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

寧姚落座後,劉娥趕緊送過來一壺最好的青山神酒水,少女放了酒壺和酒碗就走,沒忘記幫着那位脾氣不太好的年輕人,補上一隻酒碗,少女沒敢多待,至於酒錢不酒錢的,賠錢不賠錢的,別說是劉娥,就是最緊着店鋪生意的桃板都沒敢說話。少年少女和桃板一起躲在鋪子裡邊,先前二掌櫃與那個外鄉人的對話,用的是外鄉口音,誰也聽不懂,但是誰都看得出來,二掌櫃今天有點奇怪。

再然後,寧姚坐下,他們三個便聽不見那邊的言語了。

寧姚倒了一碗酒水,直截了當說道:“老大劍仙是說過,沒有人不可以死,但是也沒說誰就一定要死,連我都不覺得自己非要死在這裡,纔算對得起寧府和劍氣長城,所以怎麼都輪不到你陳平安。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是喜歡什麼以後的大劍仙陳平安,你能成爲劍修是最好,成爲不了劍修,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那就當純粹武夫,還有那心氣,願意當讀書人,就當讀書人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劉羨陽卻搖頭,壓低嗓音,好似在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有明白嘛。”

寧姚皺了皺眉頭,轉頭看了眼劍氣長城那邊,“只不過老大劍仙之前不許我多說,說他會看顧着點你,有意讓你多想一點,不然白瞎了這趟遊歷,死中覓活,並且靠自己活了,纔是砥礪道心並且孕育出劍胚的最好法子。不然別人給你,幫你,哪怕只是攙扶一把,指點迷津一兩次,都要少了點意思。”

劉羨陽還是搖頭,“不爽利,半點不爽利。我就知道是這個鳥樣,一個個看似毫無要求,其實恰好就是這些身邊人,最喜歡苛求我家小平安。”

寧姚不理睬劉羨陽,繼續說道:“有此待遇,別覺得自己是孤例,就要有負擔,老大劍仙看顧過的年輕劍修,萬年以來,不在少數。只是有些說得上話,更多是隻字不提,劍修自己渾然不覺。其實一開始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意義,沒答應老大劍仙,但是老大劍仙又勸我,說想要再看看你的人心,值不值得他歸還那隻槐木劍匣。”

陳平安笑道:“我還以爲老大劍仙忘了這茬,就跟提親一樣。”

劉羨陽伸出手指,輕輕旋轉桌上那隻白碗,嘀咕道:“反正劍術那麼高,要給晚輩就乾脆多給些,好歹要與身份和劍術匹配。”

桌底下,陳平安一腳使勁踩在劉羨陽腳背上。

劉羨陽伸出併攏雙指,好似掐劍訣,豎在身前,“不疼不疼,王八趴窩!”

寧姚其實不太喜歡說這些,許多念頭,都是在她腦子裡打了一個旋兒,過去就過去了,如同洗劍煉劍一般,不需要的,不存在,需要的,已經自然而然串聯起下一個念頭,最終成爲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又最終往往在劍術劍意劍道上得以顯化,僅此而已,根本不太需要訴諸於口。

但今天是例外。

寧姚想了想,說道:“老大劍仙如今思慮不多,豈會忘記這些事情。老大劍仙曾經對我親口說過,他什麼都不怕,只怕欠賬。”

寧姚又補充道:“思慮不多,所思所慮,才能更大。這是劍修該有的心境。劍修出劍,應該是大道直行,劍光明亮。只是我也擔心自己歷來想得少,你想得多,偏偏又不怎麼會犯錯,擔心我說的,不適合你,所以就一直忍着沒講這些。今天劉羨陽與你講清楚了,公道話,私心話,良心話,都講了,我才覺得可以與你說這些。老大劍仙那邊的叮囑,我就不去管了。”

寧姚最後說道:“我反正這麼點想法,不管劍氣長城守不守得住,我們都得一起活着,你我誰都不能死!以後出劍也好,出拳也罷,反正只會更多,因爲你我都不是那種忘性大的人,這一點,你無需向任何人證明什麼,哪怕是老大劍仙和左右,都不用與他們證明,我知道了就行。所以你愧疚什麼?將來誰敢在此事上說事,你愛講道理,我歷來不喜歡,只要被我聽見了,就是與我問劍。”

陳平安笑容燦爛,說道:“這次是真知道了!”

