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 先生與列國(趙)

空隆隆的輪子無法再繼續轉動了。

夏末秋初,大雨傾盆,泥濘的道路上,馬車難以前行。

那圓滾滾的輪子,破損了,散成一堆無用的木頭塊。

龍素知道,自己沒有辦法繼續坐着這輛馬車上路了,輪子已經徹底損壞,而這意味着,接下來她的路程,不會很舒服。

這裡是原晉國的土地,現在則屬於趙國。

沒想到剛出泗上,出了齊魯大地,馬車就壞了。

龍素不由得失笑。

這裡距離邯鄲不遠了。

騎馬,龍素是不太會的,不過拉車的馬向來性格都比較溫順,這匹馬踱着步,垂下首,低眉順眼。

天下起大雨來。

因爲上一次閼與之戰,以趙國勝利爲結局,所以至今爲止,邯鄲城內都瀰漫着一股不散的喜悅。

趙國強大,連秦國也不能相敵,強行攻趙,連秦國也只能慘淡收場。

龍素不止在一位國人的口中聽到這些話。

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在這樣說的時候,本身就已經把趙國放在了弱勢的地位上。

秦國可以輸,輸一次,兩次,三次,趙國也可以輸,輸一次兩次三次……

但秦國即使輸了十次,他依舊能打回來,因爲不傷根本。

趙國呢?

當然是不行的。

龍素想要找個地方住下來,她沒有打算去見趙王。

因爲她周遊列國的目的,不是爲了做官。

有些留宿的地方,價格比較高,邯鄲雖然不如齊國臨淄富裕,但在三晉之中也算可以了。

以前魏國大梁城是天下商業的中心,但自從大梁連續數次被秦軍發水淹衝之後,那些商人發現,秦國要打魏國,幾乎是信手捏來,所以大梁一點也不安全。

於是,商人們有一部分,前往邯鄲。

這也造就了邯鄲的繁榮。

“我只有三十枚小刀幣,想住幾日。”

龍素說是這樣說的。

這個留宿的地方環境並不好,也不在邯鄲中央,比較偏遠,和龍素以前的住處,天差地別。

屋主人似乎沒有什麼經濟來源,是一個輕俠,擁擠的屋子裡,兩張牀,三卷簡犢,四缸酒罈。

“君子?”

劍士年紀不大,其實可以看出他是十分年輕的,只是顯得有些頹廢,故而看上去,那神情間是稍微多了些滄桑老態。

他看到龍素佩白玉,這是儒家弟子的標誌。

“君子佩劍負斧……不像好人吶。”

劍士說出這種話時候有點滑稽之態,因爲龍素是個女儒生,女子儒生少見,一般來說更談不上什麼“壞人”的稱呼。

但龍素身上又帶劍又帶斧,確實是有些奇怪了。

這都是殺人的玩意。

劍士表示,大姑娘你不會是通緝犯吧?

當然說是這麼說,劍士還是讓龍素住在這裡了,他自稱賺的就是亡命錢。

“我這個地方不起眼,住過的人多了去了,正好,過幾日我打算去平原君門下碰碰運氣,要是能混個食客,那就好了……”

劍士說着,又有些自嘲,天色漸漸晚了,他也拿起一碗酒喝了起來。

“我以前在趙國待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和一個叫魯勾踐的人爭鬥,我要養劍,不能與他衝突,後來我就走了……”

“我有一柄寶劍,等到我把這把劍養好了,它必然有震驚天下的時候!昔年楚莊王三年不鳴,三年不飛,來日時一鳴驚人,一飛沖天,我相信我也可以……”

龍素輕聲詢問:“那什麼時候是這把劍出鞘的時候呢?”

“是報恩,還是報仇?”

劍士雙眼迷離且朦朧:“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聲音漸大,最後竟失聲痛哭起來。

龍素:“你之所以回來,是因爲放不下這柄劍啊,你不甘心,所以想要投身平原門下?”

