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

第889章 老子婆娑

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裡邊打盹那會兒,門外衆人就安安靜靜等着山主的現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人生不過是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語羨慕米劍仙的無事一身輕,米裕就在那兒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鐵肩擔道義。

聽聞崔東山的感嘆,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纔是個新科榜眼,只當了個大驪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麼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後,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麼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註,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硃批,圈畫不少,批註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不光是曹編修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士的殿試答卷,都被崔東山席捲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後,有句感慨,雲蒸霞蔚,鱗集大驪,濟濟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麼時候辭去?”

其實參加大驪科舉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府試、鄉試、會試、殿試,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個榜眼。好像文聖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着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麼?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覈,也會幫你擋下。就當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

隋右邊跟夫子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昇。一位竟然能夠中途修習儒家神通,與書上聖賢道理相契,最終結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雖然在畫卷其餘三人那邊不苟言笑,但是對種夫子卻很敬重,說了一番道賀言語:“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金丹,難能可貴。”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穫。你我共勉。”

其實隋右邊在他們家鄉的那位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麼都看。那位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爲儒聖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聖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聖人”,其實可以算是隋右邊那位先生的後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麼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小,輩分高,白佔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麼得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好像真是這樣的。”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麼有學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後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姐姐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裡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後,發現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陳平安左看右顧,並無異樣,疑惑道:“怎麼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嘛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可惜騎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麼個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衝進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小鎮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後,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划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羣結隊,去每家每戶蹭糖、蹭瓜子,都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着叔伯嬸姨,上了歲數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係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裡等着。

按照小鎮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遊歷的時候,還專門與小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餘處客人下榻的宅邸當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雲巖讚賞道:“滿紙菸霞氣,這纔是仙家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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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小財迷蹲在廳堂裡邊,繞着一對勾雲紋太師椅緩緩轉圈,小姑娘這才發現椅子背後有那篆文,分別是“風和日麗”,“雲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擡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十枚,以青色纖細縷線,懸掛於檐外,風起鳥飛,叮咚作響。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塊風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裡。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聖手的範氏手筆,細細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

可事實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裡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

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處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節,每一副楹聯、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籤,都出自忙裡偷閒的朱斂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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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色峰第一處宅邸,陳平安只是帶着掌律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董谷,劉羨陽。風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的關係,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性寒暄一番,禮數周到。

至於劉羨陽,不需要說什麼客套話,所以落座後,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閒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之魚,正好拿來練劍。

魏晉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緣應運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築,匾額三字,“秋風”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後一字,只餘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穫。只知道里邊棲息着一羣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遊,規模極大,如雄城巨鎮,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機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後,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蔥蒨,與一位中土劍仙聯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被那位彷彿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雙方只能強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的秋風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無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後,仙家機緣,如雨後春筍紛紛涌現。

陳平安對那秋風祠自然沒什麼興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兇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胳膊。

陳平安一個低頭,彎腰,前衝,行雲流水。

第二處宅子,老龍城桂夫人,倒懸山酡顏夫人。

陳平安帶上了裴錢和陳暖樹,登門致謝,在那青竹廊道的長椅上,雙方相對而坐。

桂夫人依舊溫婉,喊了裴錢坐在她一旁,暖樹還被桂夫人拉在身邊。

所以陳平安就只好單獨坐在一邊。

與桂夫人聊起了青鸞國的金桂觀,因爲青要山上的老桂樹,是月宮種無疑,有點類似披雲山青竹與竹海洞天的淵源。

如今雙方身份都已經水落石出,就不算什麼忌諱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樹,確實是出自我那桂花島一脈,金桂觀的開山祖師爺,算是那仙槎的不記名弟子,現如今的觀主張果,按照輩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該是張果的師伯。仙槎與範氏老祖有過一樁密約,又幫忙煉製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駛過蛟龍溝,桂花島就送了他幾枝桂花。”

範家那位隱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號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記名大弟子。

陸沉不認這個資質魯鈍的弟子,但是曹溶、賀小涼在內的嫡傳弟子,卻都認這位大師兄。

而這個仙槎,對桂夫人癡心不改。陳平安當年乘坐桂花島去往倒懸山,就領教過那人對桂夫人的癡情,雙方還切磋過“道法”。

陳平安其實對仙槎那個不記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過要論名氣大小,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卻比飛昇境還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誠是一個路數的修道之人,當然自家落魄山的陳靈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觀內,一棵最爲高齡的“月宮種”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劍仙以劍氣刻畫爲棋盤。

當時聯袂雲遊道觀,臨時起意的對弈雙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風雷園園主李摶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爲陳平安解開了一個長久的“仙蹟”疑惑,看來與那騎鶴城差不多。

陳平安看着裴錢,突然笑了起來。

金桂觀曾經有個好客的小道童,變着法子也要送給一個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錢的仙家桂枝傘。

裴錢疑問道:“師父?”

