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0.第340章 怪人怪夢

第340章 怪人怪夢

堵在客棧大門口罵街的男男女女,得有二十號人之多,青壯漢子滿臉怒容,婦人叉腰罵人,一撥孩子倒是沒心沒肺,要麼歪頭舔着糖葫蘆,要麼偷偷拿彈弓打那酒招子。

陳平安在人堆裡待了會兒,愣是沒聽明白緣由,因爲說的是狐兒鎮這邊的方言,不過瞅着二樓裴錢見到自己後的慌張,陳平安心裡有數了,裴錢原本蹲在二樓欄杆那邊,不是挖鼻屎就是掏耳屎,很不當回事,還故意拿捏姿態噁心人,外邊罵得越兇,裴錢笑得越樂呵。

好在那些狐兒鎮男女,到底沒敢進客棧,小瘸子是嫌吵吵鬧鬧太煩人,悶頭悶腦收拾着酒桌上的殘羹冷炙,老駝背坐在遠處抽旱菸,九娘坐櫃檯後邊嗑瓜子,不嫌事情大,半吊子賬房先生的落魄書生,原本想要當個和事老,結果給一個漢子使勁推了把,踉蹌退回客棧,悻悻然回婦人那邊,裝模作樣拿起了雪白茫茫的賬本,捱了九娘一記白眼。

等到陳平安板着臉跨過門檻,裴錢就想要溜回屋子,結果被陳平安喊住,要她下樓。

裴錢畏畏縮縮下了樓梯,不等陳平安問話,就竹筒倒豆子,不打自招了,按照她的說法,是自己去了狐兒鎮,想要找藥鋪給陳平安買些藥材,然後那邊的同齡人就欺生,合夥欺負她一個外鄉人,一開始是搶了她那串原本打算留給陳平安的糖葫蘆,她忍了,說是讀書讀了好些道理,懂得了以和爲貴,那些人還喜歡跟在她屁股後頭說難聽的話,成羣結隊,還用石子砸她,她沒搭理,後來她買了只蜻蜓紙鳶後,又有人眼紅,給一把拽過,給放開了,就那麼嗖一下,紙鳶一下子飄出了狐兒鎮,徹底沒影兒了,她氣不過就跟人打了一架,五六個人,都沒能打過她,還要哭着回家喊爹孃長輩來打她,她又不傻,就趕緊跑了,再說了,那蜻蜓紙鳶要二十文錢呢,就這麼沒了,她快心疼死了,害得她在狐兒鎮外邊找了大半天……

雖然裴錢自己都沒什麼底氣,扯謊的時候一直留意着陳平安的臉色,隨時準備捱揍,到時候護住腦袋就行,肚子或是胳膊給陳平安踹幾腳、掐幾把,又不打緊,吃頓飽飯就又是一條好漢了。

可陳平安只是安安靜靜聽完了裴錢的解釋後,才說道:“撒完了謊,再跟我說一遍真相,不說也可以,以後你就留在客棧這邊,總餓不死你。”

裴錢不說話。

陳平安去了櫃檯那邊,九娘瞥了眼樓梯口那邊的枯瘦小丫頭,輕聲笑道:“陳公子,你怎麼教出這麼個混世小魔頭,差點把狐兒鎮一條巷子鬧了個底朝天,先是坑騙人家孩子的吃食,把那些玩泥巴的小傢伙們嚇唬得不行,都信以爲真,覺得她是咱們大泉京城那邊來的公主殿下,只不過流落民間,遲早有一天要回去住在皇宮裡頭的,混熟了之後,她帶着那些孩子整天一起瘋玩,倒是成了那邊的孩子王,後來爲了只紙鳶,鬧翻了,打得不可開交,好像最後她給一個趕過去的大人打了兩下,若是尋常人,吃過虧就該收心回來,你家這位倒好,自稱是我的遠房親戚,靠這個,花錢請了狐兒鎮的幾個地痞,趁天黑去打了那男人的悶棍,之後更加無法無天,孩子們多是一條巷子的街坊鄰居,大晚上鬧鬼,莫說是孩子,就算是大人,都給一個個嚇得大晚上不敢熄燈,陳公子你也知道,如今狐兒鎮那邊還真鬧鬼,爲了這個,幾個捕快守了整整一宿夜,纔給裝神弄鬼的小丫頭揪出來,結果你猜怎麼着,愣是給你家丫頭鎮住了,不知道說了些啥,客客氣氣把她給送了回來,你還真別說,一幫披着官皮的捕快,護着個小閨女走進客棧,確實挺像公主殿下的。”

