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

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

李寶瓶牽馬而行,尋訪之人,是同鄉長輩,是她爺爺的棋友,一個自稱打遍福祿街棋道無敵手,一個號稱桃葉巷第一高手,雙方對弈,每次都很鄭重其事,好像賭上了各自街巷的名聲,不過李寶瓶不愛下棋,兩位長輩下棋功夫高不高,不好說,倒是悔棋的藉口理由,每次都換花樣,與齊先生沒法比。

當年老人家的祖宅就在桃葉巷的尾巴上,離着福祿街不遠,當然對於那時候的紅棉襖小姑娘來說,小鎮就沒有遠的地方,去神仙墳找蟋蟀、紡織娘,去老瓷山吭哧吭哧撿碎片,去龍尾溪抓魚蝦、螃蟹,去某家某戶大門看那高高掛的鏡子,去騎龍巷跳臺階,遠遠就能聞着桃花糕的香味,聽哪家突然有了一窩燕子嘰嘰喳喳得特別大聲。

李寶瓶小時候的每一個明天,都好像有做不完的好玩事情,每天的行程,都滿滿當當,所以需要小姑娘一直跑得飛快,車軲轆轉動似的不停歇,彷彿跑得太快,一下子把童年歲月落在了身後,人長大了,童年就會留在原地,偶爾回頭望去,愈行愈遠,模糊不真切。

茅屋那邊走出一位高冠博帶的清癯老人,大笑着喊了聲瓶妮子,趕緊開了柴門,老人滿臉欣慰。

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小寶瓶就長這麼大了啊,真是女大十八變,而且嫺靜了許多。

這還是那個喜歡跳牆崴腳、不知道是她抓了螃蟹回家、還是螃蟹抓了她順便搬家的活潑小姑娘嗎?

不過即便如此,老人依舊由衷喜歡這個晚輩,有些孩子,總是長輩緣特別好,福祿街的小寶瓶,還有那個曾經擔任齊先生書童的趙繇,其實都是這類孩子。

李寶瓶牽馬快步走到了門口,鞠躬行禮,直腰後笑道:“魏爺爺。”

老人姓魏名本源,是昔年小鎮四族十姓之一的魏氏老家主,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與外邊有過書信往來,當時的送信人,就是個眼神清澈的草鞋少年,魏本源雖然只見過一面,但是記憶深刻,果不其然,那陋巷少年長大後,這還沒到二十年,如今已經闖下偌大一份家業,還成了寶瓶丫頭的小師叔,緣分一物,妙不可言。

魏本源見着了李寶瓶後,笑容就沒少,道:“不用拴馬,隨便放了便是。”

李寶瓶便放了繮繩,輕輕一拍馬背,那頭神異駿馬去了溪澗那邊飲水。

李寶瓶問道:“桃芽姐姐呢?”

魏本源說道:“不湊巧,前些年去狐國裡邊歷練,得了一樁小福緣,需要磨礪道心,真要成了觀海境練氣士,回頭讓她陪你一起遊歷山水。”

李寶瓶沒說什麼客氣話,當然是不太願意與桃葉姐姐一起走江湖,親近桃芽姐姐,又不需要非要朝夕相處。

當好人,不是當老好人,次次點頭說好,事事不去拒絕,其實很難當個照顧好自己、又能照顧好他人的好人。

而且從小到大,李寶瓶就不太喜歡被拘束,不然當年去學塾唸書,她就不會是最晚上學、最早離開的一個了。

可這同樣不妨礙李寶瓶對齊先生的敬重。

兩人一起走入院子,有經得起雨淋日曬的石桌石凳,自然是仙家材質,老人打開方寸物,開始煮茶。茶具多瓷器,色澤明亮,哪怕不懂行的,也會見之心喜,都是魏家當年在小鎮通過窯務督造衙門關係,截下的一些御用“次品”,所謂瑕疵,其實也就是某位真正管事官員的一句話而已,挑點小錯,還不容易,督造官大人再隨便點個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能與大族大姓的老家主們,白拿一份人情,何樂不爲。

魏本源與李寶瓶那個元嬰境界的爺爺一樣,都是早年小鎮極爲稀少的修道之人,不過李寶瓶爺爺偏符籙一道,造詣極高,只是不知爲何,婉拒了宋氏先帝的招徠,沒有成爲大驪朝廷供奉。魏本源則擅長煉丹,早早就離開了家鄉,魏氏除了祖宅留在小鎮閒置着,魏氏子弟也都去往各地開枝散葉,魏家風水不錯,子孫品性、資質都還不錯,讀書種子,修道胚子,都有。

