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禮物。
原來這就是這個禮物。
還沉浸在方纔一番話中的兄弟們都依舊怔怔。
耳邊的女子沙啞的不優美的話反覆的迴盪。
逃兵,雖然是因爲無奈而逃,但他們的確是逃了。
在逃亡路上與人爭執受傷快要死的時候,倒不是害怕,而是覺得不甘。
當兵的就該死在戰場上。
以前窮的時候,沒覺得怎麼不甘心,因爲覺得總有一天會不窮,再難也心安理得。
但現在有錢了,很有錢,但午夜夢醒總是覺得心有不甘。
一心建功立業殺敵報國,卻最終狼狽而逃。
不甘心,不甘心。
就好像從逃走的那天,他們已經丟了一半魂在西北。
“…..虎寧願餓死在山林,也不會在鐵籠中飽食…”
“….所以我纔想送給哥哥們一個禮物,不是坐擁金山做個一生太平翁…”
“…..而是去建功立業洗刷恥辱…”
“…..哥哥們從哪裡跌下就從哪裡爬起來,就在哪裡拍下身上的污泥…”
從哪裡失敗的,就從哪裡再站起來,再重來。
院子裡一片安靜,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一切再重來!
洗脫了罪名,再重來!
當初他們爲什麼逃出來,不就是爲了想找個地方訴冤屈,但他們這樣的無權無勢無家族做依靠的兵丁,能去哪裡伸冤。
如今冤屈伸了,罪名脫了,又能重回兵營。
這不是心願達成了嗎?
原以爲這次死定了,卻不想不僅沒死,反而達成了心願。
人生,怎麼會有這麼多驚喜呢?
徐茂修擡起頭,看着眼前的女子。
怎麼會,有這樣的好命呢?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上天要如此厚待他們?
“這兩個禮,哥哥們可喜歡?”
程嬌娘再次問道。
“喜歡。”徐茂修第一個說道。
程嬌娘看着他。
“什麼?”她問道,似乎沒聽清。
“喜歡。”徐茂修提高聲音喊道。
“什麼?”程嬌娘又問道,微微一笑。
徐茂修笑了,笑聲越來越大,不止他,其他的弟兄們也笑了。
“喜歡!”
“喜歡!”
“喜歡!”
院子裡的喊聲震耳欲聾,伴着大笑聲。
不過有笑的也有哭的。
李大勺伸手揉了揉鼻子。
“東家們真的要走了,還真捨不得。”他哽咽說道。
“哭什麼哭,沒出息。”一旁吳掌櫃說道。“這是大喜事。東家們是要建功立業當英雄的。”
李大勺嗯嗯點頭。擡頭看着吳掌櫃。
“掌櫃的,你幹什麼呢?”他問道,“仰着頭做什麼?”
“沒什麼,看天呢。”吳掌櫃說道。一面轉過身,繼續仰着頭,“這天兒不錯…”
夜色初降,院子裡的吵鬧說笑勸酒聲已經漸漸消散。
從午間喝到此時,縱然是好酒量的幾個兄弟也都醉倒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吳掌櫃也帶着幾分醉意說道,一面和李大勺金哥兒將醉倒在廳堂裡的男人們一一的送回房間,幫着洗漱換了衣裳之後才告辭。
程嬌娘站在廊下相送。
“辛苦掌櫃的了。”她說道。
“不辛苦,不辛苦,人要是能辛苦纔是福氣呢。”吳掌櫃哈哈笑道。
不知道他們說的是方纔扶幾個兄弟回房。還是說以後酒樓經營。
反正他們各自聽得懂就是了。
李大勺也跟着笑呵呵的點頭。
不辛苦,真不辛苦,能這樣的辛苦真的是福氣。
程家的酒宴散去時,周家的酒宴正酣。
週六郎的行禮早已經提前送去西北了,待三日後隨新任的西北將官們一同起程。明日便是他去西營的日子。
相比於母親對小兒子的不捨,周家的男兒們則沒有那麼哀愁。
對於周家來說這樣的分別一代一代的相傳,這從他們生下來的那一天就註定的命運,他們也是爲了這一天而準備着。
“….到那邊聽你叔伯們的話…”
“…戰場上的事跟校場的不一樣,要多看多學…”
父親叔伯們傳授經驗。
“….這是我高價弄到兵書,千金難求…”
“….哥哥這是我給你求的護身符…”
兄弟姐妹們相贈離別的禮物。
宴席豐盛,歌舞悅目,周家的前廳裡很是熱鬧,一直到夜深才散去。
洗漱過後酒意淡去的週六郎並沒有去歇息,而是在廳堂裡坐下來。
“公子,不早了,您早點歇息。”侍女們說道。
週六郎看着廳中擺放的禮物,有兄弟姐妹們的也有朋友們的,因爲多是寓意平安祝福,所以不需要帶走。
“這些都在這裡嗎?”他問道。
侍女被問得有些不解。
“是啊,公子,這幾天收的都在這裡了。”她們說道,一面又揣測,“公子可要帶一些?”
