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9.第939章 月色

第939章 月色

聽說眼前女子自稱寧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陳平安遊歷的劍氣長城,可絕沒有兩個寧姚。

李源兩腿打顫,趕緊一把抓住陳平安的手臂,這位昔年大瀆水正老爺的亡羊補牢的神通,那是一絕,因爲心虛,不敢看那寧姚,李源只是與陳平安說了一句福至心靈的言語:“陳平安,兄弟歸兄弟,實話歸實話,你真心配不上寧劍仙。”

寧姑娘是可以隨便喊的嗎?得喊寧劍仙!

至於那位寧劍仙是否領情,李源不曉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陳平安這邊,倒是笑得很開心,十分真誠,大概是覺得李源說這話,毫無問題。

李源這才稍稍吃了顆定心丸,小心翼翼轉過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禮道:“濟瀆李源,拜見寧劍仙。”

寧姚單手掐劍訣禮,說道:“飛昇城寧姚,見過濟瀆李侯。”

李源升任大瀆龍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廟封正,好似山水官場的頭等山上公侯,所謂的位列仙班,不過如此。

所以寧姚稱呼對方一聲李侯,算是一種很得體的尊稱。

李源滿臉笑容燦爛是真,實則痛心極了,更是千真萬確。

這光彩一幕,怎的都沒有人以仙術拓摹下來,不然他以後就可以將畫像好好裱起,懸掛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當那堂匾用了。

關於寧姚的事蹟和傳聞,其實存在着一道分水嶺,那場席捲浩然的大戰之前,關於寧姚的說法,主要就是一個,天下劍修的天才,其實只分三種,劍氣長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內躋身元嬰的劍仙胚子,浩然天下的百歲金丹。最後一種,當然就是寧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開闢並且開門之後,更讓寧姚的聲望,跨上了幾個大臺階,其實在文廟關門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傳回浩然的,比如寧姚毫無懸念的接連破境,勢如破竹,讓人目不暇接,這意味着寧姚獲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認可,故而浩然山巔修士,人人早已篤定這位年輕女子劍修,會是未來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這根本都不是什麼大道可期了,因爲寧姚註定會大道登頂,而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那座的天下山巔處,她都會是一人獨處的光景,身邊無人。

此外還有一種玄之又玄的山上說法,如今誰敢殺寧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麼以後就絕對不要去五彩天下了,一定會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鬆了口氣,還好還好,今兒與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聽說大瀆靈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

不過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個與好人山主稱兄道弟的。

裴錢與李源道了一聲謝,陳靈均上次走瀆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嬰兒山雷神宅那場風波,這位龍亭侯,表現得極有江湖義氣,陳靈均回了落魄山後,就經常與暖樹和小米粒唸叨此事,說他在交朋友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開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除了自家老爺,理所當然位居榜首,那他陳靈均就得排第二,然後暖樹和米粒可以並列排第三,因爲傻人有傻福,有幸認識第一和第二嘛。

結果一回頭,小米粒就與裴錢炫耀顯擺去了,那麼景清大爺的下場,可想而知。

寧姚問道:“這座鳧水島,水龍宗開了什麼價?多少穀雨錢?”

龍宮洞天,是北俱蘆洲公認的一處修道勝地,四季如春,夏無暑氣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錢、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會以各種本命物攔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實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機緣之外,都是靠着日積月累的水磨功夫,元嬰和飛昇這兩境修士,被笑稱爲千年王八萬年龜,只說元嬰境,除了不染紅塵、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點一滴的修行精進,來增加打破瓶頸的勝算。

島上除了一座歷代主人不斷營繕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錢,此外還有投水潭、永樂山石窟、鐵作坊遺址和昇仙公主碑四處仙蹟遺址,在等陳平安的時候,寧姚帶着裴錢幾個已經一一逛過,裴錢對那昇仙碑很感興趣,小米粒喜歡那個水運濃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邊搭個小茅屋,白髮童子已經說那石窟和鐵作坊誰都不要搶,都歸它了,好像陳平安還沒買下鳧水島,地盤就已經被瓜分殆盡。

陳平安輕輕踩了一腳地面,笑道:“這鳧水島,本是小洞天內,除主城島嶼之外,最適宜修行的三處之一,按照水龍宗那邊的估算,原價兩百顆穀雨錢。因爲龍宮洞天是三方勢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劍湖都沒收錢,水龍宗佔四成,所以開價八十顆穀雨錢,我沒好意思還價,已經飛劍傳信落魄山,立即寄錢過來。”

其實最早水龍宗不太願意賣出鳧水島,一場人數極少的祖師堂議事,都更傾向於租賃,哪怕約定個三五百年都無妨,只是實在扛不住浮萍劍湖、崇玄署和靈源公府的接連三封密信,這才爲這位寶瓶洲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破例一回。這還真不是水龍宗小家子氣,計較什麼神仙錢的多寡,而是涉及到了一處小洞天的大道氣運。

先前在水龍宗祖師堂那邊談買賣,陳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邊落座,而且南北宗孫結、邵敬芝兩位玉璞境,好像對此都見怪不怪。

寧姚猶豫了一下,說道:“我來這邊的時候,身上帶了些錢。”

在五彩天下的飛昇城那邊,泉府會按照定例,一切以劍修立下的戰功精準算賬,除此之外,劍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筆來自飛昇城泉府贈送的煉劍所需錢財。只是到了寧姚這邊怎麼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還能怎麼辦,只能硬着頭皮算賬,比如寧姚是飛昇城、更是嶄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劍修,還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飛昇境……何況還要再加上那些斬殺神靈、尤其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獨目者的功勞,再加上隱官一脈劍修的俸祿……泉府修士,最終看着那個單獨爲寧姚開設的賬簿,既與有榮焉,又倍感心碎。

所以如今寧姚,就成了飛昇城的最大債主,簡單來說,就是她極有錢。

陳平安埋怨道:“說的是什麼話,沒這樣的道理。”

寧姚看了眼陳平安,再看了眼那個故意一臉傻樣、豎起耳朵的龍亭侯,她就笑了笑,沒有言語。你怎麼說話的時候,不乾脆橫眉瞪眼大嗓門呢,豈不是在朋友這邊,更顯一家之主的氣概?