陳平安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道童?”

裴錢想了想,點頭道:“記得,跟在那個叫許伯瑞的年輕道士身邊,是個煩人精。”

酡顏夫人有些羨慕桂夫人,能夠與這個心黑手辣的隱官大人,如此言語無忌。

只是想着邵雲巖暫借給她的那枚養劍葫,酡顏夫人就略微心安幾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

陳平安爲何要將她安置在陸芝身邊,無論是避暑行宮的初衷,還是隱官大人的用意,酡顏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陸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後,自己能夠幫着出謀劃策。

桂夫人以心聲問道:“陳公子,月老紅繩一事,是否知曉根腳?”

陳平安笑道:“只聽說柳七有本姻緣簿子,曾經是月老翻檢之物,選中兩人,再牽連紅線,就是一對良人美眷了。能否白頭偕老,就看那紅線的長短。”

柳七。

天底下曾經有兩撥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巔大修士。

其中飛昇境柳七,因爲詞寫得太好,流傳太廣,但是“柳筋境”爲何而來,爲何會有一步登天的仙緣,卻並未在浩然天下傳開,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頂,被譽爲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鄉之後,證明了他確實是最被低估的飛昇境修士,甚至沒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攔下王座大妖仰止,傳聞以三百六十五種術法,完全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終再聯手一位文廟副教主,將試圖遠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處秘境。

曾經被高估的修士當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夠獨自守城”的墨家鉅子,還有一直不曾真正與裴旻問劍一場的左右。

只不過墨家鉅子在據守南婆娑洲一役過後,以及左右與十四境劍修蕭𢙏問劍多場,就不再屬於“高估”之列了。換成了拼了性命、毀去肩頭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因爲哪怕如此,不說什麼與劉叉換命了,好像劉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將劉叉攔截在南海一處通往蠻荒天下的歸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說道:“要小心。”

陳平安點頭道:“已經很小心。”

桂夫人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

陳平安笑道:“不一樣。”

起身告辭。

陳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顏夫人,回頭我再與你詳細詢問南婆娑洲那邊的戰事。”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點頭答應下來。

第三處,都是北俱蘆洲人氏。

陳平安帶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陳靈均。

小米粒來自啞巴湖,陳靈均是在北俱蘆洲走瀆。

白首在門口親自迎接好兄弟陳好人。只要裴錢不在這邊,陳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處院落,陳平安一腳跨過門檻,就要收回腳,溜之大吉。

劉景龍,柳質清,徐杏酒,圍坐一桌,桌上擺滿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師父的授意,已經關了門。

陳平安無奈道:“喝酒可以,點到爲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體統。實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來陪你們喝個痛快。”

劉景龍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開了就都好說。”

陳平安轉頭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搖頭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陳靈均拍胸脯震天響,立下軍令狀,“喝酒?先過我這一關!老爺你放心,我等會兒負責將劉先生他們揹回屋子。”

老真人桓雲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笑着抱拳還禮。

雙方最早相逢於雲上城,一個擺攤賣符,一個慧眼獨具。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陳平安與徐杏酒道了一聲歉,錯過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說,還錯過了對方繼承城主之位的山上慶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天與陳先生先喝一頓酒,回頭在雲上城,再補上一頓酒。”

徐杏酒腰間懸佩長劍,是落魄山贈送的那把“細眉”法劍,徐杏酒輕拍劍柄,“贈劍之恩,我找機會再與陳先生回敬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裝傻,轉去與柳質清道賀。

相貌極其俊美的柳質清微笑道:“躋身元嬰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揚,一頓酒。”

陳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語。

酒酒酒,酒你們大爺的酒,你們仨酒鬼,自己喝去。

白首嘆了口氣,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劍修,只是金丹開峰,那就半頓酒?”

陳平安說道:“半頓酒?不夠吧。我拉上裴錢陪你喝夠一頓?”

白首一聽到裴錢兩個字就覺得腦闊開花,立即見風轉舵,臨陣倒戈,與師父幾個大義凜然道:“你們幾個怎麼回事,我這位好人兄弟今兒多忙,有那麼多遠道而來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誤事。”

陳平安落座,坐在劉景龍和柳質清之間,與春幡齋邵雲巖問道:“邵齋主,陸先生在南婆娑洲,可還好?陸先生有無開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擔任供奉。”

邵雲巖笑着點頭,“陸先生雖然接連在數場戰事中受傷,佩劍都已經換了三把,本命飛劍也有些折損,但是劍心砥礪極多。已經見着了瓶頸。”

邵雲巖嘆了口氣,沒有遮掩,“只是陸先生沒有開宗立派的念頭,倒是已經答應齊老劍仙,擔任宗門客卿。”

