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娘一搖頭,道:“大帥的好意,咱們心領,只不過,阿呆失過憶,他原先是什麼身份,還不明確,或者說,他心志還不完整,你這麼去引導,是趁人之危,非他本人之願!”
“非本人之願嗎?”
周都督彷彿譏笑着,反問道:“姑娘又怎知,入軍伍就不會是阿呆本人的願望?”
楚三娘一怔,才道:“他失憶了,自然——”
周都督截斷道:“但周某覺得,是否失憶,並不重要,人這一生,可能會種種的願望,小時候,長大了,老的時候,其心向都不一樣,你就不能說哪一階段的所思所想就不正當,失憶之時同樣是類似的一個階段,不斷去尋找自己要做什麼,就是在確立新的志願,我想請問姑娘,在今日之前,阿呆兄弟有過什麼明確的志願嗎?”
楚三娘一愣,又是無法回答,確實,跟阿呆相識過的這些天裡,並未發覺阿呆有什麼明顯的志向,即便是秋水鎮遭逢大變,他發誓報仇,那也算不上志向,要說真正察覺他本質變化的,還是在入西子城的路上他讓自己綁他到樹上以適應持劍來找回武功的那段時間,以及,入西子城,以寡敵衆,斷劍也不放棄的時刻,直至方纔,接手新劍後,所展現的種種變異。
那麼說來,劍本身,或者找尋到最適合自己的劍,才相關着他的志向?
楚三娘忙將這些理不清的雜思拋開,反對道:“但是,那把叫做‘名將’的劍,明顯是一把暗藏兇險,能主觀上影響人的劍,你將這把劍帶給他,如何能看做他清醒狀態下的本意?”
周都督哈哈大笑,道:“我不諱言,那把‘名將’,確實是一把兇劍,不知源出何方,流落戰場後,就跟鮮血和殺戮沒有脫開過關係,主人也換了無數,真正能持有長久的,很少很少,所以到日後,軍中人形成默契,非自認名將者,不敢接受其爲主人,而就在幾年前,我的兄弟持有着它,也最終戰死沙場。”
“但是我相信,之所以會發生那些事,都是因爲名將根本沒有找到過真正的主人!多數馳騁疆場的戰將,其原本武器就非是劍,即便初始被劍接受,也並非真正神魂合契,所以它落於戰將之手,只會是悲劇!”
“但阿呆兄弟給我的感覺不同,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有一種直覺,他是那種天生持劍的人,渾身充斥着使命感,即便是斷劍,認準了,也不願放棄,而且,他應該出身於江湖門派,本身修養就是以劍爲承載,名將在他手中,必然發揮真正威力,從此再不離手!那時候,整個疆場,還有誰會是敵手?哈哈哈……”
說到後來,周都督越來越激動,甚至於持酒杯站了起來,而他的話意中,也透漏着本源的野心:在這亂世之中,找尋到一個名將真正的主人,引入自己的軍伍,從而所向無敵,助自己完成霸業!
楚三娘聽得本身地反感,道:“我不想阿呆沾染太多血腥,我會帶他離開的。”
周都督稍覺自身失態,坐下後,又笑道:“其實,我現在只是賜劍,又沒有開口強求阿呆兄弟入我軍中,姑娘又何必過早擔心呢?我可以答應你,如若他不願意,那把劍就算周某人送與他的,讓你們兩個自由離開!”
楚三娘這才稍稍放心,不過想到可能要和周都督爭着去說服阿呆,又是緊張,她剛要開口說前去看看阿呆試劍怎麼樣了,就聽到帳外一連串的慘叫聲,不近也不遠,但其恐懼之意,則很明顯。
楚三娘大驚,本能站起,向帳外掠去。
後面,周都督似知底細,得意一笑,也期待着走了出去。
那些慘叫,正來自於校場。
當楚三娘趕到的時候,看到校場中心,一個渾身浴滿鮮血的人正持着通紅的劍,站在那裡,她只覺整個人心神虛脫,顫巍巍地叫了一聲:“阿呆?”
