第99章 之說

南程巷子口有人探頭探腦,被一個孩童跳出來嚇了一跳。

“幹什麼!”孩童喊道。

小廝瞪眼擺手。

“滾滾。”他故作兇惡喝道。

但以往見了他們連吭聲都不敢的孩童竟然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過來,小廝只得罵了一聲掉頭跑了。

“辦喪事?”程大老爺驚訝問道。

“是,置辦了好些,家裡的桃符也都遮上了,小廝們也束了腰。”管家說道。

程大夫人氣的放下茶碗。

“這是咒誰呢!”她喊道,“鬧騰的家散了還不夠,又要咒我們死了嗎?”

程大老爺瞪她一眼。

“別嚷嚷。”他沒好氣的說道,“什麼都沒問清呢就上趕着鬧,虧還沒吃夠嗎?”

“你這意思是說那些虧都是我的錯?”程大夫人立刻喊道。

女人的思維真靈活…

程大老爺伸手按了按額頭。

“去讓四郎問問。”他說道,沒有理會程大夫人的話。

管家忙應聲是退出來,走到院門還聽到屋子裡傳來的爭執。

“….你說清楚,這怎麼是我的錯,明明是你們,還有老二一家的錯…”

“…沒人說你錯,你心虛什麼…”

“….你這還不是說我錯!這家沒法呆了,我走…”

“….你走?你走哪裡去?就你那哥哥嫂嫂,家還能回?”

哭聲頓時大作。

管家逃也似的跑開了。

程四郎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程嬌娘家的,院子裡果然收了鮮豔的擺設,而半芹坐在廊下正一面抹淚一面撕扯白孝,將自己的頭上換上。

“出什麼事了?”他問道。

“娘子結義的幾個哥哥…”半芹哭道。

“是半芹說過的郎君們?”程四郎問道。

他去年年節時穿的新衣還是給這幾個郎君們做的沒用過的,也從京城的半芹口中知道一些。

“那是娘子最依仗的哥哥們呢,比親的還親,一起殺過狼…”

還一起殺過人….

半芹聽到這裡再次擡手拭淚。

沒了,真的沒了…

怎麼說沒了就沒了,她到現在還覺得做夢一般。一會兒就醒過來了。

“沒與王事…”程四郎聽了之後嘆口氣說道。

兵事傷事,這是在所難免的沒辦法的事。

“當初好好的幹嗎非要走啊?留在京城不好嗎?”程四郎問道。

半芹的心頓時揪起來了。

“四公子,這不是我家娘子逼他們走的,我家娘子不是…”她急說道。

話沒說完。她愣住了,程四郎也愣住了。

所以,娘子心裡會更自責,會更難過嗎?如果留在京城的話….

半芹的眼淚頓時如雨而下。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俯身掩面大哭。

程四郎只得安撫她。

“不是的,真不是的,妹妹是那種人嗎?妹妹做事肯定是人所求她纔有爲的,是這幾位…想要走纔會走的….況且,世上的事也不能說如果。”程四郎說道。

半芹哽咽止住道謝。

“妹妹她…”程四郎又擔憂問道。

這說話一時也不見動靜….

“娘子。娘子去找程平了。”半芹拭淚說道,“我在家準備喪儀送去西北,曹管事跟着呢。”

程平又是什麼人?

程四郎心裡想到,妹妹好像跟他們是兩個天地的人一般….

曹管事站在門外,看了眼門內。廊下程平正與程嬌娘相對而坐。

“娘子見了這傢伙總是會失態….現在這個時候見他,不是更糟…”一個隨從低聲說道。

“或許以毒攻毒就好了呢。”曹管事說道,一面再次看向門內。

“沒與王事有什麼可難過的。”程平說道,打個哈欠。

這女子真是,厲害的能一個人把程家折騰的散了架,偏有時候又跟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似的,巴巴的跑來問一些可笑的問題。

“我不難過。”程嬌娘搖搖頭說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

到現在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呢,沙場征戰自來生死無定,況且對她來說,這裡的人,所有的人本來就是….死的。

她只覺得有些悶悶,奇怪的悶悶。說不上來的感覺,所以想要找個人說說話。

“這就對了,既然忠於王事,職分所在,有什麼可難過的。”程平說道。“當初既然去當兵,就知道有這個結果的。”