一行人走向那處現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蘆洲的這處龍宮洞天,再加上獅子峰,以及海上的淥水坑一樣,前身其實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宮之一。

李源也吃不準陳平安如今是否知曉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現身此地,作爲同鄉人的陳平安,當時好像還被矇在鼓裡。

李源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龍紋,一面古篆“峻青雨相”,遞給陳平安,如今陳平安是鳧水島的主人,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李源都該送出這枚住持島嶼陣法中樞的玉牌,說道:“如果只是運轉護山大陣,玉牌無需煉化,上次就與你說過此事了,不過真正玄妙之處,在於玉牌蘊藏有一篇遠古水訣,一旦被修士成功煉化爲本命物後,就能請神降真,迎下一尊相當於元嬰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那江河大瀆之中與人廝殺,法相戰力完全可以視爲一位玉璞境,畢竟這是一尊舊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職的神靈,官職不低的,神靈真名‘峻青’,雨相雨相,聽着就是個大官了。”

陳平安收入袖中,自有打算,其實光是這枚雨相玉牌,估計比整座鳧水島都要值錢太多,打趣道:“我與水龍宗做的這筆買賣,豈不是等於讓你虧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寶?”

李源白眼道:“尋常修士買下了鳧水島又如何,我會給出此物嗎?肯定是不小心丟了啊,想要運轉陣法,讓他們自己憑本事去尋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寶。與你客氣什麼,再說當年如果不是你不樂意收下,玉牌早給你了。此物對我而言是雞肋,當年身爲大瀆水正,反而不宜煉化此物,就像官場上,一個地方衙署的濁流胥吏,哪敢指手畫腳,隨便使喚一位京城廟堂的大臣。”

陳平安沉默片刻,突然問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煉化了,其實問題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這尊名爲峻青的水部天官神靈,萬年之前,並未隕落,而是類似真武山馬苦玄“請下”的那些神靈,依舊在文廟的調度之下,按照禮聖訂立的某個規矩,隱匿在幕後,繼續執掌一部分天地水運大道的運轉。所以無論是昔年一瀆水正,還是如今躋身高位的龍亭侯,都不合適。

在那大堂落座,裴錢和小米粒早已熟門熟路,早先拎水桶帶抹布,合力將此處打掃得纖塵不染。

陳平安說道:“我們只是在這邊坐一會兒,就會馬上離開,所以有件事還是要請你幫忙。”

李源想起一事,說道:“你是說十月裡邊的金籙、玉籙齋醮道場?先前你不是給了我兩顆穀雨錢嗎,還留下了那本記錄姓名的冊子,這二十來年,我年年都有照辦,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擔心,此事都成了鳧水島的每年定例了,水龍宗那邊都很上心的,絕不敢有絲毫怠慢。”

十月初十,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陽間俗子多爲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龍宗修士,會精心裁減出五色紙綵衣,各個鋪子都會附贈一隻小火爐,不過燒紙一事,卻是按照習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後兩天,因爲如此一來,既不會打攪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讓自家先人和各方過路鬼神最爲受用。

之後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爲先人解厄消災,爲逝者薦亡積福。水龍宗舉辦的這場道場法事更爲隆重,當然也就更加耗錢,除了來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類似大源王朝的將相公卿才能參與其中,聘請水龍宗高人在符紙上幫忙寫下祖輩故人的名諱、籍貫。一些財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戰事結束,也會讓禮部高官專程趕來此地,祭奠英烈,爲其祈福,敬香點燈,積攢來世福廕。

陳平安說道:“兩顆穀雨錢哪裡夠,說吧,你這些年幫我墊了多少神仙錢,我得補上。”

當年陳平安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劍氣長城那邊,久久無法返鄉,本以爲至多隔個幾年,總能再次遊歷北俱蘆洲,重回水龍宗。

李源本想拒絕,這點神仙錢算什麼,只是一想到這裡邊涉及祭祀的山水規矩,就給了個大致數目,讓陳平安再掏出十顆穀雨錢,只多不少,不用擔心會少給一顆雪花錢。陳平安就直接給了二十顆穀雨錢。李源就問此事大概需要持續幾年,陳平安說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轉世,如果說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輩子,那麼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來算。若有人轉世,還能夠再次繼續修行上山,陳平安也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再取出早就備好的十張金色符籙,來自《丹書真跡》記載,說讓李源幫忙以後在金籙道場上幫忙燒掉,每年一張。

李源一開始沒怎麼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間臉色變化,收入袖中之後,怔怔望向那個太過意氣用事的青衫劍仙,心聲道:“陳平安,你何必如此?!會消減自身福緣氣數的!而且每年燒符一張,實在太過頻繁了,這可比起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諱。你如果不是已經躋身玉璞境,我都要罵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瘋了。”

陳平安眼神明亮,說道:“我只希望心誠則靈。”

李源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無奈道:“我怎麼交了你這麼個朋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計我們離開之前,鳧水島還要待客一次。”

