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三章 萬物皆備於我矣

古者十發爲程,十程爲寸,程,度之所起也。故轉爲程度、章程之程,又轉爲工程之程,言限之以程度也,是度量衡。”

再古時,程字本意是運送穀物到治所,故商時的押糧官便是“程”。

酆業拿卷宗進來,那是李斯的答卷,他向程知遠招手:“來,我有話問你。”

他不稱太學主,因爲程知遠是他名義上的師弟。

程知遠走了過去。

嬴異人與太史簡瞪着眼,在一旁搭不上話。

酆業把卷宗交到程知遠手中:“你看。”

程知遠早已感覺到他在門外,而且還有另外一個隱隱約約的氣息,那是荀子,程知遠不知道二人交談了什麼,但做好自己的事情,他們說什麼其實並不重要。

他翻開李斯的卷宗,裡面所寫的東西正是嬴異人所看過的那些。

酆業等了一會,待程觀看之後,問道:“你覺得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此話何解,此考生解的可對?”

程知遠:“君子善於藉助外物,這是他以平凡資質能凌駕於其他人之上的根本,這份卷宗中,這位考生所解的答案,闡述君君臣臣之道,君能利用臣,臣能借助君,君利臣治萬民,臣借君牧四野,故可使天下合樂。”

“故此題所解,初觀之下,便可稱爲上上,是治國之答。”

酆業沒有說話。

程知遠拍了一下卷宗:“但是,世間君臣,鮮有能明白這份道理的,原因便是慾望與野心,猜忌與提防,故而爲君者,絕不是君子,爲臣者,也不能當君子。”

“正直的君子,必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君,也不是一個合格的臣。”

酆業的眼中露出驚訝:“這和你之前所下的評判不同。”

程知遠道:“不,是相同的,君子可以當君王,但是君王不可成君子,臣子同理。”

“再說這個答案,是理論,但能提出者,大才,不過他卻沒有說君子,是你們理解錯了。”

酆業立刻了然。

君子若成君王,必不得久,君子若成臣子,必不得生,正直者如果彎曲了,那也就不是君子,而是真正成爲君王與臣子了。

“我以前曾在邯鄲的染坊內幹過活計。”

程知遠踱步,在幾人之間來回走着。

“大缸冒着滾滾白氣,要把布匹放到裡面去煮,這是爲了讓布匹‘熟透’,更容易染上色彩。”

“天下是屋,國是缸,諸色是道,君子是布。”

程知遠:“煮布,我的答案放在這裡了,師兄可以想一想。”

酆業開始思考,而太史簡聽得有些不明白,他也開始皺眉,似乎忘了自己是來這裡受罰的。

唯有嬴異人此時開口了。

“先生....秦國,秦國怎麼說!”

他帶着不服:“秦孝公重用商君,變法強秦,君臣各司其職,這難道不正是先生口中,不能實現的君子之君與君子之臣嗎?”

程知遠:“商君屍骨安好?”

嬴異人被噎,但猶是不服:“八年之治,秦國大強,若不是孝公死前昏聵,言稱要讓位於商君,也不會因此被嬴虔聯合諸宗氏告其謀反,商君之法,令行秦國,秦王之令,百步無從,此乃大謬之事,故是商君自掘墳墓,後又開戰端於秦,戰敗死於彤地,是屍身被車裂.....是咎由自取....”

程知遠點了點頭:“商君只知變法,不知尊王,秦王自然容不得他,自古以來,功高震主者皆無好死,故而商君是君子嗎,他對於法令來說,確實是君子,但是他所侍奉的王,已經不是君子了。”

“所以天下合樂了嗎?”

“秦孝公發憤於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戰士,明賞功,西斬戎王,南破強楚,虎視六國,狙以濟之。戰功赫赫,然,和未必和。”

嬴異人急忙道:“所以先生還是認可孝公與商君的!”

