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

第961章 另外一個

春山書院,與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一樣,都是大驪朝廷的官辦書院。

羣山逶迤,風煙俱淨,江水滔滔,百草豐茂。

一個老先生在書院內獨自散步,一身儒衫,身材瘦小,雙手負後,走到了一處夫子授業的課堂外,停步不前,也沒有太過靠近窗戶。

此地前身,正是大驪山崖書院舊址,只因爲“山崖”二字,等於給了大隋高氏,所以就改名,成了春山書院。

依舊是大驪朝廷的官辦書院,其實關於此事,當年大驪廟堂不是沒有爭議,一些出身山崖書院的官員,六部諸衙皆有,意見一致,棄而不用,好好維護起來就是了,哪怕是喜歡最精打細算、每天都能挨唾沫星子的戶部官員,都附議此事。其實那會兒,大驪文武都覺得山崖書院重返大驪,只是早晚的事情。

最後還是國師崔瀺的一句話,就改名了,朝堂再無任何異議。

一位暫時無需授課、負責巡視書院的教書先生,年紀不大,見着了那位老先生,笑問道:“先生這是來書院訪客,還是單純的遊歷?”

書院再寬鬆,也還是有些規矩在的。

老秀才撫須笑道:“人生逆旅,皆是行人,過客無需問姓名,讀書聲裡是吾鄉。”

年輕夫子啞然失笑,這是與自己拽上文了?

老秀才咦了一聲,奇了怪哉。

照理說,如今寶瓶洲各國的大小文廟,從京城到地方,都該重新懸掛自個兒的畫像了,眼前年輕人,身爲書院儒生,沒理由認不得自己啊。

對了,多半是文廟那幅掛像,未能描繪出自己一半的相貌神韻。

回頭就與那個頂着畫聖頭銜的老酒鬼,好好說道說道,你那畫技,哪怕已經出神入化,可其實還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機會啊。

書院的年輕夫子笑着提醒道:“老先生,走走看看都無妨的,只要別打攪到授業夫子們的講課,走路時腳步輕些,就都沒有問題。不然開課授業的夫子有意見,我可就要趕人了。”

老秀才點點頭,讚歎道:“年輕人脾氣蠻好,教書的耐心應該不差。好的,就事先說好,壞的,也早早提醒了。做事情,很有章法啊。見微知著,我看你們春山書院,風氣差不到哪裡去。”

年輕夫子倍感無奈,這位老先生,比較……好爲人師?

不過到底是些好話,倒也不惹人煩。就是略顯架子大了點。

這位老先生的大驪官話,說得不地道,多半是藩屬國的讀書人了,上了歲數,還要舟車勞頓,趕來京城書院這邊,委實不易,所以年輕夫子就主動與老先生說了幾處春山書院的形勝之地,老秀才笑着點頭致謝,緩步走到窗戶那邊,悄悄聽裡邊講課先生與學生的一場問答。

年輕夫子回頭望去,總覺得有幾分眼熟。

那個老先生,正雙手負後,站在廊道中,豎耳聆聽裡邊那位講課夫子的傳道授業。

約莫是察覺到了年輕夫子的視線,老先生轉過頭,笑了笑。

年輕夫子轉身離去,搖搖頭,還是沒有想起在那兒見過這位老先生。

老秀才繼續聽着裡邊的夫子解惑,嗯,很好,今天講課夫子拿來授業的,是早年一位靈寶縣楊氏子弟,對自己一部著作的注書,現在屋子裡邊聊的,是法行篇裡的內容,剛剛說到了書中一語,君子之所以貴玉而賤珉者,何也?

