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

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

落魄山中。

天氣清爽,一座宅子的院子裡,幾乎沒有落腳地,一張張大竹編無眼篩子,一隻只大柳條簸箕,都曬滿了乾紅辣椒,紅豔豔的,

檐下廊道里,朱斂躺在一張躺椅上,閉目養神,輕搖蒲扇。

岑鴛機今天沿着山道走樁完畢,就來這邊坐一會兒。

她喜歡跟朱老先生聊天,不單單是因爲朱斂帶她上山,領着她走上習武之路,在落魄山上,岑鴛機也把朱老先生當做唯一的親人長輩。

老先生會經常勸她多下山,回州城那邊的家看看爹孃,說哪怕被催婚,也不要不耐煩,更不要把落魄山當做一個躲清靜的地兒,

有些事情,躲不掉的,即便躲得掉當下的煩心事,也躲不過將來的後悔。

人生最徒勞無功,無非是追悔一事。

異鄉遊子,是那漂泊不定的紙鳶。唯有心中思念,成爲那根線。如果一個人對家人和故鄉都沒有了眷念,就真的成爲一隻斷線紙鳶了。那麼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是離離原上草,枯榮由天不由己。老先生還說岑鴛機算運氣好的了,離鄉這麼近,回家其實就幾步路而已,不過近了也有近了的煩憂。

岑鴛機之所以喜歡跟朱老先生談心,大概就是因爲老先生說理講話,從不拿捏長輩架子,一定要晚輩當下就將道理聽進去。

朱斂笑問道:“鴛機,這些年走樁,累計多少拳了?”

岑鴛機答道:“今年開春爲止,到了兩百萬拳,後來就不去計數了。”

朱斂又問道:“怎麼不數了?是覺得記這個沒意思,還是哪天突然忘記,之後就懶得數了?”

岑鴛機老老實實說道:“刻意記這個,練拳容易分心。好像練拳就只是爲了個數字。”

朱斂點點頭,“很好啊。公子曾經與我私底下說過,什麼時候岑姑娘不去刻意記住遞拳次數,就是拳法登堂入室之時。”

岑鴛機說道:“山主學拳天賦確實比我好太多。”

她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此事。

朱斂問道:“還有呢?”

岑鴛機老老實實搖頭道:“沒有了。”

朱斂笑呵呵道:“人嘛,都喜歡喜歡喜歡之人,討厭討厭之人。”

說得繞口。

不過岑鴛機又不笨,聽得明白。

岑鴛機解釋道:“我並不討厭陳山主,他人挺好的,就是當年第一印象差了點,實在讓人喜歡不起來。後來在山上,我不怎麼理睬山主,其實是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麼。”

“理解。”

朱斂點點頭,“鴛機,說實話,公子對你的拳法一途,一直都是很看好的。如果不是明知道你不會答應,還擔心你會多想些有的沒的,公子都要收你爲嫡傳弟子了,嗯,就像那個趙樹下。公子的這種看好,不是覺得你或趙樹下,將來一定會有多高的武學成就,就只是覺得落魄山上的武夫,純粹分兩種,一在拳法一在心,前者拳意上身、了悟拳理、通達拳法極快,後者要相對不起眼些,持之以恆,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視線。”

岑鴛機有些驚訝,輕輕嗯了一聲,“山主的想法蠻好。”

岑鴛機坐在廊道一旁的竹椅後,朱斂手裡蒲扇的搖晃幅度就大了些。

朱斂帶着笑意,喃喃道:“驛柳黃,溪漲綠,人如青山心似水。青山矗立直如弦,尚有來龍去脈,人生孤立,心不在焉,何其傷也。”

岑鴛機只是聽着便有些淡淡的傷感。

朱斂轉頭笑道:“元寶是喜歡曹晴朗的,對吧?”

岑鴛機忍住笑,點頭道:“她很喜歡曹晴朗,就是不知道怎麼開口。反正每次曹晴朗在門口那邊看門翻書,元寶都會故意加快腳步,匆匆轉身登山練拳。”

朱斂繼續道:“那麼元來那小子偷偷喜歡你,你是不是偷偷知道?”

