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城東南,棋盤園。
這裡是昔日蒲壽庚下美人棋的地方,三十二位絕色美女各自舉着紅黑棋子名牌,聽候弈棋者號令進退……當日泉州城中,誰不以到棋盤園內賠蒲壽庚下一局美人棋爲榮?
可惜昔日繁華,俱已不在。如今棋盤園內,只有三十二間美人宅,空空如也,棋子美人,都已名花有主,屬了他人。
蒲壽庚此刻正被一個青年男子扶着,在一張石造的巨大棋盤旁遛彎兒。這青年也是個色目,和蒲壽庚長得幾分相像,正是他的長子蒲師文。如今泉州番商的首領馬壽山就是他的岳父,這幾年蒲師文就一直隱匿於馬府。
“大人,機會來了!”蒲師文是剛剛從馬壽山府上到達棋盤園的——這裡其實也是馬家的產業。在蒲家被抄沒後,由馬壽山出資購入的。
“天道教逆賊在城外的天道觀舉事了!”蒲師文一臉興奮,“公開打出了日月旗,還在太乙宮的圍牆上佈置了弩手……”
“聚集了多少人?”蒲壽庚打斷兒子的話。
“據說超過了一萬!”蒲師文道,“泉州天道徒的人數雖然遠遠超過一萬,但多是淺信的漢人海商和水手,入教不過是爲了討陳逆的歡心。這些人一盤散沙,根本凝聚不到一起。方玉門真正可用的,還是他的那些疍戶老兄弟和江湖廝殺漢,武藝高強的雖然不少,但是根本不通戰陣之術,打不過馬木魯克兵的。”
泉州的天道教原來也是分階級的。從明教轉過來的那些人,多是出身下層。不是世代居於水上,靠捕撈魚蝦採集珍珠爲生的疍戶。就是福建的江湖豪客。基本上都是沒有什麼產業的“流氓無產者”。而後來加入天道教者,卻多是海商和船頭。其中不乏家資百萬之徒。
而以方玉門爲首的天道教無產者和以南海惡煞季老賊的天道教資產者,一直以來都不怎麼往來。而且季老賊的“資產者”也不如方玉門的“無產者”那麼團結,他們相互之間都是競爭對手。和睦不過是表面的。互相傾軋纔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相比之下,泉州的天方教番商就團結多了。基本上是抱成一團的。就是蒲壽庚這樣的奸商,寧願坑賈似道的錢,也不願意讓泉州天方教番商的利益受損。
“動用馬木魯克?”蒲壽庚一笑,“馬壽山不會恁般輕率的,現在能動的就是咱們僱傭的漢人……這些漢人大多不信教,終究和咱們不是一體的,不能帶他們去三佛齊。”
“去三佛齊?”蒲師文皺眉,“我們蒲家真要去三佛齊?”
“不單是蒲家。整個泉州的天方教信徒都要走。”蒲壽庚苦苦一笑,“太乙觀的天道徒好對付,陳德興的士爵兵、八旗兵可是真厲害,就是馬木魯克也打不過他們的。”
“連馬木魯克也不行?”蒲師文怔了一下,這些日子他可是見識過馬木魯克僱傭兵的本事的。
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身好武藝,能熟練使用彎刀、斧子、長槍和弓箭,還有一身馬背上的好本事——這些馬木魯克可是從小被賣給阿尤布王朝的蘇丹或酋長,經過長年累月的嚴格訓練而成的武士!
而陳德興的士爵兵、八旗兵不過成軍幾年,如何能同他們相比?
蒲壽庚冷笑一聲:“爲父也知道馬木魯克們的好武藝,可是打仗不是比武。不講單打獨鬥的功夫。這些馬木魯克武藝再好,不照樣在西邊被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被咱們僱傭,萬里迢迢跑到大宋來當傭兵的。”
“可我聽說在西方。埃及蘇丹忽都思.貝爾巴斯曾經打敗過蒙古人。”蒲師文的消息倒是靈通,居然也聽說了艾因.賈魯戰役——雖然歷史已經有所改變,但是艾因.賈魯戰役仍然發生了,只是時間有所不同,結果也差不多。
只是怯的不花負傷而退,沒有丟了性命,蒙古軍隊的損失也小一些,不是全軍覆沒,好歹逃回了兩千來人。但是大馬士革還是被馬木魯克軍攻佔。旭烈兀在大食的擴張也暫時畫上了句號。
“別存什麼幻想了,”蒲壽庚嘆了口氣。“埃及的忽都思.貝爾巴斯蘇丹有一萬兩千個馬木魯克兵,而且都是最好的馬木魯克。他們的對手不過是五個蒙古千人隊。咱們手裡纔多?不過五六百人,就想阻擋陳德興的幾萬大軍?”
