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眸
在南疆之地,有個地方,名爲黑龍沼,這裡是巴蜀人士人人避而遠之的地方,因爲這裡有着可怕的天一教,有着天一教所煉製而成的無數毒屍,這裡是天下劇毒之地,沼澤裡殺機暗伏,除卻無數的屍人外,草叢裡的毒蛇毒鱷也讓這裡成了生人勿近的不毛之地。
然而卻仍然有着無數的不要命的採藥人每日都前赴後繼的來到這裡,因爲這片沼澤之中生長着無數的奇珍異草,只要一株他們便可此生高枕無憂,縱然知道進入這裡九死一生,就連死後都會葬於屍人之口,但在巨大的利益的趨勢下,每日仍然有不少的人深入這裡。
當然,除了一般的採藥之人外,武功高強的武林人士卻從不畏懼這裡,常常因爲趕路的原因,藝高人膽大橫穿黑龍沼,那些屍人毒蟲在他們面前,如同螻蟻一般渺小。
風平浪靜的一日,原本平靜的黑龍沼中又傳出一聲淒厲的哀嚎,驚起沼澤中的一大羣飛鳥,附近的採藥人聽聞此聲,頭也不回迅速遠離,他們對這種聲音早已經習以爲常,不知道又是哪一個倒黴的傢伙落入了屍人口中。
而此刻沼澤之中,一大羣屍人正圍着一個採藥人殘忍的將其分食,它們原本都是一些平凡百姓,沒有江湖中人的高強武藝,自然在論爲天一教的試驗品之後,便被拋棄在這片沼澤之中,它們沒有記憶,沒有道德意識,留下的僅僅是生物的本能——吃,它們那劇毒又略微發白的皮膚在白日裡分外刺目,提醒着深入這裡的採藥人的遠離。
而此刻在這羣屍人身後的不遠處,有着一個小女孩,她同樣是灰白的皮膚,不過比之其它的屍人卻有一些正常人般的生氣,在蒼白的皮膚下,有微微的血色,一雙原本應該可愛漂亮的大眼睛卻是完全的漆黑,沒有眼白,一眼望去彷彿無盡的黑夜,幽暗陰冷。
若不仔細觀察,小女孩便與普通的屍人無異,但卻沒有屍人那邊的嗜血狂暴,只是靜靜的站在這羣屍人的身後,她在等,等着這羣和她相似又不完全一樣的同類將這個人的血肉清理完畢,那時她便可以過去,拿到這個採藥人身上的一些乾糧,這便是她的食物,也是她唯一能證明自己與這些屍人有所區別的地方,亦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這個半日半屍的小女孩望着漸漸沒了聲氣的採藥人,面無表情,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但是她內心仍然有一絲期望,等待着自己還能迴歸人的隊伍,迴歸那燈火闌珊的天都鎮。
她叫踏紗,她不知道父母爲什麼給她取這個名字,不過這一切如今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們家原本是天都鎮上一戶不錯的人家,可是在一次跟隨父母外出跑商的時候,他們在半路上遇見了天一教出來尋找煉製屍人的試驗品。很不幸,鏢師護衛在天一教衆控制的巨大毒屍傀儡面前也完全是被宰割的命,她也親眼看見父母慘死在那毒屍的巨斧之下,而她也被天一教抓去,想要將她也煉製成屍人。
不過上天或許憐她,在煉製過程中,負責她的鼎爐的天一教衆臨時離開了一下,她也幸運的從各種蠱蟲中死裡逃生,不過屍毒已經遍佈全身,就連她的眼睛也變成了完全的漆黑,不過她還有記憶,還有人的意識,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連夜跋山涉水,一雙腳走得鮮血淋漓,終究回到了天都鎮中,她滿懷期望的敲開一戶人家的房門,希望能得到幫助的時候,迎來的卻是那恐懼的眼神和棍棒,這些人都以爲她是屍人,她想解釋,奈何說不了話。狼狽逃走中她又敲開了幾戶人家的房門,卻是同樣的待遇。