劍士:“平原君好養士,有才者自可登位,是啊,我也想碰碰運氣。”

“古劍無鋒,是因爲還沒有到可以綻放鋒芒的時候,而如果不給古劍找一個英明的劍主,那麼恐怕古劍蒙塵,永不能復甦了。”

劍士不斷的飲酒,一口氣仰頭飲下一大碗。

“我叫荊軻,昔年聽過劍聖講道,但每次與人比劍,卻從沒有勝過,這一切都要從河丘開始說起……”

河丘榆次,三位劍士,對於荊軻,乃至三位劍士來說,那都是一切故事的開端。

而龍素的眼睛也逐漸睜大了。

這個名爲荊軻的落魄劍士,也是這簡陋屋子的主人,他居然是程知遠的故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

蓋聶,荊軻,程知遠。他們三個人相遇在榆次不遠處的河丘,在山花盛開的年歲中,激烈的爭辯劍術的本質。

荊軻與程知遠比劍輸了,於是他立志要從頭再來,重新蘊養一道劍意。

然而自從那次之後,跌跌撞撞,天地之大,之廣,之遠,讓年輕的荊軻飽嘗辛酸。

奚落羞辱,都已經是家常便飯。

“你難道沒有想過,程知遠的道理是錯的嗎?”

龍素如此問荊軻。

荊軻有了些醉意,哈哈的笑了一聲,又很悲傷。

“我能知道,這劍意其實已經成了,但我想讓它更強,更大!我現在把這柄劍拔出去,能讓我名噪一時,能成爲天下有數的劍士,但那又怎樣?”

“千百年後,還有誰記得我呢?”

龍素有些吃驚:“你……”

“我要讓這柄劍流芳萬古,我要讓我的名字,鐫刻在青史之上!”

荊軻忽然站了起來,有些瘋魔一樣:“即使程知遠是錯的,但我已經看到可行性,我已經有了成果,你讓我放下,我怎麼放得下呢!”

“他不是說了嗎!有人在秦國誹謗他,法家斥責他,說他不配爲法家第四派之主,但是他怎麼說的!”

“青史有記,不可改也!”

“好!好一個不可改!雖然是那個傢伙所說的,但每次聽到,我仍舊不免讚歎。”

簡陋屋子的門被推開,一個風塵僕僕的老人過來了。

“還有住的地方嗎?”

荊軻看了下兩張牀,對他道:“有……我睡地上。”

老人看了下兩張牀,卻也不嫌棄。

“沒有兩個大錢,這年頭,出來都不好混,當年張儀入秦吃不起糠糊,範睢藏魏整日食不果腹,如今這裡雖然簡陋,但有吃有喝,可遮風擋雨安然入眠,已經是上天賜予的幸福了。”

魯仲連身無分文,一路靠走來到趙國,半點法力也不用,就是因爲想要用另外一重身份混出個明堂來。

天下人皆知魯仲連。

天下人更是皆知魯仲連敗給程知遠,黯然離開。

那從今以後,天下人,恐怕要聽不到魯仲連的名頭了。

“有本事的人,在哪裡都會得到重用!老夫懂你!老夫也是這麼覺得的!”

荊軻頓時淚目,然而魯仲連下一句話差點讓他吐血。

“能便宜一枚刀幣嗎?”

荊軻深深的看着他。

魯仲連認真道:“明日,我便去拜見平原君……”

荊軻頓時一愣,不免哭笑不得。

原來又是一個來碰運氣的。

“我叫魚伯嬰,和你口中那個姓程的,在以前有點過節。”

這是魯仲連的化名,魯去日則爲魚,仲之後是爲伯,新生者是爲嬰。

這一日,小小的,簡陋的屋子裡,聚集了三個和程知遠有關的人。

荊軻裹了稻草睡在地上。

“大丈夫生於天長於地,天爲被地爲牀……”

魯仲連把那個破爛木牀搬開,遠離龍素,放到了門口上。

“我少給了一枚刀幣,今晚我睡門口吧。”

大家都很累。

而龍素,則是有些難以入眠了。

程知遠……還真是到處都能遇到和他認識,或者結過樑子的人啊。

此夜無事,第二日的早晨,魯仲連和荊軻早早洗漱,準備去面見平原君。

龍素認真的對荊軻感謝。

“其實,我認識程知遠。”

荊軻一愣。

龍素道:“你既然認識他,卻又不願意去洛陽,是因爲你覺得自己與他是同代人,不應該低他一頭嗎?”

龍素不免笑了,只是覺得荊軻有些鑽牛角尖:“這是你的倔強吧?”

