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銳軍都統令:賊至一百二十步,萬箭齊發!”
這回傳令官傳達的是右武大夫、武銳軍都統制盧兆麟的將令。陳德興的腦海中浮出了一個上了些年紀的軍漢,鬍子已經有些花白,臉孔曬得黝黑髮亮,一對豹眼散着兇光,顯然是久經戰陣的宿將。他就是被陳德興稱爲“盧世翁”的盧兆麟,也是安豐軍(壽州附近)人士,和陳德興算是同鄉,三十年前和呂文德、陳虎山等人一起應募從軍,如今已經是一軍都統制了。
宋朝實行的是文武殊途,雖然武銳軍是李庭芝募集的軍隊,但是李庭芝是文官,不能直接帶兵——帶兵的武將要防,帶兵的文官同樣是皇帝防範的對象!於是賈似道和李庭芝便在淮上諸軍中挑選了一位宿將爲帶兵官,又選武藝高強的諸將子弟或諸軍老卒爲基層軍官。陳德興的訓練官也是因此而來的。
哭喊的聲音,又一次的如漲潮一般的席捲而來!
蒙古漢軍的三個重步兵方陣已經和戰場中央殘存的大宋百姓撞在了一起,三尺長的環首大刀毫不留情的斬下,帶起一片片血光!比起方纔用彎刀皮鞭驅趕人羣的蒙古人,更是兇殘決絕了幾分。似乎被斬被殺的,不是他們的同胞,而是毫不相干的外族人……
他們……還是要驅趕百姓撲陣!
陳德興腦海中的軍事知識分明告訴他,這樣的戰法不僅是蒙古軍所慣用,在中原內戰中也屢見不鮮——裹挾老弱爲前驅,以精壯之兵壓後,以撞敵陣,蟻附撲城!這就是戰術,這就是兵法……兵法的精髓就是:爲了取勝,可以不擇手段!
“二郎,百二十步快到了!”劉和尚催促的聲音傳來了。上一次,是他替陳德興校射了一箭。而這一次,該陳德興自己射了……自古,慈不掌兵!陳德興是武將,絕不能有慈悲之心!否則就是害人害己,還會誤了家國天下!
“二郎,快射吧……盧右武和李寶文都在看吶!”劉和尚又催了一聲。
盧右武是指盧兆麟,他的官階是右武大夫,簡稱右武。李寶文則是指李庭芝,他此時的官職是奉直大夫、直寶文閣、知濠州兼兩淮安撫司參議,其中奉直大夫是散官階(決定官位高低),直寶文閣是個館閣職,理論上的工作應該是管理仁宗、英宗(寶文閣是爲仁英二宗所建的)留下的一些圖書文件之類的瑣事。而實際上卻是一個文官的榮譽職銜,意味着可以得到重用。所以宋朝的高級文官都有類似的“館閣職”,賈似道現在的館閣職就是端明殿學士。後世大名鼎鼎的包拯包青天則有一個直龍圖閣的館閣職,所以被人尊稱爲包龍圖。
而陳德興的便宜老爹,陳大官人陳淮清,雖然早在二十三年前就高中武進士,但因爲不是文進士,連得到館閣職的機會都沒有——宋朝的武進士基本上不會從軍,都會轉文資去當個前途不大好的小文官——至今不過是個從八品的承務郎,在國子監管轄下的武學當個混日子的博士,同時還在日夜苦讀四書五經,準備參加明年的文科舉……如果大宋朝還有明年的話!
陳德興望着被驅趕過來的老弱婦孺,臉色鐵青,咬着牙舉起了步弓,張弓搭箭,“操你孃的成吉思汗,老子總有一日要刨了你的墳頭!”
罵完街,便一閉眼,將一枝鋒利的羽箭射向了密集的人羣!
此時宋軍的戰術便是校射中,則萬箭齊發!校射的目的是測距,能射中便意味着敵人進入了有效射程。可以萬箭齊射,靠火力密度覆蓋敵軍了!
“發!”