他急於證明秦國的道。

程知遠揮了下袖,在硃紅火浣袍的外面罩了一層淡灰色的外袍,錯採鏤金,雕繪滿眼,這是學宮中講師都有的衣服,服飾形態各不相同,胸前不設斜口,兩側豎如飛瀑,如此可以看到裡面的部分服飾。

東周列國時代,天下之人冠帶衣履皆仰齊地。

“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盡其用,盡其才後,飛鳥盡良弓藏。”

程知遠看着嬴異人道:“狡兔死,走狗烹。”

“煮布,在開煮之前,需要合適的溫度,良好的布匹,恰到好處的沸霧,藉此讓我把布煮成了我想要的模樣,隨後就可以更好的添加顏色。”

“布匹是君子,熟透了,就軟了,隨後再煮,就爛了,不可用了。”

程知遠的話猶如驚雷霹靂,嬴異人在無言之後,神情立刻晦暗下來,有些失魂落魄。

商君利秦王,秦王亦利用商君,

而酆業也在此時想清楚了。

這確實是極高明的解釋,而相比起自悟形的註釋,這一次程知遠所講的道理,顯然更爲透徹。

荀子的這句話,在程知遠看來,最重要的兩個字在“善假”,那麼如何善(善於)假(利用)外物呢?不論是人還是器物,最重要的是瞭解透徹。

“但在某些情況下,也是過猶不及,這會產生驕縱。”

正如商君,他都已經讓秦國變成只知商君法,不知秦王令,這正是對秦王的瞭解過猶不及了,公子虔知道不殺他不足以讓秦王爲王,故商君必死。

程知遠重新點評那份卷宗:“君子之法,法在正我不在正人,去正人者自身必不正,不正,不爲君子。國君要正世間,但國君必不得正,古堯舜之道,備受儒家推崇,但爲何另有記載,舜囚堯,殺丹朱,禹囚舜,流蒼梧?”

酆業此時神情極爲複雜,他默默的思索,在內心中嘆息,最後只能拍了拍手,道了一聲好。

鑽研和精通教材的精粗,並且善於闡發微言大義,而不是記問之學。

知微而論,可以爲師。

程知遠忽然轉頭:“曾經南華真君留下過一個故事,裡面闡述了一個道理。”

酆業點頭:“請講。”

程知遠道:“東郭先生問道南華真君,問他道在哪裡,真君說在螞蟻洞裡。東郭先生再請問,真君說在稗草、磚瓦碎石之中。東郭先生第三問,真君說道在糞坑,東郭先生最後疑問,真君踢了一腳塵土,說,道在卑賤的地方。”

酆業的眼睛逐漸瞪起,隨後長嘆了一聲。

程知遠:“君子是護佑道的人,但他自己是尊奉於道的軌跡的,所以道亂了,君子也就亂了,但天下無處沒有道,君子所見到的,所尊奉的道,又是哪裡的道呢?”

“就像是煮布,天下是個染坊,國家是個缸,缸裡面是什麼顏色,布匹在下去之前是可以看到的,裡面的溫度,是可以察覺的,於是就可以選擇去還是不去。”

“但組成那些顏色的成分,這卻是君子不能知道的,或許是普通的紅花,或許是可怕的腐蝕毒藥,這就是國之裡相,是人心,是慾望,是貪婪,是正直,是蠢笨.....”

“君子性非異也,善假於物,萬物皆可爲我所用,但都非我所有。”

酆業聽到這裡,閉上眼睛,自嘆弗如。

“果真可爲師矣,太學主,未曾參與治國之道,如何知曉這麼些道理?”

程知遠道:“以史爲鑑,可以正人,有些事情,看多了,便不會做,也能通曉一二,不過是借事喻事,以小見大,觀塵知天罷了。”

他又對嬴異人道:“秦國之路並沒有錯,但我並不認爲,商君是君子,因爲他是要借秦王實現自己的抱負,從開始時便不是爲天下計,秦王爲國計,列國卑秦不與會盟!只有誠懇的選拔賢能,才能讓秦國強大起來!”

“事後的事情事後說,秦猜忌商君,商君視秦爲己物,故已經違反了君子性非異也中的‘萬物皆爲我所用,但非我所有’,身死之厄,便從此間出,萬物不備,難假於物!不死何從!”

“他已不在道上,布匹已爛!”