陳平安點頭道:“齊老劍仙願意在浩然天下紮根,是好事,又是憑着實打實的戰功開宗立派,更是好事。陸先生答應擔任客卿,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邵齋主如果願意跟隨陸先生,一起擔任客卿,其實最好,於齊老劍仙的宗門而言,又是一樁雪中送炭。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邵雲巖笑着點頭,“既然隱官大人都這麼說了,那我就好好考慮考慮。”

柳質清提醒道:“都別光說話,喝酒。”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把過場走完,在自家山頭,我又跑不掉。”

柳質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慫。”

陳平安道:“我,邵齋主,桓真人,杏酒,陳靈均,還有小米粒,喝你們兩個,不跟玩兒似的?”

徐杏酒一頭霧水。

陳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客卿,我們倆又算是你和趙姑娘的半個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嘆了口氣。

柳質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個?反正劉先生酒量好。”

劉景龍伸手覆在身前一隻酒壺上,“今天就算了。”

陳平安險之又險地離開此地,出了門,再帶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處宅子。

其實徐杏酒最後想要與陳平安說件心事,這位雲上城新任城主滿臉愧疚。

陳平安卻笑着心聲答覆,別擔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劉劍仙。

院子那邊。

邵雲巖好奇問道:“景龍,怎麼就放過他了?”

劉景龍開始喝酒,輕聲笑道:“天底下從來不缺酒水,只欠一場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劉先生此說,好像有些答非所問。”

劉景龍抿了一口酒,無奈道:“杏酒,質清,你們一個比一個講義氣,我能怎麼辦?”

見到徐杏酒憂心忡忡,劉景龍笑道:“陳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會妥善解決的,你還擔心個什麼?”

徐杏酒點點頭,抓起一隻酒壺,“劉先生,那我先走一個!”

劉景龍揉了揉眉心。

————

在第四處宅子,米裕的感覺,就是好不容易從霽色峰祖師堂留下半條命,剩餘半條命,好像又懸乎了。

而在寶瓶洲戰事當中出劍凌厲的崔嵬,好像比米裕還要心情沉重,跨過門檻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氣。

女子劍仙酈採的兩位嫡傳,陳李,高幼清。同樣是女子劍仙謝松花的兩位愛徒,舉形,朝暮。

這四位最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性情,飛劍,境界,家世,陳平安一清二楚。

還有九個年紀更小的孩子。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小小隱官白玄。

白玄雙手負後,“呦,這不是紅顏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劍仙嘛,久聞不如見面,這張臉果然就是飛劍啊,專克一切女子。”

米裕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

陳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開辦鏡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東山。此外還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質清。

在自己那幾件私事都塵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場場鏡花水月辦起來?

米裕抖了抖衣襟,願意爲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納蘭玉牒看着那個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傳道恩師,是寧府的納蘭夜行。

而納蘭夜行,確實出自太象街的納蘭家族,其實與家主納蘭燒葦還是平輩兄弟。只不過早年有一樁各有對錯的私人恩怨,脫離了家族,斷絕關係了。

所以元嬰劍修崔嵬,與小姑娘納蘭玉牒,七彎八拐,是有些關係的。

納蘭玉牒仰起頭,問那崔嵬:“在家鄉不出劍,在異鄉才拼命出劍,爲什麼?”

氣氛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

因爲所有的劍仙胚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無表情,答道:“以前是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納蘭玉牒哦了一聲,趴在桌上,把玩一塊木質的福壽牌。

米裕輕輕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聲言語道:“孩子都還小。”

孩子們看待這個世界,很純粹,非黑即白,好壞分明。

崔嵬以心聲答道“我不怪他們。孩子們能夠這麼問,纔是劍氣長城的劍修。”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問道:“孫春王呢?又在練劍了?”

院子裡好像只少了個那個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勁點頭,憂心忡忡,壓低嗓音道:“曹師傅,孫春王好像練劍練瘋了,你勸勸她啊。”

陳平安無奈道:“回頭我會讓崔東山找她談談心。”

是崔東山造的孽,解鈴還須繫鈴人。

陳李眼神熠熠光彩,“隱官大人,我很快就會是元嬰!”

舉形坐在臺階那邊,嘖嘖嘖。

陳李斜眼道:“不服?”

舉形道:“某人年紀比我大幾歲,這種事情,我不服氣也沒辦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麼跟小隱官說話呢,不知道陳李是出自我們天下獨有的隱官一脈嗎?”

不曾想陳李說道:“就你是自封的,半個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臉,跳起來罵道:“陳李你這麼牛氣,怎麼不壓境跟舉形幹一架啊?”