李源點點頭,“多半是那個邵敬芝,在迎來送往這些事上,她比北宗孫結更願意花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與一位拄龍頭柺杖的老婦人,聯袂拜訪鳧水島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駐顏有術,貌若年輕婦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納紗繡花紋吉服,寶髻鬆鬆挽就,脂粉淡淡妝成。

老婦人是位元嬰境,按照輩分是宗主孫結的師姑,她在跨過門檻之前,有意無意停步片刻,擡手理了理鬢角,卻也只能是乾枯手指,拂過雪白。

陳平安先前獨自來到門外臺階,笑着抱拳相迎。

邵敬芝是來送一件賀禮的,要購買鳧水島之人,竟然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宗主,之前在祖師堂,讓她大吃一驚。

因爲李源在祖師堂,十分胳膊肘往外拐,從水正變成龍亭侯的黑衣少年,言語不多,就幾句話,其中一句,說自己這位朋友,是山上的一宗之主,所以照道理說孫結、邵敬芝你們兩個,是得在木奴渡那邊迎接的。

然後邵敬芝得知此人所在山頭,剛剛躋身宗門沒多久,邵敬芝就有了來這裡做客的理由,爲那位陳宗主送了一隻水屬靈寶異物,名爲蠛蠓,形狀若蚊蟲,卻在山上別稱小墨蛟,飼養在一隻青神山竹製編織而成的小竹籠內,水霧朦朧。陳平安婉拒一番,最後自然是卻之不恭了。

不過這類實惠好處,今日收,明日送,有來有往的,就跟山下婚嫁酒宴的份子錢差不多,談不上誰更佔便宜。

比如以後水龍宗南宗再有什麼慶典,陳平安和落魄山自然就得表示表示,人可以不到,禮物得到場,所以雙方真正掙着的,其實是那份香火情。

陳平安和邵敬芝雙方其實半點不熟,所以也就是說了些客套話,只不過邵敬芝擅長找話,陳平安也擅長接話,一場閒聊,半點不顯生硬,好像兩位多年好友的敘舊。李源期間只插話一句,說我這陳兄弟,與劉景龍是最要好的朋友。邵敬芝微笑點頭,心中則是波瀾起伏,難道先前與劉景龍一起問劍鎖雲宗的那位外鄉劍仙,正是眼前人?

邵敬芝心中後悔不已,禮物輕了。

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老婦人,眼中沒有什麼陳宗主,只有對面那個長長久久、永遠少年模樣的李源。

上次久別重逢,是在水龍宗祖師堂內,那會兒的李源,點點金光凝聚身形,落在右邊首位座椅上,面容年輕,卻神意枯槁,如今再見,大瀆水運凝聚在身,黑衣少年已經神氣圓滿,這就是躋身大瀆公侯、再得到一位文廟學宮大祭酒親自臨水封正的好處了。此生已經無望破境的元嬰老婦人,親眼見到此時此景,卻好像比自己躋身上五境還要高興。

老婦人一張再不好看的滄桑臉龐,一雙再不會水潤靈秀的眼眸,還是會藏着好多的心裡話。

就像一封從未寄出的情書,從少女時開始提筆寫下第一個字,到老嫗白髮蒼蒼時,還未停筆。

世間不是所有男女情思,都會是那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可能沒有什麼春種秋收,一個不小心就會心田荒蕪,就是野草蔓延,卻又總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最後陳平安和李源,一起將邵敬芝和老嫗送到了島嶼渡口處。

在她們乘坐符舟離去後,陳平安輕聲問道:“有故事?”

李源白眼道:“沒啥故事可講。”

一起走回府邸那邊,李源笑道:“不會怪我多嘴吧?”

陳平安搖頭道:“寥寥幾句話,畫龍點睛,恰到好處。”

李源嘆了口氣,雙手抱住後腦勺,道:“孫結雖然不太喜歡打點關係,不過不會缺了該有的禮數,多半是在等着消息,然後在木奴渡那邊見你們。不然他如果先來鳧水島,就邵敬芝那脾氣,多半就不願意來了。邵敬芝這婆姨,看似聰明,其實想事情還是太簡單,從不會多想孫結在這些瑣碎事上的讓步和良苦用心。”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就別讓孫宗主久等了。”

李源感慨道:“當了宗主,潔身自好還好說,再想善解人意,顧慮周全,就不容易了,以後家業越大,只會越來越難。”

他是看着水龍宗一點一點崛起,又一步一步分爲南北宗的,李源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般性子憊懶,事實上,水龍宗能夠躋身宗門,早年李源無論是出謀劃策,還是親力親爲,都功勞極大,祖師堂那把位於右首的交椅,李源坐得問心無愧,只是歲月變遷,久而久之,才逐漸變得不愛管閒事,哪怕曾經被火龍真人罵句爛泥扶不上牆,他也認了。

陳平安點頭道:“老理兒。”

李源說道:“陳平安,你千萬別讓落魄山變成第二個水龍宗。”

陳平安雙手籠袖,在岸邊緩緩而行,笑道:“會爭取。”

別看李源瞧着跟自家那位景清大爺差不多,其實還是很不一樣的,前者只是懶散,其實心裡邊什麼事情都門兒清,至於後者,是真的缺心眼。

所以李源當這個龍亭侯,以後只會風生水起,不會被沈霖的靈源公府壓下一頭,如果換成陳靈均當家,估計就是每天大擺酒席,流水宴一場接一場,然後突然有天猛然發現,啥,沒錢啦?

