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郡王認識這個程氏,大家心裡都知道。
當初帶着慶王離宮外出尋醫,第一個尋的就是這個神醫程娘子,當然結果也看到了,慶王依舊癡傻。
據說這神醫娘子用三個規矩拒診了慶王。
到底是因爲規矩而不治還是不能治,得知這個事之後官員們也都私下裡想過,越想越覺得這個是說不清的答案,如果說她是因爲規矩不治,這可是皇子啊,治好了一輩子富貴無憂,什麼規矩能抵過這個誘惑,如果說治不了…可信嗎?
到底如何,只怕只有這位娘子自己心裡清楚了。
但現在看來,晉安郡王必然是不信的,站出來呵斥這個程娘子,是因爲想到了求診被拒絕而產生的怨氣吧。
御史中丞自然也衝過去了。
“無召而入!當知失儀之罪!”高凌波已經站在晉安郡王面前大聲喊道,氣的面色漲紅。
“君前何敢喧譁!?當治失儀之罪!”御史中丞則衝着高凌波大喊一聲。
高凌波面色更紅,瞪眼看着李子文恨不得咬他一口。
“爾等要如何?”李子文沒看他而是看向身後喝道。
身後試探着想要趁亂也進來看熱鬧的官員只得縮了回去,老老實實的在隔扇門外站好。
李子文這纔看向晉安郡王。
“晉安郡王君前失儀,臣請治大不敬之罪。”他肅容說道。
皇帝坐在龍榻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晉安郡王似乎沒看到殿中的其他人,只是看着已經起身要隨內侍退出的程嬌娘。
“你不是講規矩嗎?你不是要守規矩嗎?你如今爲什麼不守規矩?吾要治你的罪!”他喝道,伸手指着程嬌娘。
神情激動似乎不可抑制。
“民女沒有不守規矩。”程嬌娘說道。屈身施禮。
“你這是守規矩嗎?守規矩你爲什麼煽動民衆而不是敲登聞鼓?”晉安郡王冷笑道。
“住口!”御史中丞喝道。“還不退下!”
“吾..”晉安郡王依舊看着程嬌娘。伸出的手緊緊的攥起來,“吾不甘心!”
御史中丞還要說什麼,皇帝開口了。
“是啊,程氏,你這樣怎麼是守規矩?”他問道。
“民女聚衆安葬義兄們,就是爲了引起民衆注意,以求不平上達天聽,而果然有位官員看到了民女的訴求。爲民言事,乃是官員該做的,這不是依着規矩嗎?”程嬌娘說道。
看,看,什麼叫言僞而辯,今日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高凌波冷笑。
而晉安郡王則笑出聲。
“那你不平的規矩呢?每戰必有傷亡,兵傷不可避免,那些戰死的戰傷的無數,怎麼就你們偏偏不平不服?既然如此,當初爲什麼要去當兵?”他問道。
“是啊。我們有錢可以在京中做個富貴翁,那又爲什麼非要去當兵?”程嬌娘說道。
皇帝皺眉。
“這就是你的所求?”他開口問道。“有錢了所以還想要名?”
皇帝主動開口了!
不是方纔爲了給晉安郡王解圍的開口,這是他自己要開口詢問了。
還是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人有好奇才會去了解,這不是高凌波想要看到的,只有生厭纔會遠離,越遠離纔會越生厭。
好容易用生厭壓住了皇帝的心思,這個女子奸詐,多跟她說一句話就多被她蠱惑,都是這可恨的晉安郡王,給了這女人說話的機會!
沒錯,晉安郡王根本就不是什麼怨憤,而是跟陳紹一樣的爲人情!跟那些去御史臺打探說好話的童內翰等人一樣爲了人情!爲了討好這個女人爲用!
又或者是陳紹和他提前串通好的?
他們什麼時候串通起來的?
晉安郡王竟然敢勾結大臣!
高凌波腦子一瞬間思緒亂紛紛,他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耳邊那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是哥哥們的所求。”程嬌娘說道,“求報國之名,爲洗刷逃兵之辱,爲死得其所之名。”
“報國?不過是貪功圖利罷了。”高凌波冷笑道。
“貪功圖利又如何?他們一則上了前線,二來奮勇殺敵不退不逃也爲國捐軀而不惜,這種貪功圖利朝廷不喜,難道是喜歡無慾無求的將兵嗎?”程嬌娘問道。
就知道不能讓這女人說話!高凌波心中暗恨。
“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怨憤的?”皇帝問道。
“因爲不公。”
“到底何爲不公?別人沒死,你們戰死了就是不公嗎?”
“不是。”
“因爲活下來的人得了功你們就要爭功?”
“不是。”
“程氏,你可知道你這幾個義兄撫卹比他人重?”
“知道。”
“那到底有什麼不公?又要爭什麼功?”
“因爲無功還能爭功,有功自然也能爭功。”
“功不功的,官府說了不算,你說了就該算嗎?”
“我不信官府。”
“官府如何信你?”
“官府朝廷不用信我,信該信的人。”
“誰是該信的人?”
“身在事中的人。”
“誰是身在事中的人?你那個暈死僥倖逃得一命的義兄嗎?”
“是。”
“他與你有親,難以服衆,你們親親相隱如何服衆?”
“那就找與我無親的,西北身在事中餘衆甚多,總有朝廷能信的吧。”
伴着這個女聲的落地,殿內忽的安靜下來。
隔扇門那邊的官員們也不由屏氣。
這小娘子膽子可大啊,跟皇帝應對沒有絲毫的膽怯,而皇帝顯然還被激怒。要不然也不會這樣一句接一句的問下去。
“這麼說。西北也有美酒了?”皇帝說道。
譏諷!