劉羨陽一巴掌拍在桌上,“弟媳婦,這話說得敞亮!不愧是能夠說出‘大道自行,劍光明亮’的寧姚,果然是我當年一眼瞧見就知道會是弟媳婦的寧姚!”

“劉羨陽,這碗酒敬你!來得晚了些,總好過不來。”

寧姚一口飲盡碗中酒,收起了酒壺和酒碗在咫尺物當中,起身對陳平安道:“你陪着劉羨陽繼續喝酒,養好傷,再去城頭殺妖。”

劉羨陽與陳平安一起站起身,笑嘻嘻道:“弟媳婦能這麼講,我就放心多了。都怪我離開家鄉太早,不然誰喊弟媳婦誰喊嫂子都不好說。”

陳平安一肘打在劉羨陽心口。

寧姚笑問道:“泥瓶巷那個喜歡斜眼看人、說些怪話的女子,如何了?”

劉羨陽呲牙咧嘴揉着心口,苦瓜臉道:“說人不揭短,打人不撓臉,這是我們家鄉市井江湖的第一要義。”

寧姚御劍離去,劍氣如虹。

劉羨陽嘖嘖稱奇道:“扭扭捏捏的陳平安,找了個這麼個乾脆利落的媳婦,咄咄怪事啊。”

陳平安收回視線,坐下身,沒有飲酒,雙手籠袖,問道:“醇儒陳氏的學風如何?”

關於醇儒陳氏,除了那本驪珠洞天的老黃曆之外,以及享譽天下的南婆娑洲陳淳安,真正接觸過的潁陰陳氏子弟,就只有那個名叫陳對的年輕女子,當年陳平安和寧姚,曾經與陳對以及那位龍尾溪陳氏嫡孫陳松風,還有風雷園劍修劉灞橋,一起進山,去尋找那棵於書香門第而言意義非凡的墳頭楷樹。

陳平安當年對那外鄉女子的印象,不好不壞。

劉羨陽不愛喝酒,便要了一碗陽春麪和一碟醬菜,攪拌在一起,一隻腳踩在長凳上,三兩口就吃完了陽春麪,然後愣在那邊,看着空碗,片刻後轉頭問道:“這陽春麪收不收錢?”

陳平安搖頭道:“除了酒水,一概不收錢。”

劉羨陽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麼做買賣,你早給人砍死了。”

劉羨陽想起先前陳平安的問題,說道:“在那邊求學,安穩得很,我剛到那邊,就得了幾份重禮,就是翻書風、墨魚那幾樣,後來都寄給你和小鼻涕蟲了。在醇儒陳氏那兒,沒什麼坎坷可言,就是每天聽夫子先生們傳道授業解惑,偶爾出門遊學,都很順遂,我經常會去江畔一個大石崖上看風景,沒辦法,醇儒陳氏被譽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就沒一個地兒像我們家鄉,只有那水邊的石崖,有點像我們仨當年經常去耍的青牛背。我哪怕想要與你倒苦水,裝一裝可憐,都沒機會。比起你來,果然還是我的運氣更好些,希望以後繼續保持。”

陳平安鬆了口氣。

劉羨陽笑道:“就算真有那小媳婦似的委屈,我劉羨陽還需要你替我出頭?自己摸一摸良心,打從我們兩個成爲朋友,是誰照顧誰?”

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你差點被正陽山那頭老畜生打死,後來還不是我替你稍稍出了口惡氣?”

