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林扔下那句話起身而去了,屋門拉開,寒風吹得屋內的韓昌父子回過神來。
韓昌半起身想要叫住馮林,但伸出手還是最終垂下來。
政見道義之爭,本來就不講情面,親友成仇,父子翻臉的也不是沒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程娘子,你爲什麼不願意離京?”
這邊韓昌還沒有感慨完,就聽到韓元朝開口了。
這麼個時候,再繼續這個話題實在是不太合適,他皺眉要打斷兒子,程嬌娘已經一如適才回答馮林那般暢快答話了。
“因爲我現在還不想。”她說道。
這種話韓元朝不陌生,他接觸的女子雖然有限,但也不是沒有過,這種我不告訴你,你猜,我就要這樣的語言神態,在與未婚妻的書信來往中常見。
不過有時候聽來莞爾,有時候聽來就讓人有些氣悶了。
比如現在。
“姑母曾多次尋找娘子,並將你曾租住過的宅院買下來,寫上你的名字。”韓元朝說道,轉開了話題。
“你姑母倒是與我做法相似。”程嬌娘說道,看着韓元朝。
他姑母記恩贈與房屋,這程娘子記恩贈他太平居股份。
“我姑母不過是相夫教子持家婦人,不敢與娘子相提並論。”韓元朝說道。
此言一出,韓昌頓時色變。
“元朝!”他喝道。
半芹倒被喊的一驚,有些不解的看着韓昌。
“聖人就是這樣教你的嗎?”韓昌氣憤喝道,看向程嬌娘俯身施禮,“韓昌有愧,犬子無禮。”
這邊韓元朝隨着父親的施禮也低頭施禮。
程嬌娘笑了。
“韓大人今日所爲何來?”她問道。
韓昌聞言再次瞪了韓元朝一眼。
“是爲了向娘子表達謝意,謝娘子救助舍妹,謝娘子仗義斬殺賊僧解盤江之憂,謝娘子對犬子多加關照。”他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
“好,你的謝意我收下了。”她說道。又看向韓元朝,“那你呢?”
問的是韓昌,收下的也說你的,此時又看向韓元朝。原來是並沒有把他們父子當一起。
兒子的心思,韓昌自然明白,而這小娘子顯然也很明白。
韓昌心裡再次嘆口氣。
也是要來趕我出京城的嗎?”
這話問的着實不客氣。
“不是。”韓元朝搖頭說道,“韓均只是不贊同娘子的行事,至於娘子是走是留,韓均無意干涉。”
程嬌娘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她說道,“那你們還有別的事嗎?”
他們就這樣被請出來了,或者說難聽點被趕出來了。
門被拉開的聲音讓韓昌回過神,冷風捲進來讓他打個寒戰。也看清自己已經回到驛館。
“老爺。”一個小廝手裡拿着幾張拜帖,帶着幾分惶恐。
“又有人來送拜帖了?”韓昌問道。
小廝點點頭,這短短一會兒功夫,他手裡拿到的拜帖是在盤江縣時一個月的份量。
原以爲進了京城,高官大員遍地。自己家老爺到了這裡就如同塵埃一般。
沒想到先是被皇帝一日召見三次,又緊接着收到這麼多拜帖,看上面的名諱以及拜帖的材質,都讓小廝的手沉甸甸的發抖。
“放下吧。”韓昌說道,看着小廝恭敬的將這些拜帖放到几案上。
“老爺,外邊人還等着呢。”小廝又提醒道。
韓昌只得提起筆,開始寫回帖。心裡有些後悔沒有多帶個幕僚來。
寫完這些回帖,韓昌讓小廝去送,自己則起身走出屋內,站在二樓的廊下看着沸沸揚揚的大雪。
早晨停的雪午間又開始下起來,韓昌看着雪景再次出神。
可想而知,此時的京中很多人家裡都如同這大雪一般沸沸揚揚。議論着適才鬼判官馮林與這程娘子見面的事。
“父親,又有人送拜帖了?”身後響起韓元朝的聲音。
“想要打聽馮林到底說了什麼的人太多了。”韓昌說道。
“其實有什麼好打聽的,估計待明日大家就都知道了。”韓元朝說道。
父子之間一陣沉默,都想到適才馮林扔下那一句話起身而去的場景。
“程娘子心裡很難過吧。”韓昌忽地說道。
“父親,誰心裡也不會好過。”韓元朝說道。
馮林報恩人以仇。他心裡難道會好過?而他們旁觀恩人遇難心裡難道會好受?
怎麼會這樣呢?
父子二人沉默無聲,風捲着雪撲來,打斷了韓元朝的思緒,他忙伸手攙扶韓昌。
“父親,外邊冷,進去吧。”他說道。
話音未落,就見樓下又來了幾個人。
“韓大人,肅州韓大人。”其中一個在下邊就衝韓昌招手。
昨日進宮三次,韓昌已經認得這個內侍了,和韓元朝對視一眼,看來皇帝陛下也很想知道呢。
親自送父親上了馬車,和宮裡的內侍在風雪裡疾馳而去,韓元朝站在驛館外,感受四周若有若無的窺視,忍不住看向一個方向。
本來就是和他的姑母不同嘛。
“小韓秀才。”
一旁有人打招呼,韓元朝忙收回神,見是那邊站着三四人,他忙擡手施禮笑了笑,並沒有答話轉身進去了。
這時候他們父子可不敢輕易跟人結交,就算是要結交也還是等這件事過去吧。
這件事,應該會很快就要過去了吧。只不過這結果…….