陳李嗤笑道:“壓境問劍有什麼難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搖頭道:“我最近開始練拳了,暫時是純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輕隱官後,有些畏懼。不如其餘所有劍修顯得那麼親近,或者刻意表現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歲數大一些,比九個更晚離開家鄉的孩子,其實要更加清楚“隱官”二字的含義。

不說隔了一座天下的飛昇城,陳平安就是蕭𢙏之後的劍氣長城最後一任隱官。在劍氣長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權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龐元濟,又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算是陳平安的下屬?

只是高野侯跟隨那座飛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龐元濟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陳平安落座後,就像坐在了孩子堆裡。

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陳平安沉默片刻,最後只說了一句話,“等到你們長大了,一起回劍氣長城看看。”

至於飛昇城,還有七十多年就會開門,每一位劍仙胚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座天下的。到時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時候再說。

哪怕是賀鄉亭和虞青章,這樣都未與隱官大人說過一句話的孩子,都信得過陳平安,只要有人願意留在那座天下,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

陳平安帶着首席供奉周肥,以及隋右邊,來到一處全是女子的宅子。

彩雀府府主孫清,嫡傳柳瑰寶。真境宗李芙蕖,周採真。

當年託孫道長的福,陳平安離開那處險象環生的仙府遺址後,小有收穫,曾經與彩雀府做了一筆大買賣,陳平安用辛辛苦苦背去雲上城的一口大藻井,換來了一件咫尺物。

因爲劉景龍的關係,仙子孫清有些笑容,又因爲餘米,孫清又實在笑不出來。

自己師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這個陳平安的朋友手裡。私底下,孫清也會埋怨弟子柳瑰寶,喜歡餘米那麼個花花腸子做什麼,學師父也好啊,劉景龍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被姜尚真取名爲周採真的真境宗譜牒女修,在書簡湖長大,從昔年襁褓中的嬰兒,已經成長爲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採真笑着與姜尚真喊了一聲爹。

姜尚真笑臉溫柔,拍了拍少女的腦袋。

少女再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着點頭,送了她一份見面禮,是個小木盒,裡邊裝着十二張竹葉書籤,一塊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天下太平無事牌,此物如今等同於落魄山的通關文牒了,還有一枚龍泉劍宗劍符。

少女雙手接過木盒,在她道謝後,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書簡湖風景還好?”

周採真施了個萬福,“陳先生,書簡湖風景極好。”

陳平安說道:“以後出門歷練,可以走一走北俱蘆洲。”

周採真猶豫了一下。

其實她並不太願意遊歷北俱蘆洲的那個“家鄉”,不想去那座隨駕城。

只是好像自己這麼說,顯得太過性情涼薄。少女又不願說謊,所以她就有些侷促不安。

陳平安笑道:“沒事,願意去,不着急。不願意去,也沒什麼。”

周採真鬆了口氣。

她悄悄瞪大一雙眼睛,看着這位在書簡湖有過很多故事的陳先生。

周採真每次去青峽島做客,都會路過渡口那邊的賬房,只是一直鎖着門。紅酥姐姐,湖君姐姐,她們說起陳先生,都是不一樣的說法。師父李芙蕖,現任真境宗宗主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還有隋姐姐,每個人說起陳先生,也都是不一樣的。

孫清抱拳,豪爽道:“陳山主,與你做買賣,虧不了。反正我們彩雀府能不能在未來百年,躋身宗門,就全靠落魄山了,學那鰲魚背的珠釵島,成爲你們的藩屬山頭,也是可以談的。到時候落魄山租借給咱們幾個供奉、客卿,好幫咱們撐撐場面。彩雀府別的不說,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憑本事……不是靠臉啊,誰能與她們結爲山上道侶,我樂見其成,絕不阻攔!”

陳平安笑道:“好的。”

可惜鄭大風沒在山上,不然這會兒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餘米,去往這座以煉製法袍作爲立身之本的彩雀府,爲孫清她們帶去了一件出自蠻荒天下金翠城的極佳法袍,光線映照下,金翠兩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陰陽”的美譽,就連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煉製織造手段。所以憑藉反覆拆解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太徽劍宗、雲上城、龍宮洞天在內衆多仙家的支持下,北俱蘆洲極多的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閣和文武廟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遊神,都對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睞。最關鍵的是彩雀府通過與披麻宗合作,再次爲法袍錦上添花,在披雲山魏檗的牽線搭橋之下,彩雀府最後都與大驪王朝做成了一樁天大買賣,一次性與彩雀府定製了上千件法袍,這十多年來,連同府主孫清、掌律武峮在內,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沒幾天在修行,全是當那紡織娘了。

這筆財源滾滾並且旱澇保收的山上大買賣,連那瓊林宗都眼饞,心動不已,幾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瓊林宗許諾只要答應雙方合作,會先給出一大筆穀雨錢,作爲定金。先後三次,一次比一次開價高。只是孫清都拒絕了。不說與落魄山的秘密盟友,她真要財迷心竅,點這個頭,她自己都沒臉再去見劉先生。

孫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道:“春露圃那邊,陳山主是打算把他們徹底晾一邊了?”

