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陳德興這番近乎露骨的話,楊婆兒不知怎的卻聯想到了魏武帝曹操的那句名言——或者說是此時戲臺上,書場裡面的魏武曹操的名言:寧我負天下人,毋天下人負我!
天下人苦於征戰二十五年,北地人口十去七八,南朝財帛皆耗於兵。只怕此時全天下人十中之九,都在仰盼休戰和平吧?現在和平有了一線曙光,陳德興卻要爲了一己之私,將之扼殺於萌芽。這樣的心思,還真是夠沉的!不過這樣的人物和益都三郡主李翠仙倒是絕配了……
“奴奴謹遵將主之命!”楊婆兒又施了一禮,這才轉身離去。留着陳德興一個人在這間小小的艙室之中靜靜的思考着明天晚上的夜襲之戰。
……
馬蹄濺起泥濘,在夜幕中疾疾奔行。這數千蒙古鐵騎,正沿着長江北岸,由西向東奔行。
在他們的身側,連綿全是蒙古步卒,不顧連日行軍的疲勞,咬着牙堅持着大踏步向前。
這些蒙古軍兵,人馬俱是裹滿泥濘,衣甲飽吸雨水,潮溼沉重。但是士氣卻極高昂,見着疾行東去的騎兵,沿途都發出了歡呼之聲。滔滔長江,還是沒有能阻止這些長生天的寵兒,宋軍佈設在江北敘州境內的幾座軍寨,此時也是一片瘡痍景象。大批大批的宋軍屍首,給扒光了扔在泥濘之中,看着就讓人觸目驚心。
這次蒙古軍的大範圍機動作戰,可算是極其成功的詮釋了運動戰的精髓。既有聲東擊西,又有長途奔襲。最後還來了個搶渡長江,打了宋軍一個措手不及。幾個軍寨。都是被最精銳的怯薛勇士在深更半夜襲破。連烽火都來不及點燃,就全軍覆沒了。
通過審訊俘虜。末哥等人還獲悉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情報。原本駐防敘州的俞興所部兩萬餘宋軍,已經在三天前接到蒲擇之的命令向東而去了。是水陸並進,慢悠悠的南下,一日大約行走三四十里。三天時間,估計走了不超過一百二十里。這可是個打殲滅戰的良機!
俞興所部是宋軍在川西的支柱,一旦將其主力擊潰,那蒙軍在川西自此就海闊天空,就算下江的呂文德率軍來援,蒙軍也有底氣和他們周旋下去!
所以末哥所部。當機立斷就向東而擊,不旦存了出其不意的心思,還持了破釜沉舟之心。
現在看來,末哥、史天澤、紐璘這些蒙古將帥的確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陸軍統帥。他們在水面上被裝備精良還開了黑火藥金手指的陳德興部打敗,並不等於他們在陸地上就不是一代名將了。包括眼下的陳德興在內,整個大宋恐怕是拿不出一個可以和他們一比高下的將領——原來有倆,一個孟珙,一個餘玠,只不過都由理宗皇帝自己幫着蒙古人剷除掉了!說起來。這個時代漢族人民最大的敵人好像不是蒙古人,而是臨安的那位官家,還有官家派出來督師的帥臣。
如果這次會戰由王堅、劉整、餘興、楊文,甚至是陳德興來指揮。都不會把七八萬大軍拆散開來,讓他們東西奔走,還沒打仗就累個半死的。
雖然蒙古大軍現在更加疲勞。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時代尚處於頂峰的蒙古軍隊的確比尋常宋軍更能耐疲勞。也更具有犧牲和奉獻的精神。因而他們可以承受更重的損失,更大的挫折。
不及迴應沿途步卒的歡呼之聲。脫歡只是帶着所部拼命向東趕路。這支蒙古大軍的大部分戰馬已經被宰殺充了軍糧。只有幾千名最精銳的怯薛才能配齊戰馬。不過這些戰馬大多已經消瘦疲憊,不堪上陣了。脫歡現在不惜馬力的趕路,並不是想用騎兵的衝擊力給予俞興所部致命一擊的。而是爲了更加快速的行軍!一定要搶在俞興反應過來之前,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在廣闊的戰場上進行大範圍的快速機動,纔是騎兵作戰真正的價值,那些生活這山區水鄉的南人,是永遠無法理解騎兵的。脫歡想到這裡,忽然又低聲的一嘆。南人無法理解騎兵,蒙古人又何嘗能懂水軍?兩萬五千水軍,一百多艘連環船,上千條縱火排,居然被南人的二十艘蜈蚣船擊敗,另外還搭上了一個大汗……
這個陳德興不除,大蒙古終是難以一統四海啊!
