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

第949章 太上宗主

一條名爲翻墨的龍舟渡船,在正陽山邊緣地界,撤去障眼法,緩緩北歸。

渡船這邊,落魄山衆人紛紛落下身形。

唯獨隋右邊沒有登船,她選擇獨自御劍遠遊。

泓下和沛湘依舊站在一起,一個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國之主,都是山澤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蓮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霽色峰議事,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顯得雙方很相依爲命,哪怕沒什麼可聊的,也會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於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機,誰都看在眼裡,誰都沒當回事,甚至連沛湘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說道的,畢竟就算她明兒就躋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正與夫子種秋談笑風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圍繞着裴錢飛奔不停,嘰嘰喳喳,說着自己那會兒陪着小師兄一起御風懸停,她跟在田地裡安營紮寨的一根蘿蔔差不多,紋絲不動,穩當得很,從頭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緊張,都是絕對沒有的。

陳靈均又開始發揮某種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與那個化名於倒懸的玉璞境老劍修稱兄道弟,雙方聊得極其投緣。

一個說自己在北嶽地界和北俱蘆洲,都很吃得開,報他的名號,喝酒不用花錢。

一個說自己在流霞洲和皚皚洲,也算薄有名聲,只是比起景清老弟,難免遜色。

至於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爺娶過門的山主夫人,陳靈均在寧姚登船的時候,離着距離稍遠,就幾個行雲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魚穿過人羣,雙手抱拳,畢恭畢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開口言語,結果捱了崔東山一腳,當場摔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陳靈均就乾脆不起身了,大聲喊道:“景清拜見山主夫人。”

寧姚無奈道:“起來說話。”

陳靈均脫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話,地上涼快。”

男兒膝下有黃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錢在劍氣長城寧府家門口的珠玉在前,寧姚勉強還算適應落魄山的門風。

其實在陳平安那邊,她聽過不少關於這個青衣小童的事蹟。

每當說起陳靈均的時候,寧姚甚至能從陳平安的臉色、眼神中,彷彿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過的江湖,彌補了年輕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陳平安只是擦肩路過的別處江湖裡,沒有走去過,但是總算看見過,那裡有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剛剛起身,那隻大白鵝作勢擡腳又要踢。

陳靈均擺出一個守勢的雙手拳架,崔東山收腳轉身,驀然再轉身又要出拳,陳靈均立即一個蹦跳挪步,雙掌行雲流水劃出一個拳樁。最後兩個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同時站定,擡起袖子,氣沉丹田,高手過招,如此文鬥,比武鬥更兇險,殺人於無形,學問比天大。

姜尚真獨自站在一旁,憑欄而立,崔東山來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趴在欄杆上,“打算回了?”

姜尚真點頭道:“韋瀅當宗主沒問題,卻未必懂得掙大錢,再者他也不宜對我的雲窟福地指手畫腳,需要我親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腦袋,手把手教他們如何彎腰撿錢。在這之後,等到落魄山下宗選址完畢,我打算走一趟劍氣長城遺址,有些舊賬,得算一算。”

當下這條龍舟渡船,唯獨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尚真轉頭瞥了眼正陽山的輪廓,“山主還是太客氣了。擱我就把那本賬簿公之於衆,再讓竹皇好好說清楚,擺事實講道理,爲何要將護山供奉除名。”

崔東山嘿嘿笑道:“算是咱們這位搬山老祖自己憑本事掙來的下場。比起夏遠翠這撥喜歡當縮頭烏龜的老劍仙,還是要更加的英雄氣概,輸就輸,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橫行無忌,造孽千年,明裡暗裡,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幾千條人命,偏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瞧見了今天死得轟轟烈烈,反而豎起大拇指,將其視爲豪傑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觀禮仙家當中,早年在袁真頁手上吃過悶虧和大苦頭的,可不止一兩個門派。”

崔東山還是嬉皮笑臉,“周首席,你這麼聊可就沒勁了啊,什麼叫熱鬧,就是瓊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於達官顯貴的年輕女修,熬不過去,等死,熬過去了,就要眼巴巴等着看別人的熱鬧。”