程知遠道:“不過這也是我一家之言,你是秦人,商君秦公,他們到底在你心中是什麼樣子的,我說了不算。”

他指着太史簡,又指酆業:“他們說了也不算,你說了纔算。”

“染布,一千口缸就有一千種布,沒有兩個是相同的。”

酆業聽到這裡,覺得已經可以了,不必再聽,後續的事情已經和這個題目的答案與解問沒有關係,程者,物之準也,所說之道理倒是也無愧於這個程字。

“萬物皆備於我矣。”(《孟子·盡心上》)

準確把握布匹煮煉的時間溫度,正確的添加染料顏色,出來的就是好布。

反過來,萬物皆不備,出來的就是爛布。

這就是程知遠的答案,事實上,正是出自孟軻的道理!

“我不如此子多矣,稱一聲太學主,着實無錯也。”

酆業心中定量,同時更有欣喜。

荀氏之儒有一天縱人物入,必可光耀門楣也。

看來是自己膚淺,還是老師懂得觀人,是自己先入爲主,覺得太學不可能出現什麼人才,這才陷入了一個誤區。

千砂礫海,亦有一金。

但用孟子的道理來解答荀子的道.....

便是此時在講學館外面的荀況本人也不免莞爾。

孟軻可是他的死對頭,但此時看來,又有一個道理。

萬道都是共通的,總有一條交錯線。

縱然他依舊在學說上不會對孟軻退讓半步。

嬴異人誠心拜謝,而太史簡也終於回過神來,他也一連欣喜與崇拜,但是程知遠一轉頭,盯了他一秒,太史簡頓時如一盆冷水從頭澆落。

“對了,他撞了人。”

程知遠一秒就從學問人變成了街頭小哥:“師兄你可要秉公處理,太史氏在街道上騎馬撞人,還把這個小子撞的不輕。”

酆業看了太史簡一眼,後者嚇得半死,連忙過來拜見道:“是我的錯,不敢讓館主爲難,我當自去領罰。”

酆業點了點頭,但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便道:“倒也不能讓你自己去領,太史氏一身清譽,不可有濁泥,你去了旁人不敢下手懲戒。”

齊法家雖然寬於教,但該有的法度不少,比起秦晉的嚴苛刑法來說更加人性化一些。

“便讓你明日於學宮前,帶嬴異人前去,當面行大禮道歉,隨後馱他百步,至學宮門外。”

太史簡聽了,面色蒼白,但還是低頭稱是,不敢有違,他深吸口氣,拜禮之後,便在一旁束手不動了。

馱百步,也就是揹着嬴異人在學宮門口走一百步,這種法看起來是鬧着玩一樣,但是事實上擊打的不是肉體,而是精神。

束縛精神比起束縛肉體來說,更爲讓人羞慚,日後甚至能起到正其身的作用。

秦晉之法讓人懼,但亦有大正,而齊法相比秦晉寬善,不過也有弊端,那就是少正。

大正者,舉國之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秦孝公的哥哥公子虔就是因爲犯法被挖了鼻子)。

少正者,上下不一(士族的懲戒與庶人不同,寬善只是相對的,庶人不犯法就可以飽食少智,也就是管仲所說的愚民政策)。

但是對於太史簡來說,丟面子依舊是大懲戒了,不過丟的是他的名,樹的是太史氏的譽。

程知遠此時反應過來了,頗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太史簡,卻沒有去看酆業,只是說了一句“風未起也,草已先傾”。

而酆業卻也明白了程知遠的意思。

他不免苦笑一聲,什麼也不說。

“風未起也,草已先傾”,其意是“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上層的道德好比風,平民百姓的言辭好比草,風吹在草上,草順着一定的方向去倒。

但齊國無風,草已先倒。

什麼意思便不言而喻了。

程知遠拜退,而嬴異人此時居然跟了出去,至於太史簡待他們二人離去後方纔敢拜退。

酆業看着有些空蕩的屋子,對程知遠的背影說了一句:

“寫答案的人叫李斯,我覺得他比較重利,不太像是君子,師弟,不日後,我會告訴他,讓他前去拜見你。”

程知遠轉頭,思考了一下,搖了搖頭。

酆業便施了一禮。

“那便等開講之後,再讓他去拜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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