“阿呆”扭過頭來,咧嘴一笑,似是九幽之使者。
這個人,確實就是阿呆,只是,在這之前的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回到開始,阿呆被牽引着試劍的時候。
所來到的地方,是被圍着一圈柵欄的校場,現在較奇怪的,是其內並沒有靶子、兵器架、石磙木樁這些例行東西,也沒有充當對手的教練兵之類,反倒是外圍,圍着大批持着弓箭守護的周軍士兵。
簡單來說,校場內空空蕩蕩。
阿呆道:“如何試劍?”
他現在新得屬於自己的寶器,心裡有一股不試用就不能得到發泄的衝動。
那大將手向遠方一揮,就見,竟從對面校場的一道臨時門外被趕進了一大羣的人,但是,這羣人完全不像囚犯或者俘虜,因爲,身着的是城兵制服,也沒有戴鐐銬,不過,也不像自由人,沒有任何一人手上持有兵器,而且看上去恐慌難安,像是一羣不知將會怎麼對待的六神無主的羔羊。
看到那服飾,尤其看到那些人中有一個兩撇八字鬍的人,阿呆明顯知曉了什麼,眼神一收縮,手上劍顫了一下。
這羣人,竟然熟悉,是先前在西子城中被通城圍捕了的野蓮幫人,那個八字鬍的,則是師爺!
那大將見了阿呆反應,心下滿意,嘿嘿一笑,道:“咱們知道大俠所持寶劍‘名將’,爲大帥所珍藏,已經多年找尋不到主人,所以,想爲大俠準備一場盛宴,即是試劍,也是爲寶鋒開刃的慶賀,這些野蓮幫人,就是賀禮……其幫主被發現已死,名單上的已經一個不留都綁了過來。”
“另外,阿呆大俠是他們作惡的見證者,也是最有資格審判他們的人,將懲治權交給大俠,也是義理使然。”
人作惡,被害者若不能奉還,則由得天意、負使命的人來懲罰。
這是天理的循環,人道的公平,大俠存在的理由。
所以,阿呆陰冷地道:“好,替我謝過大帥這個禮物。”
現刻的他,竟然能感謝了,但是,那種無感情的口吻,卻讓人完全體會不到語境。
大將答應過,命令這面的士兵將柵欄挪開,充當入口,請阿呆進入。
阿呆只邁了一步,卻道:“給他們人手一把兵器,我不喜歡拿沒有反抗力的東西祭劍,即便他們是罪人,也擁有反抗的權利。”
大將一驚,感受到了阿呆的那股氣魄,心道這也許也是名將選擇了他的理由之一吧,於是招過士兵進行吩咐。
不久之後,校場之上被依着人數丟進去一堆的武器,不過,都是近戰之用。
丟武器者喊了唯一一句:“人手一把,自我防護,中途妄想衝出校場者,絕對射殺!”
這種話語,明顯包含着不祥和未知的威脅。
場中人看看四圍柵欄外的無數弓弩隊,不寒而慄,被髮放兵器的喜悅感也完全沒有了。
看到武器分派完畢後,阿呆正式踏入場中,被挪開的門也隨之闔上了。
那些人看到了走進來的阿呆,一時間輕鬆又不解。
但是精明的師爺,卻老遠就感受到阿呆的不同平常,尤其那柄近乎拖行的寬大的劍,怎麼看都像是凶煞之物。
阿呆於足夠近處停下,淡淡對所有人道:“下面,我將以血祭劍,能活下來的話,算你們的本事。”
對面人羣愣了一下,才羣起大笑。
但是,阿呆沒有笑,他逼近過去,朝第一個人發出了第一劍。
沖天的鮮血……
自此,校場之上的慘叫哭嚎和求饒就沒有停止過,但是,沒有一個人下場有過例外,地面幾乎完全被染紅。
而楚三娘就是在這時刻到場的,並喊出了阿呆的名字。
阿呆回頭,咧嘴一笑。
這笑中,毫無感情,同時,其主人手上的動作也完全沒有停滯。
多麼漠然的一種理性!