週六郎搖搖頭,擺擺手。
侍女們不敢多問施禮退下了。
週六郎獨坐一刻,起身挪到几案前,開始翻看這些大大小小的禮盒。
沒有,沒有,沒有….
不就是那天沒有讓他選走最喜歡的長弓,就生氣的再不往來了嗎?
當然不是。
週六郎停下手。
當然不是。
是自己表達了不想與他再來往,他那麼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來….
週六郎仰面躺下,手枕着頭看着屋頂。
廊下的侍女探頭看到,有些擔憂。
“公子吃了酒醉了嗎?怎麼睡在這裡…”一個低聲說道。
“看看再說吧。”另一個低聲說道。
話音未才落,見廳中的少年郎又猛地坐起來,繼續翻看禮盒。
兩個婢女鬆口氣,對視一眼笑了笑,垂頭在廊下坐好。
週六郎停下手。
根本就不會有,那個女人都不知道自己要走。
就算知道,也跟不知道一個反應。
週六郎吐口氣,再次身子向後倒去。擡腳將几案以及禮盒都推開,得以舒服的姿態躺好。
看着室內的少年郎久久未動,侍女們先是輕輕喚了聲,無人應答,這才起身進來,看着席地而臥的少年郎已經閉上眼睡的沉沉。
叫起也不敢,搬也搬不動,侍女們只得取了被子過來與他蓋上,逐一熄滅屋內的燈退了出去。
一盞昏黃夜燈的室內,少年郎睜開的雙眼亮亮。
夜色沉沉。萬物靜籟。
程嬌娘的廳堂還亮着燈。裡面傳來婢女的低聲說笑。以及淡淡的藥味,不多時紙門拉開,婢女和半芹各自拎着一籃子出來,程嬌娘在後跟隨。
拐過走廊。剛邁進後院,就見山石上坐着一人,顯然也聽到腳步聲正忙忙的起身。
“三郎君醒了?”婢女笑問道。
“睡了一覺了。”徐茂修說道,臉上還有微微的酒意,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有些驚訝,“妹妹怎麼還沒睡?”
“晾茶。”程嬌娘說道。
婢女和半芹便忙將手中的籃子提給徐茂修看。
“娘子自己做的。”
“..十三公子給的茶樹,正好能摘一些了…”
聽着兩個婢女脆生生的話,徐茂修低着頭認真的看籃子的茶。
“好。好,妹妹真能厲害。”他笑着點頭說道。
程嬌娘邁步向前,聞言看着他一笑。
“所以,哥哥儘管放心的去睡吧。”她說道,“不用擔心妹妹。”
徐茂修也笑了。擡腳跟上。
“不過,還是擔心。”他說道。
程嬌娘沒有說話。
徐茂修在後嘆口氣。
“其實我知道不用擔心。”他又說道。
那到底是擔心還是不擔心?
落後幾步的婢女和半芹對視一眼,抿嘴笑。
“你,以後多出去玩。”徐茂修說道,“別總一個人悶在家裡…”
“我不寂寞的。”程嬌娘說道,回頭看他一笑,“哥哥不用擔心。”
徐茂修再次嘆口氣,看着程嬌娘站在金哥兒已經放好的竹蓆前,他伸手,婢女忙將手裡的籃子遞給他。
“雖然外人看起來,我很可憐。”程嬌娘說道,一面撫着袖子從徐茂修遞來的籃子裡拿出茶撒上,說到這裡又笑了笑,“或者,很可怕,那都是他們的看法,不是我的活法。”
是的,那都是別人的看法,這個女子,她自己既不可憐,也不可怕。
徐茂修笑了。
“是我俗了。”他說道。
“所以哥哥們不要擔心。”程嬌娘說道,“要知道,在沒有遇到你們之前,我一直是這樣過。”
所以,離了你們,依舊這樣過。
甚至,沒有你們,纔是她習慣的日子。
這話說的可真直白,直白令人有些難堪。
但這就是事實,不是管你接受還是不接受,它就是這樣存在。
遇到他們其實不過才一年而已。
一年,多麼微不足道的時光。
一年,對於她來說沒什麼改變,但對於他們來說,命運就完全的改變了。
徐茂修沒有再說話,程嬌娘也沒有再說話,一個撒茶,一個提籃,很快兩籃子茶葉都撒完了。
“好了,以後這種事,就要妹妹一個人做了,哥哥我幫不了。”徐茂修拍拍手說道。
程嬌娘笑了,矮身施禮。
“多謝哥哥。”她說道。
“快去睡吧。”徐茂修說道,看着她,“這些日子,你受累了。”
程嬌娘含笑點頭,再次矮身略一施禮,轉身走開了。
婢女和半芹也施禮,跟上。
看着夜色忽明忽暗燈下漸漸遠去的女子,徐茂修久久未動。
天色矇矇亮的時候,侍女輕輕的拉開門,不由嚇了一跳。
“公子呢?”她喊道,轉過身,“你們看到公子了嗎?”
