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幾天過去了。
漸漸的,建康已然在望。
而越是靠近建康,衆郎君便越是放鬆,事實上,在這種戰爭時期,這一次水路航程,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順利。
又一個早晨來臨了,按這速度估計,今天傍晚只怕是能夠抵達建康城了。在外漂泊了一年,再次回到這繁華所在,姬姒很有點激動,她今天也起得很早。
剛剛來到船頭,她一眼便看到幾個郎君優雅地坐在榻上,一邊任河風吹起身上的衣袍,一邊縱酒高歌。
這樣的場合,姬姒一個婦人自是不好參加,她神色懨懨地轉了一圈後,正準備回艙,突然聽到一個郎君驚聲叫道:“什麼?姬越在北地遇險,身負重傷不知去向?”
什麼?
姬姒腳步一僵,慢慢轉頭傾聽而來。
身後,謝廣的聲音低沉之極,“恩。這個消息是一個月前傳到南地來的,今天我們才收到飛鴿傳書!”轉眼他又說道:“皇帝應該也快收到消息了!”
四下沉默起來。
過了一會,一個郎君低聲說道:“他北魏國師無恙,我南朝國師卻發生了這種事,你們說,這會不會是上天對我南朝國運的一種預示?”
很明顯,這郎君的話,令得謝琅和謝三郎等人都怔住了。直過了一會後,謝琅的聲音才優雅地傳來,“不是說只是重傷嗎?說不定到時那傷還有轉機。”
衆人喟嘆中,另一個郎君輕嘆道:“其實從姬越與那北朝國師比過後,劉義康也好,還是皇帝的那幾個兒子也好,就都盯上了姬越了。那次姬越去外地養傷。聽說後面還跟了幾波探子呢。不過那姬越神通廣大,那些人跟着跟着就失了他的蹤影。”略頓了頓,那人又道:“劉義康起事後,更是一門心思想收用那姬越,聽說姬越曾經呆過的地方,都被劉義康的人掀了個底朝天。這樣一說的話,我都估莫着那姬越並不是身受什麼重傷下落不明。而是去躲禍去了。哎。被這些陰謀家盯上確實是一件麻煩事!”
這郎君的話一落,好幾個人都在點頭贊成。姬姒想了想,回頭朝着謝琅看了一眼。
這時謝琅也正在向她看來。清風朝霞中,謝琅那雙眼澄澈極了,對上她的目光,他似乎還淡淡地笑了一下。
這時。大船開始轉向,離開長江漸漸朝着建康方向駛去。而遠遠望去。建康碼頭已經遙遙在望。
不管什麼時候,建康城永遠是繁華的,安逸的。姬姒遙望着那人影如螞蟻一般的建康碼頭,難抑激動地想道。
這一次謝琅迴歸。顯然沒有驚動什麼人,船隻到達碼頭時,並沒有出現萬人圍擁的現象。
而衆人一下船。謝琅便走到姬姒身邊,牽着她的手上了一輛陳郡謝氏的驢車。
再然後。姬姒看到,這驢車緊緊跟在謝三郎的驢車後面,朝着烏衣巷的方向駛去。
……這,謝琅這是帶她前往陳郡謝氏麼?
姬姒突然緊張起來,感覺到她手心的濡溼,謝琅聲音突然變啞了,他低聲說道:“別怕。”
姬姒想說她不怕,話到嘴邊卻只是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坐了一會,姬姒低聲說道:“明,明兒再去,不行嗎?”