注,集解,簡釋,簡注,以及今注今釋……其實當年在浩然天下就多如牛毛了,所謂顯學,不過如此。

當然後來被文廟禁絕了,如今恢復了陪祀身份,各類註釋著作,自然而然就死灰復燃……算了,這個說法有些彆扭,反正就是多如雨後春筍、過江之鯽。

屋內那位夫子在爲學子們授業時,好像說及自家會心處,開始閉眼,正襟危坐,大聲朗誦法行篇全文。

老秀才便趴在窗臺上,壓低嗓音,與一個年輕儒生笑問道:“你們先生講學法行篇,都聽得懂嗎?”

年輕儒生其實早就發現這個偷聽講課的老先生了,而且這位書院學子明顯也是個膽大的,趁着講課夫人還在那兒搖頭晃腦,咧嘴笑道:“這有什麼聽不懂的,其實法行篇的內容,文義淺顯得很,反而是碩學通儒們的那幾部註釋,說得深些,遠些。”

年輕人見那老先生滿臉的深以爲然,點點頭。

然後那位老先生問道:“你覺得那個文聖,著書立說,最大問題在何處?”

年輕儒生愣了愣,氣笑道:“老先生,這種問題,可就問得大逆不道了啊,你敢問,我作爲書院子弟,可不敢回答。”

春山書院的前身,可是浩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山崖書院,前山主齊先生,更是文聖的嫡傳。那麼自己作爲春山書院子弟,說這個,不就等於離經叛道,欺師滅祖嗎?

老先生笑眯眯道:“這有什麼敢不敢的,都有人敢說六經注我,你怕什麼。我可是聽說你們山長,提倡你們立身要戒驕躁戒偏頗,讀書要戒狹隘,行文要戒陳腐戒,必須獨抒己見,發前人所未發者。我看這就很善嘛,怎麼到了你這邊,連自己的一點見解都不敢有了?覺得天下學問,都給文廟聖人們說完啦,咱們就只需要背書,不許咱們有點自己的看法?”

現任山長吳麟篆,自幼好學不倦,逢書即覽,治學嚴謹,曾經擔任過大驪地方數州的學正,一輩子都在跟聖賢學問打交道,雖說學正品秩不低,可其實不算正兒八經的官場人,晚年辭官後,又主講數座官立書院,據說在禁絕文聖學問期間,辛苦蒐集了大量的書籍版本,並且親自刊刻校點,而早年大驪王朝的科舉改制,正是此人率先提出朝廷務必增添經濟、武備和術算三事。

年輕儒生猶豫了一下,得嘞,眼前這位,肯定是個科舉無果治學平平、鬱郁不得志的老先生,不然哪裡會說這些個“大話”,不過還真就說到了年輕儒生的心坎上,便鼓起勇氣,小聲說道:“我覺得那位文聖,學問是極高,只是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有些不妥。”

老先生繼續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辦呢?可有想過補救之法?”

年輕儒生神色靦腆,“沒事的時候偷偷瞎想了些,當然肯定是很粗鄙偏頗了,只是咱們書院主講文聖著作的兩位夫子,喏,現在這位夫子就是其中之一,經常自顧自走在書院裡,將那文聖著作反覆背誦,一個情不自禁,都會流淚呢,最是推崇文聖老爺了,我可不敢把那篇胡說八道的文章拿出來。”

那個背誦完法行篇的教書先生,瞧見了那個“心不在焉”的學生,正對着窗外嘀嘀咕咕,夫子驀然一拍戒尺,輕喝一聲,“周嘉穀!”

年輕儒生瞠目結舌,不但自己給夫子抓了個正着,關鍵是窗外那位老先生,不仗義啊,竟然突然就沒影了。

周嘉穀戰戰兢兢站起身。

然後周嘉穀發現窗外,書院山長爲首,來了浩浩蕩蕩一撥書院老夫子。

再然後,有個方纔一縮頭屈膝就蹲在窗外牆根躲着的老先生,悻悻然起身。

那個老先生臉皮真是不薄,與周嘉穀笑哈哈解釋道:“這不站久了,有點累人。”