與劉羨陽說話,真不用計較面子一事。不要臉這種事情,陳平安覺得自己至多隻有劉羨陽的一半功夫。

劉羨陽依舊一腳踩在長凳上,以筷子敲桌面,故作高深道:“你這就不清楚了吧,那都是我算準了的,若非如此苦肉計,你一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那會兒長得還沒我一半俊俏,瘦竹竿子外加黑炭一個,能有機會接近寧姚?你自己說,誰纔是你們倆最大的媒人?”

陳平安呵呵一笑。

劉羨陽有些憂愁,“不曾想除了家鄉糯米酒之外,我人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喝酒,不是與自己未來媳婦的交杯酒。我這兄弟,當得也夠義氣了。也不曉得我的媳婦,如今出生了沒有,等我等得着急不着急。”

陳平安喝着酒,劉羨陽離了家鄉,便沒喝過酒,多半是真的。

“醇儒陳氏裡邊,多是好人,只不過一些年輕人該有的臭毛病,大大小小的,肯定難免。”

劉羨陽笑道:“我在那邊,也認識了些朋友,比如其中一個,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是陳對那婆娘的親弟弟,名叫陳是,人很不錯,如今是儒家賢人了,所以當然不缺書生氣,又是陳氏子弟,當然也有些大少爺氣,山上仙氣,更有,這三種脾氣,有些時候是發一種脾氣,有些時候是兩種,少數時候,是三種脾氣一起發作,攔都攔不住。”

陳平安問道:“你如今的境界?”

看不出深淺,只知道劉羨陽應該是一位中五境練氣士。

劉羨陽擺擺手,“別問。不然你要羞憤得抱頭痛哭。”

陳平安無奈道:“關於我的事情,能夠傳到春幡齋那邊,肯定不是開店鋪這些,幾場打架,你不都聽說了?”

劉羨陽問道:“你這會兒是劍修?”

陳平安只得搖頭。

劉羨陽再問:“幾境練氣士?”

陳平安不想說話。

劉羨陽指了指地面,“那還不蹲下與劉大爺說話?”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好歹還是一位七境武夫。”

劉羨陽一臉錯愕道:“打了個姑娘,你還有臉說?”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是中五境劍修了?”

劉羨陽伸出雙手,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咳嗽幾聲。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除了你那個朋友,醇儒陳氏這一次還有誰來了?”

劉羨陽笑道:“你管這些做什麼。”

陳平安也抖了抖衣袖,玩笑道:“我是文聖嫡傳弟子,潁陰陳氏家主是亞聖一脈的嫡傳,你在醇儒陳氏求學,按照浩然天下的文脈道統,你說這輩分怎麼算?”

劉羨陽笑道:“巧了,陳氏家主這次也來了劍氣長城,我剛好認識,經常與老人請教學問。至於咱倆輩分到底該怎麼算,我先問過這位前輩再說。”

陳平安收斂笑意,故作尷尬神色,低頭喝酒的時候,卻聚音成線,與劉羨陽悄然說道:“不要着急返回寶瓶洲,留在南婆娑洲都行,就是不要去寶瓶洲,尤其是桐葉洲和扶搖洲,千萬別去。正陽山和清風城的舊賬,拖幾年再說,拖到了劍仙再說,不是上五境劍仙,如何破開正陽山的護山大陣?我計算過,不用點心機和手腕,哪怕你我是玉璞境劍修的戰力了,也很難在正陽山那邊討到便宜,正陽山的劍陣,不容小覷,如今又有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已經閉關九年之久,看種種跡象,成功破關的可能性不小,不然雙方風水輪流轉,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一死,正陽山好不容易可以揚眉吐氣,以正陽山多數祖師堂老祖的性情,早就會報復風雷園,絕不會如此容忍黃河的閉關,以及劉灞橋的破境成長。風雷園不是正陽山,後者與大驪朝廷關係緊密,在山下關係這一點上,黃河和劉灞橋,繼承了他們師父李摶景的處世遺風,下山只走江湖,從不摻和廟堂,所以只說與大驪宋氏的香火情,風雷園比正陽山差了太多太多。阮師傅雖然是大驪首席供奉,大驪於公於私都會敬重拉攏,所以後來又在舊山嶽地帶,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但是帝王心性,年輕皇帝豈會容忍龍泉劍宗逐漸坐大,最終一家獨大?豈會任由阮師傅招徠一洲之地的絕大部分劍修胚子,至多是以觀湖書院爲界線,打造出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一南一北對峙格局,所以正陽山只要有機會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大驪一定會不遺餘力幫助正陽山,而大驪奇人異士,以便壓勝朱熒王朝的氣運,繼而掣肘龍泉劍宗。”

