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怎麼說?”俞仲堯睨着孟灩堂。

孟灩堂到了他近前,將方纔的顧慮用冠冕堂皇的言辭講述出來,末了道:“你跟小皇帝逼着我陪你走這一趟,行,我認了,但我不是陪你去送死的。”

俞仲堯慢條斯理地回一句:“你可以不去。”

孟灩堂眸光一寒,“那你倒是跟我說說,付琳犯的是怎樣的死罪?”

俞仲堯彎脣微笑,“便是無罪,她殺不得?”

“你若是執意如此,別怪我不給你清淨日子!”孟灩堂語聲壓得很低,語氣卻很惡劣。

俞仲堯笑意更濃,是盡顯鋒芒的那種笑,宛若烈日下的冰雪,悅目,卻寒涼入骨。他策馬轉向前路,語氣散漫地吩咐阿行:“去。二爺若是有興致湊熱鬧,帶上他。”隨後揚手打個前行的手勢,照常趕路。

付琳已是面無人色,雙腿一軟,癱坐在地。她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無助地望向簡西禾。

簡西禾手裡多了酒壺,他旋開蓋子,翻轉酒壺。琥珀色的酒液傾灑在青草地上。

付琳神色呆滯,整個人都僵了。

簡西禾眼神裡有同情和不屑。同情是因着到底相識一場,不屑是因着付琳的愚蠢、自以爲是。

付琳是如何把那名見過些世面的侍衛收買的?她對那名侍衛說,只要事成,她這個人,就是他的。

她就是那樣的行徑,近幾年來一直是通過這種手段與人交換,別人幫她如願,她付出她的姿色、身體。

這樣的人,他在這種時刻能給予的,也只有一點點同情。別怪俞仲堯對她已到了厭惡的地步。

以與她有牽扯爲恥的,又何止一個俞仲堯?

自然,簡西禾知道,這樣會讓人覺得他絕情、不仁。在別人眼裡,那到底是曾與他定親的女子。無所謂了。

願意理解的人,不需要他解釋。看準他惡劣的人,解釋幾天幾夜都沒用。

說到底,他過往中的太多是非,在外人眼裡的太多疑團,都無法對誰解釋。

以往不屑,因爲不曾期望一些美好。如今想要清清白白,已無可能。看一眼還想找俞仲堯繼續理論的孟灩堂,他趕上前去,無聲地阻止。

**

付琳死了。殺人這回事,俞仲堯從來言出必行。

整個下午,章洛揚與沈雲蕎分外沉默。

反常不是爲着俞仲堯的狠,他從來就是那樣的,無意隱瞞誰,並且無意改變這種爲人處世的方式。她們以前聽到的傳聞,比眼見的他的手段還要狠,但終究是耳聽爲虛,眼見的事實,尤其是關乎一個人生死的事實,帶來的震懾超出想象。

這事情讓她們分外清晰的意識到人世無常、強弱之別。

鮮活的一個人,變成一具破敗的屍體,不過朝夕之間。

不論這個人在自己、別人眼中如何,遇到絕對的強者,卑微弱小如螻蟻。

孟灩堂出面講情未遂,亦是讓人感觸良多。

在朝堂也是至爲尊貴呼風喚雨的人物,眼下落入弱勢,再不甘、再憤怒,也要接受,吞嚥下無形的屈辱。

人只有在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中變得足夠強大,並且要努力的立於不敗之地,才能奢求自己真正想要的安穩歲月、迤邐光景。

不然的話……

俞仲堯對這件事的想法卻很簡單。

午間,他有過短暫的猶豫,想着是不是等到夜間將付琳不聲不響地處理掉,不讓洛揚知道實情。最終還是否定了這心思。他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知道很多爲人處世的方式已不可更改,相信她或許比他自己更清楚。已經如此,除非重活一次,否則只能讓她接受。

他是不夠好,一輩子都與善良二字無緣,但是總比做表面功夫欺騙她要好。

至於付琳的生死,是他根本不需要考慮的問題。

他對這種人從無耐心,男女皆如此。留着她做什麼呢?要她繼續自以爲是的班門弄斧?憑什麼慣着這種品行的人?

