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院子只有三進,但是佔地卻廣,三座庭院中央分別栽種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並非仙家老物,據說與衙署同齡。到了金秋時節,偶爾會有些隨風飄蕩的樹葉,穿過了窗戶,輕輕落過年輕人們書案上邊,也會被收藏起來,或是作爲書籤,就當討個好兆頭。
一株從某座仙家山頭移植而來的老鬆,枝幹如虯,皮如龍鱗,鬱郁蒼蒼,穿過密葉的陣陣清風,彷彿都要比別處清冷些。樹下圍以一圈長條青石作凳,方便院中諸房官員出門休歇閒聊。綠蔭裡,還有一張鐫刻有棋盤的石桌,每逢金色的陽光透過層層樹蔭,映照在桌上,宛如仙人落子。
還有後院的一棵桃樹,是約莫十多年前崔瀺親手補種的,容魚當時還是個一想家就會哭鼻子的小姑娘。
等到容魚逐漸長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在書上看見了許多關於桃花的美好詩句。
將毛筆擱在三山形青瓷筆架上邊,合上一份卷宗,陳平安喊來符箐,想要調取一份機密檔案,崔瀺在最近二十年內,視察京城諸司的具體行程,以及在這座官邸每天接見了誰、時辰長短,如果還有具體的議事內容記錄是最好。
不曾想符箐說國師府沒有這樣的檔案。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刑部那邊呢?”
符箐搖頭道:“更不會有這類存檔了。”
陳平安有些頭疼,靠着椅子,雙手籠袖,仰頭看向天花板。
一國如人身,紙面上的戶籍數量、駐軍兵力和賦稅總額等等,宛如人之相貌,是能肉眼可見的,此外還有一些類似民間錢財流轉不息的商貿流通,官道驛站之上的川流不息,便是人之氣血,邊軍將卒在沙場的真實戰力,則如皮下筋骨,至於書院講學,村塾蒙學,百姓民心等等,彙總了,便是至關重要的人之精神。
所以一個國家也有自己的脈象,陳平安想要找尋出來的線索,就像研究崔瀺如何爲大驪診脈。
符箐說道:“稟國師,容魚記性好,她六歲就進入此地,要不要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道:“讓她過來一趟。”
容魚很快輕敲房門,跨過門檻,腳步輕盈,默默選好位置,站在一塊特定青磚上邊。
陳平安笑問道:“聽符箐說你記性很好,怎麼個好法?”
容魚說道:“稟國師,至少十年之內的所有見聞,我都能清楚記住,能寫出來,也能畫出來,還能模仿口音說出來。”
陳平安愣了愣。
容魚解釋道:“不是什麼天授神通,仙家秘法,純粹就是記性好。”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我被崔國師帶來此地,可能是當時年紀還小的緣故,所以比較自由,再者崔國師不事先提醒、明令禁止的事項,一般來說都等於被默許、可以做的。因此崔國師十年之內的日程安排,在書房那邊接見了誰,談了多久,崔國師是坐着不動,還是起身相迎,是讓官員站着說話,還是搬了椅子給誰,談完事情,崔國師有無送客,送到哪裡,是門口,還是二三進院落的遊廊門口,或是一路送到官邸大門。崔國師有無留客在此吃飯,他每天跟諸房要了什麼卷宗,官邸與千步廊衙署各類抄錄的往返,只要是我經手過的,不敢擅自筆錄在紙,都記在這裡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近期就辛苦點,都抄錄出來。”
容魚問道:“崔國師經常在屋外院子裡踱步,每天吃了什麼,偶爾去外邊吃飯的時候跟某位、某幾位文秘書郎的閒聊,以及那些官員的答話內容,細微神情變化,崔國師吃完飯起身之後,他們各自的表情,這些要寫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擺手道:“這些就免了。”
容魚告辭離去。符箐依舊守在抄手遊廊那邊,偶爾挪步巡視一遍國師府前兩進院子。
先前諸房年輕官員,都將符箐緩緩走過窗外的美景,視爲一種稍稍放鬆心情的眼福。
當下不會了。
謝狗安安靜靜坐在門檻那邊,聽着書桌那邊毛筆鋒毫在紙上的沙沙響聲。
陳平安不擡頭,落筆不停,隨口說道:“有了國師府給的那塊玉牌,大驪京城就可以隨便逛,不用百無聊賴耗在這裡,可以去找書看,欽天監,翰林院和國子監的藏書樓,善本孤本極多,都頗爲可觀,記得是偷看,別偷拿。”
謝狗說道:“沒啥意思。”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你飛劍傳信到霽色峰,讓狐國沛湘調個人過來,就是她的親傳弟子羅敷媚,她留在狐國,當那掌律一脈的修士,大材小用了。狗子,你去告訴符箐,去刑部衙署預定一塊三等供奉牌,再給羅敷媚一個最低品的官身,錄檔落籍,她以後就在刑部歷練。”
謝狗疑惑道:“山主,羅敷媚那小狐狸精,不是正跟着孫琬琰、曹逆和袁黃幾個在桐葉洲遊歷嗎?”
