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院子裡燈火通明,程嬌娘的院子裡更是站滿了人。
因爲不許家人進屋看診病,童夫人又不肯聽周夫人的安排去歇息,所有人便都擠在這裡,童家越來越多的媳婦僕從下人進進出出,乍一看都不知道這是周家還是童家了。
“姐姐請看。”童夫人從兒子手裡接過一張票據,遞給婢女,“這是飛錢,一萬貫一分不少,真銅足量。”
婢女接過認真的看。
一個婢女能看的懂嗎?周圍的人有些疑惑。
“不錯,福州進奏院的飛錢。”婢女笑道,抖了抖文劵,收起來。
一旁相陪的周夫人看的有些心驚肉跳,恨不得伸手拿過來。
一萬貫!
“這,這,怎好收?”她顫聲說道。
“舅夫人你自然收不得,又不是你治病。”婢女笑道。
當衆被笑刀子甩,本就又氣又怕又慌的周夫人只覺得越發的胸悶。
“藥買回來了沒?”婢女不理會,問外邊。
童家的兒郎們一疊聲的詢問,不多時便有一個小人捧着藥包進來了。
“來了來了。”他喊道。
婢女伸手接過,拎着進屋門去了。
室內燈火通明,照出其拉長的身影,很快轉到屏風後看不清了。
“她買的什麼藥?”一個兒子低聲問道。
下人神情有些古怪。
“買了補骨脂,杜仲。”他說道。
童家郎君等了半日沒有再說話。
“還有呢?”他問道。
“還買核桃……”下人說道,神情糾結。
核桃?
童家郎君瞪眼。
“還有。蒜。酒……”下人接着說道。
“沒有再買些肉?”一個人忍不住接口道。
童家郎君瞪他一眼。
“算了。管她買藥還是買菜。”他擺手說道,“反正見了這娘子,就沒正常的事,我們就等吧,還好不用等太久,她不是說明天就知分曉嗎。”
周家的僕婦抱着厚厚的斗篷過來,看到站在廊下的週六郎。
“公子,你還是回去歇息吧。”一個僕婦說道。將一件大斗篷遞給他。
“母親回不去,這裡有外男,嫂嫂和姐妹們不便過來,我在這裡吧。”週六郎說道,一面又裹了一層大斗篷,“萬一有什麼事,也好護着。”
他說着話,看向正屋。
“六公子孝心。”僕婦們施禮說道,忙往女眷那裡送暖衣去了。
夜風呼呼,黑夜如晝。每個人心裡忐忑不安。
天色大亮的時候,陳紹疾步走進後院。
陳老太爺正拄着柺杖。由兩個小婢陪着散步。
“父親,父親。”陳紹喊道。
陳老太爺停下腳。
“東風來了。”陳紹說道。
陳老太爺愣了下,旋即失笑,又忙收住。
“誰啊,這大過年的,真是夠可憐的。”他整容說道。
“童內翰。”陳紹低聲說道。
“早晚就知道,吃金石得送命。”陳老太爺搖頭,“算他命好,趕上程娘子在。”
“吃金石喪命的可是好些人了,真能救回來?”陳紹說道,面帶擔憂。
“能。”陳老太爺毫不猶豫的說道,伸手拍了拍兒子,“高人既然讓弟子入世,可不是來自砸名聲的。”
“要說高人。”陳紹低聲說道,“父親,昨日有新的消息傳來了。”
“哦?”陳老太爺頓時大感興趣,將手中的柺杖扔給婢女,“走,我們回去說。”
雖然才一天一夜,但消息靈通的人家已經知道了,周家門前多了一些轉來轉去的人。
角門打開,一輛馬車駛出,引得四周的人紛紛探頭上前。
馬車疾馳而去。
“有哭聲嗎?”
“男的女的?”
馬車駛過街道,一陣鞭炮當街點燃,幾乎震了半條街,鞭炮聲歇便是齊名的鑼鼓聲。
“搞什麼呢?誰家娶親呢?”