岑鴛機微微臉紅,“知道是知道,可我不喜歡他啊。”

朱斂放下蒲扇,輕聲道:“觀海者難爲水,癡心者難爲情吶。”

“男女情愛之苦樂,不過是意中人變成了憶中人,或是心上人變成了枕邊人。”

在岑鴛機這邊,即便是一樣的話,從朱老先生和鄭大風嘴裡說出,就是大不一樣的意思。

一個是久經滄桑的和藹老者,一個是管不住眼睛的下流胚子,幸好鄭大風還算有賊心沒賊膽,從不對她毛手毛腳。

岑鴛機突然說道:“山主又出門遠遊了。”

朱斂嗯了一聲,緩緩道:“一人忙碌,世道就能得閒。”

————

騎龍巷兩座鋪子的掌櫃活計,人數越來越多。

壓歲鋪子代掌櫃石柔,綽號阿瞞的周俊臣,前不久還多出一個名叫箜篌的白髮童子。

隔壁草頭鋪子的代掌櫃,目盲老道士賈晟,龍門境的老神仙。除了一對師徒,趙登高和田酒兒。又來了個名叫崔花生的少女,自稱是崔東山的妹妹,差點沒把陳靈均笑死。

陳靈均今兒在行亭那邊跟白老弟嘮嗑完畢,就一路晃盪到小鎮,大搖大擺走入壓歲鋪子,大笑着招呼道:“箜篌老妹兒!”

被陳靈均暱稱一聲老妹兒的箜篌,也就是那位貌若稚童的飛昇境化外天魔,歲除宮吳霜降的道侶。

白髮童子暫時還是落魄山的外門雜役弟子,在這邊鋪子打雜幫忙。

它給自己取了個化名,就叫箜篌。

可是陳靈均哪裡知道這個年少白髮的可憐矮冬瓜,是個什麼境界,又有什麼身份背景,靠山是誰。

只知道是自家老爺在遊歷路上撿來的小丫頭片子,陳靈均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裴錢和小米粒被老爺帶回小鎮的時候,都沒啥境界。

這會兒白髮童子背對着陳靈均,嘴裡邊正叼着一塊糕點啃,兩隻手裡邊拿了兩塊,眼睛裡盯着一大片。

忙着呢。

沒空搭理那個咋咋呼呼的青衣小童。

阿瞞看着那個只比監守自盜稍好點的白髮童子,孩子頗有怨氣,都不當小啞巴了,“吃吃吃,就知道記賬記賬,記個錘兒的賬。就她那點薪水,什麼時候能夠補上窟窿,山主又是個光有錢不大氣的,隔三岔五就喜歡來這邊查賬,到最後還不是我們掌櫃難做人。”

阿瞞還是氣不過,“打水漂還有個響兒,吃東西沒個聲響,也算本事了。”

石柔姐姐每天起早貪黑的,好不容易掙了點錢,原本是可以變成好些碎銀子的,結果好了,來了個沒良心的,都成了賬簿上的債務數字了。

再說了,這個小姑娘好像腦子有毛病,她經常在後院那邊獨自轉圈圈,一次次振臂高呼,嚷着什麼“隱官老祖,威震江湖,武功蓋世”、“隱官老祖,英俊無雙,劍術無敵”……

阿瞞早就想帶她去看郎中了。

白髮童子這會兒聽見了小啞巴的埋怨,非但沒有置若罔聞,反而故意搖頭晃腦。

氣得阿瞞就想跟她掰扯掰扯。要不是看她是個小丫頭片子,一拳下去……又得賠藥錢。

石柔笑道:“都是自己人,計較這些作甚。”

陳靈均一聽這個小啞巴,竟敢對自家老爺說三道四,氣得雙手叉腰,瞪眼道:“周俊臣,說話小心點啊,我認識你師父,跟她是一輩兒的,你師父又認識小鎮的所有屠子,你自己掂量掂量。”

阿瞞呵呵道:“你認識我師父?我還認識我師父的師父呢。說話不小心咋了,你來打我啊?”

別的不說,落魄山有一點最好,境界啥的,根本不頂事兒。

石柔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輕聲道:“一家人不許說氣話。”

其實落魄山上上下下,石柔不太怕誰,怕的就只有崔東山,他真是什麼怪話損話都說得出口,比如……遛鳥。

不過那是不堪回首的老黃曆了,這些年已經好太多,尤其是隻要山主在家鄉這邊,崔東山平時對誰都給個笑臉。

崔東山上次帶了個妹妹崔花生回來,還送了一把檀木梳子給石柔,三字銘文,思美人。

阿瞞踩在小板凳,趴在櫃檯上,板着臉伸出一隻手,對陳靈均說道:“別跟我扯虛的,有本事就幫她還債,然後愛吃多少就拿多少,吃沒了,我親自做去,覺着不好吃,怎麼罵我都行。”

陳靈均擡了擡袖子,“他孃的,陳大爺這輩子大風大浪的,坎坎坷坷,幾籮筐裝不滿,都不稀罕多說,唯獨沒在錢上邊栽過跟頭,說吧,多少銀子?!”