阿呆又回了頭,繼續未完成的屠戮。
楚三娘軟弱地癱坐在了校場外,手把着柵欄,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阿呆,幾刻之後的阿呆嗎?
這是在被控制下所作出的行爲,還是說,現在殺戮中的他,纔是其本性?是失憶前的原貌?
再看向那不斷在動作的兇劍,紅色的分明是鮮血,黑色的,恐怕代表的是內心。
不論如何,現在的阿呆,是人劍合一了。
這時,周都督走到身邊,無聲地看着場內,也一時震動。
雖然知道名將對應的必然是血殺,自己疆場征戰十數年,也是殺人無數,但那種殺戮,跟眼前的殺戮,心境是完全不同的。
他感嘆着對楚三娘道:“楚姑娘,別怪我,你也感受得出來,阿呆兄弟之所以能與那把劍完全心意神合,只因他自己就是個避不開殺戮的人,身爲一個濟世者,將使命感揹負身上,妄圖主持人間的正義,其結果必然就是除惡之心的膨脹,不將惡人殺盡,以極刑處決,就無以平息心頭的怒火,劍中紅色,是熱血,黑色,是冷漠無情,這纔是名將的真正含義。”
楚三娘喊道:“不,不,他只是被劍附了體,他是個人,不該是一柄劍……”
周都督搖頭,道:“他只是樂意變成劍而已。”
楚三娘不願相信,衝了過去。
她要從懸崖、從熔岩地獄,拯救出阿呆!
周都督也隨上。
而這刻,阿呆已經殺完最後一個人,也就是那個師爺。
滿場之中,除了屍體和血腥的風,以及呆立的阿呆,無一絲動靜。
柵欄之外的士兵們則幾近嘔吐,硬扛着看完這場殺戮,對他們內心也是一種衝擊,更有許多人不得不親自以弓弩射向妄圖逃跑者,完全麻木。
楚三娘衝到阿呆身前,不顧其渾身的血,雙手抓了上去,呼喊道:“阿呆,咱們不要在這裡,咱們離開,快丟掉那把劍……”
然而,阿呆似乎還沒有從殺戮的思維中脫出,完全沒有反應。
同樣到達了的周都督卻蠱惑般道:“阿呆,若想平復掉心中殺欲,你就要上戰場,那裡,所有人皆揹負罪惡,殺掉他們,才能證明自己持劍的資格!”
阿呆的眼瞬間亮了起來,喃喃道:“證明我持劍的資格?”
周都督點頭,道:“不錯,殺人即是除惡,殺人即是使命,不去殺人,一個劍客大俠的存在意義,又在何處?現在,我周凌就以南陵城大都督的身份,向你發出入軍邀請,你在,就永遠是我南陵軍無雙之將!”
阿呆不覺點了頭。
這一刻,楚三娘知道,一時之間,是勸不動阿呆了。
但是,她並不願放棄,她不相信,殺戮,真的可以是一個人的一切。
這一天,楚三娘和阿呆留在了城外軍中,而下一天,南陵軍就要開赴前線。
深夜,一個黑影偷偷摸摸地向着某個帳篷潛行。
那裡,休息着某個白天被一堆武將圍着奉承灌酒的某個無雙人物。
但是,還未接近,就被半路上一個橫出的人阻止了。
那人在夜色下空曠中竟擺了一張橫桌,自斟自飲,其對黑影道:“楚姑娘,這是要到哪裡去?”
黑影只好停了,她落下蒙面巾,赫然就是楚三娘。
而那個夜中飲酒的人,則是周都督。
楚三娘冷笑一聲,道:“原來你早算出我要做什麼,怎麼,這是要阻止我嗎?”
周都督一搖頭,邊飲酒,邊嘆道:“只是想告訴姑娘一些話。
楚三娘一怔,道:“說吧。”
周都督道:“殺劫,是很多志於濟世者都必須通過的一關,對於劍俠,由人變劍,再由劍迴歸人,過程是不可能少掉的,不然不算徹底悟透……這也是一個常年於戰場上殺人的老將想說的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