這次觀禮,落魄山都沒有邀請春露圃。

事實上,如果不是那樁法袍生意,在北俱蘆洲,春露圃是落魄山一個僅次於披麻宗的商貿盟友,別說雲上城,彩雀府都要靠邊站。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這樣的打算,我會走一趟春露圃。”

孫清大大方方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陳山主自個兒煩心去,我是幫不上忙了。至於那個老婆姨,我懶得與她計較。”

陳平安笑着沒說話。

落魄山三條商貿財路,其中兩條都與北俱蘆洲牽連極深,一條是東南路線,起始於骸骨灘披麻宗,終點在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與彩雀府和雲上城都有關聯。另外一條,路線從南往北,還是通過披麻宗,不過主要是與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合作。涉及到大大小小的八十餘座仙家山頭,絕大多數,落魄山都不會直接與其對接,甚至許多小山頭,至今還誤以爲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貨物南下,是與北嶽披雲山和牛角山渡口聯手,再憑此遠銷寶瓶洲南方。

在這期間,春露圃那邊出現了兩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決定壓價,減少利潤,春露圃依舊不會虧錢,但是掙錢極少,這使得春露圃祖師堂,爭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嬰境的山主,還是希望落魄山那邊,能夠更換一個更折中的價格,總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掙那點根本不夠看的蠅頭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璽,老金丹宋蘭樵,與他的傳道恩師老婦人,原本鐵板一塊共進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現了內部爭執,唐璽與山主是一樣的看法,只有一對師徒,在祖師堂那邊,以撤掉座椅威脅春露圃,最終春露圃權衡利弊,還是不願失去落魄山這條未來可期的財路,選擇退步。

在那之後,落魄山一直有意無意提升雲上城的商貿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寶盆,好像只差一個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躋身宗門,這讓財大氣粗卻始終不是宗字頭的春露圃,難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額分發給春露圃的法袍,在本該最早賣完的春露圃那邊,反而不知爲何積壓頗多,其實這源於祖師堂的一場議事,春露圃與唐璽不對眼的那位財神爺,說了不少雲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話,老婦人也聽得惱火萬分,說那彩雀府那幫花裡花俏的小娘們,是在打發叫花子嗎?

當時祖師堂交椅最爲靠後的宋蘭樵,倍感無奈,師父她老人傢什麼都好,就是經不住些有心人的言語拱火。當面幾句原本不該當真的好話,偏偏就能讓師父什麼都不管不顧。而且春露圃這邊,也確實想希望通過自己的師父,能夠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說幾句“自家話”,好幫着春露圃多掙些神仙錢。在這件事上,唐璽反而與宋蘭樵是一個心思,覺得老婦人不該如此,情分是情分,買賣歸買賣。只是宋蘭樵私底下說了沒用,唐璽勸了,反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而落魄山這邊,同樣是念着那位老婦人與自家山主的關係,做出了兩次不大不小的退讓,只是春露圃依舊覺得不夠。

還有不少的風言風語,比如落魄山幫助雲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連這個都看不順眼,不樂意了,飛劍傳信落魄山,要求將那渡口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

寫信人,正是那個老婦人,收信人當然是陳平安。

拿着那封信後,朱斂和魏檗相視無言,哭笑不得。

這些風波,陳平安都已知曉,所以纔會親自走趟春露圃,不過是順路。

隋右邊坐在李芙蕖身邊,在書簡湖,隋右邊與第二任宗主韋瀅勢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與劉老成和劉志茂,也都沒什麼交集,唯獨李芙蕖,還算聊得來。

李芙蕖感慨萬分,曾經那個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好像不過幾個眨眼功夫,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氣定神閒,遊刃有餘,並且與之相處,令人如沐春風。

孫清在陳平安告辭離去時,突然說道:“陳山主,你該不會大鬧春露圃吧?和氣生財啊。”

陳平安忍住笑,“有數的。”

在陳平安離開後,孫清問道:“芙蕖,瑰寶,你們覺得這種事情不棘手嗎?”

李芙蕖說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牽扯到各自山頭和錢財買賣,其實很棘手。”

孫清說道:“那他怎麼跟沒事人一樣?”

柳瑰寶說道:“師父,你難道忘記當年仙府遺址的過程了?陳山主這種人,天生就擅長解決麻煩事吧。”

孫清想了想,“我只記得他抱住竹子說‘錯了錯了’的樣子啊。”

周採真好奇問道:“有山水故事嗎?柳姐姐可以說嗎?”