陳平安一陣頭大,轉頭看了眼裴錢,沒能瞧見人,看到一雙腿,應該是坐樓梯口子上。

九娘掩嘴而笑,“花錢消災,多大的事,小錢,撐死了十兩銀子。這事兒你可千萬別摻和,交給我就行了,就公子你這好脾氣,那些人更來勁,屁大點事,能給他們說成捅破天的慘事。”

陳平安無奈道:“記賬上,回頭跟房賬一起結。”

九娘收斂笑意,正色道:“陳公子於我們姚氏,有全族續姓之恩,還要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九娘豈不是要無地自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一回事。”

九娘還要言語什麼,只是陳平安已經說道:“今兒的事情,就勞煩夫人了。”

九娘應承下來,姍姍走出櫃檯,一肘子頂開那位賬房先生,從抽屜摸出了些碎銀子,去往客棧門口那邊擺平風波。

位於邊陲的狐兒鎮,魚龍混雜,本事未必人人都高,但是眼光肯定不窄,人來人往的,什麼新鮮事沒聽過,心氣還是有一些的,而且說不定就有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比如姚家九娘三爺這樣的。

先前客棧這邊鬧出那麼大動靜,尤其是魏羨跟那撥練氣士的你來我往,很是惹眼,真正是神仙打架的氣象,從狐兒鎮那邊遙遙看來,熱鬧之外,當然就是敬畏了,後來又有彪悍騎隊繞行北上,便有種種傳聞流出,有說是客棧九娘這個喜歡勾搭漢子的狐狸精,真是狐狸精,持有此種說法的,多是狐兒鎮的婆姨婦人,還有人說得更晦暗些,說是狐兒鎮這些年如此不太平,是有妖魔盤踞,這次有真龍過境,妖氣龍氣犯衝,便有了那場斬妖除魔。

九娘搖晃着腰肢,往門口那邊一站,外邊的氣焰便驟降。

書生鍾魁笑問道:“什麼時候桐葉洲有這麼大的江湖門派了?相當於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江湖門派?”

說到這裡,書生自顧自笑起來,似乎覺得自己這個說法,很新穎有趣。

一夫當關的精悍漢子,嗜血暴戾的佝僂老人,拿大泉武將許輕舟喂招的用刀男子,以一手馭劍之術壓制仙師徐桐的絕色女子。

最關鍵是這四人,在大戰之中,無論是氣勢還是修爲,都在漲。

當然還要加上一個不是練氣士卻能御劍的年輕公子哥,就是俊俏了一點,搶了自己在九娘這邊的風頭,不然一定要跟此人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坦誠以待,“我們不是桐葉洲人氏。”

鍾魁嗯了一聲,“婆娑洲那邊來的?”

婆娑洲極爲出名,哪怕桐葉洲是個喜歡眼高於頂的地方,喜歡小覷天下豪傑,可是對於離着倒懸山最近的那座婆娑洲,還是服氣的,因爲那邊有個潁陰陳氏,有個幾乎一人獨霸“醇儒”稱號的陳淳安。

鍾魁對婆娑洲那是仰慕已久,只是礙於書院身份,以及恩師教誨,才久久沒能動身遊歷。

婆娑洲除了潁陰陳氏,還有衆多青史留名的形勝之地,鍾魁都想要走一遭,桐葉洲太悶了,無論是山下百姓,還是山上修士,都不愛走動。

陳平安指了指北邊。

鍾魁眼前一亮,“可曾認識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陳平安給噎到了,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鍾魁哈哈笑道:“多半是你認得齊先生,齊先生不認得你吧,沒事沒事,咱倆一樣。”