周嘉穀發現那個講課夫子滿臉漲紅,誤以爲夫子是覺得被人打攪了授業,年輕人立即硬着頭皮解釋道:“範先生,這位是我的遠房大伯,今天是來書院探望我來了,大伯不太曉得書院規矩,得怪我。”

老秀才撫須點頭而笑。

很善啊。

上了年紀的讀書人,就少說幾句故作驚人語的怪話,千萬別怕年輕人記不住自己。

更別動不動就給年輕人戴帽子,什麼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啊,可拉倒吧。其實不過是自己從一個小王八蛋,變成了老王八蛋而已。

再失望的老人,卻要永遠對年輕人充滿希望。

未來的世道,會變好的,越來越好。

然後周嘉穀就發現那位範夫子激動萬分,跌跌撞撞跑出課堂。

最終站在檐下廊道,範夫子神色肅穆,正衣襟,與那位老先生作揖行禮。

此外春山書院山主在內的所有老夫子,如出一轍,都作揖不起。

好像只要文聖不開口,就要一直作揖。

老秀才擺擺手,微笑道:“都別這麼杵着了,不吃冷豬頭好多年,挺不習慣的。”

所有書院夫子都緩緩起身。

春山書院山長吳麟篆快步上前,輕聲問道:“文聖先生,去別處飲茶?”

老秀才搖搖頭,走到那個範夫子身邊,笑道:“範先生,不如咱倆打個商量,後半節課,就由我來爲學生們講一講法行篇?”

範夫子再次作揖,嘴脣顫抖不能言。

老秀才走入課堂,屋內數十位書院學子,都已起身作揖。

尤其是那個剛纔跟文聖老爺扯了半天的周嘉穀,這會兒整個人都是懵的。

老秀才擡了擡手,“無需客套,學問要緊,都坐。”

範先生在內所有書院夫子,就只是站在外邊的窗邊聆聽聖賢教誨,無一人去與屋內學生爭座位。

老秀才笑道:“在講解法行篇之前,我先爲周嘉穀解釋一事,爲何會多言禮法而少及仁義。在這之前,我想要想聽聽周嘉穀的見解,如何補救。”

老秀才望向那個年輕儒生,打趣道:“周嘉穀,別怕說錯話,即便說錯了,我不在乎,誰敢在乎?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嘉穀顫聲道:“文聖老爺……我有點緊張,說……不出話來。”

老秀才笑問道:“那我先來講課?等你什麼時候不緊張了,再與我招呼一聲?”

周嘉穀抹了把額頭的汗水,使勁點頭。

窗外範夫子心中笑罵一句,臭小子,膽子不小,都敢與文聖先生切磋學問了?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學生。

回頭還得與周嘉穀問一問詳細過程。

這一天,近千位春山書院的夫子、學生,人頭攢動,密密麻麻擁簇在課堂之外。

儒家文聖,恢復文廟神位之後,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傳道授業解惑,就在這寶瓶洲的大驪春山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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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大搖大擺離開後,小巷之內三人,陣師韓晝錦,京師道錄葛嶺,陰陽家隋霖,各自對視一眼,都有些泄氣,都這樣處心積慮了,還是沒辦法將對方拘押起來,爲了這場原本以爲會無比兇險的廝殺,十一人在客棧推演了數十種可能性,而他們三個,正是負責佈陣設伏請君入甕的。

佈陣一事,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尤其是涉及到小天地的運轉,比如挑選小巷外更爲寬敞的大街,也是陳平安的必經之路,但是陣法與天地接壤更多,不但維持大陣運轉更加困難,同時破綻就多,而劍修出劍,恰好最擅長一劍破萬法。

女鬼改豔與陸翬雙方並肩而立在一堵牆頭上,她抱怨不已,“不過癮不過癮,都還沒開打就結束了。”

老孃偏不信邪了,真就摸不着陳公子的一片衣角?