黃昏時,俞仲堯放慢了速度。

章洛揚策馬到了他一側。

他側頭凝着她。

她報以一笑,“你是你,我是我。往後我不會變成你這樣,也不會變成付琳那樣。”

俞仲堯由衷地笑開來。這三言兩語,已足夠。

晚風來襲,她眯微眯着眸子,明眸澄澈,目光從容。流雲、天空、夕陽、晚霞,都只是她的陪襯。

很想抱一抱她,握一握她的小手。

**

這一晚,抵達之處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要宿在帳篷裡。

孟灩堂有過那麼一刻,想甩手走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可是……他望向正與沈雲蕎站在一起說笑的章洛揚,沒了暴躁。她都不說一聲辛苦,他有什麼受不住的呢?

便是處在了劣勢,忍耐纔是最該做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半路打退堂鼓,算是怎麼回事?

他冷靜下來,和別人一樣吃了大鍋飯,早早回到帳篷歇息。

簡西禾、阿行、高進在飯後忙着在帳篷周圍撒上藥粉,以防蟲蟻蛇出沒。

章洛揚先進了帳篷看了看情形。小小的帳篷,被褥下鋪着厚厚的乾燥的稻草。她試着躺了躺,只覺得分外鬆軟。自己是無所謂的,只怕雲蕎受不了,連忙去看好友。

卻不想,沈雲蕎已眉開眼笑地躺在地鋪上,見她進去,語氣輕快地道:“真舒服。要是我半夜醒來,鑽出去就能看到夜景了,多好。”之後又擔心,坐了起來,“你不會不習慣吧?要是不習慣就來我這兒,我哄着你入睡。”

章洛揚笑出聲來,“怎麼會,我也覺得好得很啊。”

“那就行了。”沈雲蕎又倒下去,慵懶地擺一擺手,“快去睡覺,今晚不準做繡活了。要是被我抓到,當心我修理你。”

“知道啦。”章洛揚噙着愉悅的笑,回了自己的帳篷。

夜半,她口渴醒來,意識懵懂,習慣性地擡手去摸水杯。半晌沒找到,這才清醒過來,在黑暗中穿上外袍,去外面找水喝。被清寒的夜風一吹,精神一振。舉目四顧,看到俞仲堯和高進坐在篝火旁邊,正神色愉悅地談笑。

兩個人聽到她的腳步聲,同時望過來,對她招一招手。

章洛揚走過去,“你們居然還沒睡。”只是陳述事實,並無意外或指責。已經瞭解這兩個人了。

俞仲堯將手裡的水杯遞給她。

章洛揚接過,連喝了幾口。

高進起身,“我回去了。”

“行。”

待他走遠了,章洛揚才意識到這是故意給她和俞仲堯說說話的功夫。

“以後記得備好水。”俞仲堯說道。

“嗯。”到了這時,章洛揚才真正與他談及付琳,“你就這樣將人處置掉了,真的沒事麼?”

“沒事。她要是一路生事還縱容着,得不償失。”俞仲堯安撫地一笑,“二爺今日欲極力勸阻,反倒讓我更放心——他的人的嘴,怕是比我們這些人的嘴還嚴實,來日見到付珃,他們絕不會提及付琳隻字半句。”

到最終是悄然慘死,連個願意給自己報仇的人都沒有。可千萬別活到這地步——章洛揚鄭重地警告自己,並且清楚,以自己以往的經歷,是很可能活到付琳那地步的人。便是死了,願意記得自己的人不過一兩個。

俞仲堯跟她說起心腹的進展,“有幾個人瞎貓撞死耗子似的進了風溪,頗費時間、精力,別人接應他們,也只能用笨法子按着他們走的路線繞。日後我們就不能這樣了,時間精力都耗不起。”

“那裡是怎樣的情形呢?”章洛揚問。

“以現在心腹稟明的諸多見聞來看,與那封信上所寫的大同小異。”

“是嗎?”章洛揚爲之欣喜,“那你不是就更有把握找到南煙了?”