謝琅回過頭來。
他澄澈的眸子溫柔地看了她一會後,又道:“別怕。”
兩人說話之際,驢車已漸漸駛入了建康正街。
這時的建康城,一如姬姒所料,便是朝庭正與劉義康的軍隊打得不可開膠,這裡依舊是衣履繁華,人物風流,半點也不曾受到戰爭影響。好吧,這一次回來,因荊地也不是劉義康的主戰場,她還真沒有直面戰爭的殘酷。
胡思亂想間,驢車漸漸駛入了烏衣巷。
隨着謝琅兄弟的迴歸,陳郡謝氏的大門正緩緩打開,不過,與姬姒所想不同的是,大門外並沒有人侯在那裡等着兩位郎君。
隨着驢車停下,謝琅牽着姬姒,緩緩走向了大門。
謝琅的身側,是謝三郎。就這樣,兩兄弟閒適地走着,謝琅的手中則牽着一個姬姒,在衆部曲的簇擁下步入了陳郡謝氏的府第。
幾乎是一進大門,姬姒便看到了謝王氏。此刻,這個端莊的美婦人,正帶着婢僕娉娉婷婷地站在那裡,她一雙美目,先是高興地看了一眼謝三郎後,再轉頭看向了姬姒。
因看到了姬姒,謝王氏甚至不曾上前迎來。
不過,謝氏兄弟一點也不在意,謝三郎走上前去,夫婦兩人客氣地交談了幾句後,這一邊,謝琅牽着姬姒的手走了過來,他朝着謝王氏行了一禮,笑着喚道:“三嫂嫂。”在謝琅的身邊,姬姒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謝王氏,便靦腆一笑,低頭朝她盈盈一福。
謝王氏忙對謝琅還了地禮。這個平素爽利的婦人,今天安靜得異常,她剛站好,那雙眼又不受控制地看向了姬姒。
朝着姬姒看了一會,謝王氏垂下眸來,她向後退了幾步,笑道:“這一年來,母親想十八弟都想出疾病來了。弟弟既然回來了,就去見過母親吧。”
謝琅連忙應是,他回頭朝着姬姒輕聲說道:“走罷,與我一道去見見母親。”
姬姒低下頭恩了一聲,與謝琅一道朝着謝母所在的院子走去。
望着那兩人的身影,謝王氏朝着謝三郎責怪道:“十八郎這樣帶她登堂入室,你也不說一說?”
謝三郎回頭看了夫人一眼,嚴肅地說道:“十八郎自有分寸。”
這人總是這樣!一遇到他這個弟弟的事,他就問也不問便先同意三分!
謝王氏氣得倒仰。就在她張口欲言時,謝三郎低嘆着勸道:“你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見到謝王氏臉色還是不好看,謝三郎說道:“在荊地見過後,才發現弟媳果然是個睿智的。她比我平生見過的世家女都要強。”轉眼,謝三郎再道:“當年姬氏雖是諷刺過你,可那事已經過去了,你也別總是耿耿於懷。再說,當年她說你身處鮑魚之肆不知其臭,這話我仔細思量,竟還有些道理……”在謝王氏氣得身子發虛時。她的丈夫自顧自地嚴肅着一張臉說道:“當年。你最中意陳郡袁氏的袁嫺,曾經不止一次在我面前盛嘆她德容皆好,風度雍容。堪爲士族女典範,還一門心思想把她許給十八弟。結果呢?結果你最中意的弟媳人選,竟比那風月場合的女子還不如,以身事賊。心如蛇蠍!這就是你的眼光!”
這時四周的人早就已經被謝三郎揮退,他也有意說一說這個頑固不化的妻室。便轉過身沉着一張臉看着謝王氏,繼續說道:“現在想來,袁嫺這樣的女子,可不正是鮑魚?你整日的與這種女子打交道。還覺得其人樣樣皆好,這可不正是眼光不行?這樣說來,當年姬氏那番話竟是毫無錯處!她的話既然沒有說錯。你又哪裡來的火氣記恨這麼多年?”
自成婚以來,謝王氏哪裡受過丈夫這麼嚴厲的批評。一時之間,她不由眼眶一紅。
見到她委屈的樣子,謝三郎輕嘆一聲,他徐徐說道:“這次我與姬氏也打了幾回交道,對她的爲人也有所認知。想來,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姬氏身上,她要麼是選擇與仇人同歸於盡,要麼早就自刎以證清白,哪裡還像那袁氏那般……”他頓了頓,一臉厭惡地補道:“骯髒醜陋!”
這一邊,陳三郎在訓妻,那一邊,謝琅帶着姬姒,朝着謝母所在的院落走去。
兩人一路走,一路不斷地遇上婢僕。陳郡謝氏的婢僕,便是最不起眼的,放在外面也勝過尋常世家的郎君小姑。
此刻,這些婢僕自是一眼便認出了謝琅,然後,他們也看到了走在謝琅身邊的姬姒。這些人明明感到驚異,卻不管是行禮還是動作眼神間,都透着幾分尊敬。
不一會,謝琅和姬姒便來到了一處佛堂前。
幾乎是謝琅一過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便傳了來,雍容的謝母急急地迎了出來。
謝母一出現,謝琅便急走一步跪倒在地,朝着她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啞聲說道:“十八郎不孝,累得母親擔憂了。”
謝母只看到了兒子,她緊走幾步,紅着眼眶正要撫上兒子的臉,卻又放下手輕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明明激動到了極點,聲音都帶上了哽咽,可謝母還是儘量讓自己顯得雍容。
磕完頭後,謝琅突然命令道:“阿姒,跪下給母親磕頭!”