遠處的路人被這熱鬧吸引,紛紛詢問看過來。
“好像是酒樓開張。”有人說道,伸手指過去。
人潮涌涌的街道,一間酒樓前迎客綵棚兩丈多高,絹花纏繞,分外亮眼。
“神仙居。”有識字的人眯着眼念着迎風飄揚的彩旗。
“神仙居,叫的名字真夠狂的。”
不認識的說道,也有認識的,發出驚訝。
“不是在城外嗎?這裡是開了分店了?”
“我們這裡不是分店。”
衣着鮮亮的竇七站在店門口,親自招呼着門外的人。
“我們神仙居,從今日起就在這裡了!”他笑道,拱手作揖,“各位鄉鄰多多照顧捧場。”
“我們神仙居的過路神仙物美價廉,老少咸宜。”掌櫃的也笑着說道。
“過路神仙啊,我好幾日沒吃了,正想着呢,原來搬到這裡來了,可是方便多了。”有人喊道,當下進門。
在這人的帶領下,又有好幾個熟客進來,引得看熱鬧的人也都涌涌而進,再加上特意請來的知客閒漢撐場,二層樓的神仙居很快客滿了。
“恭喜七爺。”掌櫃的笑道。
竇七看着身後濟濟滿堂,再看街道上不斷邁進來的人,滿意的叉腰大笑。
而此時,在城外的神仙居,已經人前冷落車馬稀,偌大的廳內,只坐着四五個人。
“我說,你們搞什麼?不說再商量幾天嗎?”範江林豎眉說道。
眼前一個滿臉疙瘩的男人揉了揉鼻頭。
“不好意思啊大哥,新店開張,急着用錢。你看你們到底買不買。給個痛快話。你們不買,等着買的人還多着呢。”他說道,將桌子上的契約書拍了拍。
“當然買。”範江林說道,看徐茂修。
徐茂修也點點頭。
“簽了。”他說道。
“痛快。”疙瘩男人豎起大拇指笑道,一面將契約書推過來。
徐茂修拿起來,一行一行的看,忽的眉頭皺起來。
“不是八千貫嗎?怎麼又成九千了?”他問道。
“哥哥,城中神仙居開業。順便給這裡做個宣傳,將來人家一說是舊店,你們的生意可是沾光不少,這筆錢漲的值。”疙瘩男人笑道。
“你他孃的坐地起價!”徐棒槌一拍桌子瞪眼站起來喊道。
疙瘩男人絲毫不懼,反而笑了。
“吆,受屈了?不服啊?虧了啊?”他說道,伸手就拿過契約,“沒事,沒事,好商量。不買就算了,不值得傷和氣啊。大過年的,不值得。”
徐棒槌氣的瞪眼,這些京城痞子,可比他們西北那些兵痞子恨人的多!
徐茂修瞪他一眼,徐棒槌呸了聲在一旁坐下。
“怎麼着啊,幾位要不就算了吧,我還忙着呢,新店剛開張,生意忙的很,我可是跟你們磨了好幾天了,真心磨不起啊,要不,你們幾位再去看看別家的店?”疙瘩男人挑着指甲說道。
徐茂修將手一伸。
“不用了,簽了。”他說道。
一份契約落字畫押,疙瘩男人抖了抖,笑眯眯的拱手。
“那明日,咱們官府一手上冊,一手交錢。”他說道。
徐茂修點點頭,拱拱手先走出去。
“真是鄉下傻子,一咋呼就乖乖的認了。”疙瘩男人嘿嘿笑道,招呼兩個跟班上門板,“花這多麼錢,買個這破店,估計用不了多久就賠的光身子跑了。”
“哥,管他呢,反正白紙黑字寫了,怨不着咱們。”兩個跟班笑道。
徐茂修三人進城還了租借的馬,面色都有些沉重。
“真是沒用啊。”範江林嘆氣道,“說了八千貫,結果成了九千貫,如何跟妹妹交代。”
“我們去借吧。”徐茂修忽的說道。
“跟誰?”範江林問道。
“向七啊。”徐茂修說道。
“他那小氣鬼!”徐棒槌喊道。
“我求求他,想來,他不是那種見急不救的。”徐茂修說道。
“不行,要去也是我去。”範江林說道,“你去見他,少不得受羞辱。”
正爭執着,金哥兒從家中跳出來。
“大郎君你們回來了。”他喊道,“半芹姐姐等你們好一會兒了。”
以往聽見了,大家都忙着進門,此時聽見了,三人的腳步都是一頓,竟然有些邁不動腳。
“郎君。”婢女從內出來,含笑說道,“娘子讓我來……”
“半芹,你和妹妹說,我們,沒辦好。”範江林深吸一口氣說道。
婢女愣了下。
“他不賣?”她問道。
“不是。”徐棒槌忙說道,“那孫子坐地起價,娘子要的又急,我們不敢耽擱,我們….多花了些錢。”
“不怪娘子要得急,是我們不會談生意。”徐茂修說道。
婢女笑了。
“我當什麼呢,不就是多花錢嘛,娘子早知道的。”她說道,“而且啊,娘子說,他要的錢越多,越好。”
要的錢越多,越好?