……
夜色又一次降臨,連日的陰雨,在今天上午就告一段落,一日的驕陽烈日,氣溫再次升高。
長江江面上倒映出篝火點點,兩岸高處,盡是黑壓壓的大軍營帳。大部分是宋軍的營帳,在蒲擇之、劉整所部抵達磨石嶺一帶的第四天,王堅的兩萬五千大軍,終於累死累活的趕來了。也在長江北岸佈設了大陣,使得宋軍在這一線的總兵力達到了五萬五千之多。
而在和他們遙遙相對的,是磨石嶺上的蒙古軍。他們雖然兵不過萬,但是也張牙舞爪的紮了個大營,佔了半個磨石嶺,晚上也是篝火點點。遠遠看去,就好像有兩萬大軍似的。
而在長江江面上,因爲王堅所部水軍的到來,陳德興的二十艘三層槳座艦這時也移動到了下游。在距離磨石嶺大約十里的江面上,一艘槳艦挨着一艘並列在一起,擺了個非常緊密的兩列橫陣,都下了錨鏈將自己固定在水中,同樣燈火通明,似乎沒有什麼異樣。
不過,誰要是靠近一些,就立即能看出不對了。兩排三層槳座艦竟然用船尾的烏鴉吊連在了一起。最靠近岸邊的一艘,則把烏鴉吊放進了水中,直接架在了河灘上面。
而霹靂水軍的數千兒郎,此時已經披堅執銳,通過烏鴉吊,秩序井然的下了槳艦。正在灘頭上面,藉助着月光整理隊形。既沒有舉火,也沒有打什麼旗號。
“大哥,左軍的兩千一百人已經整隊完成!”
“大哥,中軍的兩千人也準備就緒!請大哥下令吧!”
陸虎和陸虎這兩個哼哈二將今晚自然是要出擊的,都頂盔貫甲的向陳德興報告着各自部隊的準備情況。
“拱衛,俺們這樣幹,宣撫那邊恐怕不好交代吧?”張世傑似乎有些擔心,壓低聲音對陳德興道。
“有甚不好交代的?”陳德興一笑,“勝了都好交代……要是真的議和成功了,俺們這些武人才不好交代!”他壓低了聲音,“而且,蒲擇之要是有了議和之功,宣麻拜相還不是轉眼之間的事情?秦檜昔日的地位,就是蒲擇之明日的前程。賈宣撫能嚥下這口氣?俺們現在壞蒲擇之的事,就是在幫賈宣撫!”
張世傑一愣,思索再三,也覺得有道理。南渡以後,大宋朝廷的法度已經不如承平時了,朝中可以說是權奸倍出!光是一手遮天的權臣就出過秦檜、韓佗胄和史彌遠三人!
而當今官家無子,太子趙禥又心智不全,明擺着無法理政。眼看着大宋朝廷就要迎來第四位執掌朝綱的權臣了。如果不出意外,此人當是賈似道!可要是蒲擇之有了議和之功,官家爲了顯示遵守和議的決心,必然要重用此公,那賈似道的地位可就危急了。
而這議和之功要議和成功纔有!要是議和的事情被陳德興攪和黃了,還有甚功勞?蒲擇之、劉整還想要鞏固自己的權位,可就不能再拿不存在的議和之功來說事兒,只能在實實在在的軍功上面做文章了。這樣,他們就只能和陳德興一塊兒去戰上一場!
……
“百萬貫銅錢,百萬匹絹綢的歲幣雖然多了點,但不是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吾看韃子大汗也是在獅子大開口,就等着俺們還價的。明日江學士出使敵營一定要記得咬死一百萬這個底線,銅絹相加,一共百萬,不能再多了。”
蒲擇之在桌子上面敲了敲,給將要出使蒙古大營去面見蒙哥的江萬里面授機宜——這江萬里要真去了肯定能見着蒙哥,不過得去九泉之下見了。
江萬里點點頭:“百萬歲幣也不少了,只是不知道這蒙哥汗到底還能不能視事?要是他過不了這一關,這議和就成了笑柄。”
蒲擇之微微點頭:“這也是吾所擔心的,蒙哥汗傷重病重的傳言未必無憑無據,若是病亡也就罷了,要是傷重不治,只怕這蒙宋再無議和之可能了,可就要苦了天下蒼生了。”
江萬里皺眉不語。這話兒,聽着都夠變扭的,天下蒼生之苦難道不是因爲歷代蒙古大汗的野心麼?
正商議的時候兒,就聽見外面靴聲陣陣,然後就是劉整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宣撫,宣撫,出事啦!有人在攻打蒙古大軍營寨!”
“什麼?”
蒲擇之和江萬里猛地站了起來,前後腳就出了大帳,還沒有和門口的劉整說話,就瞧見長江對岸,磨石嶺上,蒙古大軍的營寨中騰起了沖天的火光。隱隱約約,還有一陣陣的喊殺聲、爆炸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