謝琅這話一出,謝母僵住了。
她這才轉頭看向做婦人打扮,容色絕美的姬姒。
姬姒一直低着頭,也就沒有看到謝母的眼神。她只是聽到謝琅命令後,馬上走到他身邊對着謝母跪下。
姬姒跪下後,略略猶豫了一息,見到謝母沒有出言阻止,她這才朝着謝母磕了頭,低聲喚道:“姬氏見過母親。”
謝母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着。
直到謝琅站起,並順手把姬姒也扯了起來,她才動了動。轉過身,謝母徐徐喚道:“奉茶!”
這時纔有婢女上前,給謝琅和姬姒奉上茶水。
可這時刻,三人都是站着的,那茶水雖是奉上,也只是放在一側。
謝母再次轉過頭時,似乎平靜了許多。她擡起頭,朝着身量高了她半個頭的姬姒看了來。
朝着姬姒看了一眼後,謝母輕聲道:“十八郎,你出去一下。”
謝琅清聲道:“是。”說罷,他衣袖一揚,大步走了出去。
這時,謝母對姬姒說道:“坐。”
姬姒連忙道謝,轉身在榻上坐下。
謝母也坐了下來,這個一舉一動,都帶着刻入骨子裡的高貴和疏離的婦人,看起來約是三十五六歲。她的面目與謝琅頗有相似,特別是那臉型,兩母子是一模一樣。
類似的相貌,生在謝琅這個男子身上,是無與倫比的俊美,生在女子臉上,則是一種端正的美貌。
謝母一直在看着姬姒。
過了一會,她溫聲說道:“一直沒有聽人提起過你的長相,沒有想到還頗爲美貌。”
姬姒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低頭行了一禮。
這時,謝母又道:“氣度雖可,不過你這容色邪了些。聽說你根骨內媚?”
這“根骨內媚”四個字,從自己的婆母口中說出,真是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姬姒漲紅着臉低聲回道:“約摸聽相骨的人說過。”
謝母說道:“你容色不正眼神帶邪,氣度卻是不錯,可這氣度,卻似是經過滄桑後改邪歸正而來。”
只是一句話,姬姒的心中卻掀起了驚濤巨浪。她擁有兩世記憶,前世時憑着美色很是輕浮過,她也確實是經歷了百年滄桑後重回人世,再重新磨礪自己養成了現在的氣度!
謝琅這個母親,只是一個照面,幾乎把她的秘密掀了個底朝天!這份眼力,這種睿智,還真是可怕!
就在姬姒驚得雙腿發軟時,謝母的輕嘆聲傳來,“十八郎雖是經慣了胭脂陣仗,你這種的卻真是沒有見過……也難怪他泥足深陷。”像姬姒這種渾身都是茅盾氣息的美人,謝琅要是一開始就輕易得了也還罷了……
沉默了一會,謝母問道:“聽十八郎說,姬越是你假扮的?”
姬姒雖然不知道這事是謝琅告訴她的,可這時刻,她一點也不懷疑謝母的神通廣大了,她低聲恭敬地回道:“是。”
謝母問道:“你見過北地崔玄,覺得他比十八郎如何?”
謝母這個話題轉得太快,姬姒不由怔了下。過了一會,她才輕聲回道:“北地崔玄,容如朝陽,性如猛虎,不過強作仙鶴之姿……”
見到謝母盯着自己也不說話,姬姒猶豫了一會,才繼續說道:“十八郎比崔玄,更像一個名士!”
謝母淡淡說道:“你說得不錯。那崔玄既與十八郎神交已久,卻還有意染指於你,便知其人品性不如世人傳說中那般光風霽月。”
說到這裡,謝母抿了一口茶,又把茶盅輕輕放在几上,才溫聲說道:“因袁嫺之言,我曾十分厭惡於你。可我沒有想到,我相了一輩子的人,卻在袁氏母女身上吃了一個大虧。知道此事後,我一直想親眼看一看你。”
過了一會,謝母說道:“你雖然處處都不如我心意,可我不得不承認,你有這樣的容貌舉止,十八郎爲你沉迷也是意料中事。所以,我不準備反對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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