魏本源自己則揀選了清風城郊外的這處風水寶地,桃林與溪水皆有講究,適宜鑄造丹爐,魏本源希望能夠打破金丹瓶頸,這處世外桃源,是魏本源與清風城許氏以地換地,當年大驪先帝厚待小鎮大姓,可以用極低價格購買西邊的仙家山頭,魏本源卻嫌在那邊修行,太吵鬧,不清淨,難免給人侷促之感,就從許氏手上換來了這塊珍藏千年的祖業福田,不過魏本源沒答應成爲許氏供奉,許氏婦人糾纏了幾次,家主許渾都親自跑了一趟,魏本源始終沒鬆口。

魏本源有些憂心,李寶瓶那匹馬,還有腰間那把刀鞘雪白的佩刀,都太扎眼了。

老人忍不住問道:“這次一個人遊歷,有沒有意外?”

不等小寶瓶答話,老人就氣呼呼道:“他李老兒也真敢放這麼大一個心?臭棋簍子棋術差,肚子裡半桶墨汁瞎晃盪,這都算了,如今腦子也老糊塗啦?”

李寶瓶笑道:“魏爺爺,我如今年紀不小了。”

魏本源說道:“我不管李老兒怎麼個章法,如果有人欺負你,與魏爺爺說,魏爺爺境界不高,但是亂七八糟的香火情一大堆,不用白不用,好些都是留給子孫都接不住的,總不能一起帶進棺材……”

李寶瓶搖頭道:“魏爺爺,真不用,這一路沒什麼結仇結怨的。”

魏本源打趣道:“色胚子都瞎了眼?一個個瞧不見我們瓶妮子出落得如此好看?”

李寶瓶無奈道:“魏爺爺,勞煩拿出一點長輩風範。”

魏本源笑道:“我那孫子,真瞧不上?”

李寶瓶搖搖頭。

魏本源突然大笑起來,“我家瓶妮子瞧得上那小子纔怪了。”

老人其實在自家子孫那邊,雖然從來不是那種板着臉、端架子的嚴厲長輩,卻也不會這般笑聲不斷。

老人愣了一下,聽到了李寶瓶的心聲,老人點點頭,以心聲回答,示意此地無礙,並無清風城許氏的眼線,那座桃園,本身就是一座護山大陣,尋常元嬰造訪,都未必能夠悄無聲息,即便許渾不是尋常元嬰,但是那位許氏家主體魄蠻橫,精通攻伐術法,又有瘊子甲傍身,只以搏殺著稱於一洲,所以茅屋這邊,不用擔心有人運轉掌觀山河神通。

李寶瓶這才取出兩張青色符籙,交給老人,解釋道:“這是我哥從北俱蘆洲寄來的,信上沒多說,只說了兩張符籙的名字,一張是結丹符,一張是泥丸符,本來應該是我爺爺親自送過來,剛好我要出門遠遊,爺爺就讓我帶在了身邊。”

魏本源接過了符籙,聽到了符籙名稱之後,就放在了桌上,搖頭道:“瓶妮子,你雖然也是修行人了,但是你可能還不太清楚,這兩張符的價值連城,我不能收,收下之後,註定這輩子無以回報,修行事,境界高是天大好事,可讓我做人彆扭,兩相權衡,仍是舍了境界留本心。”

魏本源微笑道:“是我自己鬧彆扭,你大哥的好心好意,我還是很領情的,不愧是我打小就教棋的希聖,真不是故意客氣,魏爺爺是怎麼樣的人,瓶妮子你還不清楚?”

桌上那兩張青色材質的道門符籙,結丹符,符膽如小小宅門福地,金光流溢,霞光滿室。

那張泥丸符,繪有蓮花符籙圖案,好似一處法脈道場的寶座高臺,四周紫氣縈繞,氣象極大。

李寶瓶好像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了,笑道:“我哥說了,要是不收下兩張符籙,讓我以後就再不來找魏爺爺,我聽我哥的。”

魏本源擺了擺手。

大道修行,尤其涉及根本,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沒這麼兒戲的。

李寶瓶說道:“我真聽我哥的。”

魏本源皺眉問道:“希聖一個人在別洲闖蕩,肯定不會輕鬆,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大的福緣,爲何要送出手?”