韓元朝裹緊了斗篷穿過院子裡的風雪上樓而去了。
街道上有馬車疾馳而過,直向城外而去,車旁前後左右共八個勇武隨從擁簇,清一色的黑色連帽質地精良的連帽斗篷,顯示家門的富貴,相比之下,被擁簇的馬車就顯得簡陋了一些。
“我認得,那是程娘子的馬車。”
路旁有人指點着說道。
“程娘子習慣租用王老四家的馬車。”
聽聞這話更多人的都圍過來,看着街上明顯向城外而去的馬車。
“這大雪天要出城?”
“是被馮林氣的要去散心了吧?”
“不是馮林被她氣的嗎?”
“或許是要離開京城了?”
街上的議論揣測被風雪格擋。程嬌娘的馬車已經出了城。
“娘子。”半芹又拿出一個手爐塞給程嬌娘。
“沒那麼冷。”程嬌娘說道,“下雪不冷。”
半芹依舊把手爐塞進斗篷下。
“我知道娘子聰明說的話都對,但是我還是想這樣做。”她說道。
程嬌娘笑了。
“是啊,人都執念。知道是一回事,做事又是一回事。”她說道。
馬車搖晃,顯然路已經不是官路那般平整了。
半芹忍不住掀起車簾,風雪裡視線一片茫茫。
這是要去哪裡?
馬車裡程嬌娘也看着外邊。
“我以前不喜歡下雪天。”她忽的說道。
半芹忙收回視線看着程嬌娘。
“現在覺得,下雪天也不錯。”程嬌娘說道。
半芹點點頭,娘子說好的都好。
“就是冷了點。”她說道。
“冷了點也好,人少,人都避開了,清淨自在。”程嬌娘說道,一面看着外邊。
清淨自在…
所以娘子還是被那該死的馮林和韓元朝氣到了。所以纔要大雪天的出來散心。
半芹心裡狠狠的將這二人罵了一聲,擡起頭剛要說話,程嬌娘擡起手放在脣邊衝她噓了聲。
“你聽。”她說道。
聽?
半芹側耳聽。
沒什麼聲音啊,只有馬蹄聲車聲…..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轟的一聲震響,同時馬車一抖。馬兒嘶鳴。
半芹握住耳朵尖叫一聲撲進程嬌娘懷裡。
聲響很快消失了,馬車也恢復了顛簸,伴着車伕的吆喝馬兒也停止了嘶鳴。
半芹有些驚魂不定的擡起頭。
“娘子,方纔是什麼聲音?”她顫聲說道,是有聲音吧?不是自己的幻覺吧,“是打雷了嗎?”
程嬌娘笑了。
“不是。”她說道。
“那是什麼?”半芹坐起來問道。
“是笑聲。”程嬌娘笑道。
笑聲?
程嬌娘伸手指向上空。
“天的笑聲。”
那還是打雷聲嘛,半芹心中嘀咕道。不過娘子笑了就好。
“天的笑聲真好聽啊。”她揚起臉認真說道。
程嬌娘搖搖頭。
“天的笑聲可不好聽。”她說道,“天一笑,就要萬人哭了。”
萬人哭?
半芹一臉不解。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程嬌娘說道,目光看着車外亂飛的雪,“這世上不是你哭就是我哭,總是有人哭。”
……………
一夜風雪天亮的時候終於停了。半芹走出來時,院子裡的雪已經打掃乾淨了。
“半芹姐姐,草靶子已經立好了。”一個小廝跑來說道。
“今日娘子不練箭了。”半芹說道,說到這裡又是一臉恨恨,“這該死的馮林和韓元朝。”
身後曹氏和婢女都笑了。
“娘子不練箭是因爲大郎君將弩弓拿去修整了。不關馮林和韓元朝的事。”婢女笑道,“你都罵了一天一夜了,還沒罵夠?”
“這輩子都罵不夠。”半芹嘟嘴說道。
正說着話,程嬌娘從屋內走出來,看到她的衣袍,三人都露出驚訝。
“娘子,要出門嗎?”婢女問道。
“等着出門。”程嬌娘說道。
等?
今日的朝會似乎跟以往不一樣,奏事的官員特別的少,而且都不時的交換視線,就連御座上的皇帝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似乎在等着什麼。
終於在一個官員結束空洞無趣的奏事後,在殿中享受一座的御史中丞站起來了。
來了!
所有人心裡都喊道,頓時神色變幻,這其中有興高采烈的有陰晴不定的也有木然情緒不外露的,但不管哪一種神情,視線都瞬時投降這個站起來又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綠袍官員身上。
“臣馮林有本奏。”
“臣請大理寺查江州程氏女,奸狡詭譎,乃是國之大蠹,當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