李源小心翼翼問道:“既然你的媳婦是寧姚,那麼那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陳隱官?”

陳平安笑眯眯道:“你猜。”

李源踮起腳,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笑嘻嘻道:“陳公子,哪裡酸?給你揉揉?”

陳平安板起臉說道:“放肆,喊陳山主。”

來不及多看鳧水島幾眼,陳平安就離開了龍宮洞天。

乘坐符舟之時,陳平安擡頭瞥了眼那輪大日,按照當年李柳的泄露天機,懸空的那輪大日雛形,是濟瀆中祠年復一年的香火精華凝聚而成,李柳對此不以爲然,直接給了個“胚子粗糙,不得其法”的評價,說哪怕再給水龍宗萬年光陰的打磨,也比不過醇儒陳淳安肩頭所挑起的日月。

陳平安收回視線,以心聲與寧姚說道:“我先前跟劉景龍提及一事,北俱蘆洲這麼多年,都沒有出現一位飛昇境劍修。”

北俱蘆洲劍修如雲,照理說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應該出現一位、甚至兩位飛昇境劍修的地方。

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與北俱蘆洲劍修趕赴劍氣長城有關,劍修或者在那邊戰死,或者大道斷絕,或者重傷,人數實在太多,比如劉景龍的師父,當時是仙人境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原本只要留在太徽劍宗,就有希望躋身飛昇境。

哪怕此地劍修衆多,難免會均攤一洲劍道氣運,但是在此之外,肯定還有其他理由。

寧姚想了想,“北邊的白裳,如此惜命,他肯定有所圖謀,比如想要成爲一個底子極好的飛昇境劍修,想要在北俱蘆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後一鼓作氣奔着十四境劍修去。”

其實寧姚只要願意認真去想某個事情,她的見解,往往就會極其精準。

“之前聽裴錢說過,白裳曾經與清涼宗賀小涼撂下一句話,說要讓賀小涼一輩子無法躋身飛昇境。白裳此人,絕不會故意說些聳人聽聞的狠話。”

“此人開宗立派多年,又在仙人境停滯數百年之久,依舊只肯收取一位嫡傳弟子,如果換成是我,肯定是早已將飛昇境視爲囊中物,所以纔會覺得與其分心勞神,要經常與庶務打交道,不如自己一人煉劍,更有長遠收益。”

“白裳早年在劍氣長城的口碑,算不得多好,卻也不差,不像是個遞劍含糊的人,他之所以會錯過先前劍氣長城的那場大戰,只是等到蠻荒天下打到了老龍城,纔跟隨天君謝實,一起走了趟寶瓶洲,說不定白裳就是在等,賭上所有劍修聲譽不要了,都要留在北俱蘆洲,等待某個更能旱澇保收的破境契機。”

陳平安點點頭,陷入沉思。

寧姚神色有些彆扭,還是以心聲直截了當說道:“我去浮萍劍湖,只是因爲那邊有酈採,和陳李、高幼清這兩個家鄉晚輩。”

看似沒頭沒腦的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明白。”

寧姚笑道:“不會偷偷記裴錢的賬吧?”

陳平安疑惑道:“無緣無故的,怎麼說?”

寧姚點頭道:“原來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陳平安作勢要抱過她肩頭,被寧姚一手輕輕推開,狠狠瞪了眼他。

在渡口歸還木質印章的時候,那位笑意盈盈的水龍宗女修,身邊站着一位北宗掌律修士,神色恭敬,與陳平安以心聲說了一事。

木奴渡之外,三人在大瀆畔現身,是宗主孫結,元嬰境供奉武靈亭,祖師堂嫡傳弟子白璧。

陳平安先在渡口飛劍傳信一封給彩雀府,然後御風去見宗主孫結。

陳平安其實認得那位宗主親傳的女修,還知道她是芙蕖國豪閥出身,之所以記憶深刻,不是因爲前後見過兩次的緣故,而是她擁有一套十八顆水龍宗祖師堂賜下的壓勝花錢,還有一把名爲“散雪”的古琴,當年在那處秘境遺址內,白璧曾與彩雀府孫清打得有聲有色。

白璧卻沒有認出當年那個抱住一棵竹子不鬆手的“老修士”。

宗主孫結所送之物,是一對水龍宗深潭禁地纔有的牛吼魚,此物實打實的百年一遇,極爲稀少。關鍵孫結誠意十足,直接送出了一對,雌雄皆有,就更加難得了。故而就連李源都有些刮目相看,畢竟一個不小心,天底下可就不光是水龍宗纔出產牛吼魚了。

所以陳平安主動說道:“孫宗主,以後但凡有事,有那用得着的地方,懇請一定飛劍傳信寶瓶洲落魄山,能幫忙的,我們絕不推脫。”

不單單是禮物貴重,陳平安纔有此說,更多還是因爲龍宮洞天內的金玉齋醮一事。

孫結抱拳道謝,然後忍不住問道:“可是披雲山旁邊的落魄山?”