至於最近的北邊鄰居,寶瓶洲,鍾魁不太瞧得上眼,大概就只有一對師兄弟了,山崖書院齊靜春的學問,大驪國師崔瀺的棋術。只不過聽說驪珠洞天破碎下墜,那位齊先生也身死道消了,就連鍾魁的恩師,都頗爲遺憾,私底下對鍾魁說齊靜春若是在桐葉洲,絕不至於如此受辱,最不濟也不會落得個孑然一身,舉世皆敵。

陳平安笑問道:“邊喝酒邊聊?”

就爲了鍾魁嘴中“齊先生”三字,陳平安就願意陪此人喝上一壺酒。

鍾魁看了眼正在門口那邊指點江山的婦人,低聲道:“喝酒可以,可若是九娘埋怨起來,你幫我說說話。”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鍾魁拎兩壺青梅酒,以賬房先生的身份,使喚小瘸子給他們端了幾碟子佐酒小菜。

鍾魁盤腿坐在長凳上,沒個正行。

陳平安問道:“聽說先生來自大伏書院?”

鍾魁沒當回事,隨口笑道:“可不是,還是個君子呢,厲害吧?”

陳平安敬了一碗酒。

敬君子二字。

鍾魁趕緊伸手阻攔,只是陳平安已經一飲而盡,這位浪蕩江湖的書院君子嘆氣道:“這也值得喝杯酒?我看你就是想要喝酒吧?”

陳平安記起了在梳水國遇上的那位書院賢人,周矩,跟眼前這位君子,大不相同,周矩當時在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口誦詩篇,就能定人生死,好一個口含天憲。

讀書人,讀了不同的書,大概就會有不同的風采。

鍾魁突然想起一事,“那夜擋住門外練氣士的漢子,身上所穿甘露甲,如果我沒有看錯,應該是兵家古籍上記載的‘西嶽’,是甘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之一,是你家祖上傳下來的?”

陳平安心頭微震,搖頭道:“是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

鍾魁問道:“花了多少顆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花了些小暑錢,不貴,打算以後送人的。”

鍾魁笑道:“靈芝齋不識貨,讓你撿了個大漏。不過也正常,西嶽給高人設置了禁制,我如果不是剛好書院有那部快要破成碎片的秘典,湊巧熟悉這些甲丸傳承的兵家內幕,當時又使勁瞧了半天,也會認不得。我勸你還是留着它,這麼值錢的東西,何況它還有好多故事呢,隨便送人太可惜了。”

陳平安沒有說送或不送,好奇問道:“八副祖宗甲?”

鍾魁捻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中,“甘露甲全名神人承露甲,我問你,什麼神人?承什麼露?”

陳平安搖頭不知。

鍾魁笑了笑,“除了西嶽,其餘七件最早的甘露甲,分別是佛國,花苞,山鬼,水仙,霞光,綵衣,雲海,大多數在戰事中毀壞,徹底沒了,留下來的不多,有據可查的,就山鬼和綵衣兩件,別看你手上這件西嶽很破爛了,相比那兩件好不容易遺留人間的,已經算好的了,碰上識貨懂行的,你只管往死裡開價,保證賺個鉢滿盆盈,不過這些祖宗甲,到底是失了根本,庇護主人的神通,十不存一,實在是令人扼腕。爲了這個,得喝一杯酒。”

鍾魁提起酒碗,率先仰頭喝光。

陳平安只得跟着喝了一碗。

鍾魁自己主動說起那場風波,“那兩個皇子,都不是什麼好鳥,接下來你如果還留在大泉,自己悠着點。山下自有山下的規矩,而且山下高人多了去,比如那位三皇子遇上你,就是山外有山,所以才被淋了一頭狗血。”

陳平安點頭道:“是這個理。”

鍾魁突然笑道:“想一想那晚你跟大泉守宮槐的廝殺,再看看你今兒在酒桌上這麼附和我,有些不適應,怎麼,在家鄉吃過書院的苦頭,所以忌憚這麼個君子頭銜?”

