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

第206章 月兒圓月兒彎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馬無夜草不肥。

理事這個理,話是這麼說,可憐起早摸黑的年輕道人,哪怕算命攤子開得比隔壁同行早,撤得晚,仍是既沒有的吃,更不肥。

因爲如今小鎮百姓更相信頭頂魚尾冠的老道人,纔是真正的神仙,算命準,還不會一有機會就登門蹭吃蹭喝,而且無論前來求籤之人,對象無論是妙齡少女還是貌美婦人,老真人從來目不斜視,滿身正氣,更不會像某位,成天變着法子坑騙稚童的糕點吃食。

做生意,可不就是最怕貨比貨。

所以年輕道人最近這段日子,可謂飽嘗人情冷暖,別說發財,估計都快揭不開鍋了,就連以前聊得很投機的小姑娘們,不但不看手相,每次經過攤子的時候,還會假裝不認識。

年輕道人只好安慰自己,這些沾着鄉野草木香氣的可愛小姑娘們,哪怕表面上對自己很生分,可無非是羞赧的緣故,不好意思跟自己打招呼而已,實則情竇滿滿呢,要不然每次路過,每次身上的漂亮新衣裳都不帶重樣的?年輕道人次次都不願意辜負了這些少女情懷,眼尖的他,總會連名帶姓地誇上幾句今兒髮釵真好看呀,衣裳可合身啦……姑娘們大多腳步慌張幾分,快步走開。至於一些個膽大的婦人,要麼回拋一個媚眼,要麼罵一句死樣,只可惜就是沒誰照顧算命攤子的生意。

這讓年輕道人有些憂傷,每天枯坐在攤子後邊,不是用袖子擦拭籤筒,就是對着竹籤哈一口熱氣,要不就是抱着後腦勺前後晃盪,或者乾脆趴在桌上,側頭望向隔壁攤子的熱熱鬧鬧,人比人氣死個人。

好在年輕道人一天到晚坐冷板凳,倒是沒惱羞成怒,時不時就主動跟老道士聊幾句有的沒的,這讓琢磨着是不是要換個風水寶地的老道人,稍稍放寬心,最後就連老道士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有點心疼這麼個缺心眼的晚輩後生,想着這趟小鎮之行,收穫頗豐,差不多足夠半年開銷,就想着提點幾句,在沒有生意上門的間隙,招手讓蓮花冠道士過去坐,年輕人屁顛屁顛跑過去坐在長凳上,滿臉熱枕和期待,“老仙長何以教我?可是有錦囊妙計相授?”

老道人提起手邊的小茶壺,喝了口涼茶,嘆了口氣,開門見山問道:“你是不是剛入行沒多久?”

年輕道人愁眉苦臉道:“不算短啦,就是生意一直做得不如別人。”

道家道統又分三教,道祖座下三位弟子,各爲一教掌教,同源而不同流,不但在某座天下開枝散葉,勢力之大,宛如浩然天下的儒家獨尊,哪怕是大驪王朝所在的這座浩然天下,道家三教衍生出來各大宗門,也是根深蒂固,天下道觀林立,香火旺盛,各洲皆有道主、天君和真人佔據着洞天福地,

老道人用手點了點這位滿臉晦氣樣的“晚輩”,然後指了指自己頭頂,“你入行還不短?那你真是命大,竟然如今還沒被抓去吃官家牢飯!貧道問你,戴着這麼個蓮花冠幹啥?你曉不曉得,咱們寶瓶洲有資格戴這麼個樣式道冠的道觀門派,屈指可數!爲首就是南澗國的神誥宗,掌門真人正是一洲道主的祁老神仙,去年剛剛晉升了天君老爺!其餘幾座道觀,哪個不是當地一等一的仙家府邸,哪個需要下山當算命先生,然後在這兒擺着破爛攤子,跟一羣渾身土腥味的鄉野村夫市井婦人打交道?怎的,你小子難不成是神誥宗的玉牒神仙,還是那幾座大道觀的在冊道士?”

年輕道人擺手道:“都不是,都不是。”

名爲陸沉的他,當然不會是。

老道人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好好訓斥幾句這個冒失鬼,突然咦了一聲,神色滿是訝異,原來隔壁攤子那邊站着一大一少兩人,中年男子雖然臉色病容,但是氣勢挺足,一看就像是個當官的,有官威!少年白衣玉帶,面如冠玉,一看就是富貴門庭裡薰陶出來的公子哥。

兩人安安靜靜站在那邊攤子,像是在耐心等待年輕道人。

老道人那點憐憫心,頓時一掃而空,再看那個走了狗屎運的年輕道人,就倍覺礙眼了。

年輕道人笑着道謝告辭,走回自家攤子後邊坐着,“怎麼,是求籤還是看相?”

男人坐在凳子上,搖頭笑道:“既不抽籤也不看相,反正事已至此,用不着。”

男人望着這位年輕道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了生平首次的抱拳禮,坦然道:“我是人間君王,按照浩然天下的禮法,可以不跪任何仙人。掌教真人大駕光臨我們大驪龍泉,我既不用下跪磕頭,又不能用儒家揖禮相迎,就當做是山下江湖的一場萍水相逢,我斗膽以江湖人的方式,恭迎陸掌教,還望陸掌教不要見怪。”

陸沉笑問道:“奇了怪了,你一個皇帝,爲何不自稱朕,或是寡人?”

男人苦笑道:“真人在前,委實不敢。”

陸沉打趣道:“貧道還以爲大驪的宋氏皇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漢,當初阿良一路殺到你們皇宮白玉樓前,你膽子不就很大嘛,就是不下跪。貧道當時在南澗國那邊遠遠看戲,都忍不住要替你捏一把冷汗。”

大驪皇帝自嘲道:“這一跪,大驪宋氏列祖列宗積攢下來的精神氣,就會全部垮掉,我如何能跪?所以死也不能下跪的。”

陸沉點了點頭,突然笑道:“你是因爲擅自仿造白玉樓一事,來跟貧道搖尾乞憐呢,還是因爲陸家術士坑了你一把,來這裡興師問罪?”

大驪皇帝笑道:“當然都不是,一個不願意,一個沒膽子。我本就需要爲敕封大驪北嶽一事,親自露面,其實來的半路上,墨家許弱就不惜以本命飛劍傳訊,勸我最好不要在掌教真人面前出現,國師也是差不多的意思,兩人話說得都很直接,半點不客氣,尤其是咱們那位大驪國師,最清楚我的脾氣,怕我一個破罐子破摔,就冒犯了掌教真人。”

陸沉隨意打量了一下病入膏肓的大驪皇帝,嘖嘖道:“貧道很好奇一件事情,阿良那一拳打斷了你的長生橋,既幫你擺脫了傀儡命運,卻也讓你命不久矣,你是感激,還是怨恨?”

大驪皇帝坦誠道:“兩者皆有,甚至說不上感激多還是怨恨多。浩然天下,自古就有規矩約束君王,中五境練氣士一律不得擔任一國之主,下五境練氣士,不可坐龍椅超過一甲子。加上當皇帝的人,確實先天就不適合修行,所以我當初經不起誘惑,被那位幫忙打造白玉樓的陸氏先生所蠱惑,走了旁門左道的捷徑,偷偷修行到了十境,其實本來就是大錯特錯,因爲我太想太想親耳聽到大驪的馬蹄聲,在老龍城外的南海之濱響起了。”

大驪皇帝說到這裡,神采煥發,如迴光返照的老朽病人,“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相信一定會比天上的春雷聲還要響!”