先前議事堂內,李源只說此人是一位宗主,可沒有說山門根腳。

不過孫結也只當是這位別洲宗主的客氣話,沒有太過當真,畢竟雙方都不在一洲山河之內。水龍宗修士一向規矩行事,與人結緣不結怨。何況水龍宗的山上盟友,可不光是浮萍劍湖和大源崇玄署。

陳平安笑着點頭,“與魏山君有些私誼,照拂我家山頭極多,之前能夠僥倖躋身宗門,魏山君出力極多。”

武靈亭心中恍然,難怪,原來是傍上了一洲北嶽大山君的披雲山魏檗。

這位野修出身的水龍宗供奉,至今還不曉得自己的嫡傳弟子到底去了哪裡,更想不到眼前這個傢伙,剛好對此一清二楚,其實是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

裴錢神色古怪。有件事,她到現在,都沒敢跟師父說半個字,比如魏夜遊的這個綽號,到底是怎麼來的。

小米粒既失落,自家落魄山,咋個還不如魏山君的披雲山名氣大呢,又替魏山君高興得很,了不得了不得,披雲山的名氣大如渡船哩,都飄到水龍宗這邊來了。

小米粒打定主意回家之後,她得與魏山君說道說道,開心開心,多嗑瓜子。

一行人之後御風趕赴骸骨灘,不過在去披麻宗木衣山之前,陳平安帶着寧姚她們繞遠路,先去了一趟位於一洲最南端的南山寺,請香之前,陳平安讓白髮童子在外邊等着,後者點點頭,畢竟是佛門寺廟,它生前既有青冥天下的道官譜牒身份,如今又是一頭化外天魔,無論哪個身份,都不宜入廟燒香。

南山寺鋪設一條入海神道,矗立有一尊觀音菩薩像。

裴錢摘下竹箱,放好行山杖,跪地磕頭,小米粒就跟着裴錢一起磕頭。

陳平安雙手捧香,高高舉過頭頂,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許願。

寧姚也許了個願。

之後陳平安還在一處名叫妙金山的地方,種下了兩棵菩提樹。

南山寺外,白髮童子仰頭望向那尊菩薩像,猶豫了一下,還是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爲某人祈福。

但願。

跋山涉水,風景秀麗。久別重逢,故人無恙。

入廟燒香,有求有應。異鄉遊子,又逢佳節。

————

今天騎龍巷的鋪子外邊,好像拉起了一張雨幕。

目盲老道人趴在櫃檯上,青衣小童踩在一張小板凳上,倆好兄弟,喝點小酒打打牙祭。

早些年還是黑炭小丫頭的裴錢,那會兒還在學塾上課呢,每逢下雨天,都會帶着小米粒,腳踩臺階上的雨水,裴錢美其名曰走龍門。陳靈均覺得幼稚得很,就只與她們走過一次。

哥倆聊着聊着,就說到了山上修行一事的大不易,陳靈均抹了把嘴,感慨道:“賈老哥,我這輩子修行路上,資質太好,麼得什麼風雨坎坷,唯獨到了小鎮這邊,有過幾次大凶險,差點就被人一拳打得白日飛昇了。如今想來,膽氣雄壯如我這般,還是有幾分後怕啊。”

當面罵阮邛,拍陸沉肩膀,公然叫板竹樓二樓那位崔前輩,一樁樁一件件的,哪個不是壯舉?陳大爺都不樂意多說。

陳靈均與賈晟酒碗磕碰一下,一飲而盡,擡起一手,雙指黏在一起,“虧得我福緣深厚,自己也機靈,才能次次化險爲夷。說真的,但凡我不夠聰明那麼一點點,就要懸了。”

不用想,只要有那麼一着不慎,在這處處藏龍臥虎的北嶽地界,估計就再沒什麼御江浪裡小白條,落魄山上小龍王了。

陳靈均擡起酒碗,“好漢不提當年勇,豪情壯志,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哥倆如今都混得不錯,得提一碗。

賈晟陪着陳靈均又喝過一碗,發現櫃檯上邊的佐酒菜,所剩不多了,立即扯開嗓子,讓徒弟酒兒去後廚再整倆小菜,然後老道士感慨不已,“都不去談景清老弟如今的境界,只說景清老弟的謀略,老哥我走遍了一洲山水的江湖,也是生平僅見的好,出類拔萃的好啊,要是問怎麼個好?呵,講究大了去。”

陳靈均立即給賈晟倒了一碗酒,接話道:“怎麼個好?老哥你給說道說道,我這人過於謙虛了,總喜歡妄自菲薄,我家老爺勸我改改,我也如何都改不過來,所以比較難看到自己身上的優點。”

賈晟都不用打什麼腹稿,肺腑之言,誠摯之語,需要醞釀嗎?早就都在酒水裡了,抿了一口酒,娓娓道來:“一般人根本就看不出的好,就是這麼個深藏不露的好。老話怎麼說來着,頭等聰明人,得有個笨相,絕不能讓旁人隨便那麼瞅一眼,就覺得伶俐,機靈,心眼多,那就落了下乘嘍,景清老弟卻不然,平時半點不顯,一遇到緊要關頭,男兒擔當,仙師城府,江湖義氣,豪傑氣概,一股腦兒涌來,擋都擋不住,是也不是?”

陳靈均小雞啄米,“是是是,必須是。”

他撇撇嘴,嘿嘿笑道:“曹晴朗就是因爲不會說話,不符合咱們落魄山的門風,纔會被髮配了桐葉洲,可憐可憐,可憐啊。”

賈晟一手持碗,一手捻鬚點頭,“空有學識,不會說話,這怎麼成。景清老弟,此事其實得怨你啊,你在山上,怎就不與他多聊聊,曹晴朗這娃兒,是個極有慧根的讀書種子,不然也當不成山主的得意學生,稍稍欠缺的,就是這些個書上不教的人情世故了,陳老弟你自己說說,是不是得怨你?”