柳瑰寶便揀選一些能說的,與少女大致說了遍那場兇險的仙緣之爭。

周採真聽得神色彆扭,怎麼都無法將溫文爾雅的陳先生,與那個黑袍老者的形象重疊。

柳瑰寶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家陳先生,掙錢特別兇。”

周採真搖搖頭,“肯定是你們誤會陳先生了。”

————

陳平安帶着崔東山,魏羨和盧白象,走到一處氣氛極爲微妙的府邸。

這邊有一條溪澗潺潺流過,兩撥人憑欄而立。

李二,李柳,韓澄江。

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於祿在看那溪魚,打算親手做一根魚竿。

謝謝看到了崔東山後,她就再無半點閒適神態了。

果不其然,在陳平安與李二抱拳稱呼了一聲李叔叔後,李二笑着點頭。崔東山就立即跑到謝謝身邊,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在她耳邊大聲嚷嚷道:“謝大金丹,謝大仙子!”

謝謝身體僵硬,心絃緊繃,一動不動。

於祿朝陳平安擺擺手,“我找根竹子去。”

於祿腳尖一點,翻過竹欄和溪澗,一個人跑去對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陳平安與林守一說道:“先前去了趟大瀆祠廟,當時你剛離開沒多久。”

林守一笑着點點頭,並沒有顯得如何熱絡,還是老樣子。估計再過個幾百年一千年,林守一還是這麼個脾氣。

陳平安與董水井說道:“回頭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請教生意經。”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

陳平安與李柳和那韓澄江抱拳,笑着沒說話。

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計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點頭,韓澄江規規矩矩作揖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見過韓先生。”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見心不煩,轉身望向對面的竹林。作揖作揖,你這姓韓的,怎麼不直接彎腰到額頭點地呢,那不是更有誠意?

然後陳平安與李二散步遠去。

李二問道:“桐葉洲那邊的動靜?”

陳平安點頭道:“是在太平山那邊躋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麼我在山上多留幾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腳了。”

陳平安臉色尷尬,還是點頭。

李二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上,聚音成線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這個當爹的,沒啥好說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確實不錯。不過有句話,其實我不該說,你回家太晚,你嬸嬸還是很惋惜的,總唸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麼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

陳平安硬着頭皮道:“李叔叔是當老丈人的人了,確實不該說這個。”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陳平安肩頭,“不該是什麼喂拳,同境問拳纔對。”

陳平安肩頭一歪,“當然還是喂拳。”

止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陳平安只是氣盛,李二卻已是神到。

李二說道:“只要你贏了我,是喂拳還是問拳,自然都由你說了算。”

陳平安苦笑無語。

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輕。

崔東山留下來,與謝謝敘舊。

盧白象和魏羨走向李二那邊,請教一些拳理。

之後陳平安帶着韋文龍,拜訪披麻宗財神爺韋雨鬆,範二,孫嘉樹,金粟。

範二就站在門口,一直等着陳平安。

陳平安快步向前,笑着擡起手,與範二重重擊掌。

範二與陳平安並肩而行,壓低嗓音說道:“我如今是武學五境的大宗師了,回頭咱們練練手?”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只是說道:“破境神速。”

在這邊,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沒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實就在生意裡邊。

真正的朋友,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雙方關係,大得過一個錢字。

在謝松花、袁靈殿這邊,身爲落魄山客人的魏山君,其實盡了半個地主之誼。

陳平安帶着朱斂和種秋登門還禮。

鬱狷夫抱拳。

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兩種稱呼,兩個說法,“見過隱官大人,拜見陳先生。”

陳平安先點頭致意,又只得作揖還禮,笑問道:“曹袞玄蔘他們可好?”

林君璧起身後,“都見過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隱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名聲鵲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輕一輩裡的翹楚人物,每每談及林君璧這個名字,總會給旁人驚豔之感。劍修境界,劍氣長城的履歷和戰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脈師承,邵元王朝的儲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氣度,棋術高妙,清談風流,爲官務實……全是優點,簡直就是一位無瑕之人。

陳平安提醒道:“君璧,你還需熬過三關。元嬰瓶頸的心魔,躋身上五境。擔任邵元王朝的國師,靜等罵名。”

林君璧神色凝重,靜待下文。想必最後一關,會更加難過。

陳平安說道:“還需要我多說嗎?當然是趕緊找個媳婦,別打光棍啊。”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鬱狷夫氣笑道:“問拳?”

林君璧點頭道:“我押注鬱姑娘贏。”

只要隱官大人答應問拳,林君璧覺得自己賠錢看熱鬧,都是賺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對林君璧一本正經道:“如今我棋力大漲,回頭我讓東山陪你下幾局。”

林君璧一臉無奈,隱官大人這是什麼道理?