“的確如此。”俞仲堯撫了撫她的鬢角,“你一番辛苦總算是沒白費。”

“哪有啊,是別人有意幫你。”

夜色更深了,俞仲堯催促她回去歇息。

她點頭,“我去給你倒杯水來。”語畢去了他的帳篷。

帳篷要寬敞一下,多了一張矮几、坐墊。章洛揚給他倒了一杯熱水,出去之前,看到矮几上放着一柄小刀,一根竹木,地上散落着一些碎屑。

他總是能找到事情來消磨時間。

**

接下來的日子,一行人整個白日趕路,夜間歇息,並且入夜歇息的時間越來越晚,每日前行的路程越來越長。

人們都在前幾日的不適之後習慣下來,倒不覺得怎樣。孟灩堂亦如此。

沒有任何人抱怨哪怕一句,知道沒用,如今唯一能做的,是祈禱自己不要出事,可以安全回來。

章洛揚十五歲的生辰是在路上過的。

那天她自己都忘了,也沒人提醒。

俞仲堯命衆人快馬疾行,日落之前,抵達了一個村鎮。十八個人分散開來,歇在幾戶人家。

憨厚朴實的農婦將飯菜擺上桌,有兩道菜,還有一碗熱騰騰的麪條。

麪條一聞味道就知放了不少芥辣,上面鋪着肥瘦均勻的肉片,湯裡有色澤可人的青菜,香氣色澤都很誘人。章洛揚對飯菜若說有挑剔,便是不大喜歡味辣,而到今日,這一點也可以忽略。大不了是吃相狼狽一點,能吃飽就好。

沈雲蕎笑盈盈地進門來,送給章洛揚一個荷包,一枚金簪,“荷包是我親手做的,金簪是我以前買回來的,好不好看放一邊,是份心意。”

“……謝謝。”章洛揚這才醒悟過來。

沈雲蕎揉了揉她的臉,在這一刻,溫柔得似個大姐姐,“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今日不要難過,不要想家,我們姐妹兩個在一起,何處都不是家,何處也都是家。”

章洛揚滿心的感動,用力點頭。

沈雲蕎輕輕拍了拍她的臉,“估摸着等會兒還有人來看你,我就先回自己房間了。”

“好。”

沈雲蕎轉身之前,看着那碗麪條,笑道:“這邊的人做什麼都能做得很辛辣,可能與氣候有關係吧。你好歹吃幾口。生辰一定要吃麪的。”

章洛揚用手捧住碗,“我會吃完。”

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的吃麪。很辣,但是越吃越是暖和,而且很開胃。怪不得雲蕎和俞仲堯都說,辛辣的食物最好吃。

她把一碗麪吃完,連湯都喝盡,鼻尖冒出了汗,隨後纔開始吃菜。飯菜一如既往地過於簡單,不是下廚的人們手藝差,而是這地帶可用的食材很少。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便是邊境的情形。

吃完飯,從隨身的行李中拿出洗漱所需之物,好好兒洗漱一番,她躺到簡陋的小牀上舒展開筋骨。所謂的牀,只是在石頭磚塊上搭了兩塊木板,幸而鋪了厚厚的稻草。那種稻草的味道透着一點兒清香,她是從沒有任何要求的人,對這些便毫不意外。

每天的情形都一樣,到入夜就覺得疲憊,翌日醒來又是好漢一條。

她闔了眼瞼,想着俞仲堯從來是一面用飯一面聽人回事,他便是要過來,也會很晚。再說了,生辰而已,他興許都不記得。

聽得有人來收拾碗筷,她也懶得睜眼,將被子搭在身上,揉了幾下,翻身抱着,閉目養神。

恍惚間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輕輕地帶上房門的聲音,她笑了笑,卻是懶得睜眼。

俞仲堯走近她的時候,看到她蜷縮着身形摟着被子的情形,脣角上揚。

放輕腳步,他將手裡的東西放在她枕邊,俯身看着她。

過了一會兒,她繃不住了,笑着平躺了身形,仍舊摟着被子,“看什麼呢?”

“裝睡呢?”他笑着颳了刮她的鼻尖。

“纔沒有,我就快睡着了。”她揉了揉眼。

“睡着怎麼行?沒等我的打算?”

“又沒什麼事。”她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眼神有點兒掙扎。

“想什麼呢?”