“正陽山這種門派,哪怕是與你我結仇的,但是不否認,做人也好,做山上神仙也罷,正陽山修士都極有手腕,別的不說,只講那可憐女子,撇開裡邊的恩怨情仇不提,只看結果,終究是能夠以情困住李摶景,使得李摶景畢生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在這其中,正陽山祖師堂肯定對那女子說了許多重話,能夠傷到李摶景的劍心道心,絕對不是那女子品行不佳,辜負深情那麼簡單,李摶景的眼光與胸襟,絕對不會讓他因此而消沉,所以極有可能是正陽山讓李摶景發現了一個真相,那女子癡情於李摶景,半點不假,恰恰是用情極深,然後那女子最終選擇了師門,或是做了一些讓李摶景無法接受、更無法釋懷的事情,如此一來,才讓李摶景在她死後,依舊憤恨難平數百年。一個家族,家風如何,一座門派,門風如何,看大人物在幾件大事上的取捨,再看他們傳道調教出來的晚輩性情,最後再看底層人氏的利益取捨習慣,高中低皆看,便很難出錯了。當年清風城許氏那婦人,與正陽山搬山猿既是盟友,卻有相互算計,如今如何,雙方還不是關係穩固的盟友?說到底還是意氣相投,心性一致,利己者,表面朋友往往更多。你出劍只要不傷及裡子和根本,正陽山的表面朋友,依舊是正陽山的朋友,甚至會讓許多原本對正陽山觀感一般的修道之人,成爲正陽山的朋友,甚至願意爲正陽山仗義執言。”

“再說那當年那姓陶的小女孩,與那清風城許氏家主的兒子,兩人如今性情如何,你要是願意聽,我這會兒就能與你說上十幾件小事,家風薰陶使然,半點不令人意外。如今的正陽山,不再是李摶景在世時的正陽山,也不僅僅是李摶景一兵解、便再無人壓制的正陽山,如今是一洲即一國的更大形勢,你我需要考慮如何掐斷大驪宋氏與正陽山的香火情,如何將正陽山與衆多盟友切割開來,如何在問劍之前,就該捋順正陽山內部三大山頭的利益糾纏,看清楚所有祖師堂老祖的秉性人品,推斷大敵臨頭之際,正陽山的壓箱底手段。先想好這一切,你再出劍,就能夠同樣的出劍,可以讓敵人難受百倍。出劍後,不光是傷在對方體魄上,更是傷在人心上,兩者天壤之別,修士養傷,閉關而已,說不定還會讓正陽山同仇敵愾,反而幫着他們聚攏人心士氣,可若是出劍精準,傷及一人數人之外,還能夠殃及人心一大片,到了那個時候,你我哪怕已經痛快出劍,酣暢收劍,正陽山自會人人繼續揪心十年百年,自有十人百人,替你我繼續出劍,劍劍傷人心。”

劉羨陽笑了起來,看着這個不知不覺就從半個啞巴變成半個絮叨鬼的陳平安,劉羨陽突然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語,“只要你自己願意活着,不再像我最早認識你的時候那樣,從來沒覺得死是一件多大的事情。那麼你走出驪珠洞天,就是最對的事情。因爲你其實比誰都適合活在亂世中,這樣我就真的放心了。”

陳平安有些着急,怒道:“你到底聽進去了沒有?!”

劉羨陽笑着點頭,“聽進去了,我又不是聾子。”

陳平安喝了一口悶酒。

劉羨陽打趣問道:“這些年你就一直琢磨這個?”