其他的婢女忙跑過來,廳堂裡空空。被子被掀在一旁。
“是不是去校場了?”
“怎麼沒聽到..”
“我方纔看時還在呢..”
“今日就要去京營了,公子還去校場真勤奮…”
而此時,勤奮的週六郎正敲開程家的門。
“…周公子,這麼早?”金哥兒睡眼惺忪扶着門說道。
“早什麼早,門前都該掃了,你還睡!”週六郎瞪眼喝道。
金哥兒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就去拿掃把,待回過神,週六郎已經邁進門。
就如同在門外躊躇半日一般,週六郎在院子裡又停下腳。
“你有什麼事?”金哥兒跟上來。不高興的問道。“都還沒起呢。”
週六郎吐出一口氣。看了眼安靜的小院,轉身又向門外走去。
“跟你家娘子說,我要走了。”他一邊走一邊對金哥兒說道,“以後…”
他的話音未落。身後有門拉開的聲音。
週六郎的腳步不由停下,但又恨不得立刻走出去消失。
“以後怎麼樣?”
程嬌娘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週六郎深吸一口氣轉過身,見門前女子穿着家常衣裳也沒有梳頭,他忙又轉過身。
“以後,以後少惹點事。”他說道。
身後無聲。
他便擡腳,才邁了兩步。
“哦,你是在和我道別。”程嬌娘開口說道。
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
週六郎哼了聲,側頭。
“京城居大不易,你自己注意點吧。”他說道。
眼角的餘光見那女子似乎是笑了笑。
“半芹。拿些點心來。”她說道。
這臭女人!
週六郎轉過身瞪眼看她。
微微發暗的室內,晨光漸亮的庭院,站在門邊,立於與這一明一暗之間,一身素衣。烏髮如墨的少女臉上浮現的笑讓人炫目不可直視。
週六郎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來的,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大街上,手裡還拿着一匣子點心。
他的臉頓時漲紅了,現在應該做的是將這盒子的點心扔給路邊的乞丐,或者摔進河裡。
城門已經打開了,街道上的人漸漸的多起來,推車的牽馬的騎驢的涌涌而過。
週六郎左右看了看,將小匣子在懷中收好,擡腳邁步。
“早啊。”
有人騎馬從一旁而過,扔下一句話。
“偷偷摸摸幹什麼呢?”
週六郎一慌旋即一怔。
這聲音…
他擡起頭看着已經越過自己在前面正縱馬而行的翩翩少年公子。
“喂。”他不由開口喊了聲。
秦十三郎回過頭。
“有事?”他問道,似乎有些驚訝。
週六郎瞪眼看着他。
“你幹什麼呢?”他問道。
“出去辦點事。”秦十三郎含笑說道,說完衝他擺擺手,“先走了。”
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勒住馬,待說完這句話人已經在丈外,此時他說完了話更是轉過身,一夾馬腹。
週六郎站在原地有些回不過神。
先..走了….
視線裡的人和馬在人羣中穿梭,越來越遠。
“這混蛋。”他忽的咬牙說道,“這混蛋!”
他說着,然後拔腳狂奔。
鬧市中秦十三郎的馬兒走的不快,轉眼就被週六郎追上。
“呵,你忙什麼呢?跑的這麼快。”他在馬上笑問道。
週六郎在他身邊停下,呸了聲。
“裝什麼裝,滾下來。”他瞪眼說道。
“你怎麼罵人啊。”秦十三郎皺眉說道。
“罵人,我還打人呢!”週六郎喊道,伸手揪住他。
打人?