魏本源捨不得罵遠遊北俱蘆洲的李希聖和近在眼前的李寶瓶,都是最好的晚輩了,哪裡捨得說句重話,所以老人就又開始大罵李老兒,“老糊塗,真是老糊塗!漿糊腦袋,難怪棋術那麼臭,棋品那麼差!”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我哥做事情,有分寸的。”

魏本源想了想,“我先收下,以後除非希聖與我說清楚,不然就當是魏爺爺替他暫且保管了。”

李寶瓶笑道:“這個我就管不着了。”

魏本源提醒道:“清風城是魚龍混雜之地,你若是接下來還要去狐國那邊遊歷,魏爺爺實在不放心。聰明人有壞水,當然要仔細提防,可是那些又蠢又壞的山上人,其實才是最惹人煩的,見利忘義,見色起意,發家立業全靠一個賭字,烏煙瘴氣,世道一團糟。”

李寶瓶點頭道:“好的,就讓魏爺爺護送一程。不然我也怕去狐國找了桃芽姐姐,會因爲自己惹來是非。”

魏本源苦笑道:“給你這麼一說,魏爺爺倒像是在耍小心機了。”

桃芽那丫頭,雖是魏氏婢女,魏本源卻一直視爲自家晚輩,李寶瓶更是不是親孫女勝似生孫女。

李寶瓶笑着沒說話。

自己爺爺曾經說過一番很奇怪的言語,那位魏老弟之所以一直無法破開金丹瓶頸,不是資質不夠,而是在於心腸太軟,心太好。一位修道之人,太過銳意進取、力求大道爭先,未必妥當,可半點也無,就更不妥當了。

魏本源問道:“陪我下盤棋?”

下棋,垂釣,鏡花水月,被譽爲山上三大樂事,修行閒餘,最能消磨光陰,

李寶瓶婉拒道:“魏爺爺,你是知道的,我打小就不愛下棋,那會兒看你們下棋,已經是我最大的耐心了。”

魏本源皺了皺眉頭,站起身,擡頭望向青山之巔,冷笑道:“鬼鬼祟祟,就這麼見不得人?!”

若是李寶瓶沒來,魏本源興許會與那位不速之客,好脾氣言語。

山巔那邊,站着一位雲霧繚繞遮掩身影的修道之人。

那人俯瞰山坳茅屋,微笑道:“丹竈初開火,仙桃正落花。煉丹手法不高,挑地方,倒是一把好手。許氏待你不薄,可惜你自己找死,連個掛名供奉都不樂意當,這人啊,”

他故意被魏本源發現蹤跡後,光明正大現身,顯得好整以暇,不急不躁。

自然不是仗着境界,一味託大。

而是在山坳陣法之外,他也精心佈置了一道圍困整座山坳的陣法。

破解魏本源的山水陣法,需要抽絲剝繭,先找到破綻,然後一錘定音,以蠻力破陣,只是一旦開始破陣,藏藏掖掖就沒了意義。

魏本源袖中掐訣,山風水霧凝聚成朵朵白雲,試圖以此遮掩那人的視線。

不曾想那位以寶瓶洲雅言開口說話的練氣士,似乎道法極爲高深,視線所及,與山坳陣法銜接的白雲,竟然自行散去。

魏本源環顧四周,這廝好手段,溪澗之水已經泛起了陣陣幽綠瑩光,分明是有法寶隱匿其中。

那些瑩光很快就蔓延上岸,如蟻羣鋪散開來。

煉丹最講究一個水火交融,魏本源之所以選擇此地築爐煉丹,這條先天水運陰沉的溪水,至關重要,魏本源毫不猶豫,默唸口訣,竟是想要以鰲魚翻背之法,直接將那條溪澗的山根水運一併打碎,拼了煉丹不成,也要打斷對方法寶對山水陣法的滲透。

那人根本無所謂魏本源的那點拙劣手段,自身的看家法寶、獨門秘術,豈是一個連陣師都不算的金丹可以破解。

只是略作思量,擔心魏本源是要折騰出一些動靜,好與清風城尋求救援,他便默誦口訣,那些上了岸的幽幽瑩光,立即遁地,魏本源的那道“翻山”術法,竟是無法撼動溪澗分毫,那人笑道:“術法極好,可惜被你用得稀爛,拿下了你,定要拘押魂魄,拷問一番,又是意外之喜,果然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那人視線偏移,此人望向李寶瓶,說道:“小姑娘的家底,真是豐厚得嚇人了,害我早先都沒敢動手,只得跟了你一路,順便幫你打殺了兩撥山澤野修,如何謝我的救命之恩?若是你願意以身相許,以後當我的貼身丫鬟,如此人財兩得,我是不介意的。一枚養劍葫,那把祥符刀,外加兩張意外之喜的符籙,我都要了,饒你不死。”