陳平安沒好氣道:“練拳修行都沒閒着,然後只要閒着沒事,就琢磨這個。”

劉羨陽伸手指了指酒碗,“說了這麼多,口渴了吧。”

陳平安只是雙手籠袖,不知不覺,便沒了喝酒的想法。

劉羨陽笑道:“你真的理解正陽山和清風城爲何會如此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劉羨陽反問道:“爲何爲己損人?或是不利他人?又或者一時一地的利他,只是一種精巧的僞裝,長遠的爲己?”

劉羨陽又問道:“又爲何有人爲己又爲人,願意利他?”

劉羨陽自問自答道:“因爲這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排斥世道,一個親近世道,前者追求功名利祿,追求一切實實在在的利益,十分務實,哪怕許多追求之物,是凡夫俗子眼中的高不可得之物,其實依舊只是實在了低處,是一種先天的人心,但正因爲低,故而實在且牢固。後者則願意爲己的同時,心甘情願去利他,因爲務虛,卻虛在了高處,對於世道,有一種後天教化後的親近心,以割捨實物、利益,以實物層面的損失,換取內心的自我安定,當然也有一種更深層次的歸屬感,正因爲高且虛,所以最容易讓自己感到失望,虛實打架,總是前者頭破血流居多。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前者堅定認爲世道不太好,不如此便無法過得好,而後者則相信世道會更好些。所以答案很簡單,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練氣士,看似是修道之人,其實所求之物,不是大道,只是利益,比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更高一些的實在之物,練氣士的一層層境界,一件件天材地寶,可以實化顯化爲多少顆神仙錢的機緣,一位位身邊人,在心中都會有個價位。”

最後劉羨陽說道:“我敢斷言,你在離開驪珠洞天之後,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修道人,一定產生過不小的疑惑,以及自我懷疑,最終對讀書人和修道人兩個大的說法,都產生了一定程度的排斥心。”

陳平安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劉羨陽這一番話,讓陳平安受益匪淺。

不愧是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多年的讀書人。

劉羨陽舉碗抿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忍不住抱怨道:“不行不行,裝不下去了!”

陳平安一頭霧水。

劉羨陽繼續以言語心聲說道:“這些話,是有人讓我轉告你的,我自己哪裡會想這些玩意兒,那人說是你聽過之後,心境會輕鬆些,對世道更有希望些,對兩種人都會更理解些。至於那人是誰,陳老先生沒講,也沒讓我告訴你這件事,讓我就當是自己的讀書心得,說給你聽。我估摸着這麼念你好的,又能讓陳老先生幫忙捎話的,應該只有那位文聖老爺了吧。這位老先生,也是個妙人,有次去醇儒陳氏那邊遊歷,偷偷摸摸見了我,故意說自己是來這邊瞻仰陳氏祠堂的外鄉人,然後與我在江畔石崖那邊,拽着我聊天打屁了一個多時辰,說是聊天,其實就是他一個人念念叨叨,除了些雞毛蒜皮的客套話,就坐那兒罵了大半個時辰的陳老先生學問如何不夠高,亞聖一脈學問如何不夠好,唾沫四濺,那叫一個起勁,還勸我不如改換門庭,去禮聖一脈求學拉倒,差點就要被我飽以一頓老拳。”

說到這裡,劉羨陽擡起一隻手,然後用另外一隻手輕輕按下去,笑道:“那一次我與文聖老先生聊得很投緣啊,見我擡手後,老先生便笑呵呵按下我的手,說了句,‘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大家都是讀書人,給個面子。’”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

這種事情,自己那位先生真做得出來。

估計當年北俱蘆洲劍修跨洲問劍皚皚洲,先生也是這麼以理服人的。

幸好文聖一脈,大師兄左右,齊先生,哪怕是那位國師崔瀺,都不這樣。

陳平安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學生,崔東山。

這次醇儒陳氏遊學,陳淳安親自趕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相信崔東山一定是做了點什麼的。

只是這種事情,無需與劉羨陽多說。

只是與劉羨陽能夠在異鄉相逢,就已經是最高興的事情了。

陳平安舉起酒碗,“走個?”

