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保康軍節度使,四川制置副使,總領四川財賦,兼知重慶府呂文德來到廣陽島上的時候。
這座小小的島嶼上,正是熱火朝天。
大隊大隊的士兵,正光着膀子,就穿一件尋常百姓夏天常穿的白布汗褂子,下面配一條麻布褲子,頭上戴着宋軍制式的氈帽。上萬人就這樣穿戴整齊站在操場上,頭頂上是不亞於初秋依然火熱的驕陽。站在一列列士兵面前的,是身穿紅色戰襖,挎着寶劍彎刀的軍官。一種軍隊特有的嚴整肅殺,就這樣展露無遺。
正在進行的是隊列訓練,這可不是爲了賣相好看。
從冷兵器時代直到後來的後膛槍時代來臨之前,戰場上是沒有趴着打仗的,就是鬆散的散兵隊列也不是主流,大部分的步兵乃至騎兵,都是排出嚴整的隊形行軍或上陣廝殺的。
而這支陳家軍現在所採用的戰術——天雷、強弩、長槍、擲彈相結合的戰術,更加需要嚴整的戰陣和各兵種之間的密切配合。可以說,陳家軍的陸上戰鬥,靠得不是個人的勇武,而是將萬人合一的集體的力量。爲了做到這一點,陳家軍的訓練強度極高,在這個時代全世界的軍隊之中,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若是尋常的宋軍被這般訓練,恐怕十有八九就該營嘯譁變了。但是在陳家軍,配合高強度訓練的還有種種洗腦子的手段讓陳家軍將士的大腦,始終被對蒙古韃子的刻骨仇恨佔據。同時,當然還有優於尋常宋軍的伙食供應。還有比較公正的賞罰體系。
一個上午的訓練已經接近了尾聲,就在陳家軍大營校場之側。已經騰出一大片空地,上鋪着蘆蓆。百多號繫着白色圍裙的軍中廚子。正守在一口口巨大無比的鐵鍋前面兒。每個鐵鍋中。都冒着誘人的香氣。鍋蓋已經打開了,每個鍋裡不是堆成小山狀的鹹魚燒肉,就是什麼蔬菜醬菜。
此時南宋的經濟雖然發達,但是連年征戰之下,尋常百姓的生活卻是極其清苦,就是逢年過節,也就是麪筋豆腐青菜炒雞蛋之類的,只是多點兒油花。葷腥兒就是尋常的富戶也是難得吃上。
別說是陳家軍中的那些苦漢子,就是跟着呂文德一路顛簸而來的親兵眼睛都直了。這樣的紅燒肉,就是他們也難得吃上一回!
解散吃飯的號令終於下達了,校場上的士兵也不是一哄而上,而是極有秩序的排隊退場。也不是立即去排隊吃飯,而是先去各自的營房去洗漱一番,然後拿好餐具——都是木頭碗筷,是軍中的木匠自己打造的,不大好看,但是卻堅固耐用。
取好餐具之後。士兵們又秩序井然的排隊領取食物,先領肉食蔬菜,然後就以隊爲單位,在隊將帶領下蘆蓆上面坐成一圈。蘆蓆中間有兩個大木桶。一桶是滿滿的大米飯,隨便吃,但是不能浪費。一桶是蛋花湯。一樣是隨便喝的。吃飯,照例是士兵先用。軍官後吃。
士兵吃飯的時候,隊將和隊教官還有其他低級軍官們就揹着手冷眼旁觀——和尋常宋軍的軍官只管訓練打仗。其餘不問的規矩不同。陳家軍的軍官和教官,不僅多出一項洗腦的工作,而且還要管理下面軍卒的生活。譬如吃完飯以後監督他們洗碗,每天晚飯之後要檢查營房衛生,每天都要安排專人做取水、燒水、灑掃等雜務,要檢查士兵的軍服被褥是否整潔乾淨,要督促士兵保養盔甲和武器,甚至還要檢查清倒垃圾和茅廁的情況——那裡可是滋生疫病的場所。
總之,擔當陳家軍的軍官,需要處理的瑣事是非常多的。而上官盯得又緊,隔三差五就是例行抽查,誰的工作沒有做好,輕則捱打關小黑屋,重則開革降級。當真是軍法無情,連陳德興的幾個把兄弟都踩過雷,毫不留情的當衆挨罰——當然,罰完之後,陳德興在私底下自是好一通假惺惺的慰問安撫。
“慶之,老夫聽慕班說過你陳家軍的種種,原本是不相信天底下有此等軍隊的,如今真是開了眼界。難怪韃子大汗會折在你手裡了……”
呂文德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掃了陳德興一眼。雖然陳德興將擊斃蒙哥的大功讓了出去,但是呂文德是什麼人啊?川中諸軍什麼樣子他還不知道?若是死守山險城堡,擊斃個把冒險前出的蒙古重將還有可能。可要是主動出擊,還擊斃蒙古大汗,打死呂文德也是不相信的。
陳德興啊了一聲,只是不動聲色地道:“世翁,晚輩練兵的辦法都寫成了《操典》、《條令》,呂慕班那裡也是有一份的。若是呂家軍想要實行,也沒有什麼困難的。”
呂文德擺擺手,苦笑着道:“你的那些《操典》、《條令》還有隨營軍校的課本,老夫都拜讀過。只是知易行難,道理老夫都知道,可是要呂家軍中實行卻是不可能了……這是大勢,非人力可以阻擋。如今蒙哥汗以死,北虜總要亂上一陣子,他們的大汗不是父死子繼,而是什麼庫裡臺大會推舉的。成吉思汗的子孫人人都可以做,沒準就是一場內訌。俺們大宋總有個十年二十年的太平日子。運氣若再好些,兩邊可以講和,再過個幾十年蒙古多半就和女真一樣了。
這真是天佑大宋啊!這外患一去,某家看來,我大宋終究還是依着祖宗家法行事的。慶之,你的前程是什麼,老夫早就知道了……其實也是不錯的,何苦再多事呢?要是讓朝中的御史彈劾了,這好端端的事情,說不定都要雞飛蛋打的!”
