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第84章 我有一劍

第84章 我有一劍

陳平安第一時間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異樣,這才牽起小姑娘的手,輕聲道:“我們去別處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溪邊安靜,容易躲藏起來避人耳目,但是自從那次察覺到溪水裡有髒東西之後,就不再輕易下水。

紅棉襖小姑娘心急之下說出這句話後,立即有些後悔,因爲陳平安身邊站着一個外人,青衣馬尾辮的阮姐姐,雖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寶瓶其實已經跟阮秀見過一面,當時還有道家的那雙金童玉女在場,一位豢養青紅兩尾大魚,一位牽着雪白麋鹿,與小姑娘所在的家族有淵源。此時此刻的阮秀,當然看着不像是壞人,但是小姑娘現在最怕的,恰恰就是這類人,半生不熟的關係,瞧着很善良,最後不見遞出刀子,身邊親近的人就已經被捅死了。

一開始馬先生和那位姓崔的,兩人一路同行,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詩詞唱和對酒當歌,用李槐的話說,這姓崔的要麼是馬老頭的私生子,要麼就是嫡孫,否則關係不至於這麼好。誰都沒有想到意氣風發的馬先生,就死在了那位名動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馬老先生最早的說法,東寶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賢人當中,有兩人格外出類拔萃,被譽爲“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觀湖小君”。而在變故橫生之前,幾乎所有人對崔明皇的印象都極好,溫文爾雅,而且學問極大,好像無所不知,問他什麼都能回答上來。唯獨林守一最早就不喜歡崔明皇,不過出身桃葉巷大門大戶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幾百萬兩銀子的冷峻表情,因爲他跟其餘四位蒙童的關係疏離,所以最早林守一對崔君子有過多次冷嘲熱諷,沒有人心領神會,只當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加翩翩佳公子。

阮秀雖然不明白爲何小姑娘對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議道:“不然去我們那間剛剛打造好的新鑄劍室?”

已是風聲鶴唳的小姑娘,死死抓緊陳平安的手,使勁搖頭,眼神充滿乞求:“陳平安,我們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陳平安輕輕握了握李寶瓶的小手,柔聲道:“相信我,鐵匠鋪子的鑄劍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擡頭看着陳平安那雙眼睛,像是她年幼時,第一次獨自走到水邊時見到的溪水,清澈見底,流水流動得那麼慢,當時就讓孩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永遠也長不大了。此時遭逢生死險境的小姑娘,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涌上了心頭,又哭了,抽泣道:“陳平安你不許騙我!”

陳平安眼神堅定道:“不騙你!”

阮秀帶着一大一小到了鑄劍室,掏出鑰匙打開門,她站在原地,柔聲笑道:“我就不進去了,給你們在外邊望風,哪怕我爹來了,也不許他進。”

陳平安有些尷尬,小聲解釋道:“能不能給她帶點吃的喝的,我估計等下她沒那麼緊張後,精神氣會一下子垮掉的,到時候填飽肚子比什麼都強,我小的時候就經常這樣。”

阮秀使勁點頭,微微側身,只見她手腕一翻,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一隻小綢袋,遞給陳平安,“壓歲鋪子新制的五塊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壺水過來,讓她別吃太快,別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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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和李寶瓶相對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雖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沒有要吃的跡象。

陳平安輕聲道:“到底怎麼回事,說說看。”

李寶瓶說話極慢,跟她平時做什麼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過小姑娘說話慢,剛好能夠讓陳平安捋一捋思路,設身處地去換位思考問題。在學塾那位年邁的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遠遊求學的離鄉之路,走得很順風順水,牛車和兩輛馬車走出了好幾百里路,馬先生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相談甚歡,成爲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馬先生在檢查他們功課的時候,突然說要去跟崔先生談談行程,有可能雙方會分道揚鑣,從此別過,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但是孩子們等了很久,也沒見到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於是李寶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結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水裡的馬先生,別說是手腳,老人傷勢重到連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覺老人的身軀,就像一隻從溪水裡提起的竹簍,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馬先生讓李槐只許把李寶瓶一個人帶到身邊,李寶瓶到了他身邊之後,老人只是抓着她的手,不知爲何原本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的老先生,可能是迴光返照,可能是拼盡力氣竭力一搏,終於斷斷續續跟李寶瓶簡單交代了後事。

說到這裡的時候,紅棉襖小姑娘已經泣不成聲,哭成一個淚人兒。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幫她擦眼淚,重複唸叨道:“不哭不哭……”

小女孩使勁抽了抽鼻子,繼續說道:“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訴我一定要單獨找到你,要你小心觀湖書院和大驪京城這兩個地方的人,誰都不要相信!”