劉羨陽搖頭道:“不喝了。”

他擡頭看了眼天色,“我們遊學這撥人,都住在劍仙孫巨源的宅子那邊。我得趕過去了,先前放下東西,就急匆匆去了寧府找你,只瞧見了位慈眉善目的老嬤嬤,說你多半在這邊喝酒,寧姚應該是那老嬤嬤找來的。”

劉羨陽起身笑道:“不過以後我應該會常去寧府,再拉你常來這邊喝酒,因爲連同陳是在內,我那幾個朋友,都不信我認識你,說我吹牛不打草稿,把我氣得不行。我就不明白了,認識陳平安,怎麼就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難道不是陳平安認識劉羨陽,纔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情嗎?”

陳平安起身,笑道:“到時候你只要幫我酒鋪拉生意,我蹲着喝酒與你說話,都沒問題。”

一個去孫劍仙府邸,一個去寧府,會順路一程,兩人一起離開酒鋪,離開之前,劉羨陽沒忘記撿起地上那些酒碗的碎片,默默唸叨:“碎碎平安。”

隨後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劉羨陽又伸手挽住陳平安的脖子,使勁勒緊,哈哈笑道:“下次到了正陽山的山腳,你小子瞪大眼睛瞧好了,到時候就會曉得劉大爺的劍術,是怎麼個牛氣。”

孩子桃板和少年少女一起望向那邊。

好像今天的二掌櫃,給人欺負得毫無還手之力,但是還挺開心。

倒懸山。

北俱蘆洲出身的劍仙邵雲巖站在一處園圃內,那根葫蘆藤竟然已經不在。

因爲在水經山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從劍氣長城返回後,來此道別,邵雲巖就將這件天地至寶交給了盧穗,甚至專門喊上了年輕劍仙劉景龍,讓盧穗將那根一枚枚養劍葫即將成熟的葫蘆藤送往水經山之外,還交代了盧穗每一枚養劍葫的購買之人,再請求劉景龍幫忙一路護送。盧穗自然拒絕,哪怕邵雲巖與她傳道恩師不是神仙道侶,勝似眷侶,但終究門派有別,她盧穗又是晚輩,哪敢擅自收下如此重寶,但是邵雲巖執意如此,不容盧穗拒絕,盧穗只好戰戰兢兢答應下來,若非身邊站着個劉景龍,盧穗就算答應下來,都不覺得自己能夠活着返回北俱蘆洲,這等仙家至寶,牽扯天數命理極多,玄之又玄,盧穗即便是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一,根本不覺得自己“拿得住”這份道緣。

邵雲巖最後與盧穗笑道:“幫我與你師父說一句話,這些年,一直想念。”

今天的邵雲巖破天荒離開宅邸,逛起了倒懸山各處景點。

幾位嫡傳弟子,都已經攜帶春幡齋其餘重寶、各種家底,悄然離開了倒懸山。

其中有一位,興許是覺得天高任鳥飛了,試圖聯手外人,一起追殺盧穗和劉景龍。

邵雲巖沒有去管,由着那個人心不足的弟子殺心四起,是相信福禍無門惟人自召,還是相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都無所謂了。

與春幡齋同爲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梅花園子。

邊境沒有與嚴律、蔣觀澄這些年輕劍修一起去往婆娑洲遊歷,而是獨自留在了這邊。

一位眉心處點梅花妝的婦人,她肌膚白皙,嘴脣殷紅,身穿織工精美近乎繁瑣的衣裙,美豔不可方物。

她纔是這座梅花園子的真正主人,只是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

邊境稱呼她爲酡顏夫人,酡顏,是一個美好的名字,美好名字,與美人姿容,真是兩不辜負。

邊境雖然對於男女一事,從無興趣,但是也承認看一眼酡顏夫人,便是賞心悅目。

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浩然天下總計有十位夫人,足可讓山上神仙都會遐想連篇,心神搖曳,爲之傾倒。

這些夫人,又有一奇,因爲她們皆是山水神祇、精怪鬼魅出身。

酡顏夫人與邊境在一座水榭中相對而坐,她手中把玩着一隻梅花園子剛剛孝敬給她的仿攢竹筆海,以貼黃手藝貼出細竹叢叢的景象,疏密得當,巧奪天工。竹黃全部來自竹海洞天,價值連城。

酡顏夫人笑道:“這麼怕死?”