白髮童子轉頭,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別啊,欠着就是了,又不是不還。欠人錢好過欠人情。”

陳靈均來到白髮童子身邊,如果不是大白鵝道破天機,還真瞧不出是個小姑娘。

之前小姑娘不是這個名字,芝蘭。

然後陳靈均就不樂意了,好說歹說了一番,才讓她改名爲箜篌。

“老妹兒,聽陳大哥一句勸,小姑娘家家的,取名字,最好別帶草頭字。”

昔年歲除宮,女官天然,道號鳳首。

她最心愛之物,便是一件箜篌,龍身鳳形,纓金彩,絡翠藻。

白髮童子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別老妹兒老妹兒的,難聽得很,趕緊換個說法。”

陳靈均爲難道:“可你也沒帶把啊。讓我喊你老弟,真心喊不出口。”

白髮童子沒好氣道:“一邊去。”

陳靈均只得去隔壁鋪子找賈老哥喝酒。

賈老哥一肚子的江湖道理,能說那趨炎附勢之輩,只會在體面上鋪展。

自古人忙神不忙,那就更需要忙裡偷閒了。還說自己也曾是個風流倜儻的俊秀男子,可惜了早歲哪知世事艱的浪蕩生涯。

這不比那些婆姨光棍漢的村頭碎嘴,雅緻多了?

哥倆好,一個熟門一個熟路,很快就張羅起一個酒局,對坐喝酒,今兒陳靈均帶了兩罈好酒過來,賈老神仙呲溜一口,打了個顫,好酒好酒。

陳靈均盤腿坐在長凳上,嘿嘿笑道:“喝酒放水兩哆嗦。”

老神仙拇指擦了擦嘴角,“三個纔對。”

一老一小,哈哈大笑起來,喝酒喝酒。

賈晟來自一箇中部藩屬小國,一個叫亳州的地方,說家鄉那邊,自古就是酒鄉,麻雀都能喝二兩。

以至於如今連隔壁的小啞巴,都學會了罵人,不如一隻亳州麻雀。

陳靈均突然皺了皺眉頭,放下酒碗,心聲道:“騎龍巷來了幾個道行不低的,賈老哥你先去後院,如果確定不是鬧事的,你再出來待客。”

目盲老道人笑道:“不打緊,讓老哥會一會……”

陳靈均說道:“至少是三個元嬰境。”

老道人立即起身,“我這就帶酒兒和花生一起去後院待着,再暗中通知掌律。”

陳靈均點點頭,穿上靴子,獨自走到鋪子門口那邊,以心聲提醒石柔悠着點,管好箜篌和阿瞞,接下來不管有什麼動靜,都別冒頭。

三位客人,兩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

一個年輕容貌的男子,氣態儒雅。一個身材敦實的漢子,有古貌氣,斜挎了個沉甸甸的棉布包裹。

還有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算不得什麼美人,卻英姿颯爽,她腰懸一把白楊木柄的長刀。

三人從騎龍巷頂部走下,女子以心聲說道:“此地確實水運濃厚,龍氣鬱鬱,不同尋常,難怪夫子當初會留在這邊。”

龍州地界,除了品秩極高的鐵符江,還有紅燭鎮那邊的衝澹、玉液和繡花三江匯流。

只不過如今鐵符江水神楊花,轉遷去了那條大瀆任職。

年輕人笑道:“靈均道友。”

陳靈均疑惑道:“你是?”