陳平安啞然失笑。

鍾魁又說道:“你那天說誰的道理都是道理,我覺得說得很好。至於要那小國公爺捫心自問,雖然聽着更霸氣一些,也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可其實有些……不講禮了。”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沒辦法的事情。”

鍾魁點點頭,“確實,世道就是這樣,身處糞坑,就覺得吃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有人端上一盤菜,人家還不樂意吃。”

陳平安聽得咋舌。

這是一位儒家君子會說的“道理”嗎?

鍾魁感慨道:“可就算這個世道爛成了一座糞坑,也不是我們吃屎的理由。”

這會兒陳平安一手捻着下酒菜,一手端着酒碗,總覺得有些彆扭。

鍾魁發現陳平安的異樣,連忙安慰道:“咱們吃喝的,可不是屎尿,是好酒好菜,你放心吃。”

陳平安默默吃喝起來。

跟這個傢伙聊天,有點跟不上對方的想法。

一時間陳平安有些想念小寶瓶了。

門口那邊,九娘出馬,很快解決了麻煩。

如今客棧在狐兒鎮百姓眼中,玄乎又邪乎,所以連進門嚷嚷的膽氣都沒有。

陳平安謝過了婦人,就去樓梯口那邊,裴錢還坐在那邊那圈圈畫畫,陳平安說了句跟我來,她就乖乖跟在後頭,臊眉耷眼的,看上去像是犯錯且知錯的模樣,可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後邊的小女孩,心裡正偷着樂,他甚至完全可以想象,下一次裴錢去了狐兒鎮,那份趾高氣昂。

到了屋子,陳平安落座,裴錢沒敢坐下,關了房門站在桌對面。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以後你就留在這裡,我會給客棧一筆錢。”

裴錢猛然擡頭,怒氣衝衝,正要說話,當她看到陳平安的冷淡臉色後,便又低下頭,“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回頭我就去狐兒鎮,還給小梅一隻屁簾兒,給她買個四十文錢的,大蝴蝶,花花綠綠的,比蜻蜓好看多了,小梅他們已經眼饞很久,不過那麼一幫吃串糖葫蘆就跟過年似的窮崽兒,可買不起,這次便宜她了。”

陳平安問道:“你哪來的錢?”

裴錢擡起頭,眨眨眼,“跟九娘借的,不多,加一塊兒,就二兩銀子。”

陳平安問道:“那你怎麼還?”

裴錢怯生生道:“先一起記賬上,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一點點還給你。”

陳平安說道:“你以後就留在這裡吧,這筆錢,你可以給客棧打雜,慢慢還給九娘。”

裴錢皺着一張小臉,泫然欲泣。

陳平安指了指房門,平靜道:“出去。”

裴錢狠狠抹了把眼睛,大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就只喜歡那個叫曹晴朗的小書呆子!你一直在擔心他,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不會要我,只會把曹晴朗帶在身邊,他犯了錯,你不會這樣的,你只會好好跟他講道理,還會跟他說,以後不要做像我這樣的人!陳平安,你一天到晚就想要撇開我!”

裴錢轉身跑着離開,使勁摔門,回到自己屋子。

陳平安開始思量此後的桐葉洲北行之路,畢竟那座去往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家渡口,就在大泉北境那邊,如果繞路,就要多走上兩三千里。如今與大泉劉氏三皇子交惡,差不多算是不死不休的關係,自己一行人大搖大擺徑直往北邊走,換作自己是那三皇子,也不能忍耐,即便這次被自己和那位大伏書院的君子打怕了,一個能夠率軍長途跋涉,深入敵國腹地,打殺別國府君和水神廟的皇子殿下,即便不會鐵了心玉石俱焚,多半也要給自己製造許多麻煩。