巷內韓晝錦笑意苦澀,與葛嶺一起走出小巷,道:“對付個隱官,真的好難啊。”

既然沒打起來,葛嶺閒來無事,隨手敲擊小巷牆壁,“確實頭疼。”

大驪諜報這邊,對那身份隱蔽的斐然記載不多,只知道是託月山百劍仙之首,但是作爲文海周密首徒的劍仙綬臣,內容極其詳細,最早的記錄,是綬臣跟張祿的那場問劍,之後關於綬臣的事蹟錄檔,篇幅極多。而在那份甲字檔秘錄,末尾處曾有兩個國師親筆的批註,頂尖刺客,有望飛昇境。

隋霖收起了足足六張金色材質的珍稀鎖劍符,此外還有數張專門用來捕捉陳平安氣機流轉的符籙。

有句話,陳平安一語中的,他們這地支十一人,是真有錢。

就像這場架,都沒打起來,就消耗了不少穀雨錢。

他們最少人手一件半仙兵不說,只要是他們要花錢,禮部刑部專門爲他們共同設置了一座私家財庫,只要開口,不管要錢要物,大驪朝廷都會給。禮、刑兩部各有一位侍郎,親自盯着此事,刑部那邊的負責人,正是趙繇。

韓晝錦有些煩悶,連輸兩場,哪怕是輸給陳平安,難免還是憋屈,“紕漏到底在哪裡?好像他一開始就知道是個陷阱。難道說每次出門,每走幾步,大路上遇到個人,他都會算個卦啊?”

遠處餘瑜以心聲說道:“可能是那個‘陳先生’的稱呼。也可能是靠戰場磨礪出來的某種直覺,就像拳是喂出來的,直覺也是可以養出來的,我們還是經歷廝殺太少。”

綽號“畫師”的改豔有些赧顏,當時假扮少年趙端明的,就是她。

袁化境說道:“都撤了。”

宋續欲言又止,還是沒說什麼,各自返回。

陳平安回了客棧,跨過門檻之前,從袖中摸出一隻紙袋子。

見着了陳平安,老人放下手中那本《嘉陵竹刻》,笑呵呵道:“真是個大忙人,又跑去哪撿漏掙昧良心錢了?”

陳平安笑道:“得了吧,差點被一夥小蟊賊套麻袋。”

老人當然沒當真,玩笑道:“咱們京城這地兒,如今還有綁匪?就算有,他們也不知道找個有錢人?”

陳平安將那袋子放在櫃檯上,“回來路上,買得多了,要是不嫌棄,掌櫃可以拿來下酒。”

老人點頭,笑了笑,是一袋子麻花,花不了幾個錢,不過都是心意。

陳平安瞥了眼書籍,“老掌櫃不光喜歡瓷器,還好這一口?我家除了幾把竹扇,還有一對臂擱,分別繪刻喜上眉梢和桃實三千,縵仙款。不是我吹牛,哪怕是託名作,一樣值點錢的。”

“怎麼可能真是縵仙的竹刻……算了,你小子擅長編故事,估計不愁沒有下家當真品入手。”

老人見這小子又是同道中人了,一邊嘴上損人,一邊將書籍推過去,得意道:“瓷器和竹刻,不算什麼,黑老虎都懂些。”

陳平安趴在櫃檯上,搖搖頭,“碑帖拓片一道,還真不是看幾本書籍就行的,裡邊學問太深,門檻太高,得看真跡,而且還得看得多,纔算真正入門。反正沒什麼捷徑和訣竅,逮住那些真跡,就一個字,看,兩個字,多看,三個字,看到吐。”

老人笑罵道:“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小子就看得多了?”

“實不相瞞,我看得還真不少。”

“你一個走江湖混門派的,當自己是山上神仙啊,吹牛不打草稿?”