最後在一戶人家幾乎要了她的小命,她才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她在天都鎮外的樹林裡站了一夜,溼露霜寒也抵不過她心間的冰涼,黎明之前,她離開了這裡,留下了一地的鮮血與淚水。
她來到了黑龍沼,因爲所有巴蜀南疆的人都知道,這裡是屍人的地盤,所幸的是,屍人們並沒有排擠它,縱然它們已經沒有了意識,但對於這個身上散發着同樣氣息的小女孩,它們默認了她的存在,縱然她與衆不同。
就這樣,她在黑龍沼裡面掙扎了三年,無數次生死危機也讓她學會了在這片沼澤裡的生存之道,她不願吞食血肉,儘管這些人對她們都恨之入骨,每當一個採藥人喪命在屍人之下,她會默默的走上去,擺上一個她自己做的草環,然後拿走這個採藥人的乾糧,縱然世人皆棄她,她也是那般的善良的對待他們。
一陣弩箭破空的聲音將她從記憶中拉了回來,嗖嗖嗖的幾隻漆黑的弩箭從她面前呼嘯而過,精準的命中前方每一個屍人的頭顱,然後一衆屍人頃刻間全部滅亡,她心中一驚,回頭卻看見一個帶着面具的深藍色勁裝男子站在身後,男子帶着機關手套,右手上的一把千機匣泛着懾人的寒光。
她知道,這是唐門弟子的象徵,這片沼澤時常有一些外出執行任務的唐家堡弟子經過,在他們面前,可怕的屍人就像螻蟻一般,每一次路過片片機關弩箭落下,都會讓不少屍人魂歸故里,永遠的安靜下來,其實好幾次她也想去那陰曹地府陪自己的爹孃的,但最終都忍住了,她期待着有一天或許上天再次眷顧她,讓她能重返世間。
眼前唐門男子看見踏紗轉過身來,竟然也是一個屍人,冰冷的面具下發出一聲緩緩的嘆息,弩箭上膛,瞄準了這個屍人女孩的眉間,只要他按下機關,這個屍人女孩就會如同她身後的一衆屍人一般,永遠的埋葬在這片沼澤之中!
他叫唐血鳴,唐家堡高級弟子之一,江湖中厲害的殺手之一,每一次外出完成任務他都會爲了節約時間從這片黑龍沼浮光掠影而過,當然順手清理一下屍人也是常有之事,這些沒有意識,甚至不知道是否已經死亡的屍人,他將他們埋葬,當是一間積德的好事,略微洗清一下他手中弩箭上的亡魂吧。
千機匣微動,原本他也想如同一般的屍人那般結束眼前這個屍人女孩的生命,卻在不經意間看見女孩那雙漆黑的眸子中流露出那種可憐與害怕,以及深深的乞求,這不應該是一個屍人擁有的神情,一向冷血的他在這樣的目光下,竟然出現了罕見的猶豫。
唐血鳴心中詫異,不由自主的緩緩放下了千機匣,仔細望去,卻見屍人女孩手中握着一個綠色的草環,從草色上看,似乎是方纔摘下來的,他心中疑惑更深,這個屍人女孩手拿草環難道是要祭奠那個慘死的採藥人,他可從未見過屍人還能擁有人的意識,所謂的屍人要麼就是天一教手中行兇的傀儡,要麼就是這片沼澤中的被遺棄的亡魂,這般情形,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唐血鳴想了一想,透過面對對着這個屍人女孩問道,“你還有意識?”若這個屍人女孩沒有什麼表示的話,那麼他的追命箭會立刻穿透她的眉心。
踏紗看見那閃着幽寒的弩箭心中原本已是絕望,大概這般去陪父母,作爲此生的終點也算好吧。心中一片悲涼,卻沒有迎來追命箭的寒光,相反眼前這個唐門弟子竟然詢問她是否還有意識,她心中大喜,這是幾年來第一個與她說話的人,她不是沒過證明自己還有思想意識,可那些人總是對她避而遠之又或者刀劍相向,久而久之她也放棄瞭解釋,然而今日是上天憐她嗎?