陸沉對此不置可否,“你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清理門戶,還有魄力拒絕中土神洲的陸氏家族,很不容易。當然,這跟墨家主支突然選定你們大驪王朝,有着莫大關係,可不管怎麼說,你這個皇帝當的……很是跌宕起伏啊。”

大驪皇帝毫不意外,雖然仙人下來,一樣需要恪守當初禮聖訂立的複雜規矩,但是眼前這位年輕英俊的道人,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仙人。

大驪這趟之所以執意前來小鎮,要親眼見一見“年輕”道人,何嘗不是心存敬畏和仰慕,是一種最簡單最純粹的情緒。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如果真的能夠走到跟前,親眼看上一眼,亦是人生一樁天大幸事。

大驪皇帝突然流露出一絲僥倖和忐忑,“掌教真人在此,我能否逃過一劫?”

陸沉笑着搖頭,“流淌在人間的璀璨星河之中,你本就屬於比較明亮的那種,貧道當然能夠延長你的壽命,別說是十年百年,千年都不難,但是隻要貧道出手改變命數,恐怕你就得放棄祖業,跟着貧道去往別處天下,才能真的活命,否則你真當禮聖的規矩是擺設,文廟裡頭的那些個神像,一個個全是死人?”

大驪皇帝嘆息一聲,久久無言。

陸沉斜眼打量那位神色古板的少年,笑呵呵道:“宋集薪,或者喊你宋睦?這麼巧,咱倆又見面啦,那麼你知不知道,齊靜春很看重你?當初繼承文脈香火的關鍵人物,你是有一份的?可不單單是齊靜春對貧道施展的障眼法,那麼簡單,否則我家雀兒,絕不會叼走你丟出的那枚銅錢。只可惜,你的命不錯,差了一點點運氣,就這麼一丟丟。”

陸沉伸出彎曲的拇指食指,只留出一條縫隙,譏諷道:“齊靜春送給你的幾本書,真正的一脈文運所在,你竟然一本都不願意帶走,你要知道,天地有正氣,可虛無縹緲的正氣,那是自有其靈性的,別人給你的東西,你自己雙手接不住,怨不得誰啊。”

宋集薪心境大亂,汗流浹背。

大驪皇帝輕聲喝道:“宋睦!”

宋集薪總算恢復一絲清明,但還是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陸沉繼續調侃道:“小子,這就慌啦?悔青腸子了?宋集薪,那你有沒有想過,雙手捧住了好東西,你承擔得起那份後果嗎?驪珠洞天一事,齊靜春爲何而死,拋開你的齊先生自己求死之外,不願躲入那座老秀才留給他的洞天,這些不提,最主要是那天道反撲。你小子只要沾上一點,就意味着很長的歲月裡,不得安寧。就算你當上了大驪皇帝,又如何?就算大驪鐵騎的馬蹄聲把南海之濱踩爛了,又能如何?”

大驪皇帝一隻手重重按住少年的肩膀,沉聲道:“不要多想什麼!”

陸沉不再咄咄逼人,懶洋洋道:“世人總是喜歡悔恨擦肩而過的好事,忙着羨慕別人的際遇和福緣,哈哈,真是好笑又好玩。”

大驪皇帝收回手掌,手心早已滿是汗水,臉色愈發慘白,“陸掌教,能否放過大驪一馬?”

陸沉一愣,猛然一拍桌子,大笑道:“一語成讖!”

陸沉先是環顧四周,最後眯眼望向高處,微笑道:“如何?這可不是貧道強人所難。放心,以後如何,就靠‘順其自然’四個字了,貧道沒功夫在這邊空耗光陰,說句難聽的,如果不是齊靜春,貧道纔不樂意在你們的地盤寄人籬下。”

隔壁攤子的老道人,迷迷糊糊,自打年輕道人在自己攤子落座後,老道人便一直在犯困打盹,而且也沒生意臨門了,所以老人就那麼獨自坐着,只是老道人自己都不清楚,掌心紋路悄然更改,壽命隨着一條紋路悄然綿延開來而增長,這即是渾然不知的福緣加身了。

因爲年輕道人被陸家導致的糟糕心情,在今天總算有了好轉,便隨手“法外開恩”了一次。

大驪皇帝帶着宋集薪告辭離去,男人百感交集,不敢回頭望去。

陸沉沒來由感慨了一句,“天地造化,妙不可言。”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聖人們,以及千年豪閥中的豪傑梟雄,其實都很忙碌的,爲了這即將到來的大爭之世,各自落子佈局。

這一切,春風化雨,世俗百姓沐浴其中,善惡有報,福禍自招。

年輕道人打了個響指,天地清明,轉頭望向西邊大山方向,“走吧走吧,之後一切都跟你無關了。”

老道人打了個激靈,抹了抹嘴角口水,一臉茫然地四處張望,並沒發現異樣,便唏噓歲數到底大了,不服老不行,受不住這倒春寒的冷風凍骨嘍。然後老道人發現那個年輕人又笑嘻嘻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一副洗耳恭聽的欠揍模樣,老道人想着先前好大一樁生意給狗叼走了,哪裡再願意給這後生傳授金玉良言,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挖坑,以後給搶了生意找誰哭去,便很不耐煩地揮動袖子,“滾滾滾,你小子沒啥慧根悟性,貧道教不了你,趕緊讓開,別耽誤貧道做生意!”

陸沉雙手死死按住攤子,厚着臉皮道:“別啊,老仙長給說道說道,以後小道好去自家地盤吆喝。”

老道人皺緊眉頭,隨即舒展開來,微笑道:“千金難買老人言,規矩懂不懂?”

“啊?”

陸沉驚訝出聲,“能不能先欠着?”

老道人眼見着四周無人,便顧不得仙風道骨了,瞪眼道:“滾蛋!”

陸沉一臉頭疼地掏出一粒碎銀子,實打實的銀子而已,放在桌上,“老仙長,你這也太不神仙中人了,怎麼還有銅臭氣呢?”

老道人一把抓過收入袖中,咳嗽一聲,開始滔滔不絕說起了江湖經驗,只挑虛的講,大而無當,聽了也沒屁用,堅決不說行走江湖真正需要的行家言語。只不過桌對面那個年輕後生,彷彿全然沒聽明白,聽着老道人的誇誇其談,還很一驚一乍,滿臉敬意,深以爲然。時不時年輕道人還會猛然一拍大腿,擺出受益匪淺的恍然狀,把老道人給嚇得不輕。

不知不覺,老道人原本已經改變的掌心紋路,重新恢復原貌,一絲不差。

世間得與失,不知也不覺。

大隋京城的元宵節,滿城燈火,亮如白晝。

山崖書院的求學讀書人,那晚幾乎都紛紛下山去湊熱鬧了,書院夫子先生們對此並不反感。年輕人總待在書齋裡搖頭晃腦,就沒了朝氣,沒有這樣的傳道授業,若是太過拘謹死板,良田裡的讀書種子,是斷然無法茁壯成長爲參天大樹的。

李槐想要去,結果喊來喊去,只喊動了於祿一人,李寶瓶說大隋京城的犄角旮旯都走遍了,這會兒去山下哪裡是看燈,分明是看人,沒勁,再說了她還欠着授業先生的好幾篇罰抄文章,她得挑燈夜戰!