陳平安神色不變,說道:“那就直接飛劍傳信給崔東山,再讓他記得跟沛湘打聲招呼。”
謝狗嘆了口氣,曉得這就是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了,原本用以拘押“神性”的某些“遺忘”,如花飄零,碾落成泥,真沒了。謝狗畢竟是謝狗,還不至於爲此愁眉喟嘆,小有惋惜而已。
謝狗蹦跳離開後,陳平安停筆,抖了抖手腕,揉了揉眉心,再從桌上拿起一塊未經雕琢的白玉手把件,攥在手心。此物是遊歷途中,用行山杖在河水激流中一下一下戳出來的籽料。
關於大驪吏部尚書人選一事,陳平安事先徵詢過兩個人的看法。皇帝宋和,以及洪州豫章郡採伐院首任主官林正誠。
林正誠的回信內容很簡單,上策,國師長久自領吏部。
中策,要麼從陪都六部堂官中挑選一人,最好年紀不要超過六十歲。或是從邊軍武將中揀選一人,既然文官沈沉都可以職掌兵部,那麼由一位功勳武將擔綱領銜吏部,銳意進取,也不算什麼。不然就是京城吏部侍郎樊燮就地升遷,此人循規蹈矩,也能湊合着用幾年。
下策,在上柱國姓氏當中,隨便選一個現任家主,或是預定的下任家主。國師抽籤都無所謂。
皇帝宋和心目中的吏部尚書最佳人選,讓陳平安倍感吃驚。
是林守一。
不過皇帝也有幾個過渡人選。馬沅,曹橋,袁崇,長孫茂,魏禮,各有優缺點。
陳平安列了一份名單,是近期要見的一批大驪文武官員。
讓容魚和符箐負責對接諸部衙署。
王毅甫,山巔境武夫。昔年盧氏王朝武將第一人,亡國之後,與現任大瀆長春侯楊花差不多,曾是太后南簪的侍從護衛,之後以武秘書郎身份,擔任柳清風扈從,輾轉各地,當過數次縣尉。柳清風去世之後,王毅甫便辭官,沒有返回舊盧氏王朝地界“養老”,就在陪都那邊隱居市井。
魏禮,舊大隋藩屬黃庭國出身官員,擔任過大驪龍州刺史,約三十年間,一路升遷累官至陪都禮部尚書。
韋諒,法家修士,輔佐崔瀺訂立山上規矩,編撰神靈譜牒。舊青鸞國大都督,陪都吏部左侍郎。
劉洵美,篪兒街將種子弟,戰功卓着,大瀆督造官之一,現任陪都兵部右侍郎。
禺州將軍曹戊,石毫國武將,本名許茂。迎娶了一位上柱國袁氏嫡女。
大驪崇虛局下京師道錄院,京師道正洪逢俠,道號“玉鋒”,金丹境道官,還是一位劍修。
韓熠。一州將軍,駐守京畿之地。曾是與黃庭國接壤的野夫關守將。
還有三位郎中,分別來自戶部,吏部和兵部。
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都說整個大驪吏部都是他家的,吏部姓關很多年了,關翳然同樣是三位督造官之一,年紀最大的柳清風做到了陪都禮部尚書,劉洵美也是陪都的兵部侍郎,反而是出身最好的關翳然,仕途一般,若說坎坷,倒還不至於。
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出京辦事,化名較多,更換名字姓氏的“位次”即可。在這個位置上不挪窩很多年的老郎中,與喜歡在紅燭鎮開店賣書的衝澹江水神李錦是舊識,早年既參與過一場“圍獵”,也去過那位嫁衣女鬼的府邸,更走過一趟書簡湖。前不久才見過一次陳平安。吏部尚書被譽爲天官,那麼這位郎中,就是山水官場的小天官。
兵部武選司晁寶相,還兼管着大驪王朝的一部分江湖事,秘密接納江湖高手進入兵部諸司。