姜尚真懶洋洋道:“幫人夜中打燈籠,幫人雨中撐傘,到頭來只被嫌棄燈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溼了鞋。”

崔東山雙手籠袖,“你得這麼想,沒有這些人心,強者何必奮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過失,錯過和失去的,不是什麼擦肩而過的機緣,不是失之交臂的貴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機會改正的錯誤。然後錯過就失去。

姜尚真笑着點頭,“這個道理,說得足可讓我這種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東山隨口說道:“除了先生家鄉,槐黃縣城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好地方,堪稱神仙窟,金玉叢林。”

姜尚真好奇道:“還有這麼個說法?”

崔東山說道:“青冥天下,在一個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涌現了一大撥號稱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視爲米賊的王原籙,另外那個同樣躋身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實也是出身那邊。至於蠻荒天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竹篋,還有兩位託月山百劍仙,以及幾個年輕更小的,不是劍修,但修行資質都很好,都是從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的。”

姜尚真問道:“是有人在幕後纂改天時,有意爲之?”

崔東山搖搖頭,“這種容易遭天譴的事情,人力不可爲,至多是從旁牽引幾分,順勢添油,裁剪燈芯,誰都休想憑空造就這等局面。”

姜尚真問道:“咱們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麼?”

崔東山眨眨眼,姜尚真轉過身,開始在手心寫字,崔東山亦是如此作爲,等到兩人攤開手掌,握在一起,兩人哈哈大笑,心有靈犀一點通,英雄所見略同。

兩人都寫了四個字。

太上宗主。

————

劍頂祖師堂蕩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劍峰盡碎,雨腳峰換了一座山頂,幾座新舊諸峰的藩屬小山頭,被連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氣數混亂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澗,滿月峰被開出了一條山洞道路,瓊枝峰既捱了曹峻三劍,又像被米裕霞光劍氣沖洗了一遍,水龍峰精心飼養的水裔,先前被那隻龍王簍鎮壓得當下還在瑟瑟發抖,撥雲峰那把鎮山之寶的古鏡,來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隨意撥轉,就像孩子手裡邊的一隻撥浪鼓,雲聚雲散,使得一座撥雲峰,時而天暗夜幕,時而明亮白晝……

正陽山諸峰劍修,攔阻劉羨陽登山問劍,死人不多,但是受傷之人多達數十人,心氣墜落谷底。

供奉元白叛出對雪峰,轉投中嶽山君晉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被視爲“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不知所蹤,據說茱萸峰田婉那邊收到了一封信,吳提京這個逆徒,在信上對師父竹皇破口大罵,不當人子,不配劍修身份,以後師徒二人再有相逢,還是師徒名分,不過由他吳提京來當師父,你竹皇當弟子。

大驪京城禮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糾結什麼登山不登山了,提筆書寫一封密信,輕輕吹了吹墨汁,他這一手楷體,法度森嚴,既規矩,又別有幾分寫意風采,故而早年在大驪官場和文壇,可是有那“神似繡虎筆鋒”美譽的,確實是怎麼看都賞心悅目,董湖與禮部衙門尚書大人稟明情況後,老侍郎無事一身輕,下令渡船北去,人與渡船,皆悠哉悠哉白雲中。

魏晉即將離開渡船之際,餘蕙亭問道:“魏師叔是要去見那位年輕隱官?”

魏晉搖搖頭,“不見,這人酒品太差,見他沒什麼好事。”

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賣酒,就他魏晉買酒被坑錢最多。

餘蕙亭卻心知肚明,心高氣傲的魏師叔,如果沒有把那位隱官當朋友,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

一場原本恭賀搬山老祖躋身上五境的慶典,就這麼慘淡收場,宗主竹皇依舊是親自負責收拾殘局,再爛攤子,好歹還是個攤子,猶然是個即將開創下宗的宗字頭仙家。

竹皇抱拳,禮敬四方天地和諸峰觀禮客人,灑然笑道:“慶典取消,今天讓諸位白跑一趟,正陽山事後必有回禮和補償。”