李寶瓶拍了拍腰間小巧酒葫蘆,“來搶便是,恁多廢話。”

那人嗤笑道:“一個不善攻伐的破爛金丹,只會燒些丹藥,四處結交人情,事到臨頭,可護不住你這小丫頭片子。”

魏本源心中驚駭。

一來是他只覺得寶瓶丫頭的那把狹刀,纔是件山上法寶,根本不曾看破那銀色酒葫蘆的障眼法,反觀那山巔修士,卻十分了然,並且一口道破狹刀名稱,跟了李寶瓶一路,顯然是把握極大,纔會現身,對方境界最少也該是金丹瓶頸,萬一是那蛟龍蟄伏無數年的元嬰老神仙,更是棘手萬分。

魏本源後悔不已,若是答應清風城許氏成爲供奉,有那勾連城池陣法的傳訊手段,能夠喊來許渾助陣,興許對方還不敢如此膽大妄爲,不曾想此處隔絕外界窺探的山水陣法,反而成了畫地爲牢。

魏本源深呼吸一口氣,穩住道心,讓自己儘量語氣平靜,以心聲與李寶瓶說道:“瓶丫頭,莫怕,魏爺爺肯定護着你離開,打爛了丹爐,聲勢極大,清風城那邊肯定會有所察覺,你離開桃園之後,切莫回頭,只管去清風城,魏爺爺打架本事不大,憑藉天時地利,護着性命絕對不難。”

那人搖頭道:“我看很難啊。金丹瓶頸都這麼難破開,活着意思不大。”

魏本源頓時如墜冰窟,定然是那修爲深厚的元嬰境了。

大驪鐵騎踏破一洲山河,處處支離破碎,這就導致了許多隱匿身形的山澤野修,開始紛紛離山入世,渾水摸魚,大有人在。

李寶瓶說道:“魏爺爺,早知道就將符籙寄給你了。”

魏本源氣笑道:“說什麼混話!”

李寶瓶沒有解釋什麼,心湖漣漪,一樣會聽了去,有些事情,就先不聊。

那修士視線更多還是停留在李寶瓶的那把狹刀之上。

人間美色,相較於長生大道,小如芥子,不值一提。

那把狹刀,他剛好認識,名爲祥符,是遠古蜀國地界神水國的壓勝之物,是當之無愧的國之至寶,能夠鎮壓和聚攏武運,這種法寶,已經可以被劃入“山河至寶”的範疇,雖是法寶品秩,可其實完全是一件半仙兵了。

那枚養劍葫,只看出品秩極高,品相到底怎麼個好法,暫時不好說。

反正得手之後,小心起見,乾脆遠遊別洲就是了,反正如今的寶瓶洲,也不像是個適宜野修快活的地盤了。

李寶瓶輕聲說道:“魏爺爺,等下如果打起架來,我可賠不起這塊修道之地,沒事,回頭讓我哥賠你。”

魏本源苦笑不已,現在是說這事兒的時候嗎?

山巔那位修士,已經找到了完全破陣之法,依舊小心掂量一番,覺得所有意外都被算計在內。

譜牒仙師,下山歷練,都喜好先拜山頭,既然這個小丫頭的靠山、背景,就是魏本源之流,連成爲清風城許渾座上賓的資格都沒有,就很穩妥了。

實在是由不得一位堂堂元嬰野修不小心謹慎。

山澤野修境界再高,命只有一條。

那些躺在祖師堂功德簿上享福的譜牒仙師,哪怕境界再低,都等於有兩條!

那就果斷出手。

此人身形驀然飄渺不定,大如山峰,竟是一尊宛如古老山君的法相,不但如此,金身法相,雙臂纏繞青色的蛟龍之屬,手持大戟,法相周身之山水靈氣,無比紊亂,這尊同時兼具山水氣象的巨大“神靈”,從山頂那邊落向溪畔茅屋,有山嶽壓頂之勢。

半空中,金身法相大笑道:“小丫頭片子,好大的口氣,你哥?若說是搬出自家老祖來嚇唬人,我倒信你一絲一毫!怎的,你哥是那真武山馬苦玄,還是風雷園黃河大劍仙啊?”