在京的,就被優先安排進入國師衙署,陳平安特意圈定了關翳然,先見此人,其餘幾位,可以隨意。
關翳然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踏足傳說中的國師衙署。
戶部清吏十八司,管着大驪王朝的錢袋子。
符箐等在門口,帶着這位國師正式接見官員中的第一人,進了衙署大門,關翳然見過了梧桐樹,到了二進院落,瞧見了古鬆,還有廂房窗戶裡邊的一顆顆腦袋,這些都是當大官的料啊。再沿着一條抄手遊廊,看到了一棵花期已過只剩綠葉的桃樹,還有那位站在樹旁的青衫男子,雙手負後,手心握着一把玉竹扇。
關翳然當過武將,也做過文官,仍是選擇作揖行禮,且強忍着笑,朗聲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拜見國師。”
陳平安挪步走向屋內,笑道:“忙得很,只能抽空跟你閒聊一刻鐘,馬上就要見韓熠和武選司、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了,跟他們要聊正事。”
進了屋子,陳平安搬了兩條椅子放在門口附近,關翳然落座,抖了抖官袍,翹起二郎腿。
好傢伙,膽大包天,這是反客爲主了?
陳平安也是照做。
關翳然眼角餘光瞥見遊廊門口那邊的女子,只是對視一眼,關翳然便心虛起來,默默放下那條不懂規矩的二郎腿。
官場上擅長揣摩人心的聰明人,實在太多。上邊自己捱得着邊、有數的幾個人,不想要什麼,要真正搞明白,他們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兩者異同,不能混淆了。下邊一大幫,他們想要什麼,哪些自己可以給,哪些不能給,都要拎得清楚。
意遲巷,篪兒街,十來歲少年就明白的道理,很多官員可能需要花費二三十年才能懂,甚至是一輩子都琢磨不透。
關翳然屬於“笨人”。
所以他又翹起二郎腿。
否則他也不會去大驪邊軍中當一名隨軍修士,而不是像曹耕心、袁正定那樣到地方爲官,打熬資歷,穩步升遷。
關老爺子也狠心,這位玄孫說要用化名,不用關這個姓氏,要憑真本事升官,積攢軍功,尤其不許家族跟邊軍偷偷打招呼,關老爺子還真就沒打任何招呼。剛到邊關那會兒,尤其是頭個五六年裡邊,跟那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盧氏王朝,狠狠打了幾場,在沙場上關翳然救過很多將卒、同僚的性命,也被人救過。
等到大驪鐵騎硬生生踩斷了盧氏國祚,一次偶然的慶功宴,人堆裡的關翳然,才被一位京官出身的鎮字頭大將軍認出身份,關翳然的一位上屬武將,本來還覺得這小子真是可造之材,想要給他介紹一門親事來着,結果等到得知關翳然的真實身份之後,武將既震撼又驚嚇,簡直是冷汗直流,這小子若是在自己這支邊軍中出了事情?
那武將先假裝不知關翳然的身份,使勁拍打年輕人的腦袋,說了幾句勉勵言語,之後暴跳如雷,直接給兵部那邊的某位昔年老下屬卻在朝中升官更快的傢伙寄信一封,字數不多,就三個字,草你媽!
老子只是讓你挑選幾個有家世懂兵法、捱了刀子不喊疼的好苗子過來,沒讓你送個小祖宗!