實在不行,那就只能繞道而行了。

同一層樓,不提“閉關”的裴錢,魏羨正在屋內翻看一本購自狐兒鎮的雜書,這位開國皇帝沒虧待自己,桌上有酒有肉,桌上擱放着那枚兵家甲丸,大戰之後,琢磨了半天,魏羨不得不驚歎浩然天下練氣士的神仙手段,以及這方天地的天材地寶,匪夷所思。

再過去,就是武瘋子朱斂的房間,正雙手負後,彎着腰,繞着桌子一圈圈散步。

盧白象站在自己屋子窗口,舉目遠眺,腰間懸掛着那柄暫放他這邊的狹刀停雪,據說是一位元嬰地仙的仙家遺物,確實不是家鄉那些所謂神兵利器能夠媲美。

隋右邊盤腿坐在牀榻上,呼吸吐納,那把癡心劍放在桌上。

陳平安拿出一幅已經空白的畫卷,想起那夜一閃而逝的殺機,不由得苦笑起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天暮色裡,陳平安下樓吃過了晚飯,樓上四位畫中人,只有朱斂踩着點,與陳平安一同就座,還幫着倒酒,盧白象三人都未出門,至於裴錢,始終待在屋子裡,沒有動靜。陳平安獨自出門,沿着去往狐兒鎮的官道,緩緩而行。

走在坑窪不平的黃泥路上,陳平安轉頭望向西邊一眼,然後轉身走回客棧。

他和一撥人差不多同時到達客棧門外,竟是有傷在身的姚氏家主,大將軍姚鎮,帶着那個當初一起身陷險境的少年,除此之外,還有親身經歷過客棧風波的武學天才姚嶺之,以及一位頭頂帷幕的年輕女子,這些人身後五六騎,不再是姚家邊騎,而是無需刻意披掛甲冑的隨軍修士,這些投軍入伍的山上人,在大驪,應該會被稱爲武秘書郎。

見到了一襲青衫長袍的陳平安後,神色萎靡仍然執意親自趕赴客棧的老將軍,立即翻身下馬,快步走到陳平安身前,拱手道:“義士兩次相救,我姚氏感恩涕零!今夜拜訪恩人,請受我姚鎮一拜!”

老人說完就要對着陳平安長揖到底,陳平安只好攔下老人手臂,免了這份大禮。

只是攔住了姚鎮,其餘姚家子弟和與姚氏同氣連枝的隨軍修士,已經整整齊齊拜了一拜。

老人臉色蒼白,他是沙場磨礪出來的豪爽性子,直截了當問道:“不知我姚家應當如何報答?”

見陳平安沉默不語,老人笑道:“並非是看輕了公子的俠義心腸,而是這等大恩大德,若是姚氏上下視而不見,姚家邊軍大纛上的那個姚字,就沒臉面掛出去了。”

陳平安也不客氣,問道:“老將軍可有辦法,讓我避開朝廷耳目,去到北方邊境上的天闕峰?”

姚鎮問道:“恩公總計幾人?”

陳平安本想回答六人,話到嘴邊,立即改口道:“五人。”

姚鎮略作思量,點頭道:“可以!若是恩公信得過姚氏,就在此地稍等數日。事後定然讓恩公一行五人,安然到達北境天闕峰。”

陳平安問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姚鎮爽朗笑道:“天大的麻煩都熬過去了,這會兒已經沒什麼事情當得起麻煩二字。”

老將軍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身輕鬆,雖然傷勢不輕,一路騎馬顛簸,又雪上加霜,但是言語之間,如釋重負。

只是姚鎮身後衆人,卻一個個心情凝重,帶着濃濃的不甘神色。

姚鎮似乎不太想要走入客棧,提議與陳平安走一趟官道,陳平安自無不可,兩人與衆人拉開十數步距離,姚鎮泄露天機,輕聲道:“不敢欺騙恩公,我打打殺殺了一輩子,這次陛下開恩,允許我入京養老,就任兵部尚書一職。可以攜帶家眷、扈從百餘人,所以恩公可以身處其中,我需要耗費幾天,在軍中先幫你們安置一個合適身份,實不相瞞,這百餘人,朝廷那邊肯定會仔細勘察,一個一個盤查過去,所以還需要恩公你們受些委屈。”

