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少女神情驚愕地呆愣了一瞬,這纔回過神來,見葉青揹負雙手的模樣看着湖面,意識到自己一時激動口無遮攔,她生怕惹惱了脾氣有些古怪的“湖仙”。
“那……心瑤就此告辭,多謝前輩賜藥之恩!”
葉青並沒迴應,身後傳來撲通一聲,名叫心瑤的紅衣少女最後跪地磕了一個頭後,起身動作利落的翻身上馬。
紅衣少女將熒光靈芝仔細的收入隨身攜帶的錦囊中,縱馬馳去。
待馬蹄聲漸遠,葉青這纔回過身來,望着披着一身夕陽遠去的淡薄紅影化爲躍動的小點。
葉青目中露出一縷思索之色,心中略生莫名的感慨。
不經意間回頭時,葉青驀然目光一凝,神色驚訝地盯着湖邊不遠處的一個身影。
剎那間,葉青第一時間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
但是,當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眼前約數十米外真的有一個身影,那是個穿着黑色蓑衣的老人正在湖邊釣魚,身影清癯瘦削,在夕陽將盡的這一刻天色轉暗,很容易讓人忽略過去。
但是葉青的目力可謂遠超常人,自己方纔竟也忽視了老人的存在,心下沉吟片刻,覺得此事不太正常。
但是這位身穿蓑衣垂釣的老者身上未曾察覺任何特別之處,就像是個普通的老人。
葉青緩步走近,這位老者頭髮灰白參半,脣下蓄着白色長鬚,面色紅潤,他一直神情專注地盯着湖面,手上握着一支木製釣竿。
葉青來到距老者幾步遠的附近,拱了拱手,話到口邊又有些躊躇,只覺得老者心神寧靜,分外專注地釣魚,自己竟隱隱不想打擾人家。
老人始終不爲所動,像個湖邊的石頭,又像是一段枯木寂然不動,葉青順着老者的視線看向垂在湖面上的釣竿。
細長的釣竿尾端微垂,險些就要墜入湖面,湖水非常清澈,可以看清淺處水底的野草碎石。
波光粼粼的水面涌過一波波浪花,葉青的衣衫隨着微風輕輕飛舞,目光注於湖面,心神漸漸被整個湖面吸引。
白鹿在一旁等的不耐,伸出腦袋輕輕蹭了蹭葉青的胳膊。
葉青伸手摸了摸白鹿的頭,卻沒有看向它,撫摸的動作十分輕柔。
白鹿銀白色的大眼睛裡透着些疑惑,只覺得腦袋上葉青的手掌似乎有些不同。
它感覺像是被一道柔和的水流輕輕撫摸,有些怪異,卻又十分舒適,白鹿心中突然也沉靜下來,眼睛愜意地眯了眯,放鬆四肢臥在地上休息。
葉青收起手掌,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
“小娃娃,有些意思。”
是那個垂釣的老者,他的聲音有些滄桑。
葉青笑着回道:
“前輩好,無意打擾到您釣魚了。”
說完葉青走到老人身側,學着老人的樣子席地坐下。
耳邊傳來一聲老人愉快地輕笑。
“小娃娃你怎麼知道老夫就是在釣魚呢?”
葉青愣了一下:
“難道您老人家不在釣魚嗎?”
老人未曾說話,只是掌間微動,輕輕擡起釣竿。
葉青這纔看向老人釣竿的前端,本該是裝魚線的地方卻是空無一物……
葉青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眼花了,不過此時他已經有些認定老者的來歷不凡,或許便是多年前無提曾遇見的那一位。
葉青轉驚爲笑:
“看來是晚輩眼拙了,天色昏暗一時看不大清。”
此時天際夕陽已經西沉,大地陷入了朦朧昏暗之中,肉眼的能見度大受影響。
不過葉青心中卻也生出好奇,覺得老人態度言辭並沒有疏遠陌生的感覺,反而十分和藹淡然,葉青心裡有疑惑也就順口而出了:
“敢問老前輩,既不是在此釣魚,這是在做什麼呢?”