年輕人伸手往臉上一抹,撤去障眼法,露出在小鎮這邊的“本來面目”。

陳靈均笑道:“原來是陳老夫子,好久不見。”

認識對方,但是沒怎麼打過交道。

對方早先在龍尾溪陳氏開設的學塾,擔任過一段時日的夫子,聽說是個嗜酒如命的老酒鬼,後來很快就出門遠遊了。因爲聲名不顯,教書的本事也馬虎,學塾那邊也沒誰在意。

因爲裴錢小時候去過學塾上課,陳靈均放心不下,就偷偷去那邊蹲牆頭,看過幾眼老夫子,好像名字叫陳真容,聽大白鵝說這個外鄉老先生,來自南婆娑洲,跟聖人阮邛關係不錯。

老夫子身邊兩人,開始自我介紹,漢子自稱洛山木客,道號松脂。

女子笑容真誠,爽快道:“我叫秦不疑,中土膧朧郡人氏。”

陳靈均聽得腦闊兒直疼,啥木客啥膧朧的,給陳大爺整懵了不是?老爺在就好了,自己根本接不上話啊。

靈機一動,陳靈均喊道:“賈老哥,鋪子來貴客了。”

目盲老道人立即飛奔出來,殷勤待客來了,剛好有張酒桌,賈老神仙與陳靈均坐同一條長凳。

除了那個洛陽木客不善言辭,喝酒倒是沒少喝,其餘陳老夫子和秦不疑兩個都是爽快人,言語無忌,有啥說啥,賈老神仙一邊心裡琢磨一邊笑臉敬酒不停,很快就心中落定了,原來那個道號松脂的木訥男人,剛好遠遊至此,打算走一趟牛角山的包袱齋,而那個秦不疑聽說落魄山這邊純粹武夫多,還有個武評宗師,也不是奔着什麼討教切磋來的,她就是很感興趣,看能不能去山上走走看看。

賈老神仙就說此事不難,就是得事先跟落魄山那邊打聲招呼,順便誇了一通自家山頭,氣佳哉,鬱鬱蔥蔥然。風化極美,儒學極盛。倒是不敢說個最字,免得有王婆賣瓜之嫌。

秦不疑笑問道:“賈掌櫃,敢問你們山主,是怎麼個人。”

賈晟抿了一口酒,笑道:“提起我們山主啊,那貧道可就謙虛不得了,恂恂溫厚言辭熙熙,行事平正爲人沖和。”

真名其實是陳容的老夫子,啞然失笑。

這可以算是一個高不可攀的稱讚了。

秦不疑笑問道:“賈道長很推崇南豐先生?”

陳靈均聽得一頭霧水。

賈晟放下酒碗,撫須而笑,“哪裡,其實是我家山主,對曾老夫子的文章,極爲喜歡。還經常勸我多讀呢,說尤其是南豐先生的散文,通篇娓娓道來,條理嚴謹,氣雅意厚,初看似乎不顯山不露水,實則回味無窮。”

秦不疑笑道:“不曾想你們那位陳山主,竟然獨獨鍾情南豐先生的文章,實屬意外。”

相對於白也、蘇子和柳七這幾位,曾夫子的散文,確實沒那麼享譽天下。

賈老神仙立即笑着解釋道:“也不算‘獨獨’,只是相對而言。我家山主,治學一道,其實最爲推崇‘開卷有益’一語。山主還曾與我笑言,只因爲年少時家境貧寒,未能去學塾唸書,故而後來的修行路上,常常離鄉遠遊,剛好補上那份讀書債。”

秦不疑與那個自稱洛衫木客的漢子,相視一笑。

算是一場相談甚歡的酒席,南婆娑洲醇儒陳氏出身的陳容帶着兩位好友,去找個客棧先落腳,回頭等落魄山這邊的消息。

陳靈均但凡見着一個陌生人,就犯怵。

所幸還有個最靠得牢的賈老哥,酒桌之外,見誰都不虛。

早些年魏羨跟盧白象路過騎龍巷,在這邊坐了會兒,賈老哥碰到魏羨,愣是慫了,後來被裴錢道破天機,才知道鬧了天大笑話,魏羨所謂的“海量”,到底是怎麼個酒量。

一路送到騎龍巷盡頭,返回鋪子的時候,陳靈均跳起來拍了拍賈老哥的肩膀,“聊得不錯。”

賈老神仙撫須而笑,“待人接物這種事,說句不謙虛的話,不敢說有山主一半功力,兩三成,終歸還是有的。”

一襲雪白長袍的掌律長命,從騎龍巷臺階那邊緩緩走下,在門口那邊停步,她臉上有些笑意。

這個娘們,一年到頭眯眼笑,可真沒誰覺得她好說話,就連隔壁鋪子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瞞,遇到了長命,一樣歇菜,乖乖當個小啞巴。