“需要打草稿的吹牛,都不算化境。”

陳平安意態閒適,陪着老人隨口胡謅,斜靠櫃檯,隨意翻書,一腳腳尖輕輕點地,記住了那些大家名作的圖畫繪本、拓本,以及類似大璞不斫這類說法。

與人和睦,非親亦親。

戶部官員,火神廟老嫗,老修士劉袈,少年趙端明,客棧掌櫃。

大驪太后,停步,雙方言語,可以平視。

點點滴滴細微處,不在於對方是誰,而在於自己是誰。然後纔是既在意自己誰,又要在乎對方是誰。

還了書,到了屋子那邊,陳平安發現寧姚也在看書,不過換了本。

陳平安輕輕關上門,寧姚沒搭理他,雖然上一本書,從頭到尾,都沒有揭示那位燈下看春秋、綠袍美髯客的真實身份,篇幅不多,但是寧姚覺得這位,是書中最傳神的,是強者。

陳平安給自己倒了一碗茶水,輕輕抿了口。

寧姚頭也不擡,說道:“巷口那邊末尾言語,不像你平時的作風。”

陳平安背靠椅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笑道:“是孫道長教我的,修行路上,趁着那些遇到的年輕天才們年紀還小,境界不夠,就要趕緊多揍幾回,打出心理陰影來,以後自己再走江湖,就有威望了。”

天下山上。人各風流。

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是一類人。

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又是一類人。

大玄都觀孫道長,趴地峰火龍真人,則又是一類人。

寧姚突然有些笑意,“你哪來那麼多的怪話,用不完嗎?”

陳平安忍住笑,“路上聽來的,書上看來的啊。家底嘛,都是一點一點攢出來的。”

寧姚問道:“就沒點無師自通?”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經道:“祖師爺賞飯吃?”

寧姚隨口說道:“這撥修士對上你,其實挺憋屈的,空有那麼多後手,都派不上用場。”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說實話,將來等我哪天躋身了仙人境,只說這寶瓶洲山上,可能這撥大驪死士,一旦被他們補缺十二地支,對我而言,就一個最大的潛在隱患。”

仿白玉京的每次出劍,畢竟都是講規矩的,而陳平安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規矩。

所以陳平安纔會主動走那趟仙家客棧,當然除了摸底,摸清十一人的大致底細、修行脈絡,也確實是希望這撥人,能夠成長更快,未來在寶瓶洲的山上,極有可能,一洲山巔處,他們人人都會有一席之地。

陳平安的想法和做法,看上去很矛盾,既然都是一個不容小覷的隱患了,卻又願意幫助對方的成長。

陳平安隨便拿起桌上一本小說,翻了幾頁,拳來腳往,江湖高手都會自報招式,生怕對手不知道自己的壓箱底功夫。

看看,當時在文廟那邊,曹慈就是這樣的,下次見面,作爲朋友一定得勸勸他。

再說了,你曹慈自創了幾拳,不到三十招?我不一樣不到三十。

寧姚突然說道:“怎麼回事,你好像有點心神不安。是火神廟那邊出了紕漏,還是戶部衙門那邊有問題?”

陳平安愣了愣,然後放下書,“是不太對勁。跟火神廟和戶部衙署都沒關係,所以很奇怪,沒道理的事情。”

寧姚就沒有多問。

她見陳平安從袖中摸出那張紅紙,將一些萬年土黃泥碎屑,倒在黃紙上,開始捻土些許,放入嘴中嚐了嚐。

寧姚說道:“你真可以當個形勢派地師。”

當包袱齋,望氣堪輿,江湖郎中,算命先生,代寫家書,開辦酒樓……

陳平安抹了抹嘴,笑道:“技多不壓身嘛。”

寧姚問道:“青峽島那個叫曾什麼的少年鬼修?”

陳平安說道:“不會與曾掖挑明瞭說什麼,我就只跟他提一嘴,以後可以遊歷大驪京城,增加江湖閱歷。之後就看他自己的機緣和造化了。”

寧姚沒來由說道:“我對那個馬篤宜印象挺好的,心大。她如今還是住在那張狐皮符紙裡邊?”