弓手、弩手自有部將和隊將們指揮,這些基層小軍官不是諸將子弟就是久經行伍的老卒,自是鐵石心腸,在戰場上不會有絲毫的猶豫。至於射箭的士卒,則有嚴厲的軍法約束——哪怕是射箭的速度較慢,也會被處以斬首之刑!後世只知道強秦軍法如山,哪知弱宋之兵同樣有紀律森嚴的時候,只是他們的紀律並不能維持太久……
如雨般的箭簇又一次落在了只有布衣遮體的老弱婦孺身上!陳德興射完一箭沒有再加入這場毫無人性的屠殺,只是默然不語,昂首看着前方。
老弱婦孺們的身後,是列陣而進的蒙古漢軍重步兵,打着一面“史”字軍旗。陳德興知道,那是蒙古漢軍五路萬戶史天澤的旗號!來得不是史天澤本人便是他的兄弟。大興永清史家乃是蒙古汗軍中三大萬戶之一,領有五路之地,治下戶口百萬,掌控數萬精銳!
而史家精銳身後,則是隊形稍顯散亂的蒙古弓箭手。下馬射箭,上馬衝擊,乃是蒙古鐵騎縱橫歐亞的最基本戰術。列陣步戰從來不是蒙古人的強項,他們也不屑爲之。因爲敵人的步兵在他們面前永遠都的被動挨打!
就在這些蒙古弓箭手的兩翼,兩個千人隊的蒙古重騎兵已經列陣待命,一旦宋軍軍陣散亂,他們就會踐踏而來。這樣的戰術簡單而實用,直到後世的線列步兵時代,仍然遵循着類似的原則——混亂的步陣抵擋不住騎兵的衝擊,同樣也當不住陣形嚴整的步兵衝擊。所以宋軍面對被驅趕而來的己方百姓,只能選擇殺戮而不是施救……
“咚咚咚……”戰鼓聲中,蒙古漢軍列陣向前,彷彿是移動的城池,這是真正的精銳!
用後世的眼光看,他們是漢奸軍,但絕非是抗日戰爭中那些槍響人散的僞軍。如今並不是民族主義興起的時代,這些爲蒙古人賣命的北地漢兒是隻知有家有主公,不知有國有民族的。
“繃繃繃繃……”
弓弦彈射的聲音響成一片,戰場之上,萬箭齊發,將撲向宋軍的蒙古漢軍甲士和大宋百姓整個兒覆蓋到箭雨當中。宋軍素以強弓硬弩聞名,在南宋軍中,弓弩手所佔比率高達六成。其餘的長槍手、盾牌手、刀斧手,俱是保護弓弩手的輔助兵種。
僅僅三輪齊射,對面已經沒有一個站立的大宋百姓!就連身披重甲的史家銳卒也倒下了一片,方陣顯得有些稀疏——皮甲的防護力終究不如鐵甲,而且配屬給漢軍的皮甲也不如蒙古人自用的皮甲那麼堅實,皮甲之內也沒有可以纏住箭簇的絲綢內衣,很難抵擋宋軍的弓弩。不過這些史家銳卒仍然矇頭向前,沒有絲毫停步。
而此時,蒙古人的弓箭手也開始拋射羽箭了!他們手中持有的是蒙古角弓,是一種用多種材料共同製造而成的複合弓,威力和宋軍的步弓類似(宋軍的弓也是複合弓),拋射的極限距離在二百步以上,不過那是使用沒有破甲能力的輕箭才能取得的射程。在戰陣之上拋射重箭的話,一百二十步內才具有殺傷力,但是仍然很難摧破宋軍的步人甲。
叮叮噹噹的一陣脆響,從天而降的箭雨落在了前排宋軍重甲步兵的身上,只是濺起些火星,似乎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陳德興身上也中了一箭,羽箭插進了盔甲的縫隙,掛在了他的身上,不過並沒有什麼疼痛的感覺。在弓弩的對抗中,宋軍似乎佔了上風,但是冒着箭矢逼近過來的史家步卒,還是讓武銳軍陣前的空氣陡然緊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