荊軻道:“有的事情,再落魄,也是不能去做的,我在漢水第二次遇到他,那時候正是子夏先生講學的時候。”

“我很無用,但我相信,我終有一日,也可以與他一起,留名於青史之上,你說的對,我確實是,拉不下這個臉來。”

“如果我這段時間不回來,那屋子,你可以多住幾天。”

荊軻向龍素行禮,隨後與魯仲連一道離開。

邯鄲的街道上,龍素找了一個人比較多的地方,開始給人講學。

私塾先生講學是不分場合的,墨子曾經在大馬路邊上講學,孔子在爛草棚裡講學,那是因爲春秋時代,聖門的概念還沒有出現,只有聖人還沒有聖門。

現在雖然是戰國,但是春秋之風並沒有消失,像是原來歷史中,後來秦始皇幾乎統一天下了,浮丘伯依舊在桃林席地講學。

龍素謹記曾參,陳良的告誡。

不要用君子的道理來行走天下。

講學,在以前也是有學識者的經濟來源之一,不僅僅是做官。

知識很多,道理也很多,但是國人們對於遊學先生的興趣,顯然不如山野小民來的多。

國人的地位高於野人,是擁有政治權利的民衆,相比已經大字不識一個的野人,庶人們來說,國人們的知識雖然匱乏,但依舊是足夠他們日常使用了。

龍素的講學,國人們聽聞需要收錢,雖然聽講一日,只需要一枚小刀幣,但他們依舊不捨得。

而聽講半個時辰,卻不需要任何錢貨。

於是,有很多人掐着時間,聽了兩句就走,龍素也無可奈何。

有孩子聚集過來,孩子們聽的聚精會神,但是他們沒有錢。

“先生,我們沒有錢,這個給你。”

有孩子在日暮時分跑走,又在兩刻之後匆匆跑回來。

他手裡端着一碗粟飯。

孩子們給了龍素一些寶貴的東西,約莫是竹馬,木牌,甚至還有一些好看的石頭。

但這些都不能當飯吃。

龍素只吃了那個孩子的一碗粟飯,這個時候,她的精神略微恍惚。

當年仲尼開始周遊列國的時候,是在村社間講學,想來比起自己,那時候的仲尼,最開始連一碗飯都吃不上吧。

魯昭公十一年時,仲尼改作乘田,管理畜牧。因小時候生活艱難,所以會幹一些粗活。

魯昭公十七年,郯子來到魯國朝見,孔子向郯子詢問郯國古代官制,辭官創辦私學。

後來,仲尼見過齊景公,見過晏嬰,又與南宮敬叔適周問禮於老聃,問樂於萇弘。

那時候的仲尼,前面沒有路,一片漆黑。

仲尼死前,說天黑了。

但龍素想說。

先生,天亮了。

第一天的講學就此結束,而龍素不得不回到荊軻的房子處。

荊軻沒有回來,魯仲連也沒有。

第二天,龍素繼續講學,很餓,但沒有辦法。

同時,龍素今日的講學,以千里馬爲課題,同樣打算把自己這匹駑馬賣掉。

那些白聽課的人們又來了,聚集之後,到點離開。

而孩子們紛紛給龍素帶來一些吃的。

第三日,依舊如此。

但第四日,有國人帶着自家的孩子過來了,怒氣衝衝。

“你這個夫子,怎麼還教人偷糧食?到底是女人,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你這種人,是被驅逐出儒家的吧!”

那個孩子低着頭,想要辯解,卻因爲他父親的呵斥而細若蚊聲。

等到那個男人罵完走了,那個孩子被其他的孩子敵視,但龍素卻安慰他,並且告誡道:

“從善如登,從惡如崩,善不可失,惡不可長。”

“明日大家來,不必帶飯,我照常講課。”

那個孩子很愧疚,覺得是自己給龍素添了麻煩。

第五日。

那個男人似乎告訴了趙國司寇府,於是星宿府來了人,查看這裡的情況。

帶隊的人是一個冷麪劍士。

他自稱“蓋聶”。

自榆次生還之後,蓋聶性情大變,爲人也顯得陰鬱寡言了許多。

蓋聶來時,龍素正在給孩子們講學,而周圍的那些白嫖民衆,見到蓋聶來,便紛紛散去。

“你就是這幾日在這裡講學的先生?”

蓋聶盯着龍素。

“有人說,先生有教唆孩子犯罪的過失。”

孩子們連忙上前爭辯。

“是的,我覺得先生是不會的。”

蓋聶突然如此說。

龍素微微愣了一下。

“程夫子的摯友,又怎麼會是教唆之輩呢!”

蓋聶行了個禮。

“公子遷,公子嘉,知先生來趙,特有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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