不料今兒長命臉上的笑意,倒是透着一股真誠。受寵若驚的賈老神仙,可不敢得意忘形,立即低頭彎腰,朝那門外,雙手輕輕搖晃了幾下,然後一個滑步再一個側身,攤開一手,笑容燦爛道:“掌律裡邊請,裡邊請。”

長命斜靠門,與目盲老道人點頭致意,再跟陳靈均說道:“這一行人,多半是奔着你來的。”

陳靈均如遭雷擊,一跺腳,使勁摔袖子,哀嚎道:“遭了哪門子孽啊!不能夠啊,大爺招誰惹誰了,每天與人爲善,路邊螞蟻都不敢踩一下的。”

坐在隔壁鋪子門口的阿瞞,站起身,來到這邊,雙臂環胸,問道:“要不要我跟裴錢說一聲。”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找裴錢,管用是管用,問題是裴錢最喜歡記賬啊。

做人不能太箜篌不是?

長命嗑着瓜子,笑道:“朝你來的,就不能是好事登門?”

陳靈均咳嗽一聲,朝那阿瞞揮揮手,“去去去,小孩子別摻和大人事。”

阿瞞扯了扯嘴,轉身就走。

陳靈均補了一句,“好意心領了,下次再去我那個李錦兄弟的鋪子買書,只管報上我的名號。”

報上他的名號,當然沒屁用。畢竟報上自家老爺的名號,都一樣不打折。

但是他可以偷摸一趟紅燭鎮啊,先把書錢墊付了,當是預支給書鋪,再讓李錦在小啞巴拎麻袋去買書的時候,假裝優惠了。

這種小事,你這位衝澹江水神老爺,總不至於爲難吧?

若真的這點面子都不給,還怎麼混江湖?啊?要不要陳大爺教教你啊?

————

大驪京城,銅駝坊。

一位衣衫老舊的老先生蹲在一條巷弄裡,剛跟人下完一局棋。

對方是下野棋掙錢,老先生就像是在當財神爺送錢散錢呢。

圍棋下一局耗時太久,所以巷子這邊幾乎都是象棋,有些是憑真本事下棋贏錢,更多是擺些棋路刁鑽的老譜殘局坑人。

老先生站起身,揉捏手腕,蹦跳了兩下,唸叨着得我接下來要認真起來了。

氣啊,輸錢不說,還被一旁幾個喜歡指點江山的老頭子,罵作臭棋簍子。

蹲在那邊贏了不少錢的,是個笑眯眯賊兮兮的年輕男人,五短身材,長得有點歪瓜裂棗,這會兒男人只擔心那個窮酸老先生兜裡的錢不夠多。

老先生重新蹲下身,深呼吸一口氣,結果一局過後,又要掏錢結賬。

這個老先生的棋品真是……一言難盡,悔棋的本事比下棋更高。

幾乎每走三五步,就要嚷嚷着容我悔一手。唉?怎麼落子放錯地兒了,年紀大了,就是眼神不濟事。

後來年輕男人都習慣了,只要老先生一擡頭,就知道要打個商量。反正也簡單,落子無悔,沒得商量。

所幸給錢的時候還算痛快,願賭服輸,棋力差,棋品低,賭品還湊合。

老人似乎還是有點不服氣,“要是我學生在,保管輸不了。”

年輕男人笑道:“老先生只管喊學生來,賭注彩頭還可以往上漲。”

老先生揪鬚嘆氣道:“這不是喊不來嘛。”

年輕人隨口打趣道:“老先生還是個桃李滿天下的教書先生?”

瞧着很窮酸,一隻棉布老舊的乾癟錢袋子,當下愈發消瘦了,刨去銅錢,肯定裝不了幾粒碎銀子。

老先生笑道:“學生倒是不多,不過個個成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嘛。”

年輕人笑問道:“老先生的得意門生裡邊,難不成還出過進士、舉人老爺?”