林守一說他要繼續去藏書樓看書,謝謝如今成了謝靈越,還搖身一變,成了崔東山的徒子徒孫,吉星高照,一大堆神仙才能用的法寶,李槐糾纏不休,謝謝便拿出來給他瞧過,李槐真的看過之後,就覺得那就那樣唄,還不如自己的彩繪木偶可愛呢,他就半點不豔羨了。謝謝那晚說要修行,也沒辦法陪李槐去看燈會。

到最後,就只有最好說話又最沒事情做的於祿,跟着李槐一起下山。

結果山腳遇到了大隋皇子高煊,三人結伴而行,高煊之前就經常來山崖書院逛蕩,聊來聊去,高煊實在跟不上紅棉襖小姑娘的思路,林守一又是冷冷清清的性子,而謝謝經常被那位“蔡家老祖宗”呼來喝去,端茶送水,洗衣掃地,哪裡像是一個修行天才該有的待遇,簡直比丫鬟婢女還不如,於是高煊就跟於祿最熟悉了,時不時會陪着於祿一起在湖邊釣魚。

大隋的這個元宵節,君臣共歡,普天同樂。

李槐爲此專程別上了那根刻有“槐蔭”的墨玉簪子,走路的時候高高挺起胸膛,趾高氣昂。

於祿和高煊一左一右護在李槐身邊,倒不是害怕如今還有人欺負李槐,不過是李槐這個小兔崽子,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奇怪的獨有氣質,土鱉歸土鱉,可就是運氣好,比如像現在,能夠讓一位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一個如今的大隋洪氏皇子,爲他保駕護航。

李槐這燈會看得值了。

山崖書院的書樓內,林守一挑燈夜讀書,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放下書本,走到窗口,想起了一位楊柳依依的動人少女。

林守一默默告訴自己,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將來……

一想到某些美好的場景,平日裡不苟言笑的林守一,整張臉龐都漾起了溫暖笑意。

英俊少年愈發英俊。

紅棉襖小姑娘所在的學舍,也在挑燈,只不過她除了看書,還需要抄書,蘸了蘸墨汁後,李寶瓶滿臉肅穆,高高提起持筆的胳膊,輕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迅猛開工!唰唰唰,能夠把楷體字寫得那麼快若奔雷,也夠可以了,一看就是抄書抄出熟稔技巧的傢伙,寫滿了一張紙後,她就會隨手抹開到一旁,默唸“走你”兩個字。

一位負責今夜巡視書院的老夫子站在窗口,看到這一幕後,哭笑不得,即無奈又心疼,老夫子剛好是小姑娘的授業恩師之一,悄悄轉身離去,沒有打攪小姑娘的抄書大業,只是老人想着以後是不是讓小寶瓶少抄些書?

書院副山主茅小冬,正在自己的屋子裡默默打譜,其實這麼多年顛沛流離,老人最恨自己的幾件事之一,就是捨不得丟了這份愛好。好幾次戒了下棋的癮頭,可每次無意間看到旁人下棋,就挪不開步子,在旁觀戰,往往會越看越不得勁,偷偷腹誹這一手下得真臭,瞧見了妙手,更是心癢癢,一回去就忍不住覆盤全局,然後就繼續一邊罵自己沒定力,一邊樂哉樂哉下了棋,一些個多年棋友總喜歡拿這個開玩笑,將茅小冬的戒棋調侃爲“閉關”,復出爲“出關”。

茅小冬今夜拒絕了皇帝陛下的邀請,沒有趕赴皇宮觀看那場火樹銀花燈會,默默打譜。

老人下棋,是某個姓崔的王八蛋教的,更氣人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尋找最頂尖的棋譜,跟國手切磋棋藝,潛心鑽研各個流派的棋理,能做的都做了,可是棋漲得還是慢悠悠,怎麼都下不過崔瀺。

老人收起棋譜和棋子,摘下腰間戒尺,細細摩挲。

以少年皮囊示人的書院崔瀺,先前找過他談了一次,再去找大驪皇帝談了一次,最後找那名說書先生的十一境練氣士談了一次,找茅小冬的時候,老人勸他不要癡心妄想,這麼早就抖摟身份,小心死在大隋京城,到時候連累書院被殃及池魚,茅小冬說得很直接,如果大隋誤以爲山崖書院參與其中,然後雙方沒能談攏,那麼他茅小冬第一個出手殺人,將大驪國師絞殺於大隋國境之內。

茅小冬喟嘆道:“讀書人,怎麼就成了生意人了呢?”

一棟幽靜別院內,白衣少年崔東山坐在檐下,聽着新掛上去的一串檐下鐵馬,在安靜祥和的春風夜幕裡,叮咚作響。

崔東山突然轉頭望向跪坐於一旁的少女謝謝,“你有爺爺嗎?”

少女愕然,這個問題怎麼回答?難道暗藏玄機?要不然天底下誰會沒有爺爺?

她覺得肯定是一場考驗心志的陷阱,正當少女小心醞釀措辭的時候,崔東山哈哈笑道:“原來你也有啊?”

謝謝有些無言以對。

好冷的笑話。

最後兩人一起擡頭望向夜空。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

極慰人心。

作爲李家主婦,家主李虹的妻子,也就是李希聖三兄妹的母親,算不得如何好說話,但是賞罰分明,在家族內極有威信,已經是十境神仙的李氏老祖,對這位持家有道的兒媳婦,也從不拿捏架子,挑不出毛病。

富貴且內斂的李家大宅內,僕役丫鬟衆多,各種姓氏的家生子都有,祖祖輩輩都是李氏的體己人,而且李氏歷代當家人,對於下人從來都體恤有加,先前朱河朱鹿這對父女,就是一個例子,以至於有府上老人打趣朱鹿是丫鬟身子,小姐的命。

家主李虹是萬事不上心的人,喜歡收藏瓷片和讀書註疏,除了跟長子李希聖偶爾聊天,不太露面,操持家族大小事務的當家婦人,她沒有讀過多少書,識得字,因爲需要查賬。李家有個傳承已久的習俗,就是每當逢年過節,蒙童歲數的孩子,就要死記硬揹帶某個字的成語俗語,若是李家長輩見到的時候問起,孩子們能夠順暢地回答出來,就可以拿到一封喜錢,去年除夕是嘉字,今年元宵則是桃字。

當家婦人在元宵節這天,讓貼身丫鬟拿着一摞紅包喜錢,路上遇見了“守株待兔”的孩子,便會開口笑問,然後就有了孩子們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一個個稚聲稚氣,清脆悅耳,讓氣度雍容的婦人微笑不已,比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桃之夭夭,桃腮杏臉,等等,都是很美好動人的說法,哪怕有一個孩子,脫口而出了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凡桃俗李”,是一個很貶義的成語,婦人也沒生氣,一樣笑着給出喜錢。

只是當婦人聽到投桃報李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聽到李代桃僵之後,分明是一個略帶褒義的說辭,雖然寓意算不得如何美滿,但比起凡桃俗李,其實還是要強上一些的,可婦人滿臉怒氣,嚇得那個孩子不知所措,語氣生硬地問過了孩子姓氏後,姓陳,婦人雖然最後還是讓丫鬟給了孩子喜錢,可是離去的時候,她臉色冷若冰霜,並不常見。

李家上下,都知道家主李虹最偏愛幼女李寶瓶,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嘛。

對於長子李希聖和次子李寶箴,下人們看不出明顯的私心,李虹也跟李希聖一起看書,也跟李寶箴沒大沒小一起喝酒。不過李虹妻子可能因爲李寶箴是小兒子的緣故,加上李寶箴又是天生討喜的性子,對誰都知冷知暖,反觀李希聖則沉默古板許多,從小就不太愛說話,所以婦人跟李寶箴就要親近許多。

自從李寶箴離家遠遊京城後,婦人就經常寄信去往京城,詢問何時回家,家書往來頻繁,每當李寶箴說起了京城趣事,婦人拿着書信就會笑出聲,只是每當放下書信後,又會惆悵憂心,總擔心小兒子會在大驪京城那麼個大地方受委屈。一封封次子寄回家中的書信,都會整整齊齊疊放在紅漆小匣內,李虹爲此還調侃過妻子,就寶箴那麼聰明的孩子,哪怕出門在外,也是萬萬吃不了虧的,你擔心別人纔對。

今天李希聖從學塾返回,回到自己院子,發現爺爺站在小水池旁,像是等了好一會兒,連忙快步走去。

老人率先走向屋內,“去你書房說。” Www¸ttκa n¸C○

到了佈置素潔的“結廬”小書齋,老人示意李希聖一同坐下說話,笑道:“寶箴性子太跳脫,離開家鄉那麼遠,又是小兒子,你孃親擔心他是人之常情,你別覺得她偏心,爲此傷感。”

李希聖微笑道:“當然不會。”

老人緩緩道:“那謝實點名要三個人,其中有你,我並不奇怪,你爹不曉得你的天賦,那是他眼瞎,我甚至覺得你半點不比那個神誥宗賀小涼差,一洲道統的玉女怎麼了,了不起啊?我孫子也就是沒有宗門栽培,否則說不定你就是金童了,到時候結成神仙眷侶,呵呵,這倒是不錯……”

說到最後,老人自己樂呵起來。

李希聖有些無奈。爺爺這喜歡跟人較勁的脾氣,是改不掉了。爲了成爲驪珠洞天四大姓十族當中,第一位十境修士,這次破境過程其實相當兇險,可是誰勸都沒用,李希聖同樣勸不動,若非偷偷算卦,算出了一個上中卦,李希聖還真不敢就由着爺爺一頭撞進去,閉生死關。

老人冷笑道:“至於馬苦玄那個小子,真不是我背後說人壞話,他家本來就是一窩子賊胚壞種,哼,我可不覺得他有大出息,上善若水,至剛易折,自古而然,半點不懂得藏拙,鋒芒畢露,一年破三境咋了,有本事到了觀海境後,再來一次連破三境!”