陳平安臉色凝重,問道:“石春嘉他們人呢?”

滿臉淚痕的李寶瓶驀然咧嘴一笑,說道:“他們四個正帶着那個外鄉人車伕,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覺得那個車伕不是好人,說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夥害死了馬先生。我們把馬先生找了個地方下葬後,車伕就說山崖書院去不得了,因爲馬先生和崔先生剛剛得到消息,齊先生擔任山主的書院,已經從大驪搬去了敵國大隋,如今沒有馬先生帶路,不等到了大隋,我們所有人到了大驪邊境,就會被邊軍用通敵叛國的名頭殺掉。我們當時也沒什麼主意,馬先生到最後也沒告訴我們該怎麼辦,是回小鎮學塾等待下一位先生,還是去大隋繼續去山崖書院求學,馬先生也沒跟我們說。所以只好跟着那個車伕回到這裡,但是車伕又說我們所有人的長輩家族都搬遷去了大驪京城,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到了小鎮家裡問人,一問就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爲大驪官府讓每個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鎮。”

阮秀拿了一壺水敲門後走進鑄劍室,李寶瓶立即閉口不言。

阮秀走後不忘關上門。

小女孩等到房門關閉,這才繼續說道:“那個車伕很奇怪,故意問了一句我們,誰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少年,住在一個叫泥瓶巷的地方。說他要幫馬先生捎話給你。我當時沒說話。”

陳平安點了點頭:“做得對。先填一下肚子。”

李寶瓶狼吞虎嚥接連吃掉三塊糕點,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亂擦了一把臉,快速說道:“後來我們五個找機會一合計,總覺得束手待斃絕對不行,就想出了一個法子,在快回到小鎮前一天,石春嘉開始裝病,我就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然後我私下告訴李槐泥瓶巷那一帶的巷弄分佈,要他承認自己其實早就認識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楊家鋪子當過夥計,曾經有個泥瓶巷的少年姓陳,經常去鋪子賣草藥,只是車伕一開始問起的時候,他根本沒想起這茬。”

陳平安有些疑惑。

李寶瓶赧顏解釋道:“我經常在小鎮溪水那邊看到你一個人上山採藥,或是下山的時候,揹着一大揹簍草藥。”

陳平安哭笑不得,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陳平安同時有些後怕,沉聲道:“你們這麼做,其實很危險。”

小姑娘點頭道:“知道。所以我們五個商量這個事情之前,我就跟他們把話說清楚了,林守一說李寶瓶的命最值錢,都不怕死,他不過是個惹人厭的私生子,就更無所謂了。石春嘉比較笨,說反正都聽我的。李槐說怕什麼,人死卵朝天,再說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雖然很孬,屁本事沒有,但是他孃親一定會幫他報仇的。董水井最乾脆利落,說他力氣大,如果事情敗露,讓我們四個先跑,他來跟那車伕拼命。”

“不過我覺得其實沒那麼危險,如果車伕真要殺我們,不用拖延到小鎮,他肯定是有所圖謀,猜測幕後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關。”

李寶瓶吃掉最後兩塊桃花糕,深呼吸一口氣,“後來我們終於到了小鎮杏花巷那邊,我就讓董水井和李槐帶着車伕下車,說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實李槐要帶着他繞很大一個圈子,我等他們一走,就立即跑下車,去泥瓶巷找你,結果你家院門房門都鎖着,虧得當時有個街坊鄰居經過,我一問,才知道你在鐵匠鋪子當學徒,當時真是急死我了。”

陳平安這次是有些震驚,問道:“這一連串謀劃,都是你想出來的?”