“你看不出?”老人始終目盯着沒有魚線的釣竿,似乎對外物興趣缺缺。
葉青聞言臉上笑容微斂,低頭認真思索老人的問題。
“晚輩原以爲老前輩在獨自垂釣,除此之外,晚輩實在看不出什麼。”思索了半晌,葉青無奈地如實回道。
老人聞言卻是撫須微笑,轉頭看了葉青一眼,老人面色紅潤像是個孩童,可謂鶴髮童顏了。
目光炯炯有神,神采之中又含有一縷滄桑,其實並沒有身形看上去那麼蒼老。
葉青也就猜不出老者的年齡。
老人看了葉青一眼後,也就轉回頭繼續注視湖面輕聲說道:
“小娃娃到還誠實。”
葉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讓前輩見笑了。”
“你叫什麼?”老人繼續問道。
“晚輩叫葉青。”
“哦?”老人的語氣忽然有些驚訝地說道:
“小娃娃不是湖仙嗎?”
葉青聞言一窒,只感到萬分尷尬,吶吶的說不出話來,沒成想被老人看到了自己與紅衣少女的對話經過。
葉青面色微紅,第一次說謊竟被人撞破,還從未感到這麼尷尬過,不由乾笑了幾聲。
過了好一會兒,葉青撓了撓後腦勺,神情羞赧地說道:
“那個……沒成想被老前輩看了笑話,萬分慚愧。”
“哈哈哈……”老人放聲愉快地笑了幾聲,似乎並沒有嘲笑之意:
“你拿出的那個藥可還有嗎,可願給老夫看一看?”
葉青立刻反應過來:
“有啊,老前輩請過目。”葉青從揹包中取出一小塊熒光蘑菇遞給老人。
老人伸手接過,拿在指間隨意地打量了一番。
老人的指掌有些粗糙,但骨節分明,細瘦卻很有力量感。
“嗯……你這小娃娃卻也沒有完全說謊,此物卻也不常見,救人一命想也不難。”老人將熒光靈芝還給葉青:
“此物到也有些價值,你這小娃娃還挺大方。”
葉青安靜地聽着老人的話,伸手接過靈芝後笑着說:
“他人之良藥,於我卻無用,雖輕易相贈卻也算不得慷慨。”
老人聞言微微頷首:
“此話不錯。”
葉青聽聞老人一席話,心中隱隱有所猜測,試着說道:
“其實,相信若不是晚輩貿然插手,前輩也會相助那位紅衣姑娘吧?”
那老人聞言又哈哈大笑:
“你這小娃娃心思到是多,古怪想法也不少。”
說着老人搖了搖頭:
“老夫一無所有,可不像你這樣有什麼起死回生的神藥。”
“是嗎?那是晚輩冒昧想岔了。”
葉青點了點頭,口上這麼說,心下卻還留着一絲懷疑。
此時宛如玉盤的無暇明月緩緩升上半空,倒映在夜裡的湖面上,化爲斑駁的細碎光影。
葉青耳邊聽見湖面上傳來的波浪與風聲,鼻間聞到湖邊水岸的獨有味道,一股新奇的體驗油然而生。
葉青還是第一次在湖邊過夜,和在寂靜的荒山中相比,是另一副迥然有異的自然景趣。
“小娃娃,你身旁的白鹿是從何而來?”靜默半晌的老人再次開口問道。
“這個……晚輩只是偶然與鹿兄相遇,對它的來歷卻是一無所知的。”葉青如實答道。
“原來如此,這白鹿身上有一些……罷了,你既然不知,權當與它交個朋友吧。”老人似乎有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
葉青沒有聽明白,只覺得白鹿十分神奇性情也很溫良,做朋友再好也沒有了。
“對了,還未請教老前輩的名諱?”葉青向着老人拱了拱手,恭聲問道。
“老夫?”
老人微微擡目看向遠方的夜色,搖了搖頭:
“老夫早已忘記姓名,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子而已。”
葉青雖然聽他這麼說,卻感到老人未必真的忘記姓名,不過老人的話語中充滿灑脫之意,透着一股無拘無束的味道。
“老前輩逍遙自在,真令晚輩羨慕。”葉青說道。
“哈哈……你這小娃娃,老夫未必逍遙,你也不是真心羨慕。”老人朗聲說道。
“前輩這可猜錯了,晚輩確是羨慕閣下寄情山水,無拘無束,這不是逍遙自在又是什麼呢?”