瓊枝峰峰主冷綺得了宗主授意,讓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趕緊撤掉了所有案几。

竹皇收起視線,以心聲與一衆峰主言語道:“就此離開正陽山的客人,誰都不要阻攔,不可有任何不滿情緒,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語,就是裝,也要給我裝出一份笑臉來,晏掌律,你派人去諸峰山頭,盯着所有送客之人,一經發現,違者一律當場剔除金玉譜牒,如果有客人願意留在正陽山,你們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記這份香火情,患難之交,不過如此,必須珍惜。”

竹皇施展望氣術神通,看着一線峰之外的羣山氣象,潦草不堪,元氣大傷,不過竹皇依舊沒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猶有心情,與身邊幾位各懷心思的老劍仙打趣道:“可惜慶典還沒有開始,就被陳山主和劉劍仙各自登山問劍。不然咱們收取賀禮,多少能夠補上些窟窿,之後縫補山水,不至於拆東牆補西牆,太過焦頭爛額,不得不從下宗選址的款項中挪用錢財。”

夏遠翠喟然長嘆一聲,這個師侄,確實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語還能如此雲淡風輕,這位正陽山輩分最高的滿月峰老祖,一時間竟然收斂了幾分陰幽心思,大敵已去,若是那落魄山當真能夠就此收手作罷,滿月峰是不是與竹皇的一線峰摒棄前嫌,精誠合作?

財神爺陶煙波欲言又止。

晏礎滿臉遮掩不住的驚喜,因爲竹皇這句話,是與自己對視笑言,而不是與那秋令山的陶財神爺。

顯而易見,原本風光無限的秋令山,是註定要江河日下了。

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

留下的客人,寥寥無幾。

一條條觀禮渡船如山中飛雀,沿着好似鳥道的軌跡路線,紛紛掠空遠遊,正陽山這處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剛好藉此機會,趁着這會兒供奉客卿都人齊,我們進行第二場議事。”

晏礎立即以掌律祖師的身份,板着臉揮手道:“閒雜人等,都趕緊下山去,就留在停劍閣那邊,不要隨意走動,回頭聽候祖師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頁已經被除名,那麼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一職,就暫時空懸好了,陶煙波,你意下如何?”

關於護山千年的袁真頁,竹皇依舊只說除名,不談生死。

陶煙波慘然道:“宗主,遭此劫難,秋令山難辭其咎,我自願卸任職務,閉門思過一甲子。”

大勢已去,掙扎無益,只會犯衆怒,連累整座秋令山,被梟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爲記恨。

竹皇盯着陶煙波,緩緩道:“那就由晏掌律轉任此職。秋令山從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後秋令山一脈劍修的下山歷練,都要聽從一線峰祖師堂安排,不可有異議,勞煩陶劍仙回山之後,好好安撫人心。夏師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難之際,只好勞煩師伯出山,暫緩練劍修行一事,擔任祖師堂掌律。”

夏遠翠撫須沉吟道:“只好如此了。”

晏礎雖然心有不捨,本以爲能夠以掌律祖師身份兼任財神爺,不過能夠管着未來上下兩宗的錢財,還是有賺。

陶煙波聞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線峰全盤接管所有秋令山劍修?!你竹皇是要以鈍刀子割肉的法子,對秋令山劍修一脈數峰勢力,趕盡殺絕嗎?

一旦封禁秋令山長達百年,本脈劍修,尤其是年輕兩輩弟子,不都得一個個人心思變,學那青霧峰,一個個去往別峰修行?

添磚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爲難,牆倒衆人推,傻子都會。

竹皇說道:“陶煙波,你有異議?”