“唉,這麼一說,真得怨我。”

“那咱哥倆再走一個。”

鋪子裡邊那哥倆,好像次次喝酒都能不缺個說法,也算獨一份了。

門外檐下,青衫長褂的姜尚真,一身雪白長袍的崔東山,還有個名叫花生的少女,雖然三人都沒在門口露頭,不過其實已經站在外邊聽了裡邊嘮嗑半天了。

姜尚真佩服不已,“咱們騎龍巷這位賈老哥,不開口就是真人不露相,一開口就是個頂會聊天的,我都要甘拜下風。”

崔東山笑道:“等會兒咱們進鋪子,賈老神仙只會更會聊天。”

姜尚真說道:“看得明白的人,往往活得不明白。這位賈老哥目盲卻心明,所以才能活得通透。”

崔東山點點頭,蹲下身。

眉心一粒紅痣的白衣少年,看着鋪子檐外的灰色的雨幕。

姜尚真笑問道:“朱先生和種夫子,何時破境?”

崔東山搖搖頭,伸出手掌接雨水,說道:“都很難說。”

少女花生,一直幫身邊的崔東山撐着傘,瞥了眼那個雙鬢霜白的中年男人,真是個古怪人。

既能說那無心之語最傷人,有劍戟戳心之痛,讓聽者只恨有心。也會在來這落魄山的半路途中,對一個偶然相逢的山上仙子,言語冒犯,女子當時踩水凌波而行,手指旋轉一支竹笛。他便在岸邊大聲詢問,姑娘是否名叫姍姍,那女子轉過頭,一臉疑惑,顯然不知他爲何有此問。他便笑言,姑娘你若是不叫姍姍,爲何在我人生道路上,姍姍來遲。

花生看得真切,那位多半是在山中修道的仙子,惱得差點就要動手打人,深呼吸一口,纔沒理睬,只是轉身急急御風離去。

結果那個男人竟然還在那邊自顧自感慨一句,她跑起來的時候,她小鹿亂撞,我心如撞鹿。

崔東山站起身,跨過門檻進了鋪子,兩隻雪白大袖甩得飛起,大笑道:“哎呦喂,正喝酒呢,不會掃了老神仙的酒興吧?”

賈老神仙打了個寒顫,再一個低頭縮肩,老臉笑開花,彎腰搓手道:“崔先生,周首席,都來了啊,這敢情好,我方纔喝酒還納悶着呢,不明白爲何今早翻黃曆,說會有貴人登門!”

相較於鋪子裡邊那兩位大爺的喝酒打屁,老廚子這會兒身在灰濛山,山上正在建造大片府邸,動工已久,這個在落魄山上當廚子的,幾乎每天都會來這邊,不少事情都會親力親爲,因爲這會兒雨水綿綿,不宜繼續夯土,就暫時歇工,朱斂此刻蹲在一處檐下,陪着一位山上匠家老仙師閒聊幾句,後者瞥了眼前邊尚未完工的廣場,與身邊這位據說是落魄山管家的朱斂笑道:“朱先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些獨門手藝,是從宮裡頭流傳出來的吧?”

山下皇宮裡頭有那八大作,越是大的王朝,就越是精良,工序繁瑣,藩屬小國,就糙些。

老仙師就是靠端這碗吃飯的,大驪陪都的打造,南邊老龍城的重建,都有參與其中,更早還有云霞山的一處山峰府邸,所以對這些,並不陌生,本就需要採百家之長,精益求精,只不過好些個事情,還真是第一次見着,有些話,甚至是頭一回聽說,這就有些奇怪了。

朱斂笑道:“比起洪老神仙你們的山上技藝,我這點道聽途說而來的山下官家樣式,根本不值一提,至多是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洪老神仙不怨我指手畫腳,已經算是肚量大了。”

老人哈哈笑道:“朱先生過於自謙了。”

朱斂端起酒碗,笑道:“好話總要別人來說纔好聽嘛。”

老人與之聚碗輕輕磕碰,深以爲然,點頭道:“朱先生多妙語。”

所以他特別喜歡跟朱斂閒聊幾句。他們這個行當,算是山上低着頭掙錢的營生,其實就跟山下的莊稼漢沒差,到了山上,往往是不太被譜牒仙師們瞧得起的。哪怕面子上客氣,那也只是對方的門風家教和禮數使然。唯獨在落魄山這邊,遇到了管家朱斂,很不一樣。

最近這段時日的地基夯土一事,要簡單也簡單,要不簡單就極其不簡單了,而落魄山這邊的朱先生,就選了後者,不談那些仙家手段,光是不同土層就需要七八道,灰土,黏土,碎磚,卵石,反覆交替,才能既防潮,又能攔着建築下沉,層層土,先硪打三遍,再踩土納虛,柺子打眼,佈滿流星拐眼,旱夯之後是落水,旋夯,澆築糯米汁,打硪成活,而在這其中的許多泥土,甚至都是朱斂親自從各處山頭挖來再調配的,除土作之外,木作的墨斗彈線,竹筆截線,刨花和卯榫,石作的大石扁光、剁斧……好像就沒有朱斂不會的事情。

只是老仙師再一想,能夠給一座宗字頭仙家當管家,有些傍身的能耐,也算不得太過匪夷所思。

朱斂瞥了眼遠處的一個年輕人,蔣去,是落魄山除山主之外的唯一一個符籙修士,加上此人又來自劍氣長城,所以山上不管是誰,對蔣去都很客氣,年輕人得了一本符籙秘籍後,就想要一門心思只顧修行,朱斂沒讓他遂願,幾乎每次來灰濛山這邊,都會帶上蔣去,一來二去,蔣去就有些煩躁,朱斂就笑着告訴他,如果一個人只會閉門修行,那就根本不懂修行。