先前戶部衙門完全沒有跟他說是什麼事情,只說去一趟國師官邸。關翳然瞬間明瞭,國師召見,是陳平安正式接位補缺了。
嘖嘖,荊寬這小子好運道,要真的官運亨通了,擋都擋不住!先前菖蒲河那頓酒,沒白請。
陳平安笑道:“商議吏部尚書人選的時候,陛下跟我順便討論過關郎中的升官圖路線,”
關翳然頓時頭大如簸箕,姓陳的,這也叫閒聊?!別順便啊,乾脆別聊。
悻悻然,關翳然再次放下腿,正襟危坐起來。
陳平安攥着竹扇,手心輕輕摩挲,說道:“我跟陛下說,關郎中是個極沒有官癮的人,好也不好,若說官癮極重的人,容易不擇手段往上爬,當然他們也能做實事,但是內心深處,小算盤和賬簿上邊,終究全是私慾的底色,想着等我當了多大的官就會如何如何,自欺欺人罷了。可是太沒有官癮,也不行,要麼哪天被噁心壞了,半途而廢,撂挑子,要麼在宦海隨波逐流,得過且過,雖然心裡明鏡兒似的,做事情無擔當,決不當出頭榫。很早之前,就在書上見過,或是聽說過一些被官場奉爲圭臬的‘廟堂黑話’,比如想當大官,要麼投個好胎,要麼做對事情跟對人。事實證明,果然還是很有幾分道理的。”
關翳然嘆了口氣,說道:“陳平安,你不該趟渾水的。好好當個修行中人,證道長生不好嗎。”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的山主不是官?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官?我官癮就比你大。”
關翳然無法反駁。
陳平安說道:“所以我跟陛下建議,關翳然在未來十幾二十年之內,輾轉各部,至少把大九卿都逛一遍,完成一樁官場壯舉。在那之後,資歷也有了,年齡也到了,是想要拿個學士頭銜就告老還鄉,還是再往上走一步,只看京城某部關侍郎或是陪都某部關尚書自己的意思了。”
關翳然眼睛一亮,“若是如此一幅升官圖,真可以啊!”
只要近些年不被家族期許、山頭派系拱火架到某個高位上邊,關翳然還真不介意慢慢升官,踏踏實實多做一些暫時與高屋建瓴朝政綱領無涉的實在事務。如今他只是清吏司十八位郎中之一,就已經推掉了多少官場應酬?悄悄惡了多少關係、年少私誼?
陳平安調侃道:“好了,閒聊完畢,那就慢慢熬着吧。小小五品官的郎中,以後再想來此見國師,機會不多的。”
關翳然如釋重負,趕忙起身,拱手道:“走了走了,下官不敢耽誤國師抽陀螺似的接見官員。”
陳平安說道:“在這邊吃頓午飯,我有小竈,放心,從國師俸祿裡邊扣的。”
關翳然頭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向抄手遊廊,擺手道:“下回下回,下回再說。”
符箐領着他從一道前院側門離開官邸,再移步去大門那邊將韓熠領來此地。
等到朝廷公開國師身份,就無此講究了。
大驪王朝常設的一州將軍當中,掌管京畿軍伍兼一部分京城武備的韓熠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符箐發現這位位高權重的老將軍,十分緊張,在衙署門口等候期間,一直偷偷扯着領口。
領着韓熠去了後院,進了那間書房,額頭滲出汗水的韓熠明顯猶豫了一下,老將軍還是幫忙輕輕關上了門。符箐守在門外,裡邊很快便響起韓熠的爽朗笑聲,扯開嗓門說了句,國師說得對,打仗容易當官難。
不到一刻鐘,韓熠側着身子走出屋子,臉上神色輕鬆,不忘讓國師不必送了。
韓熠領了一道國師密旨,這幾年裡邊可管可不管的事情,試着管管看。
來之前,不認什麼劍仙,甚至不認崔國師的師弟,但是“隱官”二字,韓熠認!
之後是兵部武選司主官晁寶相,是個魁梧漢子,雖然升了官,還是破格提拔了兩級,但是離開的時候,神色黯然。
不過陳平安一路送到了中間院子門口,然後就在那邊停步,符箐很快將京師道正洪逢俠領過來,他們也不去後院,就坐在古松樹蔭下的長條青石凳上,先前打過一次照面,當時還是陳平安帶着小陌和仙尉一起主動登門拜訪。
管着京城所有授籙道士的洪逢俠,其實心中比較奇怪,比自己更大的那位道官,大驪崇虛局韓靖靈也在京城,爲何國師不見他,召見自己?閒聊片刻,那位神色和煦的年輕國師,才說自己近期會去一趟崇虛局,叨擾韓真人的清修。得知此事,洪逢俠瞬間心情大好,與有榮焉。
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這位老人也是兵家二祖七魄之一。
氣氛輕鬆,陳平安聊了一些山水官場事務,最後問了一句,“崔師兄有沒有贈送靈犀珠?”
