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了三下時,靈堂前的人更少了。
兩個丫頭往火盆裡扔了一把燒料,打了哈欠。
“姐姐,我們也去眯一會兒吧。”其中一個說道。
“這不好,咱們也走了,就沒人給少夫人守靈了。”另一個帶着幾分遲疑說道。
先前那一個丫頭撇了撇嘴。
“誰讓少夫人早亡,生的姐兒這麼小,能哭兩聲就不錯了,更別提孝子孝女伺候了。”她說道,一面再次拉那個丫頭,“走啦走啦,一會兒就回來了,連大公子他們都不管,咱們怕什麼。”
那丫頭便也起身了,二人說着話走出去了。
“所以說什麼好都不如自己身子好,早早死了,掙了什麼也是給別人的…。”
夜風吹進來,林立的喪棒紙紮垂花刷刷響,雪白的靈堂裡更加的空寂。
還未上漆的棺材前的火盆裡最後一張燒料跳躍幾下化作一片灰燼,三炷香也就要燒沒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門外閃進來,小的還沒有桌子腿高,看着眼前的棺材得仰着頭。
這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有着大大的眼睛,粉嫩的臉蛋,只是身上的襖子穿的歪歪扭扭的,頭髮也散着。
她怔怔的看着那還沒有封口的棺材,慢慢的走過去,扶住架着棺材的條凳,兩三次失敗後終於站了上去,她的手扒住了棺材板,慢慢的站起來看向棺材內。
靈堂裡明亮的白燭照耀下,一個年輕的婦人安靜的躺在棺材裡。
銀盤臉擦了鉛粉,越發的白淨細膩,高鼻櫻脣,闊額長眉,烏髮雲鬢,上簪九翅銜珠金釵,深藍的精美刺繡雲錦壽衣,項上掛着的彩珍珠足足繞了三圈,在白燭跳躍的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
小女孩伸出手。
“母親,母親,起來,抱抱。”她喃喃說道。
小小的胳膊勉強架在棺材上,別說拉到那裡面的人,就是伸進去都困難。
她踮起腳,一次又一次。
一聲尖叫劃破了靈堂的肅靜。
小女孩轉過頭,看到兩個丫頭站在靈堂口,慘白的臉,驚恐的看着自己。
“母親叫我呢。”她說道,伸手指了指棺材,特意給兩個丫頭解釋。
這句話終於擊碎了兩個丫頭的神經,發出一聲慘叫癱軟在地上暈死過去。
佔據了整條街的王家大院的喧鬧瞬時蔓延開來,讓初夏朦朧的月光都變得搖曳零碎。
王家大宅的最西邊,有兩三個小院落不屬於王家所有,城中河從這邊蜿蜒而過,讓這裡一年到頭都是水漬陰暗,苔蘚遍佈。
急促的腳步聲在街道上響起,打碎了這裡的寧靜。
腳步聲聲停在了一個小院落,窄窄的門庭掛着兩盞燈,夜色裡投下一片柔黃的燈影,照着門前停下的人。
這是一行四人,兩男子兩婦人,其中一個婦人懷裡抱着一個錦繡包被。
似乎是走的太急,他們停下喘息一刻後,纔有一個男子上前敲門。
燈下的木門越發顯得舊的蒼白,男子的手才扶到門上,吱吱呀呀一聲響,門自己開了。
夜半里這聲響這突然的開門,讓原本就緊張的四人同時嚇得哆嗦一下,兩個婦人還忍不住後退一步,帶着幾分驚恐看着開了半扇的門。
燈光灑進一半,越發襯得餘下的黑暗更加的滲人。
“程家…娘子…”男人牙關微微打纏說道,“晚上…也不關門麼…”
說話的聲音緩解了大家的恐懼,抱着包被的婦人深吸一口氣,邁步上前。
“程家娘子。。”她看向門裡輕聲喊道,“程家娘子…程啊。。”
伴着話音陡然變成低呼,大家看到門裡的黑暗處飄來一盞燈籠,同時細碎的腳步聲響起。
“你們是來求醫的麼?”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問道。
燈籠走近,大家便看到其後是一個鵝黃衣衫的豆蔻少女,鳳眼高鼻紅脣,脣下一點美人痣,靈動鮮活可人。
陰森恐懼一瞬間散去,門外的四人一顆心落地。
“是啊是啊,這麼晚叨擾娘子了,我家小娘子有些不好…”抱着包被的婦人忙上前,掀開包被。
一個女童露了出來,趴在婦人的肩頭,睡得沉沉。
鵝黃衫少女探身看了眼,點點頭。
“好的,請隨我來。”她說道。
四人便忙都進門,鵝黃衫少女回頭伸手阻止。
“只她一個人帶孩子進來就是了。”她說道。
兩男人一個婦人便站住腳,看着那婦人抱着孩子進去了,燈籠遠去,二人也消失在黑暗裡,如同被什麼猛獸一口吞噬一般。
昨日下過一場雨,碎石路上有些溼滑,又是臨河陰暗位置的宅院,空氣裡溼潮的氣息格外的濃厚。
小小的宅院,也不掛燈籠,兩人就靠着那少女手裡拎着的燈籠行走,四周的黑暗越發壓人。
“叨擾你家娘子這麼晚…”抱着孩子的婦人忍不住開口,似乎只有說話這種壓抑的感覺才能舒緩。
“無妨。”黃衫少女清脆的答道,帶着她穿過穿堂,將燈籠往後移了移,“小心臺階。”
婦人微微踉蹌一下,及時的倒步站穩,再擡頭便看到眼前黑矇矇亮着一盞燈,視線適應後,纔看到自己站到了一處房屋前,屋裡亮着燈。
少女快步上前,推開門。
門內的燈光傾斜而出,婦人有一瞬間的不適應,她微微側頭一刻之後纔再次看向門內。
中廳一盞美人宮燈,其後一張六折雲紗花繪屏風,隱隱透出其後側臥的人影。
這就是那位程娘子嗎?