老人有些愧疚。

陳平安想過之後,點頭答應下來。

能夠護着姚氏老人去往京城,陳平安也能夠安心一些。

老人第一句話其實說得不合官場規矩,入京赴任兵部尚書,是平調,甚至絕不是什麼貶謫,大泉王朝的兵部尚書,是實打實的朝堂要津,許多大將軍夢寐以求的一把座椅,只是對於姚鎮而言,這輩子哪天卸甲下馬了,那就是養老。

再者需要離開姚家世世代代紮根的南方邊境,去往京師蜃景城,也算背井離鄉,以姚鎮這個歲數,以及大泉南邊定海神針的身份,大泉皇帝劉臻此舉,讓朝野上下很是咀嚼了一番。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認,朝廷是準備保下姚氏了,或者說陛下已經下定決心,要將姚氏甩出漩渦,賞了姚鎮一個明哲保身、頤養天年的不錯結局。

大泉劉氏雖然到了這一代,皇子之爭的激烈程度,有些超乎尋常,可是當今三位皇子,哪怕是那位年紀輕輕就坐鎮北邊的大皇子,對於朝野聲望,都很看重。說句難聽的,姚鎮在邊關老死病榻、戰死沙場或是莫名暴斃,都不出奇,唯獨不可能死在天子腳下的蜃景城。

因爲傳聞有一位大伏書院資歷深厚的君子,離開書院後,在蜃景城教書多年。

姚鎮不希望陳平安以爲雙方一同前往蜃景城,是要陳平安一行人護着姚家北上,便爲陳平安梳理了一遍大泉朝堂的脈絡,詳細解釋瞭如今姚家的處境,爲何已經算是脫離險境,這其中既有京師那位書院君子的功勞,更是客棧那位年輕君子的無形威懾。

陳平安幾乎沒有說話,多是傾聽老將軍的闡述。

唯獨一次詢問,是關於三皇子押送囚犯一事。

姚鎮本是刻板之輩,比腐儒還要講究君臣、父子那一套,只是這次劫難,徹底傷了心,行事風格變了許多,許多以前打死都不會與人坦言的大泉內幕,雲淡風輕便說出了口,想來除了傷心,老人其實還有些放心,放下心來,安心養老了。

此次北晉金璜府君和松針湖水神之爭,兩敗俱傷,壞了北晉國運根本,當初十數輛囚車當中,就關着北晉五嶽神祇之下的第一山神。三殿下爲此密謀了七八年之久,動用了大量大泉王朝的秘密勢力,只要成功押送那位山神府君返回,在蜃景城眼中,這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異於武將開拓邊疆千里,只可惜功虧一簣,壞在了邊陲小鎮客棧裡頭,御馬監李禮死了,申國公獨子也死了,一來一回,十年辛苦經營,不過是得了面子,傷了裡子。

夜色中,兩人走在官道上,姚鎮聊得很隨意,將陳平安視爲恩人,並未因爲陳平安的年紀而感到彆扭。

在陳平安與老將軍在外閒聊的時候。

客棧裡邊,氣氛詭異。

九娘斜靠在門口,老駝背破天荒喝起了小酒,書生鍾魁坐在門檻上,擡頭看着婦人的側臉。

整個客棧就一桌客人,背劍美人,佩刀的威嚴男子,自稱海量的精瘦漢子,都不喝酒,隨便跟客棧點了三樣菜,小瘸子也餓得慌,見着了還剩下個空位,就與三人坐在一桌吃飯,也不夾菜,只是扒着碗裡的白米飯。

小瘸子時不時偷瞄幾眼對面那位女子。

長得比老闆娘真是好看多了,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美的女子?