宋韓洪微微訝異,點頭道:“有。但是讓我留着不要用。”
陳平安說道:“現在可以用了。”
宋韓洪點頭道:“下官領命。”
到了門外,陳平安從符箐那邊拿過一塊玉牌,再交給宋韓洪,“隨時都可以過來這邊議事。”
宋韓洪告辭離去。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符箐,你通知林守一近期有空的話,就來這邊一趟,說我有事找他,真不是催債。你再讓禮部將近三屆會試殿試答卷的原件抽調出來。”
符箐點點頭。她當然知道林守一,跟國師是同鄉同齡人。聽說前不久在長春宮那邊閉關,躋身的上五境。曾經在陪都那邊,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大瀆廟祝。考卷的“原件”?那就是連字體都要查閱了?看國師的意思,是準備建議林守一參加科舉,考取功名,當官嗎?
皇帝宋和本人心目中,早就有了未來的六部尚書人選。
他們分別是林守一,關翳然,曹耕心,袁正定,趙繇,吳王城。
千步廊南邊,南薰坊的戶部衙署與對面的鴻臚寺,前者衙署門面瞧着就寒酸,後者氣象雄偉。
也是京城官場的一道景色,都說是一個裝窮,一個擺闊。
尚書馬沅將關翳然喊過來,既不多問,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讓關翳然以後多上點心,少說話。
關翳然一邊使勁點頭,一邊到處翻檢抽屜,最終成功摸走一罐茶葉。
氣得馬沅笑罵一句臭小子,你真是我爹。
馬沅的科舉座師,正是吏部關老爺子,關翳然的太爺爺。
當年馬沅在吏部的三年七遷,哪怕有個鄱陽馬氏身份,還是讓整個官場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看,馬沅的眉眼相貌都不似關老爺子年輕那會兒啊。
大驪王朝或明或暗的八幅升官圖。其餘幾條官場路線,終究不如它們來得清晰、紮實。
邊軍宋長鏡。陪都洛王宋睦。太后南簪。吏部關家。
上柱國袁,曹。管着大驪所有隨軍修士的紫照晏氏。以及當過兩部尚書的馬沅。
關翳然拎着茶罐,走到門口那邊,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不太敢去茂爺爺那邊討罵,你幫忙問句身體好啊,尚書大人抓點緊,可別不上心。”
馬沅滿臉嫌疑,笑罵幾句,讓他趕緊滾蛋。
朝廷裡邊的大九卿,除了六部,其餘三個,便是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
都察院和通政司,主官都是從二品,近百年以來,一直是袁、曹兩姓輪流坐莊。
參加小朝會議事的,上柱國袁氏家主袁崇,如今便是都察院院督,曹橋則是大理寺卿。
長孫茂,大驪京城人氏,家族只是中等士族,上任鴻臚寺卿,剛剛轉任相對比較務虛的通政使,同時獲封文華閣大學士頭銜。京城官場都覺得是要老爺子是要致仕養老了,朝廷要爲將來的諡號做鋪墊。諡號是由禮部評議,還是陛下欽定,是有幾條硬規矩的。長孫茂在大驪官場,跟沈沉是一個輩分的,只不過官帽子小一些。鴻臚寺卿是小九卿之一,到底比不得兵部正印堂官,轉遷榮升爲通政司主官,雙方差距就小了,長孫茂能夠在這個位置上退下去,很不錯了。
等到關翳然離開,馬沅便心裡有數了。
他倒是不敢奢望自己能夠補缺吏部天官的位置,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長孫茂過渡,再升。
國師府內,符箐很快就返回門口,輕聲道:“國師,陛下來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敢情是踩着吃飯的點來的。
只有一位司禮監掌印太監陪着皇帝陛下來此。
陛下親臨,容魚便暫時擱筆,和符箐一起嫺熟將飯菜端去後院,忙完了,容魚便與符箐笑着說收拾碗筷的事情,今兒歸你了。符箐點點頭,她背對着後院那邊,仰頭看着院內那棵老鬆,因爲崔國師的安排,她得以知曉一樁與浩然天下無關的密事。
青冥天下,白玉京掌教餘鬥,坐鎮玉京山,躋身僞十五境,連斬四位十四境,一位飛昇境劍修。
率先獨自問劍白玉京的玄都觀孫觀主。
之後便是歲除宮吳霜降,地肺山高孤,僧人姜休,三位十四境大修士,以及女子劍仙寶鱗。
