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我不想被吞噬……”
求救聲從近在眼前的靈魂傳來,這是一名青年的魂魄,年輕的他或許帶着雄心壯志走入森林,如今卻淪爲鬼魄,無法超生。
無形卻帶着血色斑點的鎖鏈貫穿靈體,將這道靈魂的行動範圍限制在覈心魔陣的邊緣,無論他如何努力,指尖始終距邊界有着一寸距離,竭力的掙扎反令身體寸寸崩裂,巨大傷痕貫穿魂體,像腰斬般觸目驚心,但魂體是不會爲此而死的,身軀徹底撕裂的一瞬他模糊了,面目全非,內有無數血紅絲線的虛幻魂體和麪般揉成方塊、圓球、蝌蚪等形,最終恢復人體,面目清晰卻帶着憔悴與絕望。
“救命……”他用盡全力伸出手,想要接觸血色的隔膜,但始終越不過那一寸遠……無形鎖鏈血光大放,令他痛吼,瘋狂扭動身軀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魂體內的血色絲線越來越多,自身的魂光愈發黯然虛幻,劇痛令他的靈魂抽搐、痙攣、幾乎暈厥。
那是連死亡都無法擺脫的痛苦,那是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魂光黯淡,連輪迴之路都斷絕的絕望,他不過是魔陣大網的一員,是魔頭輕易就能碾殺的螻蟻,他的掙扎與反抗顯得如此無謂,撼動不了鎖鏈,無法逃脫宿命的絕境囚籠。
凌青雲爲之動容,他與這青年素不相識卻看清這道靈魂所經歷的苦難,他見到青年的魂力被不斷剝奪,他見到青年被通徹靈魂的痛楚不斷折磨,他見到青年在血霧中沉浮,不斷吸入魔氣,眸中浮現兇戾、怨恨與絕望,他見到青年用盡全力地掙扎,終究無法突破一根鎖鏈的束縛,只能發出流下血淚的悲嘆。
“在力量面前,弱者便是如此無力?”凌青雲呢喃,他彷彿見到百年前血巫屠城的光景,血光沖天,成千上萬人同樣只能在魔力中慘嚎毀滅,他們不是不想活,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卻無可奈何,弱肉強食,強者踐踏弱者,弱者的命運任強者擺佈,這是亙古之理。
而現在凌青雲也是弱者,哪怕再怎麼天資卓絕,身爲金身境的他也不可能對抗觸及山河境的力量,在過去他更是弱者,僅僅石魄巔峰的他被盧志成壓得無法喘息,望着牧飛羽虐殺同伴幾欲瘋魔,但即便他將生命潛能完全爆發也無法對抗靈華境存在,眼睜睜看着同伴被一個接一個地折磨、死去,他有萬般不甘與悔恨,那瘋魔的仇敵,那高高在上的靈華強者怎會在乎?
但就在剛纔,墮魔的靈華強者倒在他的劍下,血巫的魔陣被他撕開一角,曾經絕望的他還活着,堅定地面對另一重更恐怖,更難以跨越的絕望。
“這世間豈有真正的無敵?”他不禁喃喃,並踏入血海氾濫的絕境。
無處不在的壓力令人窒息,濃郁到彷彿在肺葉綻放的血腥味令人暈眩,強烈尖銳的怨鳴奏響合唱,傳達着萬靈的悲哀怨恨令人瘋狂,恐怖血海的中心則是執掌一切的血巫傲然屹立,一柄古劍在他手中吞吐魂光,邪氣凜然。
簡直不可對抗,沖霄鬥志都要在此粉碎瓦解,哪怕天行境也在此折戟,一道金色魂影令凌青雲心顫,他知道這是普法大師的靈魂,如今被挑在劍尖,吸血般迅速枯癟!
三大天行強者無疑對此恨到極點,但他們傷痕累累,刀槍與劍直指血巫,卻幾乎沒有發出下一擊的力氣,就連天行強者也油盡燈枯了,他們消耗太大,傷勢太重,更被血巫周身的最濃郁血光剝奪生命力,如今還能站立都是奇蹟,怎麼可能是主宰者的對手?