魏本源剛要祭出一顆本命金丹,與那元嬰老賊搏命一場。

李寶瓶一步踏出,拇指推出腰間狹刀出鞘寸餘,另外袖中左手,悄然多出一物,此物現世之後,毫無氣機漣漪,所以遠遠沒有那把狹刀出鞘來得讓人留心。

可就在此時。

那尊金身法相不知爲何,就那麼懸停半空,不上也不下。

又不是小姑娘跳牆頭,這還沒落地呢,就崴腳抽筋了?

李寶瓶轉頭望向別處。

別處青山之巔,有一位身穿粉色道袍的年輕男子,凌空緩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旋轉。

每一步踏出,遠處雲海便飄蕩而來一朵白雲臺階,剛好落在奇怪年輕人的腳下。

那尊彷彿被施展了定身術的巨大法相,就開始隨之顛倒,淪爲他人手中的牽線傀儡一般。

魏本源心中震動。

好一個神通廣大的山巔人!

寶瓶洲有這般容貌的上五境神仙嗎?

道家高真?神誥宗天君祁真?絕無可能,那一脈道門神仙,規矩森嚴,所戴道冠,所穿道袍,皆不能有半點紕漏。

更何況祁宗主何等高高在上,豈會來清風城這邊遊歷。

年輕人那件顏色扎眼的法袍極爲寬廣,隨風飄搖如天上雲水。

最後年輕“道人”輕輕一躍,盤腿坐在了金身法相的頭頂,手指彎曲,輕輕一敲,好似長輩訓斥頑劣自家的晚輩,“喜歡裝大爺是吧,裝神仙氣度是吧,你家老祖宗就在這裡啊,真是貽笑大方。”

魏本源沒有半點輕鬆,反而更加心急如焚,怕就怕這是一場虎狼之爭,後者一旦不懷好意,自己更護不住瓶丫頭。

魏本源喃喃道:“隨隨便便就隔絕了天地,將如此金身法相籠罩其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那個一出手就當了啞巴的元嬰,苦不堪言,不是不想跑路,實在是動彈不得,對方隨手造就出天地隔絕的大手筆,自身金丹也好,元嬰也罷,那些旁門左道的秘法都派不上用場,如何逃遁?想破此死局,除非自己是元嬰劍修才行,可自己如果是這類劍仙,還需要爲了逃避仇家,東躲西藏數百年?

一襲粉袍的年輕道人就那麼坐在魁梧法相的腦袋上,與魏本源微笑道:“魏本源,貧道早年曾經欠你魏家一個七彎八拐的人情,就不細說緣由了,老黃曆翻來翻去,都是灰塵,翻它作甚。”

柳赤誠當然是在胡說八道。

沒辦法,顧璨不希望顯露身份,柳赤誠只好找了個蹩腳理由,不過山上人,還真就都信這個。

比如魏本源就信了五六分。

李寶瓶卻半點不信。

柳赤誠歪着腦袋,繼續禁錮那尊金身法相,小小元嬰修士,掙脫自己這點手下留情的束縛不難,不敢輕舉妄動而已。

這是對的。

這次與顧璨一路同遊,太悶。

所以柳赤誠覺得自己身邊缺少一個跟班打雜解悶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元嬰修士,勉強有此殊榮。

若是柳赤誠最反感的譜牒仙師,這會兒應該已經死了。

打了小的來老的?有多老?那就去白帝城掰掰手腕子?任你是飛昇境好了,柳赤誠哪怕站着不動,對方都不敢出手。

反正就要去中土神洲了,不留下點爛攤子,柳赤誠都擔心顧璨不好好修道。

顧璨這種好胚子,唯有一次次身處絕境死地,才能極快成長起來。

根本不怕拔苗助長。

這就是白帝城那位師兄最喜歡的大道苗子。

柳赤誠突然眯起眼睛。

師兄好像這輩子偏偏最喜歡天大的麻煩?

眼前這個小姑娘?