陶煙波臉色陰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最終還是搖搖頭。

雖然是一場祖師堂議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給任何人說個不字的機會,沒有了祖師堂的劍頂,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轉頭笑望向那個茱萸峰女子祖師,說道:“田婉,你職責不變,依舊管着三塊,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山門情報。”

田婉神色慌張,顫聲道:“宗主,正因爲茱萸峰諜報有誤,才使得咱們對那兩位年輕人掉以輕心,田婉百死難贖,願意與陶祖師一樣,就此閉門思過。”

竹皇笑了笑,搖搖頭,拒絕了田婉的請辭。

他當然知道這個娘們,很不對勁。

竹皇甚至篤定她與落魄山,要麼雙方極有淵源,要麼達成了某個盟約,但是沒辦法,這是正陽山必須付出的代價,是一線峰和他竹皇,不得不與那個陳山主雙手奉上的一份誠意。

晏礎瞬間心絃緊繃起來,再不敢計較什麼兼任不兼任了。畢竟水龍峰纔是一直手握諜報大權的山頭。

田婉這個臭婆娘,哪壺不開提哪壺。

至於那茱萸峰,別說什麼嫡傳,平時連個雜役弟子都沒有,歷來只有田婉一人在那邊幽居修行,這不明擺着是往水龍峰潑髒水?

竹皇心情複雜,這位宗主的心境,遠遠沒有表面那麼氣定神閒,事實上早已疲憊不堪,再有半點風吹草動,饒是竹皇,都要覺得獨木難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顯露,一覽無餘。都不用去看停劍閣那邊各峰嫡傳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說劍頂這邊,不是蠢笨的酒囊飯袋,就是聰明人的各懷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觀、選擇明哲保身的牆頭草。竹皇心中沒來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話說得好,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竹皇視野快速掠過各處,試圖找出那人的蹤跡。

竹皇敢斷言,那個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處。

————

滿月峰那處臨崖而建的觀景亭內,雲林姜氏兄妹二人,依舊留下。

匾額是黑底金字的孤雲亭,兩側亭柱懸楹聯,內容頗長。

晨起開門雪滿山,目送鶴唳松風裡,歲月拋身外,心月本來圓,

暮歸醉夢落樵聲,君語白日飛昇法,花木供真賞,焚香聽雨中。

亭內姜笙疑惑道:“如此一來,正陽山還有臉開創下宗?”

那個當宗主的竹皇,簡直就是個臉皮厚如城牆的主兒,算是讓姜笙大開眼界了。

寶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閥,可都瞧見了這一幕,鏡花水月關得太遲。

何況聽說文廟已經解禁山水邸報,正陽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別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有個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點頭道:“當然。”

竹皇其實是一個極有城府和韌性的宗主,這種人,在哪裡修行,都會如魚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殺,給他抓住了一兩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頂。

姜笙此刻的震驚,聽到大哥這兩個字,好像比親眼看見劉羨陽一場場問劍、然後一路登頂,更加讓她覺得荒誕不經。

姜山說道:“下宗建立,毫無懸念,連同正陽山上宗,無非是一同重蹈覆轍,變成之前數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摶景一人踩在頭上,壓得死活喘不過氣來。當然,正陽山這次形勢更加險峻,因爲落魄山不是風雷園,不止有一個劍仙,何況兩位山主,陳平安和李摶景,都是劍仙,可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姜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陽山的人心,雲雨聚散琉璃脆,散若飄絮脆脆碎,幾場問劍之後,確實不堪一擊。

韋諒所謂的拆解,其實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姜山笑道:“通過巡狩使曹枰,與大驪朝廷和大驪邊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區分,不能說全部,但是意義重大。再通過極有可能會轉去書簡湖修行的元白,讓中嶽晉青和真境宗,圍困選址舊朱熒境內的那個正陽山下宗。南嶽儲君採芝山,雍江水神,咱們家附近的那條錢塘江風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選擇,要想做成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耗費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養起來的人脈,還有貨真價實的利益交換。”

“這只是第一步。”

姜山娓娓道來,“第二步,是針對正陽山內部的,將撥雲峰、翩躚峰這些劍修,所有之前經常在一線峰祖師堂率先立場的劍仙,與永遠一屁股坐到議事結束的同門,將兩撥人,分開來,既可以讓一盤散沙更散,最重要的,還是藏在這其中的後手,比如讓正陽山上宗和未來的下宗,從今天起,就開始產生不可彌合的某種分裂。”

“如果換成我是那個落魄山年輕隱官,問劍結束,離開之後,就有第四步,表面上看似放任正陽山不管,當然誰願意問劍落魄山,歡迎至極。如此一來,落魄山等於給了大驪朝廷一個面子,爲雙方各自留下臺階。只在暗處,聯手中嶽和真境宗,全力針對正陽山那座下宗,很簡單,只要不是來自撥雲峰這幾處山頭的劍修,都別想有好日子過,甚至無人膽敢出門歷練。”

姜笙疑惑道: “表面上?第四步?”