李寶瓶搖頭道:“林守一也出過主意,比如一開始不能隨便找個距離泥瓶巷很遠的地方,隨口說這就是泥瓶巷,這樣很容易露餡,我反而跑不遠。最好是讓車停在董水井家的杏花巷,離着泥瓶巷不遠也不近,有繞路的餘地,況且那車伕到了杏花巷,一定會找先人詢問,確定是真的之後,我們再騙他就容易很多了。”

李寶瓶沉聲道:“最後證明,確實如此。”

陳平安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讚賞道:“很厲害。”

李寶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話,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沒事了,不用擔心被逼着當面對質,揭穿真相。”

李寶瓶好奇問道:“爲什麼學塾馬先生,和那個小鎮方言都說不太清楚的車伕,都想要找你?”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暫時只知道可能跟齊先生送給我的幾樣東西,有關係。”

齊先生曾經帶着自己去求槐葉,只是最後那張有姚字的槐葉,已經用掉。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齊先生自己和寧姚都說過這支簪子,材質普通,只是用來別發的平常簪子。

印章?

陳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齊先生送過自己兩次印章,總計四方。

楊老頭之前多多久,才說過讓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帶“靜”字的印章。

完整印文爲“靜心得意”四字。

除此之外,齊先生也曾隨口說過,如果將來見到覺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勢圖,可以用那對山水印往畫上一押。

聯繫如今驪珠洞天落地後的千里山河,當真會有山河神靈坐鎮,其中自己即將買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寶瓶突然掏出三張枯黃的槐葉,捧在手心給陳平安看,心疼道:“翠綠葉子變黃了。”

陳平安恍然大悟,當時肯定是這三張祖蔭槐葉,幫助那位學塾馬先生續了命,才能多說幾句話。

事實上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寶瓶福至心靈,始終貼身收藏着這三張祖蔭槐葉,恐怕老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就那麼不甘心地死去。

陳平安如今已經把值錢家當全部寄存在鐵匠鋪子這邊,阮師傅把之前寧姚居住的那棟黃泥茅屋讓給了他,不說那八顆猶然色澤如常的蛇膽石,其餘一百來顆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膽石,也分別從泥瓶巷祖宅和劉羨陽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積在這邊屋子的牆腳根。

但是那方靜字印和撼山譜,這兩樣東西,陳平安始終隨身攜帶。

陳平安深思之後,緩緩道:“現在那車伕應該在趕來鐵匠鋪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這裡,我去把留在牛車馬車那邊的石春嘉,還有林守一偷偷帶過來?如果車伕問起,我可以讓這邊的人告訴他,就說我有外出散步的習慣。還有,就是你們繞遠路這件事情,等車伕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時候,他應該就會有所察覺,當然他表面上可能不會說什麼,但是在這之後,你們就真的危險了。”

陳平安看到李寶瓶還有些猶豫,沉聲道:“相信我,如果你們的家人都已經搬走,那麼小鎮只剩下這裡安全。”

李寶瓶想了想,問道:“你很信任在這裡打鐵的阮師傅?”

陳平安搖頭道:“我更相信齊先生曾經說過的‘規矩’。”

李寶瓶燦爛一笑,“我懂了!”

李寶瓶一旦下定決心,瞬間就爆發出驚人的決斷力,“既然你相信那個阮姐姐,那我就讓她帶着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帶過來,然後找地方藏起來,你就安心跟那壞蛋車伕應付着聊,先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再說。”

陳平安笑道:“可以。”

陳平安帶着李寶瓶走出鑄劍室,大概是爲了避嫌,阮秀坐在門外稍遠的地方,坐在一張顏色碧綠的小竹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左右搖晃身體。

等到陳平安把請求說完之後,阮秀毫不猶豫道:“沒問題。”

然後阮秀蹲下身,轉頭望向紅棉襖小姑娘,示意她趴在自己後背上。

李寶瓶一臉不情願,“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惱火地轉頭望向陳平安,顯然是希望他能夠證明自己的確跑得飛快。

陳平安剛要說話,阮秀對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來回好幾趟,你和陳平安都還沒有跑到小鎮上。”

李寶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爲神仙那麼好當啊。”

陳平安一錘定音,“聽阮姐姐的話,快!”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後背上,軟綿綿舒服得讓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陳平安點了點頭。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襖小姑娘,突然嚇得整個人汗毛倒豎,感覺到耳邊有大風呼嘯而過。

她扭頭往下一看,怎麼屋子變得跟福祿街上的青石板一樣小?那條溪水則跟繩子一樣細了?