她揹着劍,這就是江湖女俠吧。

不知道以後她還會不會路過客棧,那會兒他應該可以當個掌勺師傅了,已經不用掃地擦桌和端茶送酒。

一想到這個,少年便覺得碗裡米飯,不比姓鍾書生所謂的山珍海味差了。

陳平安返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打烊,一樓只剩下鍾魁等着關門。

關了門,鍾魁主動邀請陳平安喝酒,卻也不怎麼聊天,各自喝各自的,喝完了鍾魁就在櫃檯那邊打地鋪,陳平安去二樓休息,末尾鍾魁笑呵呵說着酒錢就一塊記在賬上了,陳平安當時有些無奈,不明白一位修爲通天的儒家君子,爲何偏偏要寄人籬下,活得這般窩囊,陳平安一路所見所聞,所謂高人,認識了不少,可沒誰這麼不講究的,深藏不露的桂夫人,倒懸山看門的捧劍漢子,當時給他和範二擔任馬伕的金丹老劍修,其實都不算太平易近人。

結果鍾魁最後撂下一句“行走江湖,錢難掙,屎難吃,只要不是花錢買屎吃,就是好日子了”。

官道那邊,姚家人與客棧愈行愈遠。

有一騎與姚鎮並駕齊驅,是那位頭戴帷帽的女子,此時掀開了帷帽,露出一張天生狐媚的絕色容顏,應該就是鍾魁所說的姚家禍水了,雖然相貌嫵媚,可是氣質清冷,一雙桃花眸子,一年到頭,都是天生風流的春意。

老人因爲有傷,並未策馬馳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將,越來越服老了。

年輕女子輕聲問道:“爺爺,怎麼不進去看看九姨?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這次還要去往京城,難道都不見一次面?”

姚鎮搖頭道:“算了吧。”

年輕女子扭頭看了眼挎刀少女和沉默少年,“嶺之和仙之,如今心裡都不太好受。”

姚鎮笑道:“省得每天都覺得自己是老子天下第一,好事情。等到他們到了蜃景城,還要吃癟。”

年輕女子欲言又止。

老人沉默片刻,“這樣挺好了。”

她忍不住問道:“爺爺,你心裡頭半點不怪小姨和小姨夫嗎?”

老人沒有回答。

夜色中,老人突然笑道:“以前聽你說過一次,說那深沉厚重,聰明才辯,磊落豪傑,分別是幾等資質來着?”

年輕女子雖然疑惑不解,不知爺爺爲何要提及此事,仍是回答道:“分別是第一,三,二等。”

老人笑問道:“那你覺得那個恩人,是第幾等?”

女子搖頭道:“不敢妄言有恩之人。”

老人點了點頭,轉頭道:“近之,你不該跟着去蜃景城的,不再考慮考慮?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名爲姚近之的她笑道:“既然算命先生說了……”

不等她說完,姚鎮瞪眼道:“說不得!以後到了京城,更說不得!”

姚近之嬌憨一笑,重新放下了帷帽薄紗,遮掩住那張容顏。

之後兩天,客棧與狐兒鎮都太平無事。

小女孩裴錢極少出門,就算出門覓食,也都故意錯開陳平安。

這期間陳平安陪着鍾魁坐在門檻上喝酒,書生說他要盯着那個狐兒鎮,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他希望每天都能看着九娘。

陳平安問他爲什麼那麼喜歡九娘,鍾魁想了半天,只能用鬼迷心竅這個說法來解釋。

陳平安開玩笑問他到底有多少喜歡她,鍾魁唉聲嘆氣,說也就那樣了,喜歡得不多,所以他心裡總覺得對不住九娘。

陳平安算是沒轍了。

怪人一個。

在姚家入京隊伍來到客棧之前,隋右邊敲開了陳平安房門,說要捎帶幾句話。

兩人相對而坐,隋右邊緩緩道:“長生橋重建之後,如果想要躋身上五境,就需要煉化五件法寶,分別對應五行之屬,補足五行,煉化之物,品相越高,修道成就自然越高。”

陳平安問道:“比如?”