“我……”章洛揚微紅了臉,“想抱抱你,又懶得起來。”

俞仲堯的心立刻柔軟的一塌糊塗,“我陪你一會兒。”他斜身躺在她身側,將她抱在懷裡,捕獲她柔軟的脣。

脣舌交錯。

她輕輕地抽着氣,摟住他。

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人朝夕相對還是想念的感覺。

想念他熟悉的氣息,想念他溫暖的懷抱。

她在他懷裡睡着之後,俞仲堯才悄無聲息的起身,給她掖了掖被角,熄了燈,在黑暗中離開。

翌日一早,章洛揚天沒亮就醒了,發現了他送自己的生辰禮。

是一塊刻蘭草紋樣的玉牌、一根竹木茉莉簪。

她想到了離開賀園之前,他拿着玉石雕篆不欲讓她看到的情形,想到了前些日子看到的小刀、竹木、碎屑。

笑容、感動從心底到了眼角眉梢。

他不給她價值連城之物,只給她經自己手而成的物件兒。由此,便是獨一無二。

放在手裡把玩,見他手法很是細膩,頗見功底,並且,玉牌和竹木簪上都刻有她的名字:洛揚。小小的兩個字,但很清晰。

她摘下原來的玉牌,將他送的這一塊戴在頸間。簪子卻是捨不得用,這可是從頭至尾由他打造而成的。太珍貴,便妥當地收了起來。

這時候,沈雲蕎快步進門來,手裡有個小小的提盒,散發着誘人的香味,“洛揚,快來吃。”

“是什麼?好香呢。”章洛揚忽閃着眼睛湊了過去。

“是高進給你做的兩條烤魚和叫花雞——叫花雞隻能給你一個雞腿,別的被他一個弟兄搶走了。”沈雲蕎眉飛色舞的,“昨日來不及,隔了這一夜才弄到魚和野雞。他手藝很好的,你快嚐嚐。”

“真的啊?”章洛揚可是怎麼也沒想到,高進還有這一手。

沈雲蕎打開提盒,遞給她一條半尺來長的烤魚,“他剛烤好我就給你送來了,快嚐嚐。”

“好啊。”

“你慢慢吃,我還要過去吃放了很多辣油的。放心,大家都有份,算是高進幫你慶祝生辰了——只是高進只管咱們幾個人的,別的魚是烤是做菜他就不管了——懶人就那德行。”沈雲蕎拍拍她的臉,轉身跑出去了。

章洛揚笑着吃了一口烤魚,鮮美可口得叫她意外地挑了挑眉。津津有味地吃完一條烤魚,又嚐了嚐叫花雞。肉質細嫩爽口,叫她這做飯還算有一手的都頻頻點頭。

她一面吃一面想着,雲蕎是饞貓,高進有這樣的好手藝,湊成一對兒多好啊。可惜這不是能夠想當然的事情,只要雲蕎高興就好,別的都不急。

早上飽餐一頓,衆人的情緒都不錯。

孟灩堂倒是記得昨日是章洛揚的生辰,但是苦思冥想之後,決定不去道賀,也沒將早就備好的生辰禮送上。

她不需要的。送禮反倒會給她帶來些許爲難,還是免了。

每日見她高高興興的就得了,別的是他不能求也求不來的。

**

八月下旬,一行人順着蒼涼古道,抵達西藏邊境,即將進入大峽谷——這也將是最兇險的一段路途。

此後,除了俞仲堯在風溪及邊境的手下,他們即將與人世喧囂、紅塵浮華斷絕關係,途徑罕無人跡的森林、終年積雪的地帶、迷宮一般的山巒疊嶂,要隨時防範野獸的侵襲、山體的坍塌、雪崩的災難。

幸而前面有人接應,不然這條道路,會成爲大多數人的一場劫數,生死難料。

每個人重新檢查了行囊,將沒用處的東西捨棄,交由留在當地的錦衣衛保管,每個人必須要隨身攜帶的是火摺子、酒壺、水壺和肉乾之類的乾糧。

章洛揚、沈雲蕎、連翹、落翹四個女孩子始終不曾有一聲怨言,叫一幫大男人都爲之驚訝,是以,有的人再覺得辛苦也不好意思說出口。

這一日,人們也將要與陪伴多日的駿馬道別——日後大多爲適宜徒步行走的路段,若是帶着馬匹,不過是叫它們平白受罪。

俞仲堯讓高進將前路細緻情形告知孟灩堂等人,自己則來找章洛揚,要親口告訴她。

章洛揚正忙着精簡行囊,見他進門,指了指簡陋的勉強能叫做牀的東西,“坐。要是讓我打退堂鼓就免了,不如說點兒我喜歡聽的。”

俞仲堯笑了笑,“沈雲蕎也是這麼說?”