“娘子,有人求醫。”少女已經走進門去,輕聲說道。
屏風後側臥的人影緩緩擡起身,藉着燈光可以看到烏髮如水幕般傾泄而下。
“讓病人進來吧。”
略有些木然的女聲從屏風後傳來。
婦人鬆口氣,抱着孩子就要邁步。
“你站着別動。”鵝黃少女忙說道,自己快步出來,伸出手,“把孩子給我吧。”
婦人遲疑一刻,把懷裡的女童遞給少女,看着她抱着孩子進去了。
門並沒有關上,婦人可以看到少女將女童抱着轉到屏風後,燈影映照在屏風,一個女人的側影投在其上,她似乎穿着寬大的袍子,隨着伸手甩出一片陰影。
短短一眼,少女就彎身抱起孩子走出來。
婦人忙伸手接過,看着懷裡的孩子依舊如同來時一般面色潮紅的沉睡。
“陡然,受驚風邪侵入,所致,已經施針了,無礙,不會再抽搐,**了。”屏風後女聲說道。
婦人大驚大喜,驚的是自己什麼都沒說,這邊就知道病情,喜的是僅此一句就足以證明這位程家娘子果然醫術了得。
“多謝娘子。”她忙忙的施禮,一面從懷裡拿出一個錢袋,“叨擾娘子了。”
她的話音未落,屋子裡的女聲打斷了她。
“這小孩子,倒不算病,你們家有病的,是躺在棺材裡的那位呢,你們,真不打算,給她治一治了麼?”
什麼?
婦人驚愕的擡頭,看着屏風後又恢復側臥的人影,因爲手拄着頭,身軀呈現出起伏,與暗夜、橘燈、雲紗花影交織在一起,呈現出詭異的美感。
棺材裡的死人,還能治?
這程家娘子說胡話了麼?
五更時分,奶媽小心的掀起帳子,錦被裡睡着的女童似是被驚擾,微微的抖了下手,奶媽頓時屏住呼吸緊張起來,但女童只是抖了下依舊安睡。
奶媽便伸手到錦被裡摸了摸,女童依舊沒有醒來。
奶媽鬆口氣,放下帳子,轉過身,看着身後一羣花團錦簇的女人們。
“怎麼樣?”其中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急切的低聲問道。
“回老夫人,媛姐兒沒有尿,也沒有醒,從回來後到現在一直睡着,其間沒有驚搐。”奶媽也壓低聲音說道。
此話一出,屋子裡的女人們都如釋重負。
老夫人擺擺手,自己先走出去,其他人忙跟出來。
外邊天光已經微亮,院子裡掛滿了白燈籠,來回穿梭的都是穿孝的,看的人心沉重。
“劉道婆來了。”有僕婦疾步而來低聲說道。
老夫人面色沉吟一刻。
“讓她先候着吧,看看情況再說。”她低聲說道。
家裡喪事,這時候請來道婆收驚,外人看了還指不定怎麼傳閒話呢。
真是頭疼。
好好的媳婦怎麼突然跌了一腳,跌了一腳偏偏就沒氣了,要命的是,這一腳是在自己屋子裡跌的,更要命的是那時候她們婆媳起了爭執。
“那程家娘子說。。”老夫人想到這裡低聲詢問奶媽。
話音未落,外邊忽地傳來哭聲,在天要亮未亮的時候,尖銳的女人哭聲格外的滲人。
在場的人臉色都變了。
“親家的人來了!”幾個僕婦慌張的跑進來說道。
站在靈堂外,親家大舅爺幾乎肝膽欲裂。
突然接到妹妹的死訊,一家子差點驚的炸了鍋,老父親聽到消息直接暈了過去,看這架勢,說什麼也不敢告訴母親了,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的安撫了家人,大舅爺帶着兄弟三個並妯娌家院殺了過來。
滿目的縞素讓他們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待進了門一眼看到空蕩蕩的靈堂,悲傷的親家等人幾乎氣暈過去。
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別說哭靈的人,靈堂前的香火都斷了!
死了都被欺負成這樣,生前還不知道如何艱難呢!
慌張迎接出來的妹夫頓時被小舅子們圍住,劈頭蓋臉的打了下去。
“親家老爺,不是不守着,是鬧鬼。。”有僕婦們抖着腿喊道,試圖解釋。
“呸,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們害死我家妹妹,現在又裝什麼鬼!”親家的女人們也扔了往日貴人做派,哭罵着,又指着自己帶了的僕婦家丁亂哄哄的趕着這家的下人們打。
靈堂外亂成一鍋粥。
看到這一番情形,從後邊過來的老夫人等婦人們嚇得不敢出來。
但這躲着也不是辦法啊。
“老夫人,天就要亮了。”僕婦焦急的提醒道。
家裡這般鬧騰,街上肯定都聽到了,等天亮引來更多圍觀!
老夫人手腳發顫,耳邊聽得外邊親家們已經鬧着要報官了,這要真是鬧到官府,他們家世代的清名可就毀了!
幾輩子的清名毀在自己手裡,那她死了還怎麼見列祖列宗!
作孽啊!
“老夫人,怎麼辦啊。”媳婦僕婦們紛紛催問。
怎麼辦?這時候怎麼辦都沒法辦!除非人沒死!
人沒死?
老夫人一個激靈。
“奶媽奶媽!”她轉身喊道,“快去請程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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