陳平安說道:“鬱姑娘,前些年多虧你照顧裴錢。”

鬱狷夫搖搖頭,“金甲洲戰場上,裴錢救過我不止一次。”

陳平安也搖頭,“賬不是這麼算的,如果沒有你,裴錢的出門歷練,只會更加艱難。”

鬱狷夫調侃道:“明算賬的架勢?”

謝松花說道:“家裡管得嚴,有什麼法子,鬱姑娘你得體諒幾分。”

陳平安很怕這個皚皚洲的女子劍仙,匆匆告辭。

之後終於不算什麼還禮了,帶着沛湘和泓下去見了騎龍巷一脈。

賈晟這位龍門境的老神仙,這會兒如開天眼,“看着”山主,老道人唏噓不已,撫須感嘆道:“觀山主氣象,勢重卻氣輕,氣輕則清且貴。且不談高聳入雲的境界修爲,只說爲人處世之道,山主彷彿人與天地合,堪稱出神入化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

虧得這裡沒什麼外人。

都是自家譜牒上的嫡傳或是再傳。

元寶,元來,岑鴛機。趙樹下,趙鸞。加上一個在這裡說不上話的雲子,化作人形後,是個眼眸狹長的黑衣青年。

陳平安與雲子提醒道:“雲子,以後黃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師堂議事,主動要求將水府轉贈給你。再就是藉着機會,你可以去與林君璧手談幾局,說不定可以幫你精進道心。”

最後一處宅邸,只有一個形單影隻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帶上曹晴朗和小米粒,一起登門。

在那之後,魏晉和袁靈殿,最早離開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與落魄山離着近,祖宅就在小鎮那邊。

韓澄江下山的時候,腳步輕快幾分,覺得那個陳山主,是個講道理的讀書人,自己終於不被劉羨陽坑了。

其餘觀禮客人,都會在山上逗留幾天。

其實對於浩然天下的一座宗門慶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內,就能觀禮還禮完畢,簡直就是個奇蹟。

一般來說,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兩個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個不小心,什麼座椅位置靠後了,給落了面子,就是麻煩,又比如東道主還禮之時,竟然不是那宗主親自露面,或是連那掌律祖師、首席供奉都沒有句話,最後只是個尋常地仙之類的負責還禮,就會讓許多老山頭的老譜牒,覺得太過失禮,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場慶典,竟然都沒有幾個上五境修士前來道賀,或是沒有那仙人領銜觀禮,簡直就是個笑話嘛……又比如開啓鏡花水月後,很快就有自家山頭飛劍傳信,說那宗門不像話,竟然從頭到尾都未能見到自家祖師的身影,倒是某某山頭的誰誰,露臉極多……

其實如果落魄山不是陳平安的落魄山,敢這麼“隨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說還禮的先後順序,就已經犯忌諱極多。

就需要考慮袁靈殿是那火龍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來國師,鬱狷夫更是鬱氏子弟……

之後北俱蘆洲幾撥人約好一起返回。

謝松花帶着兩位弟子,與鬱狷夫和林君璧,說要一起去找那秋風祠。

剛好與範二、孫嘉樹他們同路一程。

盧白象和魏羨都各自返回山頭和軍伍。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能躲過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陳平安,劉景龍,柳質清三個,滿身酒氣,躺在屋頂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帶着那九位劍仙胚子,去了拜劍臺修行。隋右邊既然決定了將來要去桐葉洲下宗,就只是在那邊要了那座茅屋,因爲她相中了一位小姑娘,有意收取嫡傳。不過白玄臨時改變主意,腰間懸配劍符,大搖大擺回了霽色峰,說要先學拳幾天,練劍這種事情,小爺需要着急嗎?

林守一,於祿和謝謝,對那照讀崗比較感興趣,沒跟陳平安客卿,在那邊都要了一處私人宅邸,結果都比較驚訝,每處藏書都竟然頗豐。

陳平安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偏心,爲小寶瓶留下了一處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陳平安獨自走了一趟灰濛山,見到了邵坡仙和蒙瓏,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經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着那個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着說她已經想通了,天底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說這句話的時候,年輕女子眼神明亮,她手裡攥着一隻繡花錢袋子,輕輕揚起,晃了晃,說就不送給陳公子了。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我們能把很多苦難熬過去,可這不意味着許多苦難臨頭是對的。

那個女子,與青衫背劍的男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賬房那邊翻看記錄,習慣使然。

賬房這邊,除了韋文龍,還有張嘉貞,曾經那劍氣長城的酒鋪少年夥計,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門口那邊,與元來各自看書。

岑鴛機繼續走樁練拳,元寶陪着她。

看書的元來看那岑鴛機,元寶看那看書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東山打頭,兩隻雪白大袖甩得飛起,身後是有樣學樣的陳靈均,再之後是暖樹,小米粒,以及一個來此點卯的香火小人兒。從高到低,成羣結隊。

米裕陪着姜尚真在看那鏡花水月,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在一旁湊熱鬧。

老廚子有一搭沒一搭與姜尚真閒聊。

下雨是鄉愁的聲音。

冬天的積雪,是落在夏天的貧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着難熬。

多年以來,她始終在一處山中,修道幽居,不來見我。

哪處山頭?