“可是沒有人當兵是爲了去死的。”程嬌娘說道。

就如同他們程氏扶持新帝也不是爲了被滅族的!沒有誰的死就是應該的,是理所當然的,是可以輕輕鬆鬆一句命該如此就過去了的。

“那你這樣說就又錯了。”程平說道,“我們要知道自己是爲何而始,而不是要在意爲何而終。”

程嬌娘看着他。

她曾經是家中最聰明的,過目不忘一點即通,別人用一年學到的,她一個月就能學會,可是在先祖面前,卻總是像個傻子。

她的鼻頭酸澀,是因爲見到的是親人嗎?雖然隔了三百年的親人。

“他們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去當兵,也爲此而願意奮鬥努力,這就足夠了。”程平接着說道,“也就是說死得其所,便是有爲。”

死得其所,是啊,她也是明白的,死得其所也算是有爲,哥哥們死了,英勇而戰,沒與王事,揚名留功,得賞嘉獎,也算是不白活一回。

可是父親呢,親朋好友們呢,族衆們呢,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他們奮鬥了,努力了,可是卻死在那樣的人手中,那些爲之奮鬥的都沒有得到,死的不得其所。白活一回。

“你說什麼?”程平側耳,聽她喃喃自語,模糊聽到幾個字,“你說奮鬥了什麼都沒得到。那就不是死得其所?就白活了?”

程嬌娘看向他。

“難道不是嗎?”她問道。

“當然不是。”程平說道,皺眉,“小娘子,什麼叫其所?”

“其所願,其所爲。”程嬌娘說道。

“對啊,就是我剛纔說的,要知道自己是爲何而始。”程平說道,“你說的那些人..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們當然知道。”程嬌娘說道。

我們是爲了扶持新帝,成就功業。

我們?程平的眉頭挑了挑,不過沒什麼可在意的。隨她說吧。

“也爲此而努力奮鬥不惜?”他問道。

“不惜。”程嬌娘堅定說道。

觀天測地籌劃的,率兵奮戰浴血廝殺的,他們沒有一個人退縮過。

“那不就結了。”程平攤手說道,“這怎麼就不是不得其所了?這怎麼就不夠了?”

“這怎麼夠?”程嬌娘拔高聲音說道。

門外的曹管事忙看進來,衝程平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程平撇撇嘴。

“就因爲沒有得到自己要得到的?”他說道。“誰說你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的?誰說你努力奮鬥了,就該得成功名霸業的?誰說你想要怎麼樣就怎麼樣的?說誰不會說啊,說說就行的話,世間豈不混沌?”

可是..

“可是你努力了奮鬥了是不是?但別人呢?相對的別人呢?人家就沒有奮鬥努力了?憑什麼你就該成功,別人就該失敗?你之爲你,他之爲他,哪裡有什麼應該?”程平說道。

什麼?

程嬌娘有些怔怔看着他。

“….只要知道爲何而始。且爲之努力奮鬥,就是有爲,就是得其所,沛公成帝是得其所,西楚霸王終烏江也是得其所,乞丐得討一飯也是得其所。螻蟻爬岸不得溺水而亡也是得其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你又哪裡來的底氣以成敗論其所,你哪來的規矩爲天地定其所?那是你的其所。非是天道其所。”

程平接着說道,聲音激盪,神情明亮,精神爍爍。

門外的曹管事都聽呆了,怔怔看着破衣爛衫的小子。

看着程嬌娘疾步而去,曹管事又轉過身,一把揪住程平。

“疼疼疼..”程平喊道。

“我家娘子心情正不好呢,你給她瞎叨叨的什麼?”曹管事低聲喝道,揪着他不放。

“我就是開導她呢。”程平一臉冤枉的喊道,“讓她放開心,知道自己是爲何而始,而不是要知道爲何而終,不失本心,才得其樂。”

曹管事將他狠狠一晃。

“說人話!”他喝道。

“盡人事,聽天命,平常心。”

“你這傢伙,九個字也說出一大堆,不是騙子是什麼!”

