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就算是章洛揚這種不聞窗外事的人,也常聽沈雲蕎與府裡下人提起他。

人們說起他,都會不自覺地壓低聲音,神色凝重,自心底透着畏懼。

先帝英年早逝,當今皇帝登基時年僅九歲,與太后是真正的孤兒寡母。皇帝上面兩個兄長虎視眈眈覬覦着皇位,朝堂上人心不齊,官員都忙着結黨營私。

那時的俞仲堯,是錦衣衛指揮使,在那樣的情形下,得到太后、皇帝的重用,到後來,到了被依賴的地步。

俞仲堯用了六年光景,藉助皇權,肅清朝堂、剷除兩位王爺的黨羽,讓小皇帝坐穩了皇位,自己亦在這過程中權傾天下。

他不曾入閣拜相,不曾封王,實則一直攝政。

六年間,明裡暗裡出過數次腥風血雨,死在俞仲堯手裡的人,誰都不知道有多少。偶爾手段極狠辣殘酷。

說他是嗜殺的魔,不爲過。

這樣的一個人,大男人都避之不及,她怎麼就遇到了?——章洛揚愣愣地看着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可是……不對吧?

章洛揚一向認爲,俞仲堯少說也已過而立之年。若是年紀輕輕,怎麼可能鬥得過那麼多皇親國戚、朝堂重臣。

他看起來才二十來歲,從十幾歲就被重用?不可能的。太后怎麼可能把母子二人的安危交給一個少年郎。

關於他年紀的事,沈雲蕎和下人們沒跟她說過,她也沒問過。關鍵是那時做夢都不會想到會有一日遇見他,自是沒有閒情打聽這些。

冒名頂替?這念頭一起,便自行否定。反思他方纔一言一行,他給人的感覺,以及林大人那種從骨子裡流露出來的恐懼、錦衣衛指揮使高大人對他的尊敬,確定必是俞仲堯無疑。

天哪,天哪……章洛揚反覆默唸着這一句,腿有些發軟。

要知道,武安侯可是高進的舅舅,她是爲着不嫁武安侯世子才跑出來的,此刻又被俞仲堯認出了身份……要是高進爲了舅舅的臉面,讓俞仲堯發話把她攆回京城,甚至於……

怎麼越深想越覺得自己這條小命保不住了呢?

俞仲堯見她一味盯着自己,輕咳一聲。

章洛揚這才驚覺自己的失態,忙垂了眼瞼看着腳尖,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該學林大人給他下跪?

俞仲堯繼續說地形圖的事:“這大抵是你生母留給你的。對這張圖,你知道多少?”與風溪有關的人與事,是他這幾年最關注的事情之一,瞭解到的不少。

“知道的……知道的不、不多。”因着太過驚懼,章洛揚說話磕巴起來。

怎麼一會兒的功夫就變成小結巴了?方纔她去迎沈雲蕎,低聲說話時,言語明明很流利。俞仲堯按了按眉心,雖然她不善言辭,但顯而易見,她不想回答任何問題。

“要林大人帶走沈雲蕎,還是老實回話,自己選。”他給她選擇。

章洛揚聞言一驚,擡頭看着他,掙扎片刻後點頭,“請大人不要傷及無辜,我……不,小人……”她犯難了,不知該如何自稱——他已篤定自己是章府大小姐,那麼是不是該自稱妾身?

俞仲堯微微蹙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了輕一擺手,“此間無官員,如常說話。”

“是。”章洛揚猶豫片刻,磕磕巴巴地問他,“您似乎、比較看重那張圖,爲何?”

“我明日登船,要去風溪。”俞仲堯輕叩地形圖,“這張圖,我想借用,還希望你將所知一切如實告知。”

章洛揚費力地吞嚥一下,“那我就沒有了啊。”她小聲道,“您可以臨摹一張……”看着纖薄的紙張、淺淡又繁複的線條,她話鋒一轉,“沒法子臨摹,可以照着畫一張一模一樣的。”

“那要麻煩你了。一夜時間夠麼?”俞仲堯把難題丟還給她,“行程已定,不能更改。”

章洛揚頻頻搖頭,“我不會啊。”她知道,這樣一張小而複雜的圖,如同一個錯亂交織的線團,很難畫出一模一樣的,只要稍稍出錯,就要重頭來過。便是找來精通此道的人,一夜也根本不夠用。

“這可如何是好?”

章洛揚盯着攤開在他手邊的圖,掙扎着,“您、您拿走吧……”只當是報答他的相助之恩了。若有機會,她去找他要回;若是不能,只當是註定與母親無緣。算了,她可以放棄那個虛無縹緲的念想。

“我只求您能放過我們,再不濟,也請您讓我的朋友無恙。”她道出心意。

只要與沈雲蕎有關,她就會語氣堅定、言語順暢。“可以。”俞仲堯點頭,“那麼,對這張圖,你知道些什麼?”不提醒的話,這小傻子怕是早已忘了這一點。

章洛揚沉默片刻,目光清明地看着他,“我可以過段日子再告訴您麼?確定我的朋友離開杭州,並且無恙,再告訴您,可以麼?”