地面上,陳平安呆若木雞,眼睜睜看着阮姑娘揹着李寶瓶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少年心想原來阮姑娘和寧姑娘一樣,都是神仙啊。

二郎巷一棟幽靜安詳的宅子裡,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訥少年安安靜靜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輕聲吩咐道:“去拿一杯水來。”

少年立即站起身,雙手端來一杯涼水。

崔瀺拿過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隨意灑向水池,變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瀺念頭微動,水幕當中,隨之出現那輛牛車和馬車先後進入小鎮的畫面,人與物,纖毫畢露。

崔瀺雙手攏袖,整個人顯得很閒情逸致,腳尖和腳後跟分別發力,整個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後晃盪。

全無半點證道契機來臨之際,一位練氣士該有的緊張焦躁。

當崔瀺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與兩坨腮紅的同齡人告別,跳下馬車,在街道上飛奔,然後那個車伕被兩個少年騙去了杏花巷。

這位大驪國師嘖嘖道:“之前我還嘲諷宋長鏡豢養的諜子是吃屎長大的,沒想到我調教出來的諜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長大的。”

不過崔瀺很快就釋然,水幕一直出現李寶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語道:“這裡的孩子,本來就聰明,尤其是宋集薪趙繇這撥人,年紀稍大,再就是這個小丫頭在內的第二撥,地靈人傑嘛,早慧得很,開竅也快,真是不容小覷。”

當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跑向石拱橋的時候,崔瀺眼眸裡的光彩,泛起一陣陣激盪漣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轉移視線,不再盯着水幕,閉上眼睛緩了緩,等到睜眼後,小女孩已經跑過了石拱橋。

崔瀺眉頭微皺,“是因爲大驪皇室的手段過於血腥殘忍,所以惹來那根老劍條的天然反感?以至於對我這位大驪扶龍之人,也順帶產生了一些憎惡情緒?可是照理說,這根劍條的真實歷史,雖然已經無據可查,只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小道傳聞,但既然是古劍,那麼什麼樣的廝殺場景沒經歷過,不至於如此小氣吧?”

水幕景象越來越臨近那座鐵匠鋪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無徵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去的無數水珠,撞擊在屋內的牆壁窗戶、大梁廊柱後,竟然炸出無數孔洞窟窿。

不過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之上,瞬間炸裂成更加細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從天井處落下,“你不要得寸進尺!”

崔瀺仰起頭嬉笑道:“聖人就是小氣,不看就不看,有話好好說嘛,這裡畢竟是袁家祖宅,以後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後算賬,怎麼辦?”

崔瀺自言自語道:“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也該到了吧。”

崔瀺低頭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視線後,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輕輕敲擊,輕聲道:“以防萬一,以防萬一啊。”

李槐和董水井帶着車伕找到陳平安的時候,後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

董水井臉色如常,很有大將風度。

一身灰塵的陳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們找我?”

那車伕貌不驚人,瞧着像是憨厚老實的莊稼漢,搓着手來到陳平安身前,小聲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說?”

陳平安搖頭沉聲道:“就在這裡說!”

車伕雖然臉上流露出不悅神色,但是心裡微微放鬆一些,這纔是一般市井少年該有的心性。

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認識小鎮學塾齊先生?”

草鞋少年沒好氣道:“小鎮誰不認識齊先生,但是齊先生認不認我們,就不好說了。”

李槐在一旁憋着壞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陳平安。

屋子那邊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陳的別偷懶啊,趕緊說完,滾回來做事!”

少年嘆了口氣,對車伕說道:“有話直說,行不行?”