凌青雲看到嶽峰傾盡全力地邁出一步,濺起萬層血浪,目含煞氣地刺出一槍,戰意殺意盡凝其上,猶如一支所向披靡的軍團馳騁,燦若驕陽。
但血巫獰笑着揮出一劍,腥風血雨,萬千怨靈淹沒了驕陽,埋葬這片末日之地最後的光,追隨嶽峰南征北戰,守戎邊關的槍折了,血劍更是毫不留情地刺入身軀,劍體泛起層層漣漪,它歡呼雀躍,暢飲着一尊天行軍團武的戰血。
精神波動在擴散,令整片血海臣服膜拜,這真的是精神,是貪婪喜悅之意,邪劍的意志正在誕生,在天行強者的血液中,在萬靈慟哭的魂光中,一道道靈體在血空與血海環繞,掙扎徒令血灑,哀嚎無法換取絲毫憐憫,上萬條環轉的鎖鏈像是牽着豬犬,在屠戮者眼中與牲畜無異。
彷彿一棵參天大樹茁壯,這棵樹比昔日靈果樹更宏偉雄壯,它紮根在埋骨百萬的血海,每一根枝杈都掛着一道靈魂,如今收穫的時機到了,血海枯涸,靈魂黯淡,連同天地能量與靈氣一起滲入那愈發邪異的沖天樹幹,化作古劍與血巫的蛻變能量。
也像磨盤轉動,磨盤中的一切都被碾碎,化作魔陣主人的養分,正在大快朵頤的血巫清楚地明白這股力量何等強大,他不禁笑着,幻想着以此爲起點的殺戮盛宴。
這一切都被凌青雲看在眼裡,他走向前,雙足浸入血中,一劍,血濺,切斷一根無形鎖鏈。
一道靈魂飛也似衝了出去,緊接着僵立,在血膜一尺外發顫,光芒幻滅不定。
“我自由了!”這個幾近枯竭的靈魂喜極而泣,發出的大喊都顯得格外虛弱,忽然他轉過身來,降至地面衝凌青雲無限感激地跪下。
“恩公之恩,來世結草銜環相報!”他磕了三個無聲的頭,接着消失不見。
“一路走好。”凌青雲沒有回頭,只是默唸着向前。
“一名少年?”凌青雲的舉動自然引起了血巫的注意,他擋下雷驚天的劈砍,饒有興趣地看向朝深處邁進的凌青雲,明知魔陣已經徹底發動,分明見到四大天行強者的慘狀,他居然還敢接近?
“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明知無路可逃?”血巫咧嘴愉快地笑着,像是很欣賞凌青雲的認命,他自然不會放過將他大陣摧毀一角的凌青雲,待他掌握邪靈器並晉升山河境,追殺區區金身境的少年也自然是手到擒來。
“讓我想想,該怎麼對待你?轉化魔靈?百般酷刑?還是拘禁靈魂用魔焰灼燒百年?”血巫這麼笑道,在勝券在握的現在他的聲音重新變得平緩與和藹,好像一個慈祥老人。
凌青雲聽見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淌血而過,見到一道竭力掙扎的靈魂臉上才浮現些許悲憫,一劍後鎖鏈折,距離枯竭只差一瞬的靈魂飛也似逃脫。
這靈魂很快消散了,但凌青雲似乎聽到一聲感激的謝聲。
“救命!”“少俠……請救我!”“吼!”凌青雲的舉動引起衆多靈魂的注意,那些尚有意識,在掙扎求生的靈魂紛紛求救並試圖向凌青雲接近,能斬斷鎖鏈的劍等若他們絕境中出現的一縷曙光。
凌青雲沒有理會那道靈魂,只是繼續前進,寶劍一次次揮動,將沿路鎖鏈斬斷。
“你自己都要死了,還管這些靈魂的死活?”血巫開口,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他們本就是一羣亡者,你救了他們又能如何?就算真有輪迴他們無法報答你,今日之事也不會有人知道,你做的一切,沒有人在乎。”
凌青雲沒有回答,在他心中有着答案。
或許世人不在乎,但他們自己在乎。
一名金身境面對自己的威壓,面對自己的魔音蠱惑竟無動於衷?血巫皺眉,他不在乎凌青雲解救靈魂,他就一人一劍,全力解救又能救出多少?根本不影響大勢,無法動搖他的蛻變,但他不想在這大喜的時候見到這種令人厭煩的正道強者,硬骨頭。
血劍出,水晶般長劍支離破碎,袁莫敵墜入血海生死不知,血巫不禁微笑,他感應到凌青雲的憤怒,但金身境的力量實在太過微不足道,憤怒也無濟於事。
“你想救這些靈魂,但這些靈魂值得你救嗎?”血巫笑着揮動血劍,澎湃怨念狂涌而出,一瞬間,凌青雲附近的靈魂都變了。
“小子快來救我,不然本大爺活剝了你!”一名大漢形態的靈魂衝凌青雲咆哮,滿臉戾氣,比山賊強盜有過之無不及。
“救命……不……都是你,我恨你,和我一起下地獄吧!”一道靈魂爆碎,臨死前無比怨毒地盯着距離自己只剩咫尺之距的凌青雲,恨他沒有解救自己,將他視作比血巫更可恨的仇人。
“吼!!!”一道青狼靈魂更是死死盯着凌青雲狂吼,張牙舞爪要將他撕碎,而在之前它趴伏於地,無比希冀地望着凌青雲,溫順如犬。
一瞬間,一切都改變了,全力解救的善舉卻換來惡毒與怨恨,彷彿拯救乃是天經地義,盡全力解救靈魂的凌青雲卻因沒能拯救所有人而罪大惡極,甚至剛剛被救下的靈魂都啃咬凌青雲發出詛咒,怪他來得太慢,令自己多承受一刻痛苦!