“沒有。”程嬌娘的神情聲音始終未變。“所以陛下能信嗎?”
要挾!
皇帝看着眼前這個女子忽的笑了。
隔扇門後的陳紹輕聲嘆口氣,雖然他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皇帝此時的憤怒。
“朕能信。”皇帝說道,“不過,你信不信西北身在事中的人呢?”
“民女自然信。”程嬌娘說道,“如果西北覈查兵衆我義兄們撫卹得當死得其所並無不公,民女既然邀萬民聽我訴,必然還要萬民聽我告。”
“怎麼告?”皇帝淡淡問道。
“民女自罰天雷滅。”程嬌娘說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下,就連高凌波也難掩幾分驚訝。
天雷滅?被雷劈死?那倒真是自罰了,只有十惡不赦的人才會被雷劈,如果死在雷劈下,自然就不會再被民衆信服。
但是,引雷劈…..
“誰知道什麼時候有天雷,讓雷來劈你,雷一日不來,或者來了劈不死你,倒是老天的過錯與你無關了?”高凌波笑道。“程娘子這樣說真是得道家真傳啊,連自裁都這麼高深莫測。”
皇帝神情木然沒有說話。
“告大人知曉。”程嬌娘說道。“民女略通天象,何時有雷如何引雷自有知曉和安排妥當。”
高凌波再次笑了。
還說不是故弄玄虛,起死回生也罷了,如今呼風喚雨都出來了。
這女人瘋了!
不管最後西北那邊核查什麼結果,在皇帝面前如此囂張,她都死定了。
高凌波看着眼前的女子,自從殿外一撇之後,他第一次正視看她。
小女子豆蔻年華,貌美如花,端莊站立,跟自己府中的女子們沒什麼兩樣。
直到他的視線落在小女子的雙目上,這一雙目初看妙麗,再看幽黯,三看深沉難測。
這絕不是一個小娘子該有的眼。
莫非真的是遇仙了……
要不然哪來的這樣的張狂這樣的膽氣?就靠陳紹給的底氣嗎?
“準。”皇帝開口說道。
金口玉言,落地成定。
程嬌娘俯身跪坐三叩九拜,一板一眼,連最挑剔的御史中丞都挑不出一絲錯。
一層層的宮殿慢慢的退在身後,內侍的視線幾次回頭落在程嬌娘身上。
真是奇了,這小娘子步伐穩重,進宮的時候沒有變,出宮的時候也依舊如此。
雖然殿中的事剛剛發生,但他們這些內侍已經知曉了。
這娘子敢皇帝打賭,賭命。
不過其實這也沒什麼,說難聽點,天下萬物的命都在天子掌控中,根本就沒有可賭性。
“小娘子,你哪裡來的底氣?”內侍忍不住開口低聲問道。
程嬌娘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哎呦,這小娘子還會笑呢。
“因爲我信公道。”她說道。
“公道?”
內侍低頭應聲是。
公道,這天下他就是公道,沒有別的公道。
皇帝將手中的奏章扔在几案上。
“晉安郡王呢?”他想到什麼又忽的問道。
一個內侍上前,欲言又止。
“說。”皇帝沒好氣的說道。
“郡王在….山上坐着呢。”內侍低頭說道。
自從慶王出了事,梅山已經成了宮裡的忌諱,輕易不敢提起,因爲慶王是爲了折梅纔出事的,大家連梅都不敢說了,各宮裡也沒人敢擺放梅花。
皇帝沉默一刻擺擺手,內侍低頭退了出去,宮殿裡層層帷帳落下。
“我一向知道這個小娘子膽子大,可是沒想到她的膽子大到威逼皇帝的份上,這不是大,這是偏激。”陳紹說道,輕嘆一口氣,“毫無生路的偏激。”
“其實這娘子一直以來不都是在和生路相鬥嗎?”陳老太爺說道,“引雷殺人,奪人生路,奪己生路,起死回生,奪人生路,奪己生路,太平居前光天化日,連殺五人….”
他一面說一面轉頭看着身後的屏風。
“逼死劉校理,說服張江州,射殺驛站黑心吏,散財拉垮父族家,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明明白白毫不掩藏這強硬狠辣非死即生的性格,也就是這兩年她先是四處遊歷後又蟄伏不出,你就忘了嗎?”
陳紹苦笑一下。
不是他忘了,是見了這娘子都會忘了,或者說不會相信。
那麼一個年輕的端莊文雅,幾乎不說話,怎麼看都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閨閣女子的她,怎麼會是那樣的人。
是的,她不說話,只動手。
蟄伏兩年,一出門先是斬殺了大和尚,邁進京就掀起濤浪,看起來端莊守禮,說起來規矩萬全,但她的規矩卻是不管對手是誰,只要惹了她就不分猛獸還是弱蟲,都要毫不猶豫的拍死打爛。
狠,對人狠,對自己狠。
“這一次她斷自己的生路,也不知道要斷了多少人的生路。”陳紹說道。
陳老太爺沉默一刻,擡頭看西北。
“西北那邊,你有多少把握?她可不在西北,跟京城不一樣,她的手伸不到,勢也親自造不了,假與他人之手,到底變數多。”他說道。
“我說實話沒有多少把握,但我覺得她勝券在握。”陳紹笑了笑說道,“大概是因爲她從來沒讓人失望過吧。”
那麼這一次呢?
就在他們父子看向西北方向的時候,京中很多人也都擡起頭看過去。
這一次成敗就在西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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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別擔心,我不說一更的時候,絕對是有二更的,咱們這裡二更是常態,一更纔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