漢子雙手揉了揉臉頰,呼出一口氣,低聲說道:“我是一名大驪朝廷的死士,負責保護這些孩子去往山崖書院求學,當然,我不否認也有監督他們不被外人拐跑的職責,比如大隋,又比如觀湖書院,這些你聽不懂也沒有關係,你信不信也沒有關係。但是我不管你跟齊先生關係如何,也不管你認不認識馬瞻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爲馬先生在送我們去山崖書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馬先生在這之前,偶爾跟我閒聊,無意間說起過你兩次,一次說他記得很早以前,掃地的時候,經常看到有個喜歡蹲在學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說齊先生在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之前,說你也是讀書種子,只可惜他沒辦法帶你去山崖書院。”

漢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這幾個孩子,現在真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書院不敢去,小鎮的家也沒了。要知道齊先生創辦的山崖書院,可不是人人都能進去讀書的,我們那座大驪京城百萬人,據說這麼多年累積下來,也才十幾個山崖書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個個都當了大官。”

李槐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無表情。

遠處阮秀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轉過頭去,青衣少女笑着點點頭。

陳平安心中瞭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們兩個過來,我有話要先問你們。”

李槐哦了一聲,拉着董水井往前走。

當漢子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陳平安猛然將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後,他則一步向前,沉聲道:“謝謝你跟我打招呼,以後這些學塾孩子,我會替馬老先生照顧他們的,以後是去京城找他們父母,還是做什麼,我得問過他們的意見。”

漢子乾笑道:“陳平安,這不妥吧,我畢竟比你更能看護他們的安危。”

陳平安笑道:“沒事,我如今有錢,而且認識了縣令大人吳鳶,還有禮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會找他們的。當然,是先請我們阮師傅幫忙傳話。”

這名車伕努了努嘴,眼角餘光瞥了一下,發現一位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殺心已起的車伕頓時汗流浹背,對陳平安笑臉道:“行,既然馬老先生都願意相信你,我當然信得過你的人品,賭了,陳平安,如果以後有事情需要我幫忙,就去小鎮北邊的三女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邊頭上那棟小宅子。”

陳平安和和氣氣笑道:“一言爲定。”

車伕轉身離去。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等到那人徹底消失在視野,纔對兩人說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見李寶瓶。”

李槐問道:“李寶瓶已經跟你全說了?”

陳平安點頭。

董水井則問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已經被接過來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仍然是那間暫時空蕩蕩的鑄劍室內,陳平安站着,面對着排排坐在兩條長凳上的五個學塾蒙童,按照年紀來分,依次是騎龍巷石春嘉,桃葉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祿街的李寶瓶,小鎮最西邊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紀最小,跟他們懸殊比較大,其實其餘四人各自相差不過幾個月。

陳平安問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經把剛纔的情況說了,你們覺得那個自稱大驪死士的外鄉人,到底想做什麼?”

名貴狐裘早已不見的林守一冷漠道:“連那姓崔的爲何要殺馬先生,我們都不知道答案,何談其它?”

石春嘉緊緊依偎着李寶瓶的肩膀,臉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鎮後,尤其是見到相對比較熟悉的陳平安,這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心定了許多,最少不用擔心突然就變成馬先生死後的那麼個悽慘樣子,他們幫着挖坑下葬的時候,石春嘉嚇得躲在遠處,抱頭痛哭,從頭到尾也沒能幫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裡去,躲在比她更遠的地方,牙齒打架。

這會兒李槐抱着肚子,哭喪着臉,嘀咕道:“又餓又渴,所謂飢寒交迫,不過如此了。爹孃啊,你們的兒子如今過得好苦啊。”

李寶瓶扭頭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着腦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邊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餓不餓?”