“是啊。我都商量她好幾次了,她都說一定要去看看,還說風溪要真是人世桃花源的話,可以多逗留一段時間。”

“不爲這個,你態度也不會這麼堅決。”

“那倒是。”章洛揚承認,“我們兩個是一家人,要始終在一處的。”說着,她拿出那兩枚戒指來,端詳一番,取出那枚適合男子佩戴的,走到他身邊,拉過他的手,“來,試試。”大略估量一下尺寸,給他戴在了無名指上。

尺寸居然剛剛好。她呆了一呆。

“哪兒來的?”俞仲堯摟着她坐在身邊。

章洛揚就將原由告訴了他,“真是奇了。”

“另一枚你戴着正合適?”

“嗯。”

他說,擡手端詳一下,“我當你給我的禮物了。”

“你不介意麼?”章洛揚笑看着他。

“什麼都是一樣,要講個緣分。這東西又不是流落到我們手裡的,分明是與賀濤無緣。說不定就是在等你。”

聽他這樣說,章洛揚會心一笑,“我的想法也大抵如此。嗯,那就送你了。”說着起身去把另一枚戒指戴上,再折回去吻了一下他脣角,“你會每日戴着嗎?”

“自然。”

“我也會。”她眉飛色舞的。這算是她第一次送他禮物,並且他很願意接受。

俞仲堯攬住她,反覆吻着她的脣,好半晌才道:“真的不怕?”是指日後的行程。他也厭煩自己在這件事上囉嗦、沒有個準主意,但是,心裡是真的掙扎。

“不怕。你會一直陪着我,有什麼好怕的?”她把臉埋到他胸膛,聽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拋開別的不說,我也不要離開你。”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同樣的一日——

悽清的寺裡,順昌伯與章文照相對而坐。

章文照已沒了以前的神采,整個人沒精打采的。剛被關到這個地方,傷勢痊癒後,他自然是百般不甘,認定了俞仲堯是被章洛揚的美色矇蔽了心智才恃強凌弱,好一番折騰。

寺裡的人也並不正經搭理他,只是讓小沙彌把他綁在柱子上,不給吃不給水也不給睡,生生熬了他三日。

經過了此事,他整個人完全似蛻了一層皮,再也不敢瞎折騰了。

順昌伯則是每日驚懼不安,神不守舍。

這晚,父子兩個吃完齋飯之後,章文照瞥一眼父親,“您這些日子到底是怎麼了?”以前就看出來了,實在是沒心情詢問。

順昌伯長嘆一聲:“這一次,二爺、三爺大抵是去幫洛揚找她的生母了。不論日後洛揚入了哪一個的眼,回到京城之後,章府怕是都要遭殃啊……”

章文照思忖片刻,驚駭不定地看着父親,“您是不是做過對不起她們母女的事情?”

順昌伯瞪了他一眼,隨即卻道:“不論我跟你娘做過什麼,還不是爲了你和蘭婷?”

這倒是。章文照必須得承認這一點。這些年了,章洛揚就像一件樣式不好看的傢什,閒置在角落。在內宅,母親一手遮天,凡事都能做主,都能敷衍父親。他要做的,只是陪着母親、姐姐跟父親不落痕跡地說說章洛揚的壞話。

不應該麼?是章洛揚的母親先一步捨棄父親決然離開的。那樣一個女子的女兒,不該被冷落麼?何況,章洛揚還是斷掌,章家能容她活着已是莫大的恩賜。

順昌伯的想法卻是完全不同。

原配性情孤傲倔強,辜負了他,繼室卻是百般的溫柔小意,這些年從沒做過一件讓他不順心的事。加之他成婚前一番擾攘,哪個男子能夠做到不被繼室感動?