單憑這份戰績,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愧是真無敵。
————
晌午時分,趁着山主開小竈吃飯的功夫,謝狗回了一趟拜劍臺。
謝狗近期將傳道的重心,從跳魚山轉移回到了拜劍臺,一方面收了個得意弟子,另外一方面花影峰那邊的修道胚子,真就是些胚子了。當個屁的總教頭,大師傅,都是虛名,讓甘一般出點力。
之前謝狗將一枚玉簡贈予柴蕪,也跟小姑娘挑明,此物可以隨便傳閱,莫要拘泥於門戶之見。
姜赦跟五言那雙道侶,只是在山中住了一晚,今天晌午時分便已經下山去了,說要遊歷一趟浩然九洲,去往蓮花天下之前,可能會再回一趟寶瓶洲,都沒好意思直接說落魄山。他們下山的時候,裴錢沒有露面。
下山之前,姜赦大清早被那青衣小童堵門,拉去喝了頓酒,桌上分高下,喝得青衣小童在桌子底下轉圈。
說了幾句事後記不得的醉話,酒醒忘醉話,大概纔算真喝。
姜赦對這條待人以誠的御江小蛇,頗有幾分刮目相看。酒桌內外,都算厚道。
“江湖水深人心險惡吶,我家山主老爺太實誠了,太好人了,所以我,陳靈均,陳大爺!但凡在山上見着個陌生的面孔,就要去探一探對方的深淺,好讓山主老爺曉得對方的路數和脾氣!若是心善的,自然便不會與我過多計較,若是歹人,我天賦異稟,皮糙肉厚,就先扛一兩拳……”“我笨,做不得更多了。”
下山後,姜赦在山門牌坊那邊,悄悄站着看了半天,頭別木簪的道士蘸口水翻書頁。
道士林飛經從香火山那邊忙碌歸來,遠遠喊了一聲師父,仙尉才換了一本書。
仙尉才發現身邊姜赦和不遠處的婦人,仙尉也算練出些道心了,臉不紅心不跳,與那漢子寒暄客套起來,得知他們道侶二人就要下山遠遊去了,年輕道士象徵性挽留一番,無果,便只得目送他們走在道路上,背影漸漸遠去。
拜劍臺,貂帽少女跟柴蕪幾個圍坐在石桌旁。
這座山頭,除了扛把子的郭盟主,陪着小米粒巡山去了。老聾兒也已經搬去跳魚山,金丹境劍修的弟子幽鬱也就跟着去那邊搭建茅屋,聽課修行兩不誤。鄧劍枰更是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緣。
姚小妍,小姑娘擁有三把本命飛劍。她是煉劍最不着急的那個,隱官沒說啥,師父不催促,就連寧姚都讓她不用着急,那她可就真不客氣啦。此刻不在山中,小姑娘從師父那邊學了一道隱身術法,將那劍符在腰間一懸,嗖一下,就去小鎮的騎龍巷,正站在門口陪着師父吃糕點呢,說是慶祝慶祝。
納蘭玉牒喜歡跟着渡船跑,在小賬房張嘉貞隔壁,成了一位小小賬房。煉劍一事,豈會耽誤?自家師父,穀雨錢也給了幾袋子,靈書秘笈也給了一堆,法寶也給了幾件,還有一座袖珍小道場,吐納煉氣極爲神速。
孫春王又在關門修煉,她做夢都想要成爲一個玉璞境。倒不是與好朋友柴蕪攀比什麼,只因爲寧姚答應過她,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可以成爲寧姚的記名弟子!
至於此時坐在桌旁喝枸杞茶的白玄,也不能說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煉劍一事,還算勤勉,
只是就怕貨比貨,有孫春王在拜劍臺,新近又多出個噼裡啪啦跟一串爆竹似接連破境的柴蕪,才顯得他是個廢物了。
之前聽大白鵝說集靈峰那邊來了個姓姜的武把式,拳腳厲害得一塌糊塗,一看就是個高手。白玄一聽就來勁了,一大清早趕過去打探口風,畢竟做事老道,沒有輕易提及那部英雄譜。
等到覺得時機成熟了,白玄便提了一嘴,詢問有無共襄盛舉、合夥挫一挫裴錢銳氣的想法,結果被那魁梧漢子看傻子一樣,伸手按住小兔崽子的腦袋,將其臉朝大門,一腳踹飛出屋子。
哪怕出師不利,白玄倒是不氣餒,御風途中揉着屁股,回到了拜劍臺。
謝狗,柴蕪,白玄,一個名叫吳塵的少女劍修,此時圍坐一桌。
玉簡是碧霄道友贈送,玉簡記載內容,則是地肺山高孤在華陽宮的最後一場傳道內容。
有三講,講凡俗魂魄之異同,講如何將三百六十五座氣府建造出一座長生橋,講劍術。
謝狗將玉簡解除禁制,送給親傳弟子柴蕪,一個還不到十歲的玉璞境,劍修。
小姑娘坐在桌旁,一手端碗,一手持玉簡,喝得看得都津津有味,微醺,小酒鬼。
約莫一炷香功夫過後,謝狗笑眯眯問道:“柴蕪啊,上邊的‘三講’,聽得懂麼?”