董水井平靜道:“我可以裝着不餓。”

李槐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灰心喪氣,下意識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辮,使勁搖晃了一下,“其實現在什麼事情都雲裡霧裡,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說得對,對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們太嫩了,當務之急,是保住性命,確認安全無虞之後,再來談其它,比如趕緊跟遷去大驪京城的家裡人打招呼,報聲平安。”

李寶瓶順嘴講出“報聲平安”這個說法後,所有人都下意識望向對面那個穿草鞋的傢伙。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既然想不出別人怎麼想,那我們就搞清楚自己怎麼想的。”

看到對面五人沒有異議後,陳平安問道:“你們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驪京城,去找你們爹孃長輩?還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孃帶着我姐不知道去哪兒享福了,我去個屁的京城,就我舅他們家那脾氣,真有錢了,只會更欺負我啊,以前是當賊看,以後還不得當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沒有我李槐的容身之處啊?”

李寶瓶繞過石春嘉就是一板慄砸下去,打得李槐頓時沒了脾氣。

董水井想了想,悶悶道:“我想念書,如果我爹孃是留在小鎮,不讀書就不讀書,幫他們下地幹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連他們大驪的官話也不會說,我又不是李寶瓶,學什麼都快的人。再說了我爺爺死的時候,死我也要死在學塾裡,說以後當不成讀書人,就別去給他上墳,他不認我這個孫子了。要是小鎮這邊學塾繼續辦下去,我就留在鎮上。”

石春嘉紅着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孃。”

坐在長凳最左邊的林守一皺眉道:“哪裡安全,我去哪兒。”

李寶瓶雙臂環胸,眼神熠熠,神采飛揚,大聲道:“我要去山崖書院!去齊先生讀書的地方!”

李寶瓶站起身,站在陳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間,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別說大驪,整個東寶瓶洲,就屬齊先生的山崖書院最有名氣,你爺爺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鎮讀書,而不去山崖書院,我估計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當然,怕死你別去,在這裡讀書,熬個十來年,也能算個半吊子讀書人,總比死在去求學的路上好。”

董水井給李寶瓶這番話憋得滿臉漲紅。

李寶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嗎?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這種出生在福祿街的有錢人孩子嗎?你到了山崖書院之後,誰敢看不起你?當然,齊先生說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所以你林守一願意留在這裡,我才懶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寶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來。

李寶瓶一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納悶道:“李寶瓶,你咋不說我呢?”

李寶瓶答道:“不想跟你說話。”

李槐呆了呆,之後默默仰起頭,滿臉悲憤。

陳平安不去看其餘四人,只是看向紅棉襖小姑娘一人,問道:“確定要去山崖書院?”

李寶瓶點頭道:“齊先生說過,我們山崖書院的藏書之精,冠絕一洲!齊先生還說了,我所有的問題,哪怕他無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從那裡的書本上,找到答案!”

我們山崖書院。

顯而易見,小姑娘早就把自己當做那座書院的學生弟子了。

陳平安最後問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氣勢微微下降些許,“一個人,就有點怕。”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好的。”

李寶瓶一臉茫然,“嗯?”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書院。”

李寶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紅,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紅棉襖小姑娘,如果不是因爲身邊坐着四個膽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聲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隻螃蟹,其實在家門外她已經偷偷哭過了,所以飛奔進家門後才能那麼驕傲。

陳平安對李寶瓶招招手,在李寶瓶走到自己身前後,他對長凳上其餘四人說道:“你們四個在這裡等會兒,我和李寶瓶去找人,說點事情,跟你們也會有關係。所以別急着走。”

然後陳平安牽着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鑄劍室外邊。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我說過,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寶瓶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說道:“可是那會兒你也說過啊,萬一做不到的話,可以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了搖頭,柔聲道:“齊先生已經不在了。我打招呼,他聽不到。”

大約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經帶着紅棉襖小姑娘走遠,兵家聖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沒回過神。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落落的那張竹椅,心亂如麻。

少年讓阮邛幫忙買下五座山頭,但是他很快就要離開小鎮,如果回不來了,就把五座山頭裡的四座,落魄山,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分別送給劉羨陽,顧粲,寧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給自己三百年。

小鎮上壓歲和草頭兩間相鄰的鋪子,可以請阮師傅僱人幫忙看管,如果經營不善,有天店門關閉也無所謂。不過他會留下那百來顆普通蛇膽石,讓阮師傅在那邊幫着賣,賺來的銀子,用來維持店鋪的運轉。兩間鋪子雖然不用考慮盈利掙錢,但是少年希望鋪子裡每個夥計,都能被告知這裡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戶姓陳的人家,是他們家開的。