所以,後來爲着自己爲着家族,將繼室產業接到手裡之後,不準下人對洛揚提及,做過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是因着這份歉疚吧,對原配有着幾分歉疚,對洛揚起初幾年還算上心。後來……事情那麼多,自顧不暇的時候都不少,哪裡還有時間反思行徑顧及長女?

可到底是做過昧良心的事。

原本以爲能瞞洛揚一輩子,原本以爲原配找回來的時候也能理直氣壯,可現在的情形卻太要命了——俞仲堯介入了。

他只是害怕,章家最壞的光景並不是如今。

眼下他只盼着,真正對洛揚上心的人是俞仲堯。如此一來,俞仲堯念着章家到底養育她多年,若能成親便是裙帶關係了,總不會再對章家出手。洛揚呢,顧及名聲,也會贊同俞仲堯的決定。

怕只怕,最後娶洛揚的是孟灩堂。那樣的話,洛揚對章家心存不滿又對孟灩堂百般訴苦,孟灩堂是皇室中人,發落岳家也沒人非議。

這時候的章蘭婷,則正在被二夫人數落。

原本二夫人也懶得再見章蘭婷,但是,下午章蘭婷得知自己的嫁妝估價只得一千兩的時候,吵鬧了一番。既是如此,二夫人就不得不過來與她說道說道了。

二夫人先跟章蘭婷掰扯現在的家境:“你要是怪罪,也只能怪你爹,他已經把順昌伯府的產業全交給你大姐了。這件事我隨你去問誰,文書都下來了,不是我能心口說的。而且,不但如此,近五年府裡的進項,都被人從公中賬房取走了。唉,說白了吧,你爹你娘那個花費的法子,說起來是存了五年的花銷,其實也沒多少。我要跟你說的是,章家現在已經是手頭拮据,任誰辦婚事,公中也沒多少銀子拿得出。”

章蘭婷驚愕,嘴脣都哆嗦了。章洛揚人不在家裡,山高水遠的,居然就把章府的銀子全都拿走了?!聽到最後,又忍不住惱怒:“你也說了是公中的銀子,這些年你們是被誰養活的?例銀、額外開銷,不都是從公中拿的?你們摘借了多少銀子你們自己心裡有數!所謂的公中,全都是我爹爹的伯爵支撐着,這些還要我說明白麼?!”

二夫人也不惱,笑眯眯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嚨,這才道:“你就是不問這些,我也要跟你說。都是老話了,也是你不知道的前塵事。說白了,這些年養活章府的可不是你爹那個爵位能辦到的,章府世代清廉,並且不是做生意置私產的料。你當你爹那些錢財怎麼來的?——那可都是洛揚的生身母親帶過來的妝奩,外人不知道,我們這些府裡的老人兒可是心知肚明。沒人敢提,是一提就怕出人命。眼下我看你雙親這一輩都得不着好了,這纔敢說句實話。別跟我提你爹孃了,霸着別人的財產這麼多年,合該如今遭報應!而且啊,現在這還不算是真正的報應,你就等着瞧吧。”

看世道看了這麼些年,見識有了,再加上一點兒預感,二夫人可以篤定。至於自己麼,倒是可以周旋一番,能夠安穩度日。

“哈!”章蘭婷聞言卻冷笑連連,“眼下主事的人都不在家裡,自是由着你胡說八道。可不論怎樣,你也不該只給我籌備兩千兩的嫁妝!誰都知道如今章府是由你當家,你就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侄女?照着這章程,你膝下的兒女要如何操辦親事?”

二夫人閒閒一笑,“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明不明白?眼下誰不知道章府落魄了?誰不知道順昌伯霸佔自己原配的產業多少年?哎呀,我這臉都要丟盡了都沒找過誰訴苦,你倒先指責我?——嗯,這也怪我,日夜命人拘着你,你自是不知外面的是非。可也是沒法子,這不是怕你又出去勾三搭四的惹事麼?再說了,你當我願意當這個家麼?要是沒你雙親的名頭頂着,我眼下怕已到了頭昏眼花的地步。你那嫁妝比之大戶不算多,可是怎麼來的你知不知道?是我辛辛苦苦命人變賣了你雙親房裡的家當才換來的,不然實話跟你說,你連二百兩的嫁妝都沒有。”