陳平安趕緊看了眼寧姚。

還好,不是什麼反話。

陳平安立即點頭道:“對,她當年就一直很喜歡那副符籙皮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寧姚疑惑道:“就沒想着讓他們乾脆離開書簡湖,在落魄山落腳?”

陳平安搖搖頭:“各有各的緣法。”

人間行路難,難於山,險於水。

山水險路摧車舟,若比人心是坦途。

所以那趟遊歷,蘇姑娘,木訥老實的少年曾掖,開朗活潑、言語無忌的馬篤宜,還有更多當年同行之人,其實都是陳平安的護道人。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當年在劍氣長城閒來無事,將那本山水遊記文字都給煉化了,煉字頗多,從青衫袖中掠出二十四個文字,然後剛好湊成了那撥地支修士的十一個名字。

宋續,韓晝錦,葛嶺,餘瑜,陸翬,後覺。袁化境,隋霖,改豔,苟存。苦手。

兩位劍修,陣師,儒生,道士,僧人,兵家修士,陰陽家修士,鬼修。

少年苟存的殺手鐗,暫時不知。

那個年輕騎卒,名爲苦手。除了那次英靈夜遊途中,此人出手一次,此後京城兩場廝殺,都沒有出手。

陳平安一邊看着這些名字,一邊分心將神識沉浸於小天地內,仔細翻檢魂魄、各大氣府,並無任何異樣,身上法袍,也沒有被動手腳的細微痕跡。

先前路過的那座小道觀,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楹聯: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在火神廟那邊,封姨以百花釀待客,因爲陳平安看出了紅紙泥封的門道,詢問進貢一事,封姨就順便提到了兩個勢力,酆都鬼府,方柱山,青君,統轄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除死籍、上生名。

尤其是後者,又由於陳平安提及了皚皚洲的九都山,聽封姨的口氣,方柱山多半已經成爲過眼雲煙,不然九都山的開山祖師,也不會得到部分破碎山頭,繼承一份道韻仙脈。

被陣師韓晝錦煉化的那座仙府遺址,以及餘瑜的那位劍仙扈從,顯然都歷史久遠,古氣幽幽,莫不是封姨的某種暗示?可能那幾壇百花酒釀,其實根本就只是個泄露天機的引子?

山上術法神通,層出不窮,防不勝防。只說天下劍修的那些本命飛劍,就有多少種匪夷所思的神通?數不勝數。

陳平安突然說道:“先前那個老車伕,脾氣可衝,囂張得很,見面第一句話,就是讓我有屁快放。”

其實陳平安挺想找他練練手的。

寧姚點點頭,然後繼續看書,隨口說了句,“臭毛病就別慣着,你怎麼不砍死他?”

陳平安呆滯無言,嘆了口氣,“真要打起來,我只靠一把夜遊,暫時還砍不死他吧?”

寧姚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關翳然挺懂你的,難怪會成爲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在書簡湖那會兒,關翳然幫忙頗多,沒有半點豪閥世家子的架子。”

心中所想,卻是老子又送硯臺又送酒的,你關翳然就這麼報答朋友,是不是造孽啊?之後那個菖蒲河酒局,等着。

其實寧姚不太喜歡去談書簡湖,因爲那是陳平安最難過去的心關。

她不忍心多說什麼。哪怕主動提及,也只是馬篤宜這樣的女子。其實有些往事,都不曾真正過去。真正過去的事情,就兩種,完全記不得了,再就是那種可以隨便言說的往事。

陳平安雙臂擱在桌上,微笑道:“你知道的,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除了感恩,念人好,還由不得自己不去察言觀色,不然很容易讓那些好心人,在他們自個兒的日子裡被親人爲難。”