不管是心裡忌憚這個大管家,還是年輕人真把道理聽進去了,在那之後,蔣去就再無怨言,次次跟着朱斂來這邊監工,也會下場幫忙。

見一場雨水沒有停歇的意思,朱斂就告辭一聲,帶着蔣去下山去。

各自撐傘,徒步緩行。

朱斂身形佝僂,一雙布鞋上沾滿了泥濘,微笑道:“蔣去,有沒有想過,人生就像那層層夯土,被踩得重了,地基才承載得起好看的建築,你以爲幫我們遮風擋雨的,是屋子嗎?山下是的,山上則不然,唯有心如大地,才能厚載萬物。故而人心厚道之人,就是證道得道之人。”

朱斂停下腳步,轉過身。

蔣去只好跟着轉身望去。

朱斂指了指一處高處屋頂,“之後是那屋脊瓦片,就像銜接起了泥土和天空。”

在家鄉沒讀過書的蔣去,其實聽不太明白,但是聽出了朱斂言語之中的期許,所以點頭道:“朱先生,我以後會多想想這些話。”

朱斂那隻手掌翻轉朝下,笑道:“不在本心使氣力下功夫,只是汲汲然去學那眼中神人的氣魄,卻是倒做了。蔣去,長久以往,你不會有出息的,也是萬般辛苦都學不像的。”

蔣去默不作聲,還是聽不明白,又不敢不懂裝懂。

朱斂重新轉身下山,問道:“知道爲什麼我要與你說這些嗎?”

蔣去說道:“不希望我在山上走岔路,到頭來只是辜負陳先生的期望。”

朱斂笑道:“岔在何處?”

蔣去答道:“我不該光顧着修行仙家術法。”

朱斂忍不住笑了起來。

蔣去愈發緊張。

朱斂微笑道:“把你們帶上落魄山的山主,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都不會瞧不起蔣去和張嘉貞,爲何蔣去會瞧不起張嘉貞?”

蔣去一瞬間就汗流浹背,撐傘之手,關節泛白。他很想說自己沒有,但是不敢這麼說。

朱斂說道:“以後慢慢改就是了。犯錯不是什麼一時半會的事情,改錯也同樣不是一兩天的事情。”

蔣去使勁點頭。

朱斂神色淡然道:“記住,上山不易,下山更難。”

劉羨陽今天帶着一個圓圓臉的姑娘,她穿了一身藍印花布衣裙,在劉羨陽看來,半點不村姑,大家閨秀得很。

兩人一起離開河邊鋪子,去了趟劉羨陽的祖宅,說是要帶她看樣東西。

因爲下雨,都戴着斗笠。

化名餘倩月的賒月,在劉羨陽打開門後,她摘下斗笠,在門外輕輕甩了甩,不等進門,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隻彩繪戧金花卉的櫃子,按照浩然天下這邊的文雅說法,叫博古架。

劉羨陽摘下斗笠,斜靠桌子,雙臂環胸,笑道:“當年陳平安和寧姚來這邊,寧姚也是好眼光,直接開口跟我買這櫃子,我哪肯,再沒錢,都不捨得的。寧姚,肯定知道吧,我弟妹,真要說起來,我都能算是他們兩個的月老。”

其實真相,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當年寧姚只是提醒劉羨陽,櫃子不值錢,但是不要輕易賤賣了那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壁畫。那會兒劉羨陽可沒怎麼上心。

當時按照陳平安的猜測,此物多半是劉羨陽他老劉家的祖上,從當年的溪澗中,只揀選了那種金黃色的蛇膽石,細細碾碎了黏粘一起,最終繪製成圖,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劉羨陽看着姑娘,再看了眼壁畫,自顧自說道:“好個天作之合。”

賒月手中拎着斗笠,盯着那幅壁畫,久久沒有收回視線,好像就沒聽見劉羨陽的言語。

她轉頭問道:“是不是等到陳平安回來,你們很快就要去正陽山了?”

劉羨陽點點頭,在賒月姑娘這邊,早就說過此事,與她沒什麼好藏掖的,就連夢中練劍一事,劉羨陽都說了。

賒月其實很多事,都是聽一句算一句,劉羨陽說過,她聽過就算,不過問劍正陽山這件事,賒月確實比較在意。

她問道:“勝算大不大?”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聽聞那位搬山老祖又破境了。”

賒月愣了愣,她是直接被人丟到小鎮這邊的,不過對這個能夠攔下文海周密和蠻荒大軍的小小寶瓶洲,她是極其忌憚的,尤其是一聽說什麼“老祖”,她就好奇問道:“飛昇境啦?”

劉羨陽愣了半天。

她神色認真道:“那你們可得小心些。”

劉羨陽笑着點頭,“好的。”

————

彩雀府那邊,收到了一封來自水龍宗木奴渡的飛劍傳信,那位陳山主在信上說,已經幫忙找到了三位記名客卿,分別是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雲霄宮楊後覺,浮萍劍湖劍修榮暢。

一位在北俱蘆洲都被視爲仙人修爲的火龍真人嫡傳,一位負責大源崇玄署和雲霄宮具體事宜的二把手老仙師,還有一位據說即將破境的元嬰境劍修。

孫清和弟子柳瑰寶剛回山頭,孫清放下信後,望向武峮,疑惑道:“你難道對陳山主用了美人計?”

不然陳平安何必如此興師動衆,好像在爲自己山頭聘請客卿差不多,一口氣爲小小彩雀府直接送來了三位山上大佬,哪個是省油燈,真不是誰都請得動的,從今往後,彩雀府修士,有了這麼三位記名客卿,她們還不得在北俱蘆洲橫着走?