姜山笑道:“白鷺渡和青霧峰之流,早已不成氣候,滿月峰夏遠翠最是識時務,瓊枝峰冷綺最擅長攀附強者,晏礎喜歡鑽營,唯利是圖。秋令山少掉一個幾乎等於是自家護山供奉的袁真頁,最爲元氣大傷,不然陶煙波其實是最適合、也最有希望擔任下宗宗主的人選。不管緣由爲何,正陽山淪落至此,與李摶景當年一人力壓正陽山,截然不同。”

“李摶景可以隨便問劍正陽山,打殺任何一位劍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陽山,承受壓力,同仇敵愾,因爲人人都不覺得一座風雷園,一個李摶景,當真可以覆滅正陽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聯袂觀禮,不一樣。故而這場觀禮,就是年輕隱官的第三步,讓正陽山所有人,從老祖師到所有最年輕一輩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別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尋仇都是癡人說夢,年紀大的,打不過,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庾檁輸得難堪至極,吳提京都已經走了,人心散亂至此。拼計謀,拼不過了,很懸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別談。既然如此,姜笙,我問你,如果你是正陽山嫡傳,山中修行還需繼續,能做什麼?”

姜笙試探性問道:“內訌?”

姜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姜笙怒道:“還來?!”

極少喝酒的姜山,掏出一壺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遙遙望向一線峰那邊,“在外人看來,是內訌。可在正陽山自己人看來,是理所當然的各有所爭,外門爭親傳名分,嫡傳爭各峰座椅名次,爭天材地寶的煉劍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難,處處都是要爭的。”

“只會比之前,爭得更厲害,因爲猛然發現,原來心目中一洲無敵手的正陽山,根本不是什麼有望頂替神誥宗的存在,一線峰祖師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會岌岌可危,擔心哪天說沒就沒了。”

姜山拎着酒壺,擡起手臂,畫了一個大圈,“以前的正陽山,可以通過不斷擴張,使得許多藏在深處的隱患,可以暫時無視,甚至有機會一直無視。”

然後姜山畫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圓,“如今好像縮減爲這麼點地盤。”

最後姜山在大圈小圓之間,用手中酒壺又畫出一個圓圈,“雖然事實上有這麼大,可是人心不會如此樂觀。走了極端,從曾經的盲目樂觀,眼高於頂,感覺一洲山河皆是正陽山修士的自家山門,變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觀,再無半點心氣,所以只好盯着腳尖幾步遠的一畝三分地。”

姜笙皺眉不已,“光是聽你說,就已經這麼複雜了,那麼落魄山做起來,豈不是更誇張?”

姜山笑道:“做起來複不復雜,我一個外人,不好隨便評論,可只是嘴上說起來,真心不復雜吧?”

簡而言之,陳平安的這場問劍,非但並未就此結束,反而纔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第一場問劍,姜山猜測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的落劍處,就是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

姜笙抱怨不已,“只是聽着,就煩死個人啊。”

“居高臨下,提綱掣領,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條名爲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幫着正陽山鑿出了一條河牀,那麼此後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會流瀉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渾然不覺。”

姜山突然起身,與涼亭臺階那邊作揖再起身,笑問道:“陳山主,不知我這點淺見,有無說錯的地方?”