無比荒謬又無比真實,陰陽顛倒,整個世界都背叛了凌青雲。
“看到了嗎?這纔是他們的真心,你苦心積慮地解救他們只能換來這種回報。”血巫慈祥地笑着:“別在乎這些弱者的生死,用你的劍將這些忘恩負義之輩全部誅殺,然後到我身邊來,我的孩子。”
他動了心思,企圖令凌青雲墮落,將這天資卓絕的少年培養爲最強的殺戮傀儡,但這番蠱惑只換來凌青雲一個冰冷的眼神,他繼續前進,一劍又一劍,斬斷束縛靈魂的所有鎖鏈。
他與一道道靈魂擦肩而過,他見到悲吼的青年,見到哭泣的少女,見到哀嘆的老者,也見到遍體鱗傷的蒼狼,見到不甘咆哮的巨獸,他還見到嘶聲裂吼,在人與魔間轉換,縱死也要維持人性的靈魂,見到化作靈魂仍將幼獸緊緊摟抱的妖獸母親,見到神情淒涼而幸福的戀人。
一道道靈魂波動在他心中掀起漣漪,像是萬魂的合唱,最真實的靈魂交響曲。
凌青雲捂住胸口,這個部位是滾燙的,熱血在燃燒,殺意在澎湃,更有一股難以想象的力量噴薄欲出,將吞噬眼前的罪惡之地。
他咬緊牙關,將其壓下。
一場迷霧造就了多少悲劇,一座魔陣又將吞噬多少靈魂?愛與恨,喜與怒,悲與歡都在血色的災難中蒼白無力,任憑全力掙扎,任由悲笑怒罵,他們的靈魂被鎖鏈束縛,在猶如刀割的風暴中瓦解,淪爲一個魔頭蛻變的養分。
凌青雲還在前進,一路揮劍,解救所有靈魂,無論它是強是弱,是人是獸,又是否對他表達感激與怨恨。
他只是想救,無關回報,也無關世人的目光。
哪怕沒有明日,將葬身魔陣又怎麼樣?他就是他,不會因此改變。
由於怨毒靈魂的啃咬,也因血海的拍打與侵蝕,更承受不間斷的風暴洗禮,凌青雲的身體變得殘破,手臂露出森森白骨,英俊面龐因腐爛變得醜陋,搖搖晃晃的身軀看起來下一刻就會沉入血海,與這無盡屍骸同在,血巫感到驚異,這僅有金身一重修爲的少年憑什麼不斷前進,甚至接近了自身?
“就讓你過來,親自體會絕望吧!”血巫的神情重新變得冷厲,他撫摸着震顫的古劍,劍內傳來那無比怨恨、無比邪惡,無比渴求殺戮的意念令他感到振奮,他知道器靈正在形成,吸納這整片天地的靈氣與萬靈魂光形成,邪劍不斷膨脹的力量也令他的力量隨之暴漲,這是本命靈器的反哺!