邊境點頭道:“我其實還好,很想與林君璧一起去城頭看看的,只是另外那個,神神道道,非要我躲躲藏藏,說是算了一卦,不小心些,容易功虧一簣,下場會很慘。”

邊境問道:“那道新門,到底是誰率先提議開闢出來?倒懸山那位大天君,又是怎麼想的?”

酡顏夫人說道:“這些你都不用管。舊門新門,就算整座倒懸山都不在了,它們都還在。”

邊境疑惑道:“竟然還真有劍仙是內應,願意幫助我們守門?”

酡顏夫人瞥了眼年輕人,“很奇怪嗎?換成是你,一邊窩囊死人了一萬年,另一邊享受着太平世道,還要笑話那些死人,你心裡邊會痛快?一天兩天一年兩年能忍,幾十年幾百年?脾氣好的,能夠成爲劍仙?”

邊境點頭道:“換成是我,加倍奉還。”

鸛雀客棧的那位年輕掌櫃,世世代代居住在這邊,他這會兒蹲在客棧門檻,正在逗弄一條過路狗。

陽光和煦,曬得懶人更懶,又是一個無聊的太平世道,安穩日子。

倒懸山之外。

那條蛟龍溝,當然不是真的只剩下些小魚小蝦,哪怕對於地仙修士而言,依舊是難以逾越的禁地,只能繞路遠行。

再遠一些,那座對峙矗立有雨師神像和神將塑像的宗門,名爲雨龍宗,倒懸山上邊的那座水精宮,便是它的私宅。

除了最爲龐然大物的雨龍宗之外,廣袤無垠的大海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山上仙家,佔據島嶼,各有各的榮辱興衰。

那艘桂花島跨洲渡船的航線上,其中海上第四景,便是從雨龍宗那兩座高達百餘丈的金身神像腳下豁口,緩緩駛過。

相傳那尊雙手拄劍的金身神將,曾是鎮守天庭南門的遠古神祇,另外那尊面容模糊、五彩飄帶的神像,則是天上諸多雨師的正神第一尊,名義上掌管着世間所有真龍的行雲布雨,被雨龍宗祖師重新塑造出法相後,彷彿依舊職掌着一部分南方水運的運轉。

這個兩神對峙的雨龍宗,一直有個歷史悠久的古老傳統,女子修士挑選神仙道侶,一切都看她們拋下的宗門秘製繡球,上五境修士強行去搶,也搶得到手中,地仙修士都斷然無法憑藉神通術法去強取豪奪,可一旦上五境修士出手,那就是挑釁整座雨龍宗。

十餘年前,有個福緣深厚的年輕練氣士,乘坐桂花島經過豁口,恰逢雨龍宗仙子丟擲繡球,偏偏是他接住了,被那繡球和綵帶,好似飛昇一般,拖拽飄然去往雨龍宗高處。不但如此,這個男子又有更大的修行造化,竟是再與一位仙子結成了山上道侶,這等天大的機緣,天大的豔福,連那遠在寶瓶洲老龍城都聽說了。

這個名叫傅恪的年輕人,不愧是與雨龍宗有緣之人,原本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小修士,不曾想修行了雨龍宗祖傳仙法後,步步登天,不但抱得美人歸,還順利躋身了金丹境,成爲雨龍宗歷史上破境最快的地仙。年輕人到底是在山腳摸爬滾打過的修士,登高之後,待人接物,與雨龍宗出身的修士大不相同,便更被器重了。