武峮笑道:“有寧劍仙在,我敢用美人計嗎?”

先前在茶肆待客,寧姚喝過的那隻茶杯,武峮已經珍藏起來,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就再將陳山主那隻一併收起,可還是覺得好像不對勁,武峮就乾脆先前所有落魄山客人的茶盞,一併收集了。

孫清可惜道:“早知道就不出門了,錯過了寧劍仙。”

柳瑰寶嘆了口氣,眼神幽怨望向自己師父,“多難得的機會啊,早知道就不陪你去見劉先生了。”

武峮笑着不說話,你們師徒愁你們的,我樂呵我的。

到了披麻宗,在那木衣山一處陳平安很熟悉的宅子,見着了已經卸任宗主職務的竺泉,當然還有杜文思和龐蘭溪這兩位自家供奉。

這位佩刀的虢池仙師,得知那個背劍女子竟是寧姚後,一拍桌子大笑道:“境界高,人還漂亮,虧得我長得半點不好看,才能半點不嫉妒。”

寧姚仗劍飛昇浩然一事,中土神洲那邊的頂尖宗門,是知道的,而披麻宗的那座中土上宗,就是其中之一。

陳平安剛要笑,結果立即就笑不出了。

因爲竺泉自顧自灌了一大口酒後,笑罵道:“這邊有幾個老不羞,因爲上次與陳平安合夥截殺高承一事,鬼迷心竅了,到處說我與陳平安有一腿,寧姚你別多想,完全沒有的事,我瞧不上陳平安這麼文縐縐的讀書人,陳平安更瞧不上我這麼腰粗腚兒不大的娘們!”

寧姚微笑,不點頭不搖頭。

杜文思苦笑不已,龐蘭溪幸災樂禍。白髮童子趴在桌上,使勁拍打桌面。

小米粒撓撓臉,壯起膽子說道:“竺姨竺姨,我家好人山主,可不是誰好看就會喜歡誰的,不管好看不好看,都不稀罕嘞。”

陳平安如釋重負。

之後一行人乘坐披麻宗的那條跨洲渡船,兜兜轉轉了小半個北俱蘆洲,重返寶瓶洲。

這天夜幕裡,陳平安趴在欄杆上,心境祥和,悠悠喝着酒,明月皎皎,一樣的月光,照過歷代聖賢,文人名士,劍仙豪客,照過窗邊書生憑欄美人,水上艄公山中樵子,照過夜不能寐的帝王將相,一樣也照過鼾聲如雷的販夫走卒,照過高高的華宅飛檐,低低的田埂墳塋,照過元宵的燈市清明的黃紙中秋的月餅年關的春聯,照過無人處千百年的白雲青山綠水黃花……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劍匣擱放在了桌上,陪着他一起趴在欄杆上發呆,她好像什麼都不用多想。

陳平安轉過頭,安安靜靜,看着她的睫毛。

寧姚好像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

渡船外,水月相接一色,渡船上,肌膚白皙的女子,只是耳邊泛紅,顏色就像督造署瓷器當中的胭脂紅折沿小白碗。

等到寧姚轉過頭,他竟然已經睡着了。

下次再來遊歷北俱蘆洲,如果不用那麼腳步匆匆,着急返鄉,陳平安可能就會多去更多地方,比如杜俞所在的鬼斧宮,想聽一聽他的江湖趣聞,去隨駕城旁邊的蒼筠湖,在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曾經親眼見到城隍爺的一場夜審,在那座種有千年古柏的水畔祠廟,陳平安其實也曾留下“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這樣的詩句。

還要去五陵國內的灑掃山莊,在那邊喝一喝瘦梅酒,有個化名吳逢甲的武夫,曾經豪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年輕時以雙拳打散十數國仙師,悉數驅逐。還有那猿啼山,嬰兒山雷神宅……如果說這些都是故地重遊,那麼以後陳平安自然也會去些還不曾去過的山水形勝之地。

腳步再匆匆,人生需從容。

(本章完)

661.第661章 此中有真意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1126.第1126章 疊陣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669.第669章 還鄉(一)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1208.第1208章 將進酒271.第271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51.第51章 對峙896.第896章 仗劍飛昇318.第318章 別人無敵當如何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836.第836章 出兩劍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1011.第1011章 春山154.第154章 老先生坐而論道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285.第285章 姑娘請自重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1196.第1196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1143.第1143章 天地如界畫248.第248章 就此一別,山高水長1046.第1046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三)112.第112章 強者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1.第1章 驚蟄284.第284章 香火嫋嫋38.第38章 九境539.第539章 沒見過半仙兵?(上)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713.第713章 出言便作獅子鳴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23.第23章 槐蔭54.第54章 大敵當前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1066.第1066章 天要下雨818.第818章 要問拳(二)892.第892章 壓壓驚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349.第349章 有些想你了881.第881章 滿座皆故友351.第351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1208.第1208章 將進酒893.第893章 算計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854.第854章 萬事俱備只欠風雪1099.第1099章 某個門派548.第548章 江清月近人(下)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753.第753章 願挽天傾者請起身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580.第580章 天地無拘束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30.第30章 暗室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348.第348章 真先生也277.第277章 最強之間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890.第890章 翻不動的老黃曆894.第894章 夜航船18.第18章 五去其三344.第344章 謹遵法旨71.第71章 有些喜歡596.第596章 好人小姑娘(一)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941.第941章 刻舟求劍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190.第190章 我是一名劍客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88.第88章 粉墨登場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994.第994章 惜哉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252.第252章 老龍城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