寧姚放下書本,柔聲道:“比如?”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比如馬尾巷有個老嬤嬤,會經常送東西給我,還會故意揹着家人,偷偷給,然後有次路過她家門口,拉着我聊天,老嬤嬤的兒媳婦,趕巧兒正在,就開始說一些難聽話,既是說給老嬤嬤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說怎麼會有這樣的怪事,家裡的物件,也沒遭賊啊,難道是成精了,會長腳,跑別人家裡去。”

寧姚問道:“那你怎麼辦?”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道:“不能怎麼辦。”

沉默片刻,陳平安拿起水碗,“就是一想到老嬤嬤,當時左手攥住右邊的袖子,站在門口,背對着她的家裡人,還都是她的晚輩,卻要對我一個外人擠出笑臉,好像反而是在怕我不開心。其實跟老嬤嬤分別後,一個人走在路上,心裡是會難受的。更難受的,是我不知道老嬤嬤,在那一天,是怎麼跟親人相處的。”

所以後來,在那書簡湖青峽島那邊,與本該相互打死對方的劉志茂,同桌喝酒,算事情嗎?一點都不算。

寧姚趴在桌上,問道:“你小時候,是街坊鄰居所有的紅白事,都會主動過去幫忙嗎?”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有些話實在罵得難聽了,我纔不稀罕搭理他們。”

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當然了,那會兒我吵架的本事,確實不太行,想吵也吵不過。不過也有法子讓自己不憋屈的,大半夜搶水,得扒開別人家一道道攔水進入田地的小水壩,知道的吧?”

看着伸手比劃的陳平安,寧姚搖搖頭,“沒親眼見過,但是能想象。”

陳平安眼神熠熠,破天荒有幾分略顯稚氣的洋洋得意,“我那會兒,能在田壟那邊找個地兒躲着,一晚上不走,別人可沒這耐心,所以就沒誰爭得過我。”

在寧姚的印象中,陳平安有各種各樣的眉眼、臉色、神態,可是唯獨極少流露出當下這種的意氣揚揚,洋洋自得。

一個被太陽曬成小黑炭的不大孩子,反正不怕走夜路,更不怕什麼鬼不鬼的,經常獨自躺在田壟上,翹起二郎腿,咬着草根,偶爾揮手驅散蚊蠅,就那麼看着明月,或是無比璀璨的星空。

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躺在地上看着天。

這會兒,下巴擱在胳膊上,男人笑眯起眼。

寧姚重新拿起書。

陳平安笑道:“我也看書去。”

一粒心神芥子,巡視人身小天地,最後來到心湖畔,陳平安迅速翻遍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並無方柱山條目,陳平安猶不死心,繼續心念微動,不死之錄,長生之錄……有些細碎的收穫,但是始終拼湊不出一條合乎情理的脈絡。

陳平安在心湖之畔,耗費大量心神和靈氣,辛苦搭建了一座書樓,用來儲藏所有書籍,分門別類,方便揀選查閱,翻檢藏書記憶,如同一場釣魚,魚竿是空書樓,心神是那根魚線,將某個關鍵字、詞、句作爲魚鉤,拋竿書樓,起竿就能拽出某本、或是數本書籍的“池中游魚”。

沒有人爲陳平安傳授此法,是陳平安從文海周密,以及弟子裴錢那邊學來的,融會貫通,纔有此景此事此神通。

離開夜航船之後,陳平安又在忙碌一件事情,在心湖之上,小心翼翼聚攏、煉化了一滴光陰流水,以及一粒劍道種子,一把竹尺,各自懸在空中,分別被陳平安用來衡量時間、重量和長度。這又是陳平安與禮聖學來的,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自己打造度量衡,如此一來,即便身陷別人的小天地當中,不至於昏頭轉向。

可惜合道半座劍氣長城,陳平安徹底失去了陰神和陽神,不然修行一事,陳平安只會更快。

陳平安此刻站在水邊,頭頂就是日月起伏、銀河流轉的心相氣象,岸上人,低頭看着水中人。

陳平安收起視線,剛轉身,就立即轉頭,望向自己在心湖水中的倒影,皺起眉頭,記起了那個好像沒什麼存在感的年輕修士,苦手。

苦手?