好刁鑽的問題。

老秀才一時間有些啞然。

師徒兩輩人,唯獨科舉功名一事,還真是唯一的軟肋。

好像除了自己有個秀才功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虧得再傳弟子當中,出了個曹晴朗,好苗子啊,幸甚幸甚。

見那老先生搖搖頭。

男人眼中的一點炙熱和希冀,也就轉瞬即逝。

本以爲遇到了閒雲野鶴一般的某位大驪官場老人呢。

那個下棋贏錢的男人,實在是贏錢贏得太過輕鬆,以至於老先生悔棋或是落子猶豫之時,年輕人就背靠牆壁,從懷中摸出一本版刻精良的書籍,隨手翻幾頁書籍打發光陰,其實內容早已背得滾瓜爛熟。

老秀才笑問道:“老弟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男人搖搖頭,“暫時還不是,來京城參加秋闈的,我祖籍是滑州那邊的,後來跟着祖輩們搬到了京畿這邊,勉強算半個京城本地人。本來這麼點路,盤纏是夠的,只是手欠,多買了兩本善本,就只好來這邊擺攤下棋了,不然在京城無親無故的,死活撐不到鄉試。”

老秀才說道:“桂榜題名,飲酒鹿鳴宴,妥妥的。”

“何以見得?莫非老先生還會看相?”

“看相嘛,會那麼一丟丟,只不過呢,聖賢有云,相人,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男人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揮了揮手中那本解禁沒多久的聖人書籍,“有理有理,不曾想老先生還是同道中人。”

老秀才撫須而笑,“是極是極,不曾想年輕人眼光如此老道。”

男人捲起那本書,抱拳晃了晃,“不管如何,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只要真能通過鄉試,我就請老先生喝酒。”

老秀才微笑不言。

男人收起書籍,放入袖中,見那老先生還笑望向自己,只得一拍腦袋,恍然道:“差點忘了與老先生說一聲,我叫盧靈昌,放榜那天,要是中了舉人,我就來這邊擺攤等老先生,要是沒中,也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這敢情好。”

老秀才點點頭,“盧老弟,容我多說兩句,形相善惡,非吉凶定例,才高需忌氣盛啊。”

盧靈昌笑着點頭稱是,也沒如何當真。等老子考中了舉人再考進士,將來當了官再來談什麼才德配位。

老秀才起身告辭離去,盧靈昌蹲在地上,在老先生走出幾步後再轉頭時,男人笑着揮手作別。

老秀才嘆了口氣,雙手負後,踱步離去。

北風吹瘴癘,南風多死聲。此生困坎𡒄,憂患真吾師。

少不解事老又懶,治學得一或十遺。水陸冰冱天凍雲,一見梅花便眼清。

老秀才詩興大發,只覺得好詩好詩,就算白也老弟在此,也要強忍住拍案叫絕的衝動吧。

人云亦云樓所在的巷子那邊,李希聖身邊跟着書童崔賜,一同遊歷大驪京城。

李希聖之前從中土神洲返回北俱蘆洲後,在那個藩屬小國繼續書齋治學,一位老夫子突然登門拜訪,之後李希聖南下途中,剛好碰到了一位少年道士和一位老觀主。

其實這場重逢,對李希聖來說,略顯尷尬。

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就很樂呵。

如今這個浩然儒生的李希聖,與師尊道祖再次相見,到底是道門稽首,還是儒家揖禮?

結果李希聖先與道祖打了個稽首,再後退一步,作揖行禮。

之後李希聖就帶着崔賜趕來京城,主要是先前此地動靜太大,李希聖遠在北俱蘆洲,都心生感應。

大驪鐵騎,所向披靡。

天下震動而人心不憂。

小巷門口,劉袈見那氣度不俗的儒衫男子,站在了小巷外邊,然後挪步向小巷這邊走來。

老修士立即看了眼弟子。

少年以眼神作答,幹嘛。

老修士見他不開竅,只得以心聲問道:“該不該攔?”

趙端明心聲道:“反正我不認識他。”

“確定?不再看看?”

“師父,真不認識。”

“文廟陪祀聖賢的掛像那麼多,你小子再好好想想,拿出一點天水趙氏子弟該有的眼力。”

“師父你煩不煩啊,我真不認識他,半點不眼熟!”

“端明,你發個誓。”

“師父,差不多就可以了啊,不然咱倆的師徒情分可就真淡了。”

劉袈放下心來,現出身形,問道:“何人?”

李希聖笑道:“我叫李希聖,家鄉是大驪龍州槐黃縣。”

劉袈和顏悅色道:“那就是與陳平安同鄉了,對不住,得在此止步。”

其實之前還來了個身材高大的老道長,身邊跟了個多半是徒弟身份的少年道童。

也曾在這邊現身,在小巷外邊駐足,一老一小,並肩而立,朝小巷裡邊張望了幾眼。

當然被劉袈攔住了,鬼鬼祟祟的,不像話。

既然是道門中人,職責所在,還怕個什麼?