李希聖沉默不語。

老人突然問道:“你怎麼把那支‘風雪小錐’和那些符紙,一併送給陳平安了?”

老人氣笑道:“你倒是留一半給自己啊!你信不信,那小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些紙筆的金貴?”

李希聖笑道:“看來爺爺其實還不算心疼寶瓶。”

老人吃癟,惱羞成怒道:“誰說的?!我不心疼小瓶子誰心疼?行了,送了就送了,我不過就是隨口一提,你看我會讓你把東西要回來嗎?”

李希聖會心一笑。

老人瞅見了嫡長孫的笑意,伸出手指凌空點了兩下,“傳家寶說送就送,爺爺不攔着,也不會逼着你反悔,但是不耽誤我罵你一句敗家子。”

李希聖嘴角滿是笑意。

老人雙手放在椅把手上,有些疲憊,感慨道:““爺爺就這麼點本事,當初拼了老命不要,也才驚險萬分地躋身十境,上五境根本不用奢望,希聖,以後爺爺就沒辦法爲你做什麼了。”

李希聖趕緊站起身,輕聲道:“爺爺,別這麼想。已經做得不能再好了。”

老人站起身,繞過桌子,幫着這個嫡長孫正了正衣襟,“不管是不是去了俱蘆洲,不管你以後是不是會棄儒從道,你都是爺爺的好孫子,天底下做人的道理講不盡,可我相信我的孫子,做人會很正,一直會!”

李希聖有些眼睛發澀,使勁點了點頭,後退兩步,長揖到底,朗聲道:“言傳身教,誠心正意,我李家不輸任何人!”

老人喃喃道:“你當然是,小瓶子也是。”

唯獨漏掉了一個公認最聰慧的李寶箴。

大驪長春宮,這是大驪王朝唯一一個女子修士居多的頂尖門派。

所以那位曾經大權在握的大驪娘娘,選擇在此結茅修行,深居簡出,皇子宋和陪伴左右。

大驪皇帝子嗣數量並不出奇,子女十餘人,既不算多,也不用擔心香火。自從大驪皇后病逝後,皇帝陛下就一直空懸着皇后位置,對此朝野上下不是沒有異議,尤其是禮部官員,私底下有過數次諫言,但全部被皇帝隨手擱置在案頭,加上這些年大驪邊軍南征北戰,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轉移了廟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點點的言論,關於大驪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選,朝堂上始終沒有大規模議論。

但是隨着南下之勢已成定局,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驪文武不敢說唾手可得,但是確實有資格去想一想了,那麼選取皇后冊立太子兩件事,就難免讓人人心浮動起來。這既是爲大驪的江山社稷考慮,也是一樁極大的賭局,誰的眼光更準,越早押對注,誰在未來的大驪廟堂上,就能夠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但是如今大驪宋氏的家務事,實在是有點撲朔迷離,以至於最精明幹練的廟堂老狐狸,都不敢輕易出手。

藩王宋長鏡本就在軍中威望極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監國”了,還是陛下自己的意思,這簡直就是讓人感到匪夷所思。

難不成皇帝陛下是打算禪位給弟弟,而不傳位任何一位皇子?

但是陛下這些年雖說不算如何事必躬親,勤勉執政,諸多重要政務和軍機大事,願意分權下去,可絕對不是什麼懈怠朝政的憊懶昏君,誰要敢這麼想,不是瘋子就是傻子。而羣星薈萃的大驪朝堂之上,還真沒有一個瘋癲傻子。

然後在新年味道還很濃郁的正月十五,就在元宵節的晚上,在萬人空巷、家家戶戶出去趕燈會的嘉慶時節,大驪京城迎來了一場毫無徵兆的變故,宮城,皇城,內城,外城,整個大驪京城,在一些個富貴華麗的豪閥宅門外,一些個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還有諸多老字號的酒樓、店鋪和道觀,幾乎同時涌現出一撥撥大驪精銳將士,擅長近身搏殺的高品武秘書郎,禮部衙門秘密豢養的死士,以及欽天監在內衆多練氣士,每一處都是聯袂出現,強行闖入,若有人膽敢阻擋,殺無赦,斬立決,若是無人露面,就在欽天監官員的指點下,開始拆去各種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懸掛門外的桃符,門口的石獅子,祠堂的匾額、牌位,等等,五花八門,什麼都有。

藩王宋長鏡那一夜,從夜幕降臨到天亮時分,親自坐鎮於外城走馬道之上,放了張椅子,大馬金刀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宋長鏡身邊還站着那位離開白玉樓的墨家鉅子。

宋長鏡當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殺試圖潛逃的一抹虹光,大驪藩王一拳砸散了那道白虹。

之後宋長鏡與那抹身影在西北外城一帶,酣戰一場,拳罡恢弘,一陣陣寶光四起,照徹夜幕,甚至比起萬千燈火加在一起還要光明,一戰過後,房屋建築毀去千餘棟,死傷近萬人,哀嚎遍地。

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之後,皇帝陛下已經去往披雲山的大驪京城,變得氣氛微妙至極,恐怕就算當天藩王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我宋長鏡就是大驪新帝,都不會有太多中樞重臣感到震撼。

京城之內,人人自危。

距離大驪京城並不遠的長春宮,陸陸續續有祖師輩分的大練氣士,從京城返回門內,雖然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氣,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長春宮大體上依舊安詳如舊。一座高山半山腰處的茅屋內,某位脫去一襲華貴宮裝的婦人,望着一道道飛掠身影落入長春宮各處,她有些哀怨和憤懣,是哀怨自己從下棋人淪爲了旁觀者,而且還是那種遠離棋盤的那種可憐人,更憤懣自己竟然錯過了這樁註定會名垂青史的盛事。

婦人咬牙切齒,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郎笑着走到她身邊,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邊風這麼大,屋子裡才暖和,等到風小了,再看看也不遲。”

婦人反手握緊兒子的手,眯起那雙充滿鋒芒銳氣的漂亮眼眸,低聲道:“和兒,孃親一定把本該屬於你的東西,加倍拿回來!”

少年有一張彷彿天生稚氣純真的容顏,看似天真無邪道:“可是孃親,陛下不是告訴過我們,東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給,沒有我們想不想拿的份嗎?”

婦人嘴脣微顫,似乎在悲苦欲哭,長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悅。

同樣是長春宮,在另外一座山頭的高樓內,一位船家女出身的卑賤少女,正在聽着師父講述大驪京城內剛剛發生的慘烈戰況。

少女託着腮幫,趴在桌子上,聽得聚精會神,桌上擱着一隻瓷瓶,裝有少女剛從樹上剪下的兩三枝桃花。

可是最後,少女不知爲何,又想起了在家鄉遇見的那位青衫讀書郎,他的模樣乾乾淨淨,像是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的紅燭鎮大泥塘水面上,飄過的一片春葉。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過的白衣男子,只記得當時好像他走得些悲傷。

少女心不在焉,然後被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輕輕敲了一下額頭,駐顏有術的婦人微笑道:“想念家鄉了?”

