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盪漾,卻是中正平和,讓人聽得如沐春風,偶爾一個滑音,又如燕子抄水,濺起點點波紋。
窗外,正是草綠花紅,波漾荷碧。數十個穿着對襟長衫的儒者,坐在揚州城內一處豪宅荷塘旁邊的花廳當中,一臉肅然,靜靜的聽着北地名儒郝經在廳中撫琴唱詩。一個個都是神色儼然,點茶的清香同時在花廳當中幽幽飄動。
“春雨江湖夜,東風花柳寒。舉頭不見日,何處是長安?
歲月纏星節,乾坤繞血盤。控拳紛愈甚,排難古來難。”
一首五言律詩吟唱完畢,琴聲也嘎然而止,郝經神色淡淡的,輕輕點頭致意。
這次郝經使團在揚州得到了相當高規格的接待,下榻的不是破破爛爛的館驛,而是夏貴在揚州城內的私宅。而到了揚州之後,郝經照例不急着南下,而是繼續交遊士林。就藉着夏貴的宅子,天天詩會酒會,和一票淮上才子對酒當歌,好不風雅。
而今天來訪的,則是李庭芝和留夢炎這兩位重臣,新科進士陸秀夫也跟着一塊兒來了,他現在是李庭芝的幕僚。有一位狀元和兩位進士坐鎮,跟着郝經一起南來的亳州儒生便顯得不堪了,詩詞的功夫比之南朝的村秀才都強不了多少,竟然一個個都官服襆頭,讓在座的揚州士子們很有些不屑。
但是這位北地名儒郝經的詩詞功夫,卻是連留夢炎這樣的南朝詩詞大家都忍不住要叫一聲好的。
不過留夢言他們這次上門原因。也不僅僅是爲了和郝經鬥文。說實在的,儒生到了李庭芝、留夢炎、陸秀夫這種級別。是不會將詩文當成鬥氣的手段,作詩是情操,是風雅,是抒懷,可不是武人間比較武藝。
李庭芝他們前來,名義上是來恭賀忽必烈登上蒙古大汗之位的——這個大汗當然是非法的,阿里不哥稍後也會在和林依據蒙古祖制召開庫裡臺大會出任大汗。蒙古內戰,將在南北兩個大汗之間展開!
不過對大宋而言。兩個大汗的內戰絕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兒。這段時間,官家上朝的時候,臉上都是帶着笑的,心情更是好的不行。所以特別下了旨意,讓留夢炎去給蒙古使團道喜。
“郝學士的琴好詞更好,若是生在大宋,大概早就東華門外唱名成爲吾輩中人了。”
說話的是留夢炎。他緩緩而道,氣度優雅,面孔上還帶着欣賞和惋惜的表情,彷彿不能和郝經同朝爲官就是人身一大憾事一般。
陸秀夫聽郝經撫琴唱詩的時候搖頭晃腦,似乎沉浸於中,現在睜開眼睛。卻是一嘆:“吾曾聽人言,如今的北地已經是十丐九儒,孔子、孟子之學早已掃地,如郝學士這樣的宿儒,當是鳳毛麟角吧?”
雖然《光復》報上整日在抹黑蒙古。說什麼孔子、孟子之林也被北虜掘了,孔孟之經早就不能唸了。但是陸秀夫這樣的人物豈是一份小報能忽悠的?而且。臨安城畢竟不是霹靂水軍大營,那裡是有言論自由的,真相無法掩蓋。所以陸秀夫只說十丐九儒,沒有提及其它。
郝經容色閒雅,靜靜地端坐在那裡。一個執弟子禮的北地儒生給,正在輕輕的幫他摘指套。聽着陸秀夫的話兒,他只是淡淡一笑。
“如郝某這樣的儒生,末說在北地,便是在大汗(指忽必烈)帳下,也是車載斗量。如姚公茂、許仲平、趙仁甫、劉仲晦、楊正卿、楊知章、宋周臣、商孟卿、竇漢卿者,皆當世大儒,郝某不如也。若說北儒有何不如意者,便是大蒙古國尚未開科取士。吾等北儒想要報效國家,只有靠舉薦一途。”
李庭芝本來一直沒有說話,嘴角一直彎着,說不出的陰沉,聽着這位北地大儒的話,他只是嗤的一笑:“便是得了舉薦也是三等漢,不過是蒙古的奴僕,何足稱道?”
郝經卻容色不變,只是笑道:“大蒙古於我北人乃是國家,大汗於我北人乃是君父。蒙古人、色目人與我北地漢人乃是兄長。蒙古人乃是長兄,色目人乃是次兄,父親視長兄嫡子貴與庶出的幼子本是人之常情,此乃長幼之序。難道幼子可以因爲父母不夠喜愛而忤逆不孝了?