況且那兩位道士,也沒什麼白玉京三脈道門的道袍裝束。

————

在陳暖樹的宅子裡,牆上掛了一本日曆和一張大表格。

還有一本小冊子,一年一本,每年大年三十夜,都會裝訂成冊,三百五十六頁,一天一頁。

每天都會記賬,暖樹也會記錄一些聽到、見到有趣的瑣碎小事。

所以落魄山上,其實賬簿最厚、冊數最多的,是暖樹,都不是裴錢,自然更不是隻會記載每筆瓜子開銷的小米粒了。

每天除了灑掃庭院,還要伺候花草,將越來越多的山上藏書分門別類,有了書,就要挑日子曬書。幫朱老先生去自家山頭的那片竹林找老竹,雕刻些竹雕清供。採摘時令野菜,她還要自己釀酒,醃菜醃肉晾火腿,幾條小米粒的巡山道路,也需要打理,避免雜草橫生。到了年關,除了剪窗花,還要請朱老先生或是種夫子寫春聯,再帶着小米粒一起貼春聯。此外還要禮敬竈王爺,送窮神。

那麼多的藩屬山頭,經常會有營繕事務,就需要她懸佩劍符,御風出門,在山腳那邊落下身形,登山給工匠師傅們送些茶水點心。逢年過節的人情往來,山上像是螯魚背那邊,衣帶峰,其實更早還有阮師傅的龍泉劍宗,也是肯定要去的,山下小鎮那邊,也有不少街坊鄰居的老人,都需要時不時去探望一番。還要跟韋先生學記賬。定時下山去龍州那邊採購。

還有老爺的泥瓶巷那邊,除了打掃祖宅,隔壁兩戶人家,雖然都沒人住。可是屋頂和泥牆,也都是要注意的,能修補就修補。

因爲落魄山人越來越多,因爲戶籍一事,就需要經常跟縣衙那邊打交道了,比如最近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箜篌,草頭鋪子的崔花生,一開始暖樹擔心槐黃縣衙戶房那邊,覺得自己是個丫頭片子,辦事不牢靠,就會喊上朱老先生一起下山,後來餘米劍仙也幫過忙,主動跟她一起去縣城小鎮。不過如今不需要了,戶房那邊與她很熟了。一個曾經只需要喊宋伯伯的,如今都要喊宋爺爺了。至於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也沒長個兒,在縣衙那邊,約莫是見怪不怪,也不會議論什麼。

從自家那麼多藩屬山頭搜尋而來的各類奇石,做成盆景擺設,作爲文玩清供,燕子銜泥一般,不斷搬到那些其實不太有人常住的宅子裡邊,還有朱老先生親筆繪出的山水、花鳥、仕女畫卷,不能胡亂堆砌,不然可就俗了,還要考慮如何搭配瓷器,比如養花用瓶的花器,作爲文雅士人所謂的“花神之精舍”,首選舊藏青銅觚,其次纔是瓷青如天、細媚滋潤的幾種官瓷。

山上的每處宅子,都需要根據主人的不同喜好,放置不同風格的文房四寶,衣櫃書架,屏風壁畫,栽種不同的花卉草木。所以暖樹就自己搭建了一座花棚,堂花術是與朱老先生和種夫子請教的,她也會自己翻書查閱,所以她的書架上,都是這類書籍。

哪怕人越來越多,事情越來越多。山裡山外,還是被一個粉裙小姑娘,打理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

此外落魄山上,所有發生過的事情,不管大小,暖樹幾乎都一清二楚。

當然小米粒也會經常幫忙,肩挑金扁擔,手持行山杖,得令得令!

今天米裕在山上亂逛,發現暖樹難得閒着,坐在崖畔石桌那邊發呆。

米裕走過去,笑問道:“暖樹,來這邊多少年了?”

暖樹趕緊起身給米劍仙施了個萬福,落座後才笑道:“還沒到三十年呢。”

米裕嗑着瓜子,輕聲問道:“就不會覺得無聊嗎?”