踏紗沒有多想,幽黑的眼中充滿期冀點了點頭,然後緩緩向着眼前這個唐門弟子靠了過去,這一瞬間哪怕是死在這個唐門弟子手中,她也是幸福的。
唐血鳴見眼前的屍人女孩點了點頭,也是駭然,竟不想這屍人女孩還真有神智,不過貌似已經不能言語,見屍人女孩似乎想靠近過來,唐血鳴收起了千機匣,既然難得見到有意識的屍人,便放她一跳生路吧,轉身便準備離開。
卻在他轉身的一瞬間,身後的屍人女孩突然發出吚吚嗚嗚的聲音,不斷的揮動着手臂,似乎想要表達些什麼,出於心中好奇,他停了下來,靜靜的望着屍人女孩。
踏紗見眼前的男子欲要離開,也是慌了神,連忙手舞足蹈加上一些奇怪的發音,終究將這個和自己說話的唐門弟子拉了回來,踏紗連忙走上去,不過擔心自己身上的毒體卻也沒有靠得太近,然後在男子面前跪下,用略帶僵硬的手指一筆一劃在地上寫到,“你是唯一願意和我說話的人,不要走。”
歪歪扭扭的字跡在唐血鳴眼中慢慢呈現,看見這一地字跡,這個歷來冷血的唐門弟子竟然也奇蹟般的心頭一軟,看着這個屍人女孩那深深乞求的目光,唐血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邪了,緩緩的說道,“你可願做我的弟子?”
踏紗一聽,幽黑的雙眸中一下子發出明亮的星光,一邊拼命的點頭一邊對着男子不斷的叩拜。
唐血鳴說話這話,自己都是一愣,卻有突然間自嘲一笑,搖了搖頭,自己這是怎麼了?不過話已經說出,江湖兒女一諾千金,自然不能食言,於是便走上前去,欲要抱起踏紗離開這裡。
踏紗見眼前這男子竟然向着自己伸出手來,欲要抱起自己,心中大駭,自己這一身屍毒連毒蛇都畏懼,定不能讓自己才拜的師傅因此中毒了,連忙向後退去,一邊指了指自己的皮膚,一邊擺手,示意自己身上有劇毒。
唐血鳴見這個屍人女孩一下子緊張的向後退去,卻是一笑,揚了揚手中的手套,又指了指一身深藍色勁裝,示意她不要擔心,若無預防劇毒的準備,他又怎麼敢穿過這黑龍沼,隨後也不顧踏紗的反對,將她抱在懷中,浮光掠影施展,在沼澤的水草之上如水鳥般掠過飛向外面。
踏紗一時間被唐血鳴抱起,還有些無法置信,此刻就彷彿做夢一般,在眼前這個才拜的師傅懷中,她冰冷數年的身軀第一次感到了暖意,竟有了幾年來從未有過的睡意,黑龍沼之中危機四伏,不知道是身體原因還是其它,她已有三年無夢了。
踏紗還在發呆,卻聽見自己的師傅淡淡的問道,”爲師叫唐血鳴,你可有自己的名字。“
踏紗心中喜悅,師傅這是在問自己的名字呢,可惜自己不能言語,便用小手在唐血鳴胸前一筆一劃的寫道,“踏紗。”連續重複了幾次之後唐血鳴低頭望着她,“踏紗嗎?既然今日你已拜我爲師,從今往後叫唐紗可好?”