少女有些心虛,便紅了臉。

人面桃花相映紅。

在寶瓶洲和俱蘆洲之間的廣袤大海上,有大魚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處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魚之上,哪怕只是住着最簡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當扎眼,加上母女二人,一個體態豐腴,是熟透了的世俗婦人,少女婀娜多姿,眼眸靈氣,哪怕做不得明媒正娶、需要山盟海誓的神仙道侶,在一般宗門當個丫鬟僕人肯定綽綽有餘。

所以佔地廣闊如一座小鎮的大魚背脊之上,哪怕一家三口幾乎從不出門欣賞海景,仍是讓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起了覬覦之心,跨越兩洲的旅程相當漫長,若是能夠找點趣事,何樂不爲?

好在人多眼雜,因爲這條承載着無數貨物的跨洲大魚,又有一位九境仙師和七境武夫聯袂坐鎮,所以一些個蠢蠢欲動的青壯練氣士,吃相不敢太過難看,一開始想着財帛動人心,怎麼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師的親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否則也不至於住着最廉價的房間,因此有人就藉着客套寒暄的機會,敲響房門,坐下喝茶的時候,泄露出一些隱晦的暗示,結果把那個婦人嚇得臉色慘白,倒是婦人的女兒,滿臉冷笑,說等她爹回來再說。

當時門外廊道還站着好些個同道中人,其中還有一位中五境的資深練氣士,而且還是腰間懸劍的劍修!這種事情當然不需要他親自出面,太跌價,至於兩碟野菜的第一口,肯定是他來品嚐,至於之後如何,看他心情,要不要賞給身邊的狗腿幫閒們。

結果等到去買吃食的憨厚漢子回來,聽到這麼個事後,既沒有戰戰兢兢,也沒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裝着最簡單午餐的食盒後,只說出去聊。

婦人慾哭無淚,少女握住孃親的手,說沒事兒,有爹在呢。

婦人一下子就哭出來,說了句讓少女心酸的言語,“我是怕你爹給人打啊。”

漢子跨過門檻後,輕輕關上門,抓雞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頸,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撥臉色微變的俱蘆洲練氣士,那名最不動聲色的六境劍修身邊,有人剛要說些恫嚇言語,卻發現自己喉嚨滾燙,像是被塞進去了一塊炭火,滿臉漲紅,雙手捂住脖子,嗚嗚呀呀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漢子隨便丟了奄奄一息的手中練氣士,對那名劍修問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甚,宗門名字是什麼?”

劍修冷笑道:“我們可是什麼都沒做,擅自啓釁私鬥,按照這艘渡船的規矩,你是會被丟下海的。”

漢子根本懶得廢話,一拳打斷那名劍修的長生橋,將那把根本來不及出招的本命飛劍,強行“連根拔出”氣府,在手心輕輕握拳,將其瞬間捏爆。

劍修七竅流血地倒地不起。

其餘修士幾乎同時跪地求饒。

但是一切動靜聲響,早已被漢子運用武道神通,全部隔絕在那座房屋的門外。

漢子淡然道:“將這名劍修的根腳來歷,還有你們各自姓名幫派一起報上來,吃過我一拳之後,我以後自會找你們老祖宗的麻煩。”

有人心思微動,故意胡說瞎謅了一個名字幫派,漢子武道修爲近乎通神,對於練氣士的心湖漣漪,觀若洞火,一清二楚,當場就一拳打碎那名練氣士長生證道的根本,漢子沒好氣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還願意好好跟你說話,那你們就好好聽。”

其餘人等一個個如喪考妣。

坐鎮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趕來。

修士是一位氣勢威嚴的老者。九境爲練氣士金丹境,山上俗語,“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是成功破開八境龍門境的天之驕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譽爲鯉魚跳龍門後,化腐朽爲神奇的“點睛之筆”,整座氣海凝聚濃縮爲一顆滴溜溜旋轉各處氣府的金丹,結丹的體內意境,修士之間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結丹時氣勢宏偉,甚至會引來天地異象。

金丹境大修士各自的“丹室”之間,大小有着巨大差異,優劣也有云泥之別。但也存在着“大而空”、“小卻妙”等特殊情況,天意難測,莫過於此。

七境純粹武夫則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懸佩一柄大腰刀。

金丹境老修士看着廊道理的慘況,勃然大怒,正要拿規矩壓人。

七境武夫輕聲提醒道:“洪老,此人最少八境武夫。”

魁梧老人還不忘加重語氣,重複了兩個字,“最少!”

老修士迅速觀察了一下自己與那漢子的間距,反正絕不會超過十丈,這讓他有些爲難。

十丈之內,跟一位最少八境的純粹武夫廝殺搏命,一點都不有趣。

好在漢子沒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說了一遍。

然後有不長眼的傢伙覺得有了底子,悲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劍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風,他的本命飛劍都給那瘋子,從唐休風的體內硬生生拔出來,給徹底捏爆了!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會放過他的!”

若是沒有這個提醒,金丹境老修士還不好下定決心,結果這麼一說,趕緊打量了一下地上劍修的慘淡氣象,老修士嚥了咽口水,這下子終於可以確定,那個出手狠辣的漢子,不但是最少八境遠遊境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最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極有可能摸着了山巔境的門檻,否則無法將一名中五境劍修的本命飛劍輕鬆毀掉。

老修士行禮道:“放心,此事我們秉公處理,一定給前輩一個公道。”

漢子點點頭,然後想了想,對那些呆若木雞的傢伙說道:“那一拳先欠着,我回頭找你們老祖宗收賬好了。”

漢子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皺眉道;“你們可別殺人滅口,這樁事情,我自有計較。”

老修士無奈笑道:“我們不會如此行事。”

漢子不再說話,走回自己房門前,敲了敲女兒故意栓上、用來安慰孃親的屋門,說道:“柳兒,是爹。”

少女腳步輕盈地打開房門,漢子進屋後就帶上了門,婦人快步上前,臉上還有淚痕,“李二,怎麼樣,沒被人欺負吧?有沒有哪裡被打了?需不需要擦點藥膏?”

漢子撓撓頭,憨憨笑道:“沒呢,船上那邊管事情的人剛好路過,我就趕緊把事兒跟人家一說,嘿,你猜怎麼着,人家很講道理,就把那些人趕走了,還要他們以後不許靠近咱們仨,所以沒事了,我就說嘛,出門在外,還是好人多一些。”

少女李柳忍住笑意。

爹這趟遠遊沒白走,都學會滿嘴瞎話了。

婦人這才微微放下心,使勁拍着胸脯,顫顫巍巍的,“幸好幸好。”

漢子只是笑着,安安靜靜凝視着自己的媳婦。

婦人想歪了,狠狠擰了一把漢子的腰間硬肉,低聲埋怨道:“女兒還在呢,也管不住狗眼!”

漢子悻悻然,還是撓頭。

晚上,海上生明月。

少女李柳站在欄杆旁,遠眺那輪圓月。

楊老頭曾經說過,她天資好,李槐有洪福。

何謂天資?