“……”章蘭婷險些發狂。

二夫人笑意更深,“你也老大不小了,真想攢點兒傍身銀子的話,可別指望長輩。我跟你說實話吧,你嫁妝裡面一兩的現銀都沒有——我不敢給啊,怕你收買下人,再做出傷風敗俗的事兒。你要是真有心賺銀錢,不妨學學洛揚。她這些年,可是名副其實的從苦日子裡熬過來的,平時花銷都是自己賣繡活、寫字畫送到鋪子裡換的銀兩。對了,還有一事你不知道吧?當初我見她小小年紀過得這麼苦,幫着沈大小姐給她找了一些不昧良心的店鋪。人好看,繡藝好,我打心底同情她,也是想着那樣的容貌不可能沒出頭之日,一旦出頭便是不同凡響。是,我有我的私心,也不值得她記掛,可是最起碼,她能在來日相見時給我個好臉色,也給我一條出路。”

“你怎麼能一點兒現銀都不給我?!”章蘭婷聽進去的,只有前兩句,“我到了武安侯府,不用銀子打賞下人麼?一點兒銀子都拿不出,那邊怎麼看我,又怎麼看你?!”

二夫人嘲諷一笑,“你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我這個做嬸嬸的就不跟你學外面那些風言風語了。說句不好聽的,你要是我的女兒,我早把你浸豬籠了,還由得你此刻跟我對質?你算個什麼東西?章府因了你才丟盡臉面,我的兒女都要被你連累,在人前擡不起頭來,我沒投毒弄死你已是仁至義盡!嫁妝少別人會怎麼看我,輪得到你操心?你一個出嫁都沒雙親出面的東西,想讓我怎麼對待?我對你好一點兒,別人纔會數落我。這人哪,不怕蠢,就怕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你好生掂量掂量吧。要是再爲這種事苦惱,別怪我一生氣把你扔到井裡去。你跳井自盡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兒——尋常人早就這麼做了,也只你這種厚臉皮的東西纔好意思繼續活着!”

章蘭婷心口劇烈地起伏着,因着二夫人凌厲的語氣神色,沒敢嗆聲。她不能死,她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機會雪恥。

“你——”二夫人擡手指着她,“你跟你雙親纔是章府的喪門星。你爹糊塗,將妾室扶正——當自己是那權傾朝野的人物了吧?妾室扶正這種事,便是宗族承認,到了外人眼中,他也是寵妾滅妻的貨色,這些年仕途不順,一直圍着原地打轉兒正是因此而起,活該!你娘就更蠢了,佔了正室位置就是一府主母麼?我可是一輩子都不會認可她,多少年來我跟她作對,就是因爲她非要在人結髮夫妻間死皮賴臉插一腳,恁的不知羞恥!你就更別提了,比你爹孃還蠢。一個妾生的貨色,居然算計自己的嫡長姐,誰給你的膽色?不遭報應纔是天理不公。我但願你出嫁之後,你夫君來日也能把妾室扶正,讓你經歷一番你嫡母的經歷,當然了,最好是你的兒女被庶出之人打壓欺凌,嘗一嘗洛揚這些年的心酸不易。”說着話,她站起身來,冷聲警告,“別再爲了瑣事找我,找我一次我罵你一次,你敢還嘴我就痛打你一通,不信,你就試試!”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頭,真當自己是順昌伯的嫡次女了吧?真真兒是可笑!沒有她設局陷害洛揚,哪裡有這麼多的是非?禍是她闖的,連累的闔府的人都被人低看,居然還好意思跟她叫板?當她平日裡看盡別人臉色好過麼?要不是因着順昌伯府與武安侯府的親事是廉王與太子少傅一併決定的,她早把這個東西扔到井裡了。一直不敢,不外乎是怕兩個人性情不同於常人,擔心除掉章蘭婷之後惹禍上身。

二夫人走後,章蘭婷呆坐半晌,走到書案前,提筆寫下了章洛揚三個字。隨後,從頭上拔下簪子,猛力地戳在未乾的三個大字上面。只盼着章洛揚能夠晚一些回京,只盼着她能在章洛揚回京之前站穩腳跟挽救章府於水火之中。

“章洛揚!”她從牙縫裡磨出這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