懷中的女孩沒有回答,卻在他的懷裡不知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唐血鳴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揚起,看來自己似乎收了一個有趣的徒弟啊。
從那日起,在唐家堡內便多了這樣一個有着屍人外表,卻有着人的意識的女孩,就這樣居住在唐血鳴院子中。
唐血鳴將唐紗剛剛帶入唐家堡的時候,遭到了無數人的質疑和反對,畢竟誰都知道屍人之毒和危害,誰也不願意同這屍人在一起修煉學習,唐血鳴卻是堅持將唐紗安置了下來,江湖中人實力爲尊,誰有異議便問過他手中的追命箭再說,於是衆人也不再反對,只是除了他沒人敢靠近這個屍人女孩,唐血鳴也不擔心,親自花重金請了萬花穀神醫爲唐紗醫治,將她的屍毒削弱到只要不是常時間接觸便無大礙的程度,也讓唐紗的身體恢復了常人的生機,只是這話語卻要唐血鳴親自慢慢教了,本來就不能說話,又加上多年未曾開口,這可不是醫術能解決的。
唐血鳴自然不會放棄,從此除卻外出執行任務,其餘時間皆留在這方小小的院子裡面,一邊教導着唐紗唐門的心法與招式以及千機匣的使用,一邊拿着書本教她重新識字說話。
春來冬去,當唐紗第一次從口中生澀卻又清楚的說出“師傅”二字時,唐血鳴那天笑得很開心,縱橫江湖多年,見過無數金銀財寶他也從未如此開心過,那天從不喝酒的他也都在唐家堡集市中買了一壺好酒,不爲別的,他是由心地的高興。
又是數年過去,唐紗早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雙幽眸在精緻的臉蛋上不僅不讓人覺得陰冷,反到有着別樣的美麗,只是奈何那屍人之軀和一身劇毒,不然不知道有多少唐門弟子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唐紗亦是天資卓絕,根骨極佳之人,奈何一聲坎坷,如今有了唐血鳴的教導,她的一手驚羽訣飛快的提升,竟然勝過不少唐門弟子,讓唐血鳴在唐家堡中揚眉吐氣,其實唐血鳴根本不在意這些,但是誰都希望自己的弟子青出於藍,不過在日益優秀的同時,也引來的一些弟子的妒忌。
唐紗本就是屍人體質,這樣都超過了一些弟子,自然讓不少人臉面無光,也有了報復之意,唐紗從未想過人心險惡勝過屍人,唐血鳴也未在意這些,他覺得唐家堡內定是安全無疑。
在一次唐血鳴外出執行任務時,一個惱羞成怒的弟子在試練時對着唐紗暗中甩出了兩根毒針,剛好刺入唐紗的雙目之中,唐紗當時便昏死了過去。而原本正在長安的唐血鳴卻是接到好友的飛鴿傳書,當看到唐紗遇險時,他生平第一次放棄任務,竟然連夜從千里之外的長安城趕回了唐家堡。
所幸唐紗本就是屍毒在身,毒針之毒到沒什麼大礙,只是這一雙幽眸卻是再也看不見了,唐血鳴看着唐紗從此再無靈動的雙眼,一怒之下不顧好友阻撓,將行兇之人的雙目同樣以毒針刺瞎,縱然此人是唐家堡中一長老的親傳弟子,他也絲毫不懼。
不過從此唐家堡他卻也容不下他師徒二人了,唐血鳴靜靜的站在唐紗牀邊,一向冰冷的面容上卻有着少有的心痛,他對着唐紗溫柔的問道,“唐家堡已是是非之地,你可願意隨我浪跡天涯。”
唐紗幽眸沒有焦距,臉上卻沒有絲毫的慌亂,憑證對聲音的感知,她望着唐血鳴溫柔的一笑,“師傅不棄,此生不離!”
唐血鳴於是再次抱起她,如同數年前將她從黑龍沼中抱出來一樣,離開了唐家堡。
唐血鳴行走江湖多年,手中的錢財無數,即便離開唐家堡也絕對是衣食無憂,他帶唐紗去了五毒教,想尋求五毒之人出手,徹底根除唐紗身上的屍毒,不過奈何屍毒入體多年,連五毒教長老也沒辦法根除。
唐血鳴看着跟着自己身邊多年的女孩,如今卻雙目使命,在這世間能夠依靠的只有他一人了,他突然心一橫,將五毒長老拉到一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不過三月之後,在五毒教中的一處世外桃源中,各色的美麗蝴蝶在奇花異草中翩翩飛舞,唐血鳴一身明豔的喜服,一旁牽着的唐紗也是一席紅妝,美麗的嫁衣在這片繽紛中異常奪目,如詩如畫!
唐血鳴緩緩舉起唐紗的手,放在心前,溫柔的問道,“蒼天在上,你可願意嫁給唐血鳴爲妻,嫁給我這個師傅!”
唐紗面帶嬌羞的微紅,點了點頭,此生唯有眼前之人白首到老,生死相依,不過唐紗空洞的幽眸中,卻看不見唐血鳴原本黑白分明的雙眼,如今也是如同她曾經一樣的一片幽黑!
今生若有你相伴,不羨鴛鴦不羨仙!屍人之隔,亦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