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

她當初在山崖書院對大驪國師做出那個挑釁動作,不是少女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少女最知道天高地厚。

在少女單獨房間的隔壁。

婦人也是個心大的,事情過去後,立即就沒覺得啥委屈了,該吃吃該睡睡,這會兒就已經呼呼大睡了。

李二躺在她身邊,聽着聽着婦人的鼾聲如雷,輕輕握住她的手。

漢子緩緩閉上眼睛。從來不會說什麼膩人的情話,他也說不出口那些,好在媳婦也不愛聽那些。

媳婦好,兒子好,女兒好,就是他這個當爹的不咋的,漢子閉着眼睛笑起來,偷着樂呢。

以靈氣充沛著稱於世的書簡湖,碧波萬里,風景宜人,湖內有千餘島嶼,星羅棋佈,約莫半數都有品秩高低不一的練氣士佔據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峽島,是截江真君劉志茂的府邸所在。

劉志茂修的是旁門道法,他的真君頭銜,雖然不是王朝的正統敕封而來,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劉志茂的道法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戰中得到證明,由於劉志茂的口碑實在不堪,所謂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卻只能算是泛泛之交,而門內弟子,良莠不齊,並無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輕俊彥,可劉志茂仍然能夠佔據書簡湖的青峽島,完全可以說是以一己之力,在虎狼環視當中,屹立不倒。

劉志茂在那趟北上遠遊之後,可謂春風得意。

因爲他帶回了一位對外宣稱是關門弟子的小傢伙,屁大一個孩子,虎頭虎腦的,一開始誰都把他當做一隻走了狗屎運的小土鱉,孩子也嘻嘻哈哈,彷彿渾然不覺那些或鄙夷或陰森的眼神視線。尤其是劉志茂的開山大弟子,對這個師父的關門弟子,最是不順眼。

後來青峽島上上下下,跟孩子相處久了,才知道是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壞種,不但小小年紀就擅長裝癡扮傻,而且極其記仇,頗有師父劉志茂的風範,驗了那句老話,上樑不正下樑歪。

在去年年末,青峽島就惹出了一樁驚動整個書簡湖的大禍事,而這個孩子正是罪魁禍首之一。

青峽島上雖然是劉志茂一家獨大,但是也有幾個附庸小門派,除此之外,截江真君還盛情邀請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終年享樂,可一旦出手,必然斬草除根。

至於附近幾座島嶼的島主,也是一撥正邪不定的狠辣貨色,全是硬生生殺出血路的野修散修,名叫顧粲的孩子身邊,還跟着他的孃親,是個資質平平、無法修行的尋常婦人,但是生得委實誘人,於是劉志茂的客卿當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取婦人做通房女子,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戰力極強,百餘年經營拉攏,隱約之間自成山頭,便是劉志茂都要忍讓三分。

此人生平最喜歡以美婦雙峰作爲取暖火爐,所以他的婢女,所穿衣衫與其她女子都不一樣,衣襟領口處開得極大,以便他伸手入內,那些嫵媚女子,被笑稱爲“開襟小娘”。

劉志茂對此表現得十分微妙,既不拒絕也沒贊成,就裝聾作啞。

然後一天藉着酒勁,此人大步闖入婦人所在的宅院,一腳踹開大門,入了屋子,扛起婦人就要回家雲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無人膽敢阻攔。

那會兒,劉志茂的大弟子,剛好找了個由頭將婦人的獨子顧粲支開,騙到了青峽島後山,說是要在瀑布處代師授藝,要傳授給他一門密不外傳的道家高深口訣。

結果當那名老客卿剛扛着美婦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將肉感十足的美人丟到牀上生吞活剝了。

那一刻,不僅僅是他,甚至不光是青峽島,整個書簡湖的大練氣士,都察覺到了異樣。

一時間湖水翻騰,大浪拍天,氣機絮亂,駭人至極。

以至於兩位閉關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關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敢不惜犯衆怒,興風作浪,打亂書簡湖渾厚異常的山水大氣運。

然後所有練氣士都目瞪口呆望向青峽島那邊,心神震撼。

一頭渾身龍氣的蛟龍之屬,從書簡湖青峽島附近緩緩擡起一顆巨大頭顱,死死凝視着某座宅院。

青峽島山頂,有個滿臉戾氣的孩子,與他應該尊稱一聲二師姐的女子並肩而立,孩子眼神充滿了恨意,望向那條頭一次浮水出面的恐怖蛟龍,發號施令道:“小泥鰍!吃吃吃,把他們全部吃了!一個都不要留,一個都不要逃了!我孃親要是受了丁點兒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後那天,那個客卿在內的一棟豪宅大院,連同數十位嬌媚動人的開襟小娘,百餘人,全部被那頭土黃色的蛟龍給吞入腹中,滿地鮮血,不計其數的殘肢斷骸,簡直就是人間煉獄。堂堂九境大修士的客卿,一開始還不信邪,在府邸上空與那條龐然大物一番拼死抵禦,仍是力戰不敵,法寶盡出,竟是無法撼動那條畜生絲毫,只惹來畜生更加暴躁的殺意,最後將整條身軀躍出湖水,掠向天空,將那名試圖逃竄的客卿一口咬斷身軀,攔腰截斷的上半身軀哀嚎着墜入湖中,又被尾隨而至的土黃蛟龍張嘴咬住,最後它的身軀大半潛入湖水,頭顱和脖頸浮出水面,大嘴緩緩咀嚼,發出一陣陣瘮人的聲響,這個動作,對整座青峽島都充滿了挑釁。

它那一雙比燈籠還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發出近似人類的促狹笑意。

山巔的孩子獰笑道:“好好好,小泥鰍,再去將那個王八蛋大師兄一併吃了,誰敢攔你,一併吃掉!”

哪怕是給顧粲通風報信的女子,站在孩子身邊,也感到了一陣寒意,被小師弟顧粲的殺性之大,給結結實實嚇到了。

截江真君劉志茂突然出現在山巔,和顏悅色道:“你的大師兄雖然有錯,但是師父會好好責罰他的,你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顧粲笑了,“師父,你要麼打死我,然後由着小泥鰍在這裡胡鬧,要麼就少個徒弟而已,師父你老人家弟子幾十個,差一個不算什麼嘛,以後我有幫着師父揚名立萬,莫說是死了個大師兄,便是二師姐一起沒了,也不重要嘛。”

笑臉燦爛的孩子,高高揚起腦袋,直直跟老人對視,笑問道:“師父,你說呢?”

劉志茂臉色陰沉不定,最後驀然哈哈大笑,臉色慈祥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這孩子,有師父當年的風采,好,很好。”

顧粲笑眯起眼,“放心,師父,你以後想要殺誰,我是你的關門弟子,肯定都聽師父的,反正小泥鰍也喜歡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來特別大補,小泥鰍高興得很呢。唉,小泥鰍也真是的,出了家鄉就長得這麼快,就連師父你老人家的那隻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養在大湖裡,師父,你還有沒有更大的碗啊?”

劉志茂笑着搖頭。

孩子呵呵乖巧笑着。

唯獨那個二師姐,毛骨悚然。

被顧粲暱稱爲小泥鰍的龐然大物,隨後又將苦苦哀求的青峽島大師兄吃掉,巨大身軀在島上犁出一道道溝壑,蛟龍不但吃掉了那人,附近一些不怕死的看客,或是來不及逃脫的僕役丫鬟,一起吃掉,約莫是嫌棄一些凡夫俗子不好吃,撕碎身軀後便丟在一旁,它盡興而歸,搖搖擺擺返回書簡湖,滿嘴鮮血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那一晚,孩子陪着心驚膽戰的婦人一起在院子裡賞月。

顧粲吃着月餅,含糊不清道:“娘,別怕啊,以後沒人敢欺負你的。”

婦人環顧四周一番,然後眉眼低斂,將孩子摟過抱在懷中,壓低嗓音道:“粲粲,以後跟你的小泥鰍說話,別那麼兇。”

顧粲依偎在孃親溫暖的懷抱裡,只有在這個時候,孩子纔會沒那麼戾氣陰沉,才略微像個正常孩子,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鰍跟我心意相通,我對它的好,它曉得的,我們關係好着呢。就算是姓劉的……”

婦人趕緊伸手捂住孩子嘴巴,一手拿起月餅,柔聲道:“吃月餅,少說話。”

顧粲拍了拍肚子,“孃親,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鰍,整天就想着吃吃吃,跟一隻大飯桶似的。”

婦人柔柔笑着,輕輕撫摸孩子的腦袋,擡頭望着月色,婦人的眼眶有些溼潤,“粲粲長大啦,能夠保護孃親啦。”

孩子突然有些委屈,撅起嘴巴,自言自語道:“陳平安,我就說嘛,小鎮裡和小鎮外,除了你,都是壞人,你還不信!”