我心中。

聽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陳平安離開賬房後,再次遠觀山河,終於找到機會,發現劉羨陽晃盪去了小鎮那邊買酒。

那把長劍“夜遊”,已經掛在了竹樓一樓牆壁上。

陳平安立即去往河邊的鐵匠鋪子,一個圓臉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裝不認識他。

陳平安坐在另外一邊的小竹椅上,雙指併攏,彷彿捻起一輪袖珍明月,笑道:“賒月姑娘,還給你,之前都是誤會。”

劍氣長城那邊,不打不相識,陳平安收下了賒月的見面禮,半成月魄。

何況又不是蠻荒天下一輪明月的五成月魄,沒什麼好心疼的。

賒月立即如臨大敵,轉過頭死死盯住這個隱官,“陳平安,你又要做什麼?!”

陳平安無奈道:“我確實是將你誤認爲劉材了。”

賒月揮揮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願賭服輸。”

陳平安擡起手,還是打定主意要將此物歸還她。

圓臉姑娘靈機一動,說道:“就當是落魄山躋身宗門的賀禮了。”

陳平安苦笑道:“禮太重了。”

賒月滿臉怒容。

陳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月魄,剛剛正襟危坐,就被一個人蹲在背後,伸手勒住脖子。

賒月看得目瞪口呆,劉羨陽可以啊,境界不高膽子恁大啊。

劉羨陽笑道:“還敢送上門來?”

陳平安咳嗽道:“我來看看嫂子。”

劉羨陽一愣,手臂力道驟然一鬆,好讓陳平安多聊幾句。

賒月滿臉漲紅,猛然起身,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過,她氣呼呼去了屋子。

劉羨陽搬了條椅子坐在一旁,小聲道:“算你識趣。”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劉羨陽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實是好事。我隨隨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纔對,躲都來不及。”

劉羨陽丟了一壺酒給陳平安,兩人一起嗑着瓜子喝着酒。

劉羨陽說道:“小鼻涕蟲如今混得不差啊。”

陳平安點點頭。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關門弟子,確實不是誰都能當的。

劉羨陽笑問道:“是你的安排?”

陳平安後仰躺去,“怎麼可能。多半是繡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沒有半點香火情。”

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怎麼說?是一人一個,還是都一起?”

陳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陽山好了,劍仙多。”

(本章完)

919.第919章 酒中又過風波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403.第403章 在書院1217.第1217章 雪光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958.第958章 來了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34.第34章 齊聚829.第829章 以一城爭天下(下)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66.第66章 擡頭3.第3章 日出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51.第51章 對峙642.第642章 眼中萬少年107.第107章 漁網116.第116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406.第406章 山巔鬥法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1003.第1003章 動我心絃者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759.第759章 下城頭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1155.第1155章 摸魚兒輸一半107.第107章 漁網162.第162章 被大隋欺負的孩子們1063.第1063章 桃葉見到桃花178.第178章 我看一座山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1251.第1251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175.第175章 敕令1212.第1212章 復仇是一場獨飲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86.第186章 守夜50.第50章 天行健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365.第365章 無解之局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185.第185章 劍胚在手心358.第358章 雨停887.第887章 霽色峰上233.第233章 歲歲平安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720.第720章 敵已至,劍仙在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719.第719章 風將起547.第547章 江清月近人(上)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940.第940章 大魚如龍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748.第748章 日就月將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878.第878章 選址1072.第1072章 白玉京,師兄弟889.第889章 老子婆娑19.第19章 大道1022.第1022章 未來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376.第376章 山澤散修路子野559.第559章 不愧是老江湖383.第383章 棋盤上450.第450章 島上來了個賬房先生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337.第337章 總有道理無用時1089.第1089章 猜先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260.第260章 練拳百萬814.第814章 碎碎平安54.第54章 大敵當前878.第878章 選址1094.第1094章 滾雪球754.第754章 朱斂有拳要問(一)1080.第1080章 有人敲鼓1224.第1224章 劍可敵一人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789.第789章 針線活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1081.第1081章 青萍峰上513.第513章 明月當空(下)1068.第1068章 何謂算計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204.第204章 故人來送劍去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42.第42章 天才102.第102章 白虹平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