這是一個圍棋俗語。

打個比方,就像自己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就是太徽劍宗白首的苦手,當然,郭竹酒也有點像是裴錢的苦手,屬於典型的一物降一物。

那麼泥瓶巷陳平安,就是杏花巷馬苦玄的苦手。

而曹慈,無疑就是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最大苦手,劍修劉材,則是劍道一途的苦手所在。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回水邊,盤腿而坐,開始閉目養神,雙手掐訣,只是很快就睜開眼。

一顆小光頭騎乘火龍巡狩而來,高坐火龍頭顱之上,說道:“欲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

陳平安無奈道:“道理我懂。”

那小光頭問道:“記得第二願?”

陳平安點點頭,藥師佛有十二大宏願,其中第二大願,是謂身光破暗開曉衆生願。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光明廣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綱莊嚴,過於日月;幽冥衆生,悉蒙開曉,隨意所趣,作諸事業。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小光頭雙臂環胸,氣呼呼道:“‘求菩薩是有用的’,這句話,是你小時候自己親口說的,但是你長大後,是怎麼想的?回頭來看,你小時候的每次上山採藥、下山煮藥,靈驗不靈驗?這算不算心誠則靈?”

陳平安輕輕嗯了一聲。

小光頭乘龍離去,罵罵咧咧,陳平安都受着,沉默許久,站起身時,觀水自照,自言自語道:“最大苦手在己?”

然後陳平安臉色鐵青,“這幫王八蛋,不要命了嗎?!”

芥子心神迅速退出小天地,陳平安甚至來不及與寧姚說什麼,直接一步縮地山河,直奔那座仙家客棧,拳開山水禁制。

人云亦云樓那邊,長劍夜遊劃破長空,在京城上方拖曳出一條光彩奪目的劍光,被陳平安握在手中。

陳平安身形飄落在一處屋脊,右手持劍,左手五雷攢簇,甚至同時祭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

因爲一個不小心,這些傢伙,就會誤打誤撞,招來另外一個“陳平安”。

純粹如神。

(本章完)

959.第959章84.第84章 我有一劍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853.第853章 人生好像一直在陋巷徘徊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209.第209章 也是木劍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119.第119章 有些道理884.第884章 不對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723.第723章 離真死了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282.第282章 天真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341.第341章 下筆有神882.第882章 夜行774.第774章 居中武夫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139.第139章 千奇(上)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1250.第1250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915.第915章 橫着走624.第624章 落魄山的家底(一)155.第155章 相談甚歡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426.第426章 紫陽府,劍叱堂333.第333章 偶遇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357.第357章 道爭毫釐,左右徘徊95.第95章 小廟894.第894章 夜航船26.第26章 好說話478.第478章 飛鳥絕跡冰窟中(下)1214.第1214章 家有良鄰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903.第903章 劍斬十四1213.第1213章 有餘153.第153章 心境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第1291章 於混沌一片中672.第672章 何謂從容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879.第879章 做客388.第388章 紙鳶起飛鳥散139.第139章 千奇(上)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第1311章 何謂劍仙如雲6.第6章 下籤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877.第877章 最難是個今日無事269.第269章 人間萬事細如毛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358.第358章 雨停664.第664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51.第51章 對峙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330.第330章 山水之爭244.第244章 千軍萬馬之前,我喝一口酒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457.第457章 故事裡的名字(上)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第1316章 太陽和野草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939.第939章 月色75.第75章 佔山爲王1168.第1168章 道上不敢有鄭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663.第663章 欲言已忘言(二)1236.第1236章 吾輩劍修當如何1144.第1144章 目擊而道存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197.第197章 陳平安喝酒了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857.第857章 持劍者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