再就是阮師傅必須將四個學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驪京城。

作爲報酬,少年把半塊斬龍臺,以及買山買鋪子之後剩餘的全部金精銅錢,交給阮師傅。

阮邛沒有拒絕。

不過阮邛說只能保證把他和李寶瓶送到大驪南端邊境,出境之後,生死富貴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

暮色裡,陳平安安置好五個孩子後,獨自走向小鎮。

走過石拱橋,走入小鎮,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臨,少年神色平靜,點燃一盞燈火。

少年對着燈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節的守歲一般。

燈火搖曳,映照出少年沉默堅忍的眼神。

石拱橋上,有人笑問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前輩,如何?”

有人回答:“可。”

當陳平安“醒來”,發現自己第四次見到了那人,懸停於空中,雪白衣袖無風飄曳。

那人腳尖輕輕落地,走向陳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卻絲毫不給人臃腫感覺。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對於少年而言,只能說她生得極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點點。

她站在少年身前,終於停下腳步,她低頭彎腰,凝視着少年的那雙乾淨眼眸,嗓音輕柔開口道:“我已經等了八千年了。陳平安,雖然你的修行天賦,遠遠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沒有關係。”

她又低頭湊近了幾分,幾乎就要額頭碰到陳平安的額頭,“陳平安,我想請你幫我跟外邊的四座天下,說一句話,可以嗎?”

陳平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高大女子驀然一笑。

她突然單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頭,就能與身材消瘦的陳平安對視。

“好,從今天起,陳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後一位主人了。”

陳平安一臉呆滯。

滿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極長的眼眸,嘴角帶着笑意,她單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飛揚,那雙眼眸裡彷彿放着萬里山河風光,她沉聲道:“陳平安,請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嗎?”

她伸出一隻手掌,輕輕豎起在少年身前。

陳平安也伸出一隻手掌,輕輕合掌在一起。

她閉上眼睛,緩緩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少年跟着在她心中默唸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本章完)

750.第750章 遠遊人皆是蒲公英838.第838章 賈生讓人失望(上)807.第807章 江湖見面道辛苦(二)177.第177章 佛觀一鉢水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268.第1268章 不知天高地厚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1144.第1144章 目擊而道存210.第210章 山水相逢也重逢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662.第662章 欲言已忘言(一)403.第403章 在書院87.第87章 小夫子34.第34章 齊聚439.第439章 錢是什麼,就是個屁!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294.第294章 鷹不飛514.第514章 報道先生歸也(上)784.第784章 今天明天后天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37.第37章 拳譜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第1302章 太平道上346.第346章 君子六符,劾鬼鎮劍1126.第1126章 疊陣894.第894章 夜航船52.第52章 晃了晃733.第733章 煉劍(二)778.第778章 醉酒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84.第84章 我有一劍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902.第902章 談笑中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215.第215章 畫眉615.第615章 天下大勢722.第722章 爲何話多950.第950章 本命瓷151.第151章 少年有劍砍山嶽893.第893章 算計234.第234章 塵埃落定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905.第905章 齊聚112.第112章 強者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858.第858章 逢雪宿芙蓉山449.第449章 審大小,定善惡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226.第226章 匣有兩劍,降妖除魔1221.第1221章 是誰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1277.第1277章 借書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9.第9章 天雨雖寬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1084.第1084章 炭火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41.第141章 百怪(上)1241.第1241章 先後問劍白玉京538.第538章 劍氣如虹人在天1230.第1230章 家在此山中374.第374章 遠遊東南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957.第957章 好似拖拽虛舟600.第600章 磨劍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146.第146章 靠山和幫手948.第948章 神人在天,劍光直落150.第150章 去開山767.第767章 立在明月中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451.第451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上)562.第562章 趕赴京觀城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993.第993章 次第花開230.第230章 降服13.第13章 相逢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78.第78章 入夢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482.第482章 橫波府220.第220章 山水印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