夜幕降下來時,曹管事有些不安的來到內院,半芹衝他擺擺手。

“沒事,洗漱過了,要睡了。”她低聲說道。

“真沒事?”曹管事低聲問道。

半芹搖搖頭。

這娘子真是難以捉摸,或者本來就不親吧,哪有那麼多感傷,曹管事搖搖頭。

“有事叫我,我今日值夜。”他說道。

半芹點點頭看着曹管事出去了,走到廊下看向程嬌娘的屋內,燈還亮着一盞,窗上昏昏暗暗的倒映出一個端坐的身影。

自從洗漱過後,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很久了,今日程平說的話太多,讓她的腦子有點發懵發空。

不想了,不想了。

她搖搖頭,鬆鬆挽着的髮鬢垂落下來,伴着一物落地的聲響。

程嬌娘扭頭看去,裙邊躺着一個小小的銀梳,燈光下泛着暗啞的光。

“娘子,我們弟兄七個,皆是同鄉,來自茂源山,賤名不須娘子記,只求問的恩人娘子姓名,牢記恩情。”

“是啊是啊,娘子救得我兄弟,又給了銀錢。”

“無疑是再生父母…”

“要給娘子立長生牌位…”

聲音嘈雜亂亂在空蕩蕩的室內充斥。

程嬌娘的嘴角不由彎了彎,其實,那有什麼恩情,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沒想到這麼快就又看到熟悉的人死去,這種感覺似乎有奇怪,那種悲傷跟失去親族的悲傷混雜在一起,忽遠忽近,似真似幻。

她伸出手拿起銀梳子。

所以,世上再沒了這個人,這些人….

“靜一靜,靜一靜,我三弟要唱歌了!”

“兄弟情,兩肋插刀,生死關呀,情義比天高,嬌娘子呀,爲我一笑……”

“…千古風流一肩挑,爲知己一切可拋,衝冠一怒犯天條。”

“紅顏…生白髮….癡心卻不老….”

耳房裡和衣躺下輾轉不能眠的半芹猛地坐起來,側耳聽。

不是幻覺,夜風裡傳來擊缶聲,以及低低的歌聲。

她不由起身拉開門,聲音合着夜風撲面。

“問英雄…何事…難了….”

娘子,在唱歌嗎?

好悲傷的歌,半芹忍不住眼淚流下來。

就是說嘛,怎麼可能不難過,怎麼可能不傷心,娘子只是不會說而已。

這是什麼歌?

半芹不知道,曹管事卻是聽到有些怔怔。

“你們還記得嗎?”他呆呆說道。

旁邊兩個隨從對視一眼搖搖頭。

“哦你們不記得,你們不知道,那時候你們沒有在場。”曹管事又自己笑了笑說道,雖然笑了笑,但眼神依舊有些呆滯。

他伸手拉開門,讓歌聲擊缶聲更清晰的傳來進來,眼前火光跳躍,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的山谷。

“笑人生過眼煙雲,空呀還是空!”

男人的粗聲在耳邊響起。

那個鬍子拉碴看上去狼狽不堪的男人在火光下露出大大的笑臉。

“滄海瞬間,勸君莫憂…...千金縱散去….夢無休…..”

席地而坐斗篷裹身的女子低頭擊打酒罐子而和。

身旁幾個男人的笑聲和身影搖晃。

沒了,再也沒了。

曹管事忍不住仰起頭。

“曹爺,你哭了?”一個隨從眨眼驚訝的問道。

“哭了,可不是哭了麼。”曹管事擡着頭吸了吸鼻子,悶悶說道,“我就說了,程平這小子以毒攻毒,肯定得把人說好了,看,這不是哭了嗎?哭了就好了,就正常了。”

怎麼可能不哭,怎麼可能不難過,再明白再清楚再理智,也是有情的,所以纔是人啊。

隨從們對視一眼,那到底是攻了誰的毒?娘子沒哭,你怎麼哭起來了?

歌聲擊缶聲緩慢平平重複的一遍又一遍迴盪在宅院上空,隨着夜風盤旋四面散開,在夜色裡嗚嗚而泣。

還記得以前提過的那首歌嗎?我這幾天一直循環播放,大家有興趣的話再去聽一遍吧。

今日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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