這番話,呂文德說得和藹,就如一個老長輩在告誡喜歡惹是生非的晚輩。不過陳德興卻知道,事情遠遠沒有呂文德想象的那麼好!去了一個蒙哥,換上的卻是更不好對付的忽必烈!
他只是勉強一笑,岔開話題道:“世翁,晚輩已經着人在都署準備了酒席給你接風洗塵。”
“不必了,就在這裡吃吧。”呂文德笑了笑,指着前方埋頭吃飯的軍卒,“看到他們,老夫就想起當年的事情……想當年,老夫和一幫安豐老兄弟投軍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家在一個鍋裡撈飯吃,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哪有如今的富貴安逸?”
昔日和下面的兄弟禍福共享的時候,呂家軍也是趙葵麾下的勁旅。如今卻是漸漸朽壞的隊伍了……
“那就簡慢世翁了。”陳德興也沒有再假客氣,一擡手做個肅客的手勢,就將呂文德請到了一邊,離開士卒們吃飯的地方遠遠的,當然不能讓他老人家席地而坐了。自有陳德興的親衛搬來了桌椅板凳,還用臉盆一樣的木盆子盛了米飯菜餚湯湯水水端了上來。
“味道倒是不錯!”呂文德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在嘴裡一咀嚼,笑吟吟的誇了一句。
陳德興,還有陪同的劉和尚、任道士,以及呂文德一邊的呂師虎和另外幾個呂家子侄都分頭落座,拿了碗筷,盛了米飯,陪着呂文德一塊兒吃了起來。剛扒拉了幾口飯菜,呂文德卻已經放下了碗筷。笑吟吟看着陳德興。
“慶之賢侄,這大宋的祖宗家法,你該是知道的吧?俺們這些武臣,終究比不得文官得用。自大宋立國以來,凡是將門,功成名就之後,不是往親貴的路子上走,就是教導子孫讀書,將來好憑着科舉文章轉做文官。昔日的嶽武穆、韓忠武的子孫,不都當了文官?”
岳飛的兒子嶽霖在岳飛平反之後入仕,封了正八品的文官承事郎,去世前官至朝請大夫、敷文閣侍制,兵部侍郎,廣東經略安撫使,成爲大宋高級文官的一員。其子嶽琮、嶽琛都是蔭補出仕,起初和陳德興一樣當武階的承信,後來嶽琮轉文資,嶽琛早亡。另有三子岳珂更是進士出身,官至正三品。岳家一門,自此和將門再無瓜葛。
韓世忠的三個兒子也全都是文官,其中長子韓彥直還在紹興十八年考中進士,雖然一度擔任過鄂州御前諸軍都統制,帶過幾年兵,但終究還是個文官。韓家一門,也演變成了詩禮傳家的文官世家。
至於將門之後和天家聯姻,轉爲親貴的例子,在大宋一朝更是數不勝數。大宋的國策雖然是貴文輕武,但是公主尚武夫,將門女入宮的例子卻數不勝數。光是南宋至今的五位皇帝,就有四個立了武臣之女爲後。
實際上,大宋官家對武夫並不是一味壓制,而是一邊打一邊拉。對高級武夫有轉文資、轉親貴兩個黃金降落傘,對底層士卒則是用厚賞收買,使得他們不要跟着上面的軍頭作亂。
只是到了如今,朝廷已經拿不出什麼錢去收買底層的士卒,而中高級的武夫勢力則膨脹太快。已經到了對文官集團形成威脅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