顧粲掙脫開婦人的懷抱,跳到地上,雙手環胸,老氣橫秋道:“孃親!我可是答應過陳平安,要給他找十七八個稚圭那麼模樣的女子,下次他來青峽島,我就一起送給他,孃親,你說好不好?”

想起那個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婦人,掩嘴嬌笑,嫵媚動人,“好好好,你高興就好。”

顧粲一下子病懨懨沒了先前氣勢,“孃親,如果陳平安非但沒有高興,反而生氣,我咋辦啊?”

婦人打趣道:“呦,我家粲粲還有怕的人啊?”

顧粲紅着臉,哼哼道:“我可不怕陳平安,我是……”

說到這裡,到底還是孩子的顧粲,一下子紅了眼睛,低着頭,狠狠抹着眼睛哽咽道:“就是覺得陳平安在的話,纔不會讓人欺負我們……我就是想陳平安了,他什麼都會幫着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陳平安是好人……”

婦人不知如何安慰兒子,因爲她自己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潁陰陳氏是也,以至於天下儒家將“醇儒”二字,單單給了潁陰陳氏。

這一支由中土神洲遷往南婆娑洲的陳氏,在當初那場浩浩蕩蕩的衣冠四渡中,其實並不矚目,因爲當時這一支潁陰陳氏,只是中土“義門陳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葉最少,這一切等到紮根婆娑洲後,尤其是當那位兩袖清風、肩挑日月的老祖橫空出世,迎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座學宮,一座書院,全部建造在潁陰陳氏的家族土地之上。

一座座牌坊樓,隨着一代代潁陰陳氏子弟的出類拔萃,建功立業,著書立言,得以連綿不絕地矗立起來。

所以每一位進入潁陰陳氏的客人,或是遊學至此的讀書人,或是慕名而來的碩儒文豪,或是下榻於此的帝王將相,必然要首先經過那條佈滿牌坊樓的道路,無一例外,面對這份輝煌家業,都會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

潁陰陳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了哪怕老祖宗親口傳下,他讀書讀出來的那輪肩頭大日,給人借走百年,仍是無一人覺得丟人。

一位家鄉遠在寶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學,是家族嫡系女子陳對親自帶來的,家族上下,沒有人因爲少年的貧寒出身而嘲笑,甚至沒有知曉少年原來天賦異稟後,而刻意熱情,從頭到尾,心平氣和,以禮相待。

這讓姓劉的高大少年心安了幾分。

少年就是劉羨陽,那個曾經對着最要好的朋友,揚言要一定不要死在家鄉那麼小地方的陽光少年。然後他離開家鄉後,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還要高的大山,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會有無數長有翅膀的五彩飛魚在海上翱翔,會有各種精怪出沒在雲海之中,甚至還有浩浩蕩蕩的御劍仙人,在空中瀟灑遠遊。

他一開始不是沒有擔心,擔心這個什麼醇儒陳氏,是跟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一樣,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劍經,那部能夠讓他醒也練劍、夢也練劍的奇怪劍經。

但是劉羨陽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爲當他踏足陳氏家族後,一位氣度儒雅的老人,據說是潁陰陳氏的掌寶老祖,就一口氣送給他一把由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摺扇,這種神霄竹珍稀至極,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間生長於底下的精怪鬼魅,全部畏懼神霄竹製成的法器。

一隻品相極高的吃墨魚,此物被世族仙家飼養在筆洗之中,吃墨爲生。百年後背脊生出一條金絲脊線,五百年後有望成爲墨龍,成爲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墨寶”,幾乎所有書香門第都會豢養此物,但是吃墨魚對墨汁的要求極高,否則寧肯餓死自己也不願遷就。

最後還有一縷翻書風。

劉羨陽清楚記得,當時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家族嫡女陳對,在看到那縷清風后,也大爲意外,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嫉妒。

對於這些,劉羨陽當然很喜歡,但是遠遠談不上欣喜若狂。

劉羨陽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還是那部劍經,所以劉羨陽每天除了按時去陳氏學塾聽課,就是待在宅院內修行劍法。

高大少年既然見過了高山和大水。

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去御劍越過大山之巔,去御劍走到大水盡頭!

他總有一天,會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傢伙,可以跟他吹噓外邊的天大地大。

劉羨陽有些時候會有些擔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鎮,陳平安會不會已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莊稼漢,早已娶妻生子?劉羨陽當然不會這樣就不認他這個兄弟,但是劉羨陽很怕很怕那個時候,兩人可能是坐在青牛背上,聊着聊着,聊過了兒時的糗事,最後就變得沒話說了。

有些心裡話,當時劉羨陽故意走得很匆忙,刻意避開了陳平安,因爲害怕自己在分別的時候,會不爭氣地流眼淚,給陳對這些外人笑話,會瞧不起他劉羨陽,而且那些心裡話,是一些服輸的言語,劉羨陽當時還是有些彆扭的,所以到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現在劉羨陽很後悔。

他應該大大方方告訴陳平安,除了燒瓷一事,你不如我,其餘我劉羨陽教給你陳平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釣魚,木弓,上山下套子,翻山越嶺,哪一件事情,你陳平安最後都比我劉羨陽做的更好?

潁陰陳氏的家族,方圓百里之大,劉羨陽有空的時候,就會去一口氣走到那條道路,經過一座座牌坊樓,走到一條大江之畔,在一處類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着獨自發呆,一坐就能坐上半天光陰,這對於發奮練劍的高大少年而言,實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這天暮色裡,劉羨陽又枯坐了兩個時辰,猛然回神後,打算起身返回,返程還有十數里路要走,而且方圓千里之內,如果沒有意外,不許任何人御風凌空,將相公卿需要下馬而行,這條雷打不動的陳氏規矩,已經傳承了千年之久。

出了家族,可能還是會有一些陳氏子弟,在外邊有着驕縱之氣,甚至會做一些違背禮儀的壞事,畢竟家族太大了,難免魚龍混雜,但只要是在家族內,全部不敢有絲毫逾越規矩。尤其是每年祭祖時分,無數陳氏子孫紛紛趕回,道路之上,全是行人,對,就是行人,而且大人幾乎全是讀書人的儒衫,腰懸玉佩,簡簡單單的裝束。

劉羨陽遠遠看過一次,玉佩敲擊,聲音琅琅。

這讓少年大開眼界,比起看到高山大水,還要來得震撼人心。

劉羨陽剛站起身,就發現一位身材消瘦的白髮儒士緩緩走上石崖,劉羨陽作揖行禮,看不出是否君子、賢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後笑着還禮。若是在婆娑洲別的地方,君子賢人那是相當稀罕的存在,可在這人才輩出的潁陰陳氏,若是沒有一個賢人之身,簡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老人站在劉羨陽身旁,望向大江滾滾而流,輕輕跺腳,踩在石崖上,笑着開口道:“知道這塊石崖的名字嗎?”

劉羨陽只得停下腳步,搖頭道:“不知。”

老人笑道:“書上記載,潁陰陳氏江崖有石,狀甚怪,名爲山鬼。曾經有一位詩仙在此吟過詩詞的,只可惜沒有流傳開來,實爲憾事。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

老人自顧自吟誦着那篇不曾傳世的詩詞,滿臉惆悵,充滿了緬懷意味,“‘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其實這篇詩詞,在那位詩仙的衆多詩篇當中,算不得最上乘,可是我當時就站在你那裡,詩仙就站在我這裡,我那會兒年紀小嘛,聽過之後,就覺得真是好,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覺得好。”

劉羨陽可沒聽出什麼好壞,又不願壞了老人的興致,只好沉默。

偏偏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羨陽只好老實回答:“不知道。”

老人笑着點頭。

劉羨陽繼續沉默。

老人又問,“你是在這裡求學吧?覺得氛圍如何?”