去而復還的陳平安微笑道:“都對,沒有什麼大的紕漏。不過遠沒有姜君子說得那麼玄妙高遠,在我看來,天下學問之根本,不過‘耐煩’二字。”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點頭,“陳山主見解獨到,確實比我所說要更加簡明扼要,一語中的。”

陳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那就來見一見這位雲林姜氏的未來家主。

姜笙心中驚駭,猛然轉頭,瞧見了一個去而復還的不速之客。

正陽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了這麼個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只見那人面帶笑意,緩緩走上臺階,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更換了一身裝束,頭戴一頂僭越道統的蓮花冠,外罩一襲青紗道袍,腳踩雲履,手捧一支白玉靈芝,道氣縹緲雲水身,山下志怪神異小說上所謂的仙風道骨,不過如此。

分別落座涼亭內,姜山笑問道:“陳山主,如果不殺袁真頁,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說道:“只說結果,會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爲最終那個結果是對的,就可以在許多環節上不擇手段,操控人心,與玩弄人心,哪怕結果一樣,可兩者過程,卻是有些區別的。於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別,姜君子以爲呢?”

不殺袁真頁,留給正陽山一個極大的意外,其實陳平安確實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當時在背劍峰那邊,祭出一把籠中雀即可。

姜山點頭沉聲道:“是極。”

陳平安笑着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麼好酒,價格也不貴,只不過我這邊庫存不多,喝一壺少一壺。”

姜山道了一聲謝,接過酒壺,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終說道:“好像滋味一般。”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那一定是姜君子喝得少了。”

姜山轉移話題,“陳山主,爲何不將袁真頁的那些過往履歷,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濫殺無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來,總歸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罵名。哪怕只是揀選最粗淺一事,比如袁真頁當年搬遷三座破碎山嶽期間,甚至懶得讓當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終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陳平安搖頭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該罵不還是會罵,更何況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攔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說話,處處講理,恪守規矩,罵得少了,某些人就會有恃無恐,落魄山不好說話,背地裡罵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們。既然難以兩全其美,就務實些,撈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姜山想了想,“有理。”

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壺,正襟危坐,面朝這位年輕山主,微笑道:“如果讓正陽山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爲我們寶瓶洲的劍道第一宗門,最少在我看來,會是個天大笑話。”

姜笙神色尷尬,她到底是臉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們雲林姜氏幫着正陽山在文廟那邊,通過下宗建立一事。

陳平安看了眼這個“身材臃腫”的老龍城苻家兒媳,有些奇怪,姜山,姜韞,都很聰明,好像唯獨這個女子,不是特別聰明?

支持正陽山創建下宗一事,雲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幾分的,可卻談不上太過偏袒,因爲正陽山當下還不清楚,文廟即將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作爲條件,正陽山這邊是必須拿出相當數量的一撥“額外”劍修,趕赴蠻荒天下,再加上大驪宋氏那邊的定額,如此一來,正陽山諸峰劍修,兩撥人馬各自下山後,其實不會剩下幾個了,而且這一次遠遊出劍,絕非兒戲,到了蠻荒天下那些渡口,連大驪鐵騎都需要聽令行事,正陽山再想破財消災,難了。

所以姜山如此言語,直言不諱表露出對正陽山的不順眼,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這個姜笙犯不着心虛。

不過如果沒有今天這場問劍,以正陽山那幾位老劍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撥雲、翩躚諸峰劍修的出劍和性命,幫着一線峰攫取名利。

姜山要比已經遠嫁老龍城的姜笙,知道更多關於劍氣長城的真相。

那場城下之戰,頂替寧姚,劍斬離真。

一場甲申帳精心設置的圍殺之局。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這五位師承、機緣、資質都不缺的天才劍修,皆在託月山百劍仙之列。結果陳平安不但成功脫困,而且反殺流白。

南綬臣北隱官。

領銜隱官一脈,坐鎮避暑行宮,等於爲浩然天下多贏取了約莫三年時間,最大程度保留了飛昇城劍修種子,使得飛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獨秀,開疆拓土,遠遠勝過其餘勢力。

聽說如今的託月山新主人,名義上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曾在戰場上專門針對過陳平安。

獨自一人枯守城頭多年,與一位王座大妖龍君對峙。

以至於那場文廟議事,聽家主回家鄉後笑言,當時兩座天下對峙,開口調侃陳平安的大妖,很多。

傳聞那個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爲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卻一直希望能夠與陳平安覆盤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姜山自認自己遠遠不如眼前同齡人多矣。

除了年輕隱官當年境界不夠,未能在戰場上親手斬殺一頭飛昇境,刻字城頭。

這個同樣出身寶瓶洲的年輕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實上,姜山很清楚,未來寶瓶洲山上,一樣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這些消息和內幕,依舊會覺得陳平安當年都不是玉璞境劍修,也配當那隱官?也配讓浩然劍修禮敬幾分?