這什麼道理?
“娘子說,吃虧是福。”婢女笑道,將飛錢拿出來,遞過來,“一萬貫,夠了吧?”
一萬!
徐茂修三人瞪大眼。
“不過這是錢?”徐棒槌好奇的看着那張紙。
“這是飛錢,一萬貫哪裡搬得動,這是福州進奏院,到時候你們和那邊的人拿着這個去辦就好了,他們懂得。”婢女笑道。
京城裡的花樣真多,徐棒槌不再問了,而是看着徐茂修已經接過的飛錢。
一萬貫啊。
“娘子真是,有錢啊。”他喃喃說道。
婢女已經坐上馬車聞言又笑了。
“娘子沒錢,不過是,需要錢的時候有人願意給而已。”她說道,“餘下的事,郎君自去辦就好了,不用太多思慮。”
徐茂修等人點頭,看着馬車疾馳而去。
婢女走進院子,院子裡的人都已經等的快要發狂了。
“不是說天明就能帶走的嗎?怎麼裡面一點動靜也沒啊?”童夫人急的哭道。
“進去看看啊。”周夫人熬了一天一夜快要站不住了,喊道。
“慢着。”童夫人身邊的美妾搶着攔住,“那婢女說了,誰也不許進的,誰進了,就要了老爺的命了!”
“你信她呢!”周夫人急道。
“我信!”美妾喊道,一副誰敢進就跟誰拼命的架勢。
的確是拼命,拼自己的命,這一次如果老爺活了她就永享富貴,如果老爺死了,她就等着陪葬吧。
看到婢女進來一衆人都忙圍住,亂哄哄的詢問。
“別急別急,我去看看。”婢女說道,撇開他們,拉開門。
大家忙探着頭往內看,卻只看到一架屏風,擋住了視線。
門又被拉上了。
院子裡鴉雀無聲。
似乎過了很久,門又被拉開了。
看着站在門口微微一笑的婢女,在場的人不由都屏住呼吸,緊張的同時還有幾分神情怪異。
這次,她又要說什麼?
第一次,要談錢,第二次,要買金針,第三次,要買藥,第四次,要出門,這是第五次,她又要說出什麼驢脣不對馬嘴的話?
“原來早就好了,我出門耽擱了,你們快把人擡走吧。”婢女笑道,伸手將兩扇門都拉開。
屏風已經移開了,露出躺在門板上的男人,一如剛送來時的樣子。
門外的人突然不敢動,都怔怔瞧着。
“老爺。”童夫人第一個反應過來,推開扶着自己的美妾婢女,跌跌撞撞的向內衝去。
其他人也都隨即涌過去。
周夫人被推得東倒西歪,被僕婦扶着躲在一旁,倒是那個美妾,呆立在原地沒有動,整個人傻了一般。
“活了嗎?活了嗎?”
“有氣,有氣!”
“老爺動了,老爺動了!”
“三郎啊,三郎,我是阿婉啊,我是阿婉啊,你看到我沒?”
“老爺,要喝水,要喝水,快拿水來!我的天啊,老爺要喝水!”
嘈雜的聲音響徹院子,伴着這聲喊,那美妾被抽乾了氣力一般噗通一聲歪倒在地上,伏地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