老人沉吟片刻:
“未曾經歷過歲月的流逝,你未必是真的懂的……”
老人未曾說出真的懂什麼,話語中卻滿懷滄桑之意。
葉青見老人沉默下去,想到老人的年紀,雖不知道具體,卻也覺得時光易逝,老人心中必然也裝着許多難以言說的故事吧。
“敢問老前輩高壽?”葉青恭聲問道。
老人擺了擺手:
“何必記着這些俗事,豈不是徒增煩惱。”
葉青聞言心感有趣,繼續問道:
“年歲或許真的不值得牢記,敢問老前輩,人生最值得記憶的又是什麼呢?”
老人撫須沉吟片刻,微微笑道:
“這個問題不錯,人生什麼都不必記得。”
葉青對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有些猝不及防,思索了片刻問道:
“這可未必吧,那些難忘的記憶啊、友人啊,難道也不值得記憶嗎?”
老人微微搖頭:
“非也,你可記得這些一時,固然不錯,但是百年過後,友人一個個盡歸塵土,往事也如輕煙一般虛幻縹緲,你即便記在心裡又有何意義?”
葉青順着老人的話在心中感受一番,面色不禁凝重起來。
若萬事萬物皆到塵歸塵,土歸土的那一刻,世間最後一個人他的心情該當如何呢?
他又是否該記得前塵往事,念念不忘呢。
“若無記憶,豈不是相當於空活百年?”葉青還是有些不能承認,記憶有一天會變得無用。
老人再度輕輕搖了搖頭,緩緩說道:
“衆生皆有不同,老夫的答案卻未必適用於你,記憶於老夫而言已是徒勞。
當你身邊離去的人多於熟識的人,隨着歲月流逝,你的想法終究也會有所變化。但是不到那時,未曾真的體會到那一刻的心,你徒然空想也是無法領會的。”
葉青默然無言,他在老人的話裡灑脫滄桑之餘,第一次體味到一絲深沉的孤獨。
那是排山倒海,彷彿無邊無際的巨大孤獨的一邊一角。
葉青忽然間有些喘不過氣來,黑眸中浮現濃郁的迷茫之色。
天地之間、生死之間有一股龐大莫然能抗的巨大法則,彷彿界定了萬事萬物的成住壞空。
葉青驀然回過神來,空洞的黑眸中重新煥發出了神采,這纔看清眼前的老人,此刻自己的頭頂,正被老人用一雙慈愛的大手輕輕撫摸。
葉青的眼眶不自覺的有些溼潤,因爲頭上真切的觸感有些重,但是卻非常溫暖,老人似乎有些分不清撫摸的力度。
“小娃娃,你的人生還很長,就不要像老頭子我這樣,渾渾噩噩的得過且過啦。”
老人收回手,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轉頭繼續看向湖面,輕輕道來:
“想做什麼便去做,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之事。但求問心無愧,一生自然也就少些遺憾了。等到老了,像老夫一樣孑然一身的時候,再去整日胡思亂想。”
“多謝前輩指教,是晚輩胡思亂想了。”葉青輕聲回道,只覺得忽然間和老人的距離近了許多,心裡覺得老人十分親近。
葉青的過去和記憶中很少見過老人,現代的科技下已經可以大大的延緩衰老,而且葉青也沒怎麼親身看過外面的世界。
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像老人這樣,年紀或許很大了,對人生有獨特體悟,貫徹自己的人生之路的老人。
雖然自己很難全盤領悟老人的想法和思想,或許只能感受到一點皮毛。
可是,或許是對他人過去的感悟裡,或許是在未來自身的實際體驗中,真實的人生一面總會展現在葉青的面前。
他還是血肉之軀,必然無法避免、也無法繞過生老病死的問題。
那是沉重到足以令人窒息的巨大疑問。
但是正如老人所言,像他擁有自己的獨特見解,那是根據老人的人生經驗所領悟的,印刻在他的骨血過往中。
葉青需要尋找自己的未來,尋到自己的路。
想到這一點,葉青驀然感覺到心裡輕鬆了不少。
還好,每個人都能選擇未來怎麼走,
每個人都能走出一條不同的路,而不是重複前人的腳印,像個提線木偶一般按部就班地重複複製。
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個體,都是嶄新的獨一無二的那道光。
葉青擡頭望着夜空中皎潔的明月。
每一個夜晚都可以看見略有不同的月亮,真是太好了。
即便偶爾會看不到,也會知道下一個夜晚,明月多半會如約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