有人覺得強者都是對的,哪怕是被強者踐踏之人。

有人覺得強者都是錯的,哪怕是被強者庇護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望向外邊,好像風波過後,青山依舊在,雲水更無恙,沉默片刻,轉頭笑道:“姜山,你們雲林姜氏,或者說你本人,有沒有興趣當正陽山幕後的太上宗主?”

姜山有些遺憾,搖頭道:“終究非君子所爲。”

陳平安站起身,笑着點頭道:“還好,我連書院賢人都不是。”

姜山跟着起身,問道:“陳山主是要親力親爲?文廟那邊會不會有意見?”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做不來這種事情。”

姜山試探性問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是那山水譜牒尚未正式勾銷名字的元白?”

陳平安笑道:“我原本與竹皇宗主舉薦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劉志茂,更換門庭,擔任下宗宗主,當然會很難,說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臉,大打出手一場,顯然姜君子的提議更好。”

姜山一臉錯愕,無奈搖頭道:“陳山主,這樣就不厚道了。”

陳平安抱拳道:“姜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諍友。”

姜笙反正也說不上話,只是坐在一旁聽着兩人的對話,這會兒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飛劍傳信,大哥你更厲害,早知道這傢伙是什麼人了,還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現在好了吧?還“是也不是”了?

姜山環顧四周,有些意外,因爲預想中的竹皇,並沒有在涼亭附近現身。看來這位年輕隱官,還算厚道。

陳平安笑道:“姜君子這麼想就不厚道了。”

姜山抱拳告辭,不再多說一句,只是沒忘記拎走那壺酒,走出孤雲亭很遠,姜山纔回頭望一眼,涼亭內已無身影,這就很厚道了,好像對方現身,就只是與自己隨便扯幾句題外話。

青霧峰外,白鷺渡旁,過雲樓中,剛剛失魂落魄返回客棧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緩過神,就又呆滯無言,她怔怔看着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又來?!

陳平安重新要了那間甲字房,然後安安靜靜等着竹皇議事結束,再聞訊趕來。

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曬着日頭,睜眼轉頭望去,好像看見了一個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個雪人。

(本章完)

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578.第578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三)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255.第255章 精誠動人也傷人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653.第653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二)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147.第147章 請破陣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1106.第1106章 謎底149.第149章 約戰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179.第179章 添土994.第994章 惜哉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92.第192章 下筆如有神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840.第840章 左右終於不爲難447.第447章 無光對錯,最真心636.第636章 隔在遠遠鄉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358.第358章 雨停918.第918章 明白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84.第84章 我有一劍1203.第1203章 山中一幅畫564.第564章 出拳與劍1007.第1007章 看酒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1218.第1218章 就山425.第425章 貴客?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1178.第1178章 也是故鄉670.第670章 還鄉(二)893.第893章 算計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802.第802章 自由和遠遊(一)1050.第1050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七)333.第333章 偶遇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32.第32章 桃葉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848.第848章 一斬再斬,唯我得意98.第98章 山神作祟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681.第681章 我求你別死322.第322章 各爲巔峰,卻少一山1021.第1021章 十二高位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469.第469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上)334.第334章 螺螄殼裡有道場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331.第331章 過山過水,遇姚而停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061.第1061章 吾爲東道主(七)467.第467章 修道之人,修心無用?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216.第216章 出手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1159.第1159章 自有寬路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23.第23章 槐蔭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835.第835章 陳十一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733.第733章 煉劍(二)882.第882章 夜行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777.第777章 去而復還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296.第296章 遠望785.第785章 被天下壓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