劉羨陽想了想,“很好。”

老人還是問,“好在哪裡?”

劉羨陽有些無奈,敷衍道:“什麼都好。”

老人開懷大笑。

劉羨陽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剛要行禮告別,老人像是個天底下最喜歡問問題的人,“我看你是練劍之人,那麼練劍可有疑惑之處?”

劉羨陽倒是沒怎麼害怕和猜疑,畢竟這裡是潁陰陳氏的地盤,但是交淺言深是忌諱,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個他當然懂得,所以笑着搖頭:“不曾有。”

老人微笑道:“善。”

說出這個字後,老人有些感慨,自己作爲不計其數的亞聖門生之一,說此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個傢伙如今把這個字當做了口頭禪,那真就有點荒誕不經了,偏偏說得好像比自己還順溜。

劉羨陽告辭離去。

老人目送高大少年離去,收回視線後,望向江水,兩袖有清風,微微扶搖。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劍遠遊他鄉。

夜幕降臨,月牙掛枝頭。

老人肩頭亦有一輪小小的明月。

老人姓陳名淳安。

一堵高聳入雲的城牆之中,一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橫就是一條寬敞大道。

在這條“道路”上,燃起一堆熊熊篝火,圍着六位年輕人,最大的不過是及冠之年,更多隻能算是少年少女。

無一例外,全部是劍修,或者懸佩腰間,或者橫劍在膝,或者揹負身後。

火光映照出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人人神采煥發,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人人劍氣流瀉,一身遮掩不住的洶涌殺意。

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歲數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跡斑斑的長衫,卻給人素潔之感,雖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乾乾淨淨的溫厚氣質,配合幾乎凝如實質的滿身劍氣,讓人倍覺驚豔。

少女英氣勃勃,眉如狹刀,鋒芒畢露。

她盤腿而坐,橫劍在膝,單手託着腮幫,眺望高牆以南,眼神凌厲。

雙方大戰暫且告一段落。

下一場攻守,必然會更加慘烈。

一位胖子少年劍修,圓嘟嘟的臉龐,笑起來雙眼就會眯成一絲縫,看似人畜無害,但是殺氣之重,屬他最濃,喝着烈酒,隨手遞給身旁的獨臂少女後,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丟過來的六把劍,咱們這次未必活得下來,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窩,小爺我也洗乾淨屁股答應下來!”

胖子少年重重拍了一下腰間佩劍,劍身篆刻有二字劍名,紫電,出劍之時,紫電縈繞,銳利無匹,極爲不凡。

其餘五把,分別名爲經書,鎮嶽,浩然氣,紅妝,雲紋。

胖子身邊的那位,神色木訥的斷臂少女,默然喝酒,纖細身姿卻揹着一把大劍,她沒有挑選那把名字秀氣、劍身也漂亮的“紅妝”,而是選擇了最爲寬厚巨大的“鎮嶽”。

年紀最長的那位,不像劍修更像是讀書人的傢伙,則是選擇了一見鍾情的“浩然氣”。

獨臂少女將酒壺拋給坐在對面的少年,他臉色黝黑,滿臉疤痕,他懸佩着那把“紅妝”。

面容猙獰醜陋的少年接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馬上被一個面容俊美的少年罵道:“姓董的,幹你孃咧,給你祖宗留點行不行?”

醜陋少年還犟上了,就要打算喝第三口,身邊那俊美少年氣得就要打賞一記老拳,他是唯一一個擁有兩把佩劍的傢伙,一把經書,一把雲紋,一同疊放在大腿上,只是雲紋劍好像失去了劍鞘。

醜陋少年擡起胳膊,擋住拳頭,可是被一拳砸中後,身體搖晃,灑了滿臉酒水,一下子就兇性爆發,轉頭怒目相視,俊美少年亦是針鋒相對,“怎麼,想要幹架?!要他孃的不是你廢物,小蛐蛐會爲了你死在南邊?”

醜陋少年瞬間紅了眼睛,氣得嘴脣鐵青。

眉如狹刀的少女輕喝道:“都閉嘴!”

當她出聲後,醜陋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還默默將酒壺遞給後者。

少女站起身,冷聲道:“雲紋和酒壺一起給我。”

俊美少年悻悻然遞過去劍和酒。

她走到“道路”邊緣,下邊就是懸崖萬丈,罡風猛烈,充斥於天地之間的絮亂劍氣、兇悍劍意,更是無處不在。

而且在這座仁義道德沒半點用的蠻荒天下,空中懸掛着三個月亮,有圓月,有半月,還有月牙,所以說在這裡,道理是講不通的。

一切只靠手中劍!

少女一手持無鞘長劍,一手擡臂提着酒壺,壺口朝下,澆在那把長劍身上,輕聲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後五人,幾乎同時在心中默唸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傷感之後,很快就驅散心頭愁緒。

在這裡,只要戰事一起,哪天不死人?!

他試探性問道:“寧姚,先前咱們一人一把劍,六個人剛剛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着那把雲紋?”

“不用。”嘴脣乾裂卻難掩容顏的少女,將手中飲過酒的長劍拋還給俊美少年,她面朝南方,一路往南,就是蝗羣一般的妖族大軍,不斷從這座天下蜂擁而至,駐紮在一起,而且很快就會對這堵高牆展開下一輪攻勢。

少女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來。

“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哈,這個笨蛋。

(本章完)

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1008.第1008章 天下一詞1101.第1101章 相親相愛師兄弟587.第587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1154.第1154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381.第381章 離別之後又有重逢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1200.第1200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933.第933章 腳步55.第55章 春風得意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25.第25章 離別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58.第58章 先生622.第622章 思無邪即從容501.第501章 驅馬上丘壠(下)1259.第1259章 再見陳平安142.第142章 百怪(中)934.第934章 教拳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86.第86章 同道中人770.第770章 高處無人515.第515章 報道先生歸也(中)1090.第1090章 桌上火鍋桌外雪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1186.第1186章 我知道你是誰353.第353章 祖師堂牌,頭頂月光759.第759章 下城頭166.第166章 先生有事當如何208.第208章 去也520.第520章 小巷祖宅一盞燈810.第810章 少女問拳河神1271.第1271章 入室操戈242.第242章 喝過劍仙的酒好吹牛436.第436章 南下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488.第488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上)866.第866章 打更巡夜1104.第1104章 也在心鄉1151.第1151章 休要亂我道心963.第963章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68.第68章 天下有春12.第12章 小巷918.第918章 明白第1302章 太平道上625.第625章 落魄山的家底(二)79.第79章 迎春印301.第301章 江湖險惡546.第546章 水堵不如疏149.第149章 約戰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1211.第1211章 泥瓶內的老酒570.第570章 仙家門第的底蘊1228.第1228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32.第32章 桃葉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212.第212章 道高一尺293.第293章 小巷雨夜531.第531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上)280.第280章 擡手殺劍仙424.第424章 少俠遇見大俠1004.第1004章 坐隱735.第735章 叛變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第1310章 生涯見字如晤782.第782章 簪子550.第550章 山中鷓鴣聲489.第489章 炭籠火爐寒人心(下)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224.第224章 才子佳人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300.第300章 人間無趣,不如不來1105.第1105章 後生可畏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1160.第1160章 各自修行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1179.第1179章 書生到此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246.第246章 林間簌簌,風雨如晦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933.第933章 腳步988.第988章 單挑1064.第1064章 倚天萬里須長劍1204.第1204章 人間半部書12.第12章 小巷1164.第1164章 報道梅花消息303.第303章 分道356.第356章 太平山不太平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794.第794章 第五件387.第387章 又一年春360.第360章 言念陳平安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