至於國家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國之中,總有高低貴賤,便是南朝之人,不也有三六九等?有些人出身官宦人家,呱呱墜地就得蔭補做官,有些人出身貧苦農家,終日勞作還缺衣少食。難道低賤貧苦之民就不要忠君愛國了?就該揭竿起義,行陳勝吳廣之事了?”
“蒙古豈是漢人的國家?”在座不知道是誰冷哼了一句。
郝經聽了只是一笑:“蒙古如何不是吾北地漢人之國?昔日紹興和議,淮河之北,皆是金土,北地已爲宋主所棄,吾等北人自然不再是大宋子民。如今蒙古代金而起,得上天庇佑,據有北地,自然是我北地漢人之主。吾北地漢人自當奉蒙古大汗以君父之禮,此乃人臣人子之本分,若不遵循還能算人嗎?”
這道理說得很正,言之鑿鑿。同樣的理,張弘範也有一肚子,不過在霹靂水軍的洗腦大營裡可不敢亂說,要不然準備被人活活剝皮!但是郝經現在是蒙古使臣的身份,自可以放心大膽的放毒。
“……子不言父過,民也勿言國之不公。因爲天下沒有絕對無過之父,沒有絕對無公正之國。父有過不是子不孝的藉口,國不公也不是民不忠的藉口。爲人子者當知父母養育之恩,一飯一衣,皆是恩養,當盡心竭力以報。爲國民者當知國不存則民難活,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就當感激國家君父之恩,不可因爲他人過的比自家好一些就以爲是國家君父處事不公。”
這話說得大義凜然,在場的大宋諸君都不由眉頭緊鎖。郝經的話……很有道理,而且切中要害!切中的是陳德興極力鼓吹的大漢族主義的要害!
陳德興擡出的是民族,郝經則用國家回敬。大蒙古國內的漢族應當忠於大蒙古,大蒙古是國,忽必烈是君父,愛國忠君乃是天經地義。至於大蒙古國內漢族人的三等人地位,則是不應該計較的。因爲國家君父是高於人民的,人民應該爲國盡忠,爲君效力,而不是和國家君父講條件講待遇。在郝經的道理裡面,北地漢人都是大蒙古國之民,理所應當效忠大蒙古國,效忠忽必烈大汗。
而陳德興的道理,則是將民族擡到了至高的位置之上,把民族和國家的概念合二爲一,將漢族和中國等同。如此便將據有北地,對北地漢人實行壓迫政策的大蒙古國至於侵略者的地位。
這兩種道理自是各有千秋,如果讓陳德興和郝經來辯論,估計誰也說服不了對方的。而李庭芝和留夢炎卻是啞然無語,因爲大宋朝廷的立場就是“南北兩國論”,恢復北地的夢早就不做了。在這種情況下,李庭芝、留夢炎當然不能說北方漢地是大宋神聖領土,北方漢人都是被佔領土上的宋國人民云云的。
至於陳德興的那一套極端大漢族主義的理論,李庭芝和留夢炎雖然知道,但也不以爲然,根本不可能拿這種粗鄙不堪的道理去和郝經辯論了。
因而他們倆人竟然一時無語。
郝經得意的一笑,眼光流轉,將在場諸人的表情盡收於眼底。伸出大手,接過了弟子遞過的茶盞,抿了一口。
“蒙古人和漢人,雖有上下之別,但並非不共戴天,實乃是兄弟之族。北蒙南宋,脣齒相依,亦是兄弟之國。雖然有所爭鬥,也是爲了一統四海,合兄弟之國爲一,使蒙古、色目、漢人,永爲一家……”
啪一聲,卻是陸秀夫忍無可忍拍了桌子:“郝學士欲使普天下漢人永爲三等漢嗎?”
“如此當然最好!”郝經振振有詞道。
郝經頓了一下,提高了嗓音:“北地漢人雖是三等之人,但是大蒙古國卻是四海萬邦之中頭一等的國,所以我們北地漢人乃是一等國中的三等人,雖然不能和一等蒙古、二等色目相比,但是比起大蒙古之外的弱國之民,不知道要強多少!”
李庭芝和留夢炎都瞪大了眼睛,臉上的怒氣升騰,要不是儒家經典讀多了,自有養氣功夫,大概就要把拳打人了。
郝經卻輕輕一笑道:“這番道理是我們北地漢人的,你們南人不明白也不奇怪。我們也不強求你們明白,但是你們也不該在小報上成天登些污衊大蒙古的文章……若是在戰時也無可厚非,可如今已經南北和議,再放任小報胡言,可就要傷兩國和氣了!李安撫、留侍郎,在下說的不錯吧?”
李庭芝冷哼一聲,看着郝經投過來的目光,只是淡淡道:“我們大宋素來是放開言路的,小報上登的東西只要不犯忌,朝廷是不管的!”
“不管?”郝經微微點頭,“也就是說,我們北人也可以在臨安辦個小報說些北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