更何況師兄的棋術,好像遇到了瓶頸,將破未破,此次自己準備帶着顧璨重返白帝城之際,偏偏就遇到了她,是不是?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轉頭望向一處,以心聲言語道:“由不得你了,正好,咱們三人,一起回去。”

顧璨不再隱蔽身形,同樣是以心聲回覆道:“柳赤誠,我勸你別這麼做,不然我到了白帝城,一旦學道有成,第一個殺你。”

沒有任何急躁情緒,四平八穩,一如顧璨如今的爲人和性情。

柳赤誠微笑道:“我怕師兄,還怕你?以後興許會怕,那就以後再說嘛。”

李寶瓶見微知著,鬆開刀鞘,攥緊手中那塊桃符。

這是她哥給她的,說是遇到事情,心念一動,桃符便會生出感應,哪怕歹人術法有些高,便是心念不動,也不用擔心。

李寶瓶使勁晃了晃桃符。

大哥騙人?

沒動靜啊。

李寶瓶趕緊呵了口氣,用手心擦了擦,還是沒動靜。

罷了。

李寶瓶打算從袖子裡邊拎出幾張紙來,都是抄書抄出來的一些個文字,比較投緣的那種。

她倒是不怨大哥李希聖,就是有些埋怨小師叔怎麼沒在身邊。

李寶瓶偷偷皺了皺鼻子。

算了算了,還能如何,明天再不喜歡小師叔好了。

顧璨沒有任何動作。

不是不想阻攔,而是毫無意義。

雙方境界太過懸殊。

顧璨心中大恨。

這個性情叵測的柳赤誠,將來必須得死在自己手上。

於是顧璨第一時間就與李寶瓶心聲言語,“李寶瓶,我是泥瓶巷顧璨,你別衝動,先活下來。”

李寶瓶搖搖頭,“捨不得死,但也絕不苟活。”

然後她笑道:“還不許別人好心犯個錯?何況又沒涉及大是大非。顧璨,我得謝你。你好好活着,記得告訴我小師叔,很想他啊。”

柳赤誠瞥了眼她的手中紙張,上邊的文字在流轉!

柳赤誠竟是眉頭緊皺,神色凝重起來。

若是與學宮書院有關,還是有些麻煩。

畢竟整個浩然天下都是讀書人的治學之地。

桃林那邊,一個儒衫男子原本見着李寶瓶搖晃桃符那一幕,還忍着笑。

難得見到小寶瓶這麼稚氣可愛了。

這會兒,他深呼吸一口氣,一步跨出,來到李寶瓶身邊,擡起頭望向那尊金身法相和那粉袍道人。

李寶瓶驚喜道:“哥?!”

李希聖點點頭,轉頭笑道:“你哥在生氣,不太想說話。”

李寶瓶哈哈笑道:“我哥也會生氣?”

李希聖微笑點頭。

柳赤誠直覺告訴他,大事不妙。

只是那個年紀輕輕的儒衫讀書人,看着境界不高啊,也不像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關係,仙人境不可能,飛昇境……柳赤誠腦子又沒病。

離開白帝城之後,千年以來,就吃過兩次大苦頭,一次是被大天師親手鎮壓,當然不需要那位祭出法印或是出劍了,只是術法而已。

之所以龍虎山大天師會親自出手,無非是與白帝城表態,讓柳赤誠那位師兄不要插手。

第二次,是在那小破廟,莫名其妙捱了一劍,一把尋常木劍罷了,就輕而易舉破開了柳赤誠的護身法陣。

一瞬間。

坐實了柳赤誠心中直覺。

光陰長河停滯不前。

在自己小天地之外,又出現了一座更大的天地。

李寶瓶,魏本源,金身法相,山巔那邊的顧璨,連心念都已靜止不動。

除了對方故意放過的柳赤誠。

羣動悠然一顧中,天高地平千萬裡。

柳赤誠苦不堪言。

看樣子,根本沒法打啊。

顯然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硬茬。

“修道之人,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敬畏天地、心存良知的。”

李希聖緩緩前行,說道:“好了,這是以讀書人身份說的話。”

柳赤誠笑道:“好的好的,咱們好好講道理,我這人,最聽得進去讀書人的道理了。”

李希聖說道:“接下來我就要以小寶瓶大哥的身份,與你講道理了。”

柳赤誠就要遠離此地,駕馭小天地與那座大天地相撞,藉此逃遁。

至於境界什麼的,上五境修士的臉面之類的,丟在了地上,撿不撿起來都無所謂的。

天地之間,驀然出現了一位中年道人的法相。

柳赤誠腿一軟,剛擡起屁股就坐回去。

仍是拼命壓抑那份差點當場崩碎的道心,搖搖晃晃站起身,打了個稽首,默不作聲。

李希聖問道:“賠禮有用,要這大道規矩何用?!”