隋右邊似乎早有預料,或者說是讓她捎話之人,算無遺策,她幾乎是以原話回答陳平安:“比如五行之金,可以是那袋子金精銅錢,那顆金色文膽。再比如五行之木,可是驪珠洞天的槐木,也可以是青山神竹子,五行之水,可以是那枚水字印,五行之土,可以是斬龍臺,或是大驪王朝的五嶽之壤,五行之火,可以是某些蛇膽石,甚至是一條腕上火龍。”

最後隋右邊說道:“這只是‘比如’。具體煉化何物,以及如何煉化,何時煉化,還需要公子自行定奪。”

陳平安把隋右邊送出房間後,便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這天晚上,他以千秋睡樁沉沉入睡,陳平安做了一個怪夢,夢中有人擋在自己身前,雙臂已斷,鮮血淋漓,這人弓着腰,背對着陳平安,以嘴咬住刀柄,一種令人無法想象的橫刀式。

陳平安清醒過來,睜開眼睛,使勁去記憶那個夢境,卻只記得那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而在陳平安躺在牀上犯迷糊的時候,客棧外邊遠處,一大一小在堆一個小土包,鍾魁和裴錢,前者蹲在那兒看,後者在填土之後添土,壘成了一個小墳堆模樣的土包,還專門找了一塊寬薄石片,往“墳前”一插,大功告成之後,滿臉泥污的小女孩,轉頭對鍾魁鄭重其事道:“這就是陳平安的墳墓,以後每年的今天,我們倆都要來祭拜一下!”

鍾魁納悶道:“這算哪門子事?”

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臂環胸,咬牙切齒道:“在我心裡,陳平安已經死了啊!”

鍾魁哦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小墳包,可以稱之爲衣冠冢了。”

裴錢皺眉道:“啥意思?”

鍾魁下巴擱在胳膊上,愣愣盯着小墳頭和小墓碑,其實眼角餘光在看着裴錢的那雙明亮眼眸。

書生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本章完)

128.第128章 奇觀987.第987章 舊黃曆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1006.第1006章 花實1027.第1027章 天地孤鶴227.第227章 出劍了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606.第606章 琢磨697.第697章 連雨不知春將去298.第298章 出拳411.第411章 有些事情必須知道741.第741章 刺殺隱官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659.第659章 山上何物最動人205.第205章 負劍南渡1243.第1243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上)180.第180章 恍如神人698.第698章 寧姚出劍會如何1065.第1065章 那就我行我素44.第44章 水落石出898.第898章 文聖一脈的學生們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298.第298章 出拳157.第157章 自古聖賢皆寂寞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1095.第1095章 不陌生38.第38章 九境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568.第568章 天上白玉京(一)936.第936章 登山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35.第35章 甘草394.第394章 靈光乍現山漸青80.第80章 出山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566.第566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31.第31章 敲山1004.第1004章 坐隱630.第630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1274.第1274章 折桂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1118.第1118章 飛鳥回掌故1256.第1256章 爲何就山,可問春風540.第540章 沒見過半仙兵?(下)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920.第920章 不浩然855.第855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1048.第1048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五)1123.第1123章 春山花開如火1006.第1006章 花實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536.第536章 飛鳥一聲如勸客(下)994.第994章 惜哉第1307章 接任且接手828.第828章 以一城爭天下(上)第1303章 志怪故事401.第401章 遠遊北歸127.第127章 對視727.第727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二)1226.第1226章 夫君且展眉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977.第977章 猜錯的謎底771.第771章 學塾那邊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第1301章 天五人五594.第594章 如神祇高坐1149.第1149章 但願青帝常爲主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225.第1225章 隨手斬飛昇367.第367章 劍靈往北,左右往南502.第502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上)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249.第249章 神仙買賣,後會有期1116.第1116章 邀請函832.第832章 只驅龍蛇不驅蚊775.第775章 雀在籠中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787.第787章 天寒加衣(二)944.第944章 兵解正陽山985.第985章 開山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669.第669章 還鄉(一)262.第262章 有劍從雲海來95.第95章 小廟833.第833章 謎語612.第612章 答案就在青竹上563.第563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613.第613章 久仰久仰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395.第395章 水落石出小錢堆936.第936章 登山529.第529章 十年之約已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