二十多年了,每天就這麼忙忙碌碌,關鍵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瑣碎事務,好像就沒個止境啊。

就連他這個遊手好閒的,再喜歡待在落魄山混吃等死,偶爾也會想要下山散心一趟,悄無聲息御劍遠遊往返一趟,比如白天去趟黃庭國山水間賞景,晚上就去紅燭鎮那邊坐一坐花船,還可以去披雲山找魏山君喝酒賞月。

暖樹搖搖頭,“不會啊。”

米裕問道:“不累嗎?”

暖樹笑道:“我會休息啊。”

本來想說自己是半個修道之人,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境界,暖樹就沒好意思開口。

米裕有些無語。

前些年,有老氣橫秋的青衣小童,鬼靈精怪的黑炭丫頭,活潑可愛的小米粒……

如今,又有在路邊行亭擺了張桌子的白玄,箜篌。

唯獨粉裙女裙陳暖樹,大概是性子溫婉的緣故,相對而言,始終不太惹人注意。

其實就像陳靈均跟賈老神仙吹噓的,自己可是老爺身邊最早的從龍之臣,落魄山資歷最老、架子最小的老前輩,

還要在裴錢認師父、大白鵝認先生之前,大風兄弟是當地人不假,可他上山晚啊。真要論資排輩,不得往後靠?

再說了,還有誰陪着老爺在泥瓶巷祖宅,一起守過夜?有本事就站出來啊,我陳靈均這就給他磕幾個響頭。

既然陳靈均的確如此,那麼暖樹當然也是了。

米裕突然說道:“以後如果有誰欺負你,就找我。”

只是話一說出口,米裕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哪裡輪得到自己出手。

真有人敢欺負暖樹的話,估計就算對方是個飛昇境,都得死,而且註定毫無懸念。

所以米裕很快改口道:“比如那個陳靈均又說些傻了吧唧的話,我就幫你教訓他。”

暖樹眉眼彎彎,擺擺手,“沒有沒有。”

一個大袖飄蕩的青衣小童哈哈笑道:“哎呦喂,餘大劍仙,在給傻丫頭指點修行呢?好事好事,不然總這麼烏龜爬爬螞蟻挪窩,太不像話。”

米裕笑眯起眼望向暖樹,暖樹猶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後輕輕點頭。

米裕就拍拍手掌,站起身,朝陳靈均走去。

陳靈均察覺到不對勁,“餘兄,你這是要幹嘛?!有話好好說,沒什麼過不去的坎,解不開的誤會,不好商量的事!”

米裕笑道:“想啥呢,就是指點一下修行。”

陳靈均二話不說就跑路了。

落魄山上,曾經有三個小姑娘,個頭都差不多高,誰高誰矮,相差極爲有數了。

經常一起躺在竹樓二樓的地板上,微風拂過,帶來一陣陣的夏天蟬鳴聲。

她們枕着蒲扇,等着那隻放在竹樓後邊池塘裡的西瓜,一點一點涼透。

小小的憂愁,就是山外過路的白雲,來了就走。有些胖一些,就走得慢些,有些瘦一些,就走得快一點。

山中何所有?

一襲青衫和所有美好。

(本章完)

219.第219章 道士吟詩72.第72章 黑雲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149.第149章 約戰174.第174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191.第191章 做買賣也是修行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27.第27章 點睛384.第384章 彩雲局953.第953章 家鄉廊橋的舊人舊事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528.第528章 小街又有雨(下)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656.第656章 大瀆入海處遇故人440.第440章 沒有希望,何來失望321.第321章 井口邊的老道人304.第304章 人間多不平42.第42章 天才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32.第32章 桃葉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691.第691章 你來當師兄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418.第418章 那些入秋的喜怒哀樂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867.第867章 天下小心火燭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295.第295章 馭劍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263.第263章 一葉扁舟,翩翩少年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793.第793章 試試看44.第44章 水落石出第1305章 再出山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611.第611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778.第778章 醉酒第1305章 再出山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1087.第1087章 飲盡一杯酒4.第4章 黃鳥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124.第124章 鬼打牆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299.第299章 拳不停第1288章 寓言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22.第22章 止境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128.第128章 奇觀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61.第61章 過河卒135.第135章 振衣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541.第541章 聽說你要問劍(上)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1158.第1158章 雨過天晴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1122.第1122章 酒杯換碗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69.第169章 來個能打的560.第560章 畫卷中587.第587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94.第94章 秀色可餐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