說着話,他搖了搖頭。天方教海商撤離泉州的決定,是天方教商會秘密開會做出的決定,這是最高的機密,與會者都向真神立誓不可泄密。饒是蒲師文,在今日之前也是一無所知的,現在蒲壽庚之所以向兒子交了底,那是因爲時機已經到了——泉州天方教番商起事的時機到了!
……
“胡阿偉,你帶1000人守正門!”
“柯師傅,你帶1000人去守後門。”
“陳四虎,你也帶1000人去守東邊的圍牆。”
“許米佬,你帶1000人去守西邊的圍牆。”
“唐老三,你帶1000個會射箭的守在道觀四角的塔樓之上,把牀子弩也擡上去。”
“……”
與此同時,方玉門正穿着一身閃閃發亮的鋼甲,大馬金刀地坐在太乙觀大殿內,給自己的一票徒衆佈置戰守。
彙集到太乙觀的天道徒總共有萬人左右。已經被方玉門分了十個千人隊。其中最精銳的千人由他親自掌握,充當預備隊,都是披堅持銳的精壯漢子。其餘九個千人隊,則各指派了千人長和百夫長,算是草草編成了行伍,還配發了兵器和紙甲——太乙觀本來就是爲造反起義而建的據點,不僅十分堅固,擁有高大的圍牆和厚重的大門,圍牆後面還建了可以站人的木質平臺,前後大門也建有門樓,以便於防守。而且還在道觀中藏了兵甲戰具,包括屬於違禁品的鎧甲、皮甲、紙甲、各種弩機和天雷,足足可以武裝上萬人!
如此數量的軍用物資散落民間,在中國歷史上,大概也只有海上貿易異常發達的宋朝的三個大港纔會存在吧?而這種民間擁有大量違禁武器的直接推動力當然就是海貿的需求。因爲此時的海上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海商海盜根本一體。沒有武備的商船出海,那是肯定要被人搶光的。所以在國家的海軍可以完全控制大海,剿滅海盜之前,海商是必須擁有武力的。而大量海商聚集的城市或國家,必然會出現民間武力極爲強大的情況。
歷史上歐洲的資產階級革命,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民間財力武力強大所造成的必然後果——任誰有錢又有槍,都會想更進一步去參與國家管理的。
南宋末年,蒲壽庚得以在泉州作亂,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次“資產階級革命”。不幸的是,蒲壽庚爲首的泉州天方教番商從來就不是中國資產階級。順便提一下,當時的泉州並不是沒有支持南宋的商人武裝。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以許漢青、許夫人爲首的許氏海商集團。
至於後來的元明清三朝都推行海禁國策,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抑制民間海商的武力——明清時代的手工業和僱傭勞動是非常發達的,在大部分時間內都超過了同期的歐洲。說沒有資產階級萌芽那是胡扯。但是這種萌芽卻時時刻刻處於封建王朝的摧殘壓迫之中,難以茁壯成長也是事實。之所以如此,也不是因爲中國封建王朝不尊重私人財產,而是從明朝開始的海禁政策解除了商人的武裝!
失去武裝的商人,自然也就沒有了保護自身財產安全的本錢,成了士大夫集團的附屬品,更不可能再進一步去染指政權了。
不過現在還是武裝海商氾濫的南宋時期,泉州這座國際大港中多的是武力強盛的商人。其中一部分,還是入了天道教,買了士紳身份的“明商”。這些商人雖然瞧不上草根出身的玉門十三郎,但是卻不敢對墨影娘不敬。
“有500馬木魯克?不必擔心,吾帶來明王的300弓騎近衛,什麼馬木魯克,就由他們對付!”
“泉州團練?哼哼,方玉門會把他們引過去的,他已經在太乙觀舉旗了。”
“明王殿下?殿下已經到了澎湖,就駐兵在馬公島,整個南洋艦隊和半個北洋艦隊都一起跟來,光是炮船就有上百艘!”
在泉州城內的季府大宅之內,墨影娘正和一個白麪長鬚,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說着謀取泉州的事情。
這男子就是惡名遠播的南海惡煞季老賊了——季老賊的名號其實是祖傳的,他家從開閩三王(唐朝末年)開始就是海賊(當然也是海商),傳承了三百多年快四百年。而如今的第十二代季老賊,不過三十許歲,就有了南海惡煞的名號,顯然也不是什麼好鳥。
而季家海商海賊集團,在他的帶領下,更是穩居泉州漢人海商之首,擁有大小海船千艘,還養了死士六百,僕童兩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