高如山嶽的中年道人,擡起一臂,一掌拍下。

一巴掌將那柳赤誠和元嬰修士的法相一併砸入大地當中。

沒有任何術法神通,更無仙家法寶。

那法相道人就只是一巴掌當頭拍下。

柳赤誠躺在大坑當中,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你們寶瓶洲的讀書人,能不能別這樣了。

李希聖收起法相之後,來到大坑之中,俯瞰那個奄奄一息的粉袍道人,掐指一算,冷笑道:“回了白帝城,與你師兄說一句,我會找他去下棋的。”

柳赤誠萬念俱灰。

師兄曾經與他私底下笑言,棋術一道,能讓白帝城不再高掛懸旌“奉饒天下先”的人,崔瀺有機會,但是機會渺茫,那個人不在浩然天下,而在青冥天下白玉京。

是道老二和三掌教陸沉的大師兄。

道祖座下首徒,陸沉最早都是此人代師收徒。

那麼此人道法如何,可想而知。

柳赤誠再次掙扎起身,依舊沉默不語,只是誠心誠意,畢恭畢敬,打了個規規矩矩的道家稽首。

等到李寶瓶“回過神”,大哥李希聖依舊站在身邊,那粉袍道人依舊坐在那尊金身法相的頭頂。

一切如舊。

柳赤誠看似面帶微笑,實則汗流浹背。

光陰長河倒轉逆流!

關鍵是那個魏本源依舊獨自位於某一段光陰長河當中,依舊靜止不動。

“方纔我與那位高人講過道理,沒事了。”

李希聖輕聲笑道:“我這次前來,就不要與魏爺爺說了,不然非要拉我下棋,當年咱們家鄉就那麼幾本棋譜,魏爺爺唸叨棋理,翻來倒去,其實很煩人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

李希聖身形消散,重返北俱蘆洲那個偏於一隅的藩屬小國。

這種跨洲遠遊,如今境界還是不高,其實並不輕鬆。

所以需要速來速回。

李希聖突然笑道:“偷偷長大,都不與大哥打聲招呼的啊。”

李寶瓶咧嘴一笑。

李希聖笑着搖頭,一閃而逝。

魏本源也恢復如常。

然後柳赤誠就立即站起身,告辭離去,只說與小姑娘開個玩笑。

至於屁股底下那位元嬰修士,也已經收起法相,跟在柳赤誠身邊一起御風離開,柳赤誠與顧璨心聲言語了一句,我在清風城等你,不着急,你先敘舊。

顧璨忍住心中疑惑,御風落在了茅屋那邊,開門見山說道:“李寶瓶,今天的事情,對不住了。論心論跡,我對錯各半。”

李寶瓶有些驚訝。

這樣的顧璨,怎麼會讓小師叔當年那麼傷心?

還是說顧璨在這麼短几年內,就改變了很多?

李寶瓶想了想,與魏爺爺說是與這個同鄉人,去溪邊散個步。

魏本源一頭霧水,還是點頭道:“小心些。”

李寶瓶與顧璨行走在溪邊。

兩人小時候只是打過照面,都沒聊過天。

一個喜動,一個喜靜,在家鄉碰了面,也只是擦肩而過。

至多就是腳步匆匆的紅棉襖小姑娘,覺得那個小男孩的兩條小鼻涕,印象深刻。

小鼻涕蟲當年則覺得那個年紀比自己大一些的紅衣小姑娘,半點不像有錢人家的孩子,真是不曉得享福。

這麼兩個,幾乎算是小鎮最頑劣的兩個孩子,無非是出身不同,一個生在了福祿街,一個在泥瓶巷,

紅棉襖小姑娘,穿街過巷,呼嘯而過,那些大白鵝都追不上。

小鼻涕蟲則又有些不同,其實不願意動,大太陽底下趴在田壟那邊釣鱔魚,守着老槐樹,在樹底下彈弓打黃雀。

顧璨家裡有幾塊茶葉地,屁大孩子,揹着個很合身的竹編小籮筐,小鼻涕蟲雙手摘茶葉,其實比那幫忙的那個人還要快。但是顧璨只是天生擅長做這些,卻不喜歡做這些,將茶葉墊平了他送給自己的小籮筐底層,意思意思一下,就跑去蔭涼地方偷懶去了。

畢竟劉羨陽是他的唯一朋友,又如何?