俞仲堯看着她,不自覺地彎了彎脣,“我明早就要離開。”

“可、可是……”章洛揚極力轉動腦筋,“您可以讓手下傳信。”錦衣衛不是消息最靈通傳遞消息最快的麼?他現在手裡握着上直十二衛,其中就包括錦衣衛,這一點,她還是瞭解的。

“我的行蹤,知情人越少越少。”

“……”章洛揚咬了咬舌尖,心說你到底想怎麼樣啊,直說行不行?

俞仲堯問道:“真不想去風溪找生母?”

章洛揚黯然搖頭,“人力財力,都不宜遠行。”

“隨我同去。”他不介意多帶一個腿腳靈便並且與風溪有關的人。

“不,”她又搖頭,“我的朋友受傷了。”天氣越來越熱,沈雲蕎不宜經受舟車勞頓。再說了,跟他同行?一個不留神,命就沒了。

“明日你們兩個隨我登船。”俞仲堯有了決定。

“……”章洛揚哀哀地看着他。雲蕎受傷了,流了那麼多血,不宜辛勞。再說了,隨他登船,有去無回怎麼辦?她怎樣都無所謂,可雲蕎明明可以過得很好。

俞仲堯見她一副隨時要哭出來的樣子,擡手捏了一下眉心。她那個哭法……讓人看着心裡堵得慌,跟小皇帝小時候一個德行。一想就腦仁兒疼,再不想看到。

他又喝了一杯酒,儘量讓語氣溫和一些:“人走茶涼的道理你總該明白,我是好意。我與高進離開之後,林大人若是追捕你們,也屬正常——畢竟,我已離開燕京,大抵明年纔會返回。”在路上,不想懲戒誰以致行蹤暴露。

可是雲蕎會喬裝改扮,她們可以避開林府的人。她腹誹着,沒敢說出口。

“眼下我還有事,你則心緒紊亂,有些事需得明日細說。”俞仲堯彎了彎脣,“別怕,我還不至於要你們兩個女子的性命。但要我承諾什麼,亦是不能。”他的承諾,誰會信?這點兒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章洛揚點頭,“是。我聽憑吩咐。”到此刻也轉過彎來了,她根本沒有跟他討價還價的資格。

“你回房去,與沈雲蕎商議何去何從。”俞仲堯擺一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了。忽然不想再交談,有點兒煩自己——跟她說那麼多做什麼?囉嗦死了。真懷疑自己閒出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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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進凝眸看着那名受了傷的小廝,慢慢看出樣貌是經巧手修飾過的。有俞仲堯提攜至錦衣衛指揮使已有兩年歲月,什麼樣的易容術沒見過?

再前思後想,將許多細節聯繫起來,他腦中靈光一閃,先是懷疑,隨即便認定小公子哥兒和這小廝是章大小姐和沈大小姐。

三爺纔沒破例,只是眼太毒,一早就看出抹眼淚的是個女孩子。這塵世間,能讓三爺出手相助的男孩子,也只有小皇帝。

而他不能看出那女孩樣貌的蹊蹺之處,是因爲無法平靜與她對視。都不敢正眼看人家,又怎能發現可疑之處。

大夫正要給沈雲蕎縫合傷口,見面前人小身板兒太單薄,不由犯嘀咕:“怕是會疼暈過去。”暈過去之前亂動的話,他也不好行事。

高進命人取來一壺烈酒、一個小碗,給她倒了一碗酒,送到她面前,“一口氣喝下。”隨三爺出門,烈酒是一定要多帶的。

沈雲蕎接過酒碗,順從地一口氣喝下。過了一會兒,對大夫道:“來吧。”

大夫這纔給她縫合傷口。

沈雲蕎疼得夠嗆,卻是強忍着一聲不吭。她傷得不輕,之前是不想章洛揚擔心,才故意輕描淡寫。

高進目露欣賞。

大夫用最快的速度處理完傷口,妥當的包紮起來,轉去外面開方子。

高進笑看着臉色煞白一頭冷汗的沈雲蕎,“等會兒洗把臉吧?相識一場,我總得看看沈大小姐的樣貌。”

露餡兒了。沈雲蕎明知如此,還是笑嘻嘻的辯解:“高大人說的話,小的怎麼聽不懂呢?”

“爲了章大小姐的安危,你還是與我說實話爲好。”高進拉過一把椅子,在她面前落座,“武安侯世子的確不是個東西,但他可是我的表哥。這一點,你該清楚。”

高進的確與武安侯府是親戚,但是他一向厭惡武安侯世子的品行,只是因着武安侯精明睿智纔沒撇清關係,打量誰沒聽說過呢。沈雲蕎腹誹着。

“怎麼着?要我親自給你洗把臉?”高進捲起衣袖,要轉頭喚人備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