街上的人頓時眼睛亮亮的看過來。
“好好,我自己下來。”秦十三郎忙笑道,“丟不起人,丟不起那個人。”
看着兩個少年郎沒有打起來反而是並肩而行,街上的人帶着幾分失望散開了。
“我真忙呢。”秦十三郎說道,“有事你快說。”
“忙着大清早的跟蹤我?”週六郎哼聲說道。
“哎呀看你美的!我跟蹤你幹什麼?”秦十三郎一臉驚訝說道。
“行了,我不會騙人,你也不會,別以爲自己多聰明,我以前只不過也是哄你罷了。”週六郎哼聲說道。“當初我撞了你的車,你笑嘻嘻說什麼沒事沒事,心裡還不是狠狠的罵我呢,誰看不出來啊。”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
“哎,哎,你真看出來了?”他帶着好奇問道,“那你怎麼還應了我的約?”
“你一個小瘸子,我怕你怎的。”週六郎說道。
“小瘸子,你還說你沒說過我這個。”秦十三郎也哼了聲。
“騙你而已,你還真信。”週六郎說道。說完了伸手。“說正事。我還忙着呢,快點。”
“幹什麼?什麼正事?”秦十三郎皺眉不解問道。
週六郎呸了聲,伸手就從他腰裡去摘一把匕首,秦十三郎忙護着。
“我的。我的。”他喊道。
雖然腿腳好了,但到底比不上從會走就開始練身手的週六郎,三下兩下就被奪過去了。
這是一柄看似很不起眼的匕首,刀鞘古樸,也沒有什麼寶石金銀點綴。
週六郎將刀子拔出來,嘖嘖兩聲。
“潿洲段氏的刀。”他笑道,帶着幾分滿意,“這還不錯,拿來送禮也有誠意。”
秦十三郎在一旁笑。
“那我的呢?”他問道。
週六郎將匕首跨好。看着他一眼。
“我收下你的禮就是給你最好的禮。”他說道。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擡手給他肩頭一拳。
“跟你妹妹學的越來越滑頭了!”他笑道。
“好好的提她做什麼?”週六郎說道,“你最好死心吧,別一天到晚的記掛着,沒用。”
秦十三郎笑着沒接話,而是拍了拍肚子。
“出的來急還沒吃飯。”他說道。一面看週六郎,眼睛一亮,“你還帶點心出來了,不錯不錯,拿來..”
他說着伸手,週六郎早捂着點心躲開了。
“吃什麼吃。”他說道。
“你不是不稀罕她的東西嗎?”秦十三郎笑道,“眼不見心不煩,我替你處置掉。”
週六郎哼聲再次躲開。
“我走了,你照看着她。”他忽的說道。
秦十三郎微微一笑。
“她哪裡用我照顧啊。”他說道,“我連報恩都無路呢。”
週六郎看着前方邁步。
秦十三郎手中牽着繮繩,他的馬兒還沒有練到週六郎那般能自在跟隨。
“別的人,我也沒有信得過靠得住的,就只有你了。”週六郎說道,“用不着是一回事,有沒有這個人又是一回事。”
秦十三郎點點頭,旋即又搖頭。
“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扁我呢。”他說道,伸手給了週六郎一拳。
這一次週六郎伸胳膊擋住,又給了他一拳。
“練練你的小身板吧,等我從戰場上再回來,你還能不能擋住我一拳。”他笑道。
“放心吧,我只不過比你晚了十年而已。”秦十三郎笑道,“等你回來,誰揍誰還不一定呢。”
週六郎撇撇嘴。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街口,秦十三郎站住腳。
“那我走了。”他說道。
週六郎也站住腳,點點頭。
“你真有事?”他又問道。
“對,父親給我介紹了先生,只不過這個先生不好伺候,我如今每日要趕早去他那裡侯門。”秦十三郎說道。
週六郎哼了聲。
“不過,來送你也是真的。”秦十三郎又笑道,伸手拍拍他的胳膊。
週六郎哼了聲,擡手衝他拱手。
“祝你金榜題名。”他說道。
“那不用祝。”秦十三郎笑道,晨光裡少年郎臉上的自信滿溢,也衝週六郎拱手,“祝你所向披靡,早立軍功。”
“那還用祝,明擺着的事。”週六郎擡起下巴,說道。
秦十三郎哈哈大笑,兩個相拱的手在空中碰了下。
秦十三郎翻身上馬向西,週六郎向東,一人一馬各自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而去。
五千五百字,兩章並一章~
聚散離合成長,逝者如斯夫,不可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