邪靈器再加上山河境修爲,出山後還有誰能擋住他的腳步?除非那些最恐怖的老怪物出手!但他不會犯百年前的錯誤,他會更謹慎,利用人性,利用一個個家族宗派的慾望來殺戮,他將會造就更可怕的浩劫,說不定還能以此留名青史……
“所謂的人,不過是一羣最卑鄙的螻蟻,一個比一個邪惡,卻裝得冠冕堂皇。”血巫帶着笑意捏緊了雷驚天的喉嚨,後者的怒視在他眼中也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鳴淵再一次斬落,卻被無限接近靈器的血劍幾近劈裂,血巫愉快地俯瞰着沒有再戰之力的強敵,他不會立刻殺死對手,天行強者的生命很珍貴,適合在關鍵時刻利用,感受他們的不甘與憤怒更是令血巫暢快無比。
血色漩渦在轉,如磨盤將屈服與反抗的靈魂統統碾碎,汲取整片天地的怨念與靈氣造就邪靈,一切都未超出掌握,血巫等待着功成,百年來他從未如此心潮澎湃。
當然,他也關注着那個不怕死的少年,看他斬斷一道道鎖鏈進行無謂的拯救,自己卻向永世不得超生的悲慘結局不斷走近,終於,他踏上了血海中心的小島,晦澀魔紋密佈的魔陣最核心之地。
“歡迎歡迎,你還是第一位客人。”血巫滿臉笑容地說道,這是事實,這座不到一平丈的小島卻是整個魔陣的絕對中樞,稍有破損都勝過外圍魔陣十個陣眼毀滅,這也是吸收魂光與生命能量的所在,因此他始終死守此地,未令四大天行強者踏足一步,也將各種攻伐隔絕阻擋。
而今凌青雲登上了,卻只是因爲血巫對金身境的威脅毫不在意。
“讓我想想,該怎麼處置你比較好?”血巫微笑:“你也說說,喜歡什麼死法?”
“我來滅魔!”凌青雲的暴喝在血巫聽來簡直是笑話,但他還沒笑出來神情就凝固了。
他感覺到有一種至關重要的聯繫斷了,那便是他屹立中樞,統御魔陣的力量,他更見到爲自己源源不絕煉化魂光的磨盤破碎,有一座更大,氣勢恢宏的漩渦緩緩旋轉,猶如銀河懸臂,吸攝所有魂光、靈氣與萬千靈魂形成一曲永恆旋律。
“不!”血巫怒吼,他看清了,有一本無字之書在凌青雲頭頂懸立,吞盡靈光!
這是什麼?血巫盛怒,這是他的造化,他苦心積慮百年求取的機緣,怎容他人染指?他想要鎮殺少年,卻駭然發現道道鎖鏈將自身禁錮,令他動彈不得!
“魔陣逆轉了?”血巫滿眼不可思議併發出怒吼,這可是他花費百年歲月打造的,專爲自己更上一層樓而建立的領域,如今竟反戈一擊,將他死死禁錮?
“血巫,伏誅吧。”凌青雲冷冷地看着歇斯底里的血巫,劍耀寒光。
“就算我動彈不得,你一個金身境也想殺我?”血巫冷笑:“這點束縛,隨手就能掙破,等着吧,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
凌青雲沒有回答,他只是刺出一劍,傾盡全力的一劍,燃燒潛能的一劍,醞釀無窮殺意的一劍,將他一生積累融匯的滅魔之劍!
劍如流星,照耀天地,但血巫只是冷笑,這一劍確實很強,根本不像是初入金身境的少年所能發出,倚仗此劍足可在金身境所向披靡,甚至攻伐靈華境,但這一劍卻傷不了他,哪怕攻擊要害都未必能刺穿他的眼球,就算真能傷他,那點傷勢也會被他強悍的生命力輕易修復。
“就憑這點力量也想……什麼?”血巫的嘲諷還未說完便化作驚呼,他見到劍上浮現濛濛白光,他見到萬靈在劍側環繞,他更感受到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伴着劍光來襲,這絕不是金身境所能爆發的力量,倒像來自森林,來自天地,來自上蒼的威怒!
無邊血霧在光中消融,一道道靈魂在怒吼,爆發出千軍萬馬不可比的純粹力量,冥冥中的聲音在祈禱,增添神聖耀世之光,劍化流星,刺破魔淵!
這是功德,這是靈魂,這是信仰,這是衆生的祈願,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區區金身境,怎麼可能!?”血巫不甘怒吼,他不能接受這種結局,他躲過了天行強者的聯手圍剿,他隱忍百年積蓄力量,他只差一步就將踏足山河,怎能忍受被一名金身境斬殺?
古劍帶着強烈的不甘撕裂桎梏,卻沒能擋住那勢如流星的白色劍光。
像淨世的聖光也似天罰的劫雷,茫茫白光穿透了血巫的身軀,也淹沒了魔陣中樞的島嶼。
漆黑的穹頂開裂,灑下熾盛而明亮的正午日光,魔氣、怨念乃至罪孽在這光芒中如冰雪消融。
“不……”在這魔氣消融的光芒中,血巫低吼着,看着胸口的傷痕充滿不解與不甘,他的聲音帶着無盡怨恨與殺意,亦在光中消融。
緊握邪劍,理應不滅的天行魔軀緩緩倒下,沉入血海,與罪孽同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