依舊只有泥瓶巷的小鼻涕蟲,纔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了。

溪澗水淺,清澈見底。

兩人沉默許久。

李寶瓶說道:“多想想小師叔的不容易。”

顧璨說道:“想過。”

李寶瓶笑道:“不要誤會,關於你和書簡湖的事情,小師叔其實沒有多說什麼,小師叔一向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

顧璨笑了起來。

當然不會誤會。

何況說了又如何,顧璨打小就不喜歡吃苦,但是捱罵捱打,都比較擅長。

他顧璨內心深處,依舊是根本不在意別人的任何看法。

連陳平安都不知道,顧璨比他更早去過福祿街和桃葉巷,聽劉羨陽說那邊有錢人多,錢袋子太滿,經常掉錢在地上。顧璨就去撿過錢,只是錢一次沒撿着,連顧璨都磨光了耐心,氣得小鼻涕蟲在桃葉巷那邊,鬼鬼祟祟,一腳一棵桃樹,從頭到尾,一棵沒落下,全被顧璨收拾了一通。期間只要遇到了行人,便立即佯裝蹲在樹底下看螞蟻。

顧璨如今回想起來,當年那些落了地的桃花桃葉桃枝,應該攏一攏藏好的。

李寶瓶繼續說道:“但是小師叔與你那麼熟,你但凡只要有任何一點點出息,什麼事情做得好了,小師叔都不會吝嗇誇你幾句。第一次與小師叔遠遊路上,小師叔關於整個家鄉的話題,幾乎都繞着你和劉羨陽,可是小師叔從書簡湖回來之後,就沒怎麼聊你了。”

李寶瓶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個人這裡最會說真話,小師叔什麼都沒說,但是什麼都說了。”

顧璨嗯了一聲。

李寶瓶說道:“聊完收工。”

顧璨也不拖泥帶水,告辭離去,突然停下身形,笑道:“李寶瓶,謝謝你。”

李寶瓶笑問道:“這會兒纔想起說客氣話了?”

顧璨眼神明亮,搖頭道:“不是客氣話,因爲你是第一個陪着他走出家鄉的人,當初如果沒有李寶瓶在他身邊,他後來可能就走不到顧璨身邊。”

李寶瓶笑了起來。

顧璨也笑了起來。

遙想當年,在那座牆壁上寫滿名字的小廟裡邊,劉羨陽站在梯子上,陳平安扶住梯子,顧璨朝劉羨陽丟去手中碎木炭,寫下了他們三人的名字。

位置極高。

顧璨最後說道:“李寶瓶,你應該會比我更早見到陳平安,到時候見了面,你就告訴他,顧璨在白帝城,修大道!”

(本章完)

1106.第1106章 謎底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210.第1210章 復仇者折鏌幹452.第452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下)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632.第632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一)13.第13章 相逢70.第70章 天亮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286.第286章 一盒胭脂726.第726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一)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635.第635章 修行路上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182.第182章 道理就在劍鞘裡153.第153章 心境1247.第1247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五)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39.第39章 罵槐788.第788章 人生夢復夢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148.第148章 少年有事問春風72.第72章 黑雲462.第462章 應該要下雪了732.第732章 煉劍(一)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468.第468章 人心似水低處去1073.第1073章 讓道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193.第193章 同姓不同命272.第272章 寧姑娘,對不起74.第74章 火龍走水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44.第44章 水落石出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712.第712章 世間人人心獨坐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375.第375章 他鄉遇故知451.第451章 且將書上道理放一放(上)523.第523章 都在有酒的江湖694.第694章 陳清都你給我滾遠點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1176.第1176章 有張空椅子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812.第812章 人間又有金丹客144.第144章 一個坐井一個觀天639.第639章 別有洞天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448.第448章 沒有變的陳平安59.第59章 睡去266.第266章 大師兄姓左60.第60章 有鬼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230.第230章 降服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535.第535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上)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952.第952章 自由自在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186.第186章 守夜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228.第228章 初一十五,隨我除魔373.第373章 劍仙在後59.第59章 睡去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340.第340章 怪人怪夢342.第342章 河上金橋533.第533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下)165.第165章 如果陳平安在這裡254.第254章 有人送劍有人等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871.第871章 秉燭夜遊542.第542章 聽說你要問劍(下)1018.第1018章 天下皆知392.第392章 君子救與不救640.第640章 得寶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947.第947章 你試試看934.第934章 教拳545.第545章 江湖還有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