今天傅恪來到一尊神像腳下,登高望遠,眉眼飛揚,短短十數年,便能夠讓一個囊中羞澀的年輕人,脫胎換骨,成了神仙中人。

有曾經共患難的修士朋友慕名而來,雨龍宗不允許外人登島,傅恪便會主動去接,將他們安置在雨龍宗的藩屬勢力那邊,若是返鄉,就贈送一筆豐厚盤纏,若是不願離去,傅恪就幫着在其它島嶼門派尋一個差事、名分。

有雨龍宗師兄想要去劍氣長城遊歷,結果被師長阻攔,喝悶酒的時候,傅恪也會陪着,話不多說,只是喝酒。

這些年當中,風光無限的傅恪,偶爾也會有那恍若隔世之感,時不時就會想一想昔年的慘淡境遇,想一想當年那艘桂花島上的同行乘客,最終唯有自己,脫穎而出,一步登了天。

但是傅恪在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小疙瘩,那就是很早就聽說當年那桂花島上,在自己離開渡船後,有個同樣出身於寶瓶洲的少年,竟能在蛟龍溝施展神通,最終還沒死,賺了偌大一份名聲。不但如此,那個姓陳的少年,竟是比他傅恪的運氣更好,如今不但是劍氣長城,就連倒懸山水精宮那邊,也給雨龍宗傳來了許多關於此人的事蹟,這讓傅恪言笑自若、甚至是爲文聖一脈、爲那年輕人說幾句好話的同時,心中多出了個小念頭,這個陳平安,乾脆就死在劍氣長城好了。

傅恪自然與那人無仇無怨。

那人死了,世道依舊該如何如何,還會如何?

傅恪微微一笑,心情大好,轉身離去,繼續修行,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了元嬰修士,未來雨龍宗宗主的那把椅子,就離着自己更近一步了,說不得將來我傅恪還有那機會,多出一位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作爲新眷侶。

殊不知。

大道之行也。

水草茂盛,游魚無數,甚至還能養出蛟龍。

天時運轉,水一干涸,便要悉數曝曬至死。

(本章完)

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688.第688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二)214.第214章 風雨夜行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886.第886章 歸鄉之返,開天之去396.第396章 一碗雞湯不知道200.第200章 死局之死結所在918.第918章 明白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第1311章 何謂劍仙如雲第1300章 此句壓軸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第1301章 天五人五476.第476章 大雪兆豐年140.第140章 千奇(下)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1053.第1053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799.第799章 何處不問劍702.第702章 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184.第184章 別有洞天512.第512章 明月當空(上)732.第732章 煉劍(一)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674.第674章 山主又要遠遊997.第997章 刻字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500.第500章 驅馬上丘壠(中)1009.第1009章 道簪640.第640章 得寶1276.第1276章 箭跺678.第678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106.第106章 魚龍混雜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781.第781章 肩頭和心頭203.第203章 酒鬼少年郎445.第445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上)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253.第253章 泥菩薩踩劍過河595.第595章 我連自己都怕1219.第1219章 想象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326.第326章 我見青山多嫵媚458.第458章 故事裡的名字(下)1124.第1124章 陣容419.第419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9.第9章 天雨雖寬1202.第1202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685.第685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20.第20章 橫生枝節1264.第1264章 這天公123.第123章 狹路相逢125.第125章 一劍破法679.第679章 出門553.第553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第1309章 連破三境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109.第1109章 關門弟子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1173.第1173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809.第809章 錦上添花1268.第1268章 不知天高地厚918.第918章 明白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188.第1188章 白也詩無敵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第1300章 此句壓軸1229.第1229章 一個新鮮故事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1169.第1169章 那麼些師徒們187.第187章 新年裡的老人們1194.第1194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332.第332章 槐葉姚999.第999章 跌境1213.第1213章 有餘410.第410章 有些故事不用知道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572.第572章 好人兄(二)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1220.第1220章 璀璨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978.第978章 一隻籠中雀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587.第587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1238.第1238章 山海一片神行176.第176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163.第163章 終成師生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1125.第1125章 天下十豪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971.第971章 龍蛇起陸719.第719章 風將起447.第447章 無光對錯,最真心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