小姑娘打了個酒嗝,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點頭道:“聽得懂啊,比我們山主傳道,講得粗淺易懂些。”
謝狗點頭道:“你資質一般,年紀還小,聽不得咱們山主精妙幽微的大道闡述,實屬正常。”
柴蕪欲言又止,覺得還是有必要跟師父坦誠相待,疑惑道:“山主說我資質太好,他教不了。”
謝狗斜眼道:“所以你就信了?”
柴蕪皺着眉頭,“騙我的?”
謝狗嗤笑道:“你資質太好?師父在以前看到你這樣資質的,一抓一大把,茫茫多。跟他們問劍一場,砸中的十個人裡邊,至少有一半是你這樣的資質,一半里邊,又有約莫一半比你更好。”
“再說了,山主資質不好?你現在就出門喊幾嗓子,看看會不會捱揍,有沒有修士罵你?”
“柴蕪你啊,認了我當師父,還是翹尾巴了。”
聽到這裡,柴蕪將信將疑,仰頭悶了一大碗酒,猛地站起身,“師父,我要去屋內修行了。”
謝狗揮揮手,“戒驕戒躁,再接再厲,跳魚山可以去,卻不要常去。”
你可是我謝狗的親傳弟子,跑去跳魚山,聽那一般供奉的老聾兒講課傳道?不怕被他拐到溝裡去啊。
不過柴蕪偶爾還是會去那邊坐坐,主要是聽桃符山那幾位道士的講課。
見她個頭小,一問年齡,還不到十歲,便有幾個姐姐摸腦袋、捏臉頰。柴蕪不喜歡,也不厭煩。
打趣的,便問柴丫頭,洞府境了麼?正經一點的,便問二境?三境?如今有無道號?
倒是沒誰敢隨便問她師父是誰。
花影峰的修道胚子裡邊,有個叫吳塵的少女,性格嬌憨,故作潑辣,被好友暱稱小土。她就跟柴蕪混得比較熟了,經常坐在一起聽課。加上老聾兒見她是劍修,便讓吳塵去拜劍臺那邊逛逛,卻未直說是“尋尋機緣”。若是一般少女,只當是一句不能當真的官面話,吳塵卻真就一得空就來這邊坐一坐,單純,卻也不是缺心眼,否則也去不了跳魚山,她在這邊的見聞,都不外傳,比如曉得了柴蕪竟然是總教頭“白景”的親傳弟子,回到跳魚山,她也會保密,守口如瓶。但是在拜劍臺,偶有自己旁聽、詢問之後悟出的修道心得,卻不藏私,一一與朋友們說了。
唯一的煩惱,便是大師傅白景,總喜歡當面問他鄭大風如何如何,是否相貌堂堂之類的。
白玄終於忍不住說出心生的疑惑,皺眉道:“聽?玉簡不是看的嗎?聽個錘子?”
柴蕪停步,也不知如何解釋,玉簡文字,百看不厭,她因爲看多了,便有了些奇怪感應,耳邊,或是心中,如有人在言語。柴蕪也沒有多想,只當是所謂的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謝狗嗑着瓜子,笑呵呵道:“白玄啊,你要多去聽聽甘一般的講課,他傳的道法,你就聽得懂了。”
白玄惱火道:“白景,你少跟我陰陽怪氣說些有的沒的,咱倆都姓白,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
謝狗恍然道:“是唉是唉,以後保管傳你幾手殺力不俗的劍術!學啥保命的術法?讓被你問劍的傢伙,多學學!”
白玄問道:“當真?”
謝狗白眼說道:“廢話,你自己都說了,咱倆都姓白,我當然肯教啊!”
白玄急了,“我是問你真有那幾種高明劍術麼?!”
謝狗斜眼一句,“姜赦怎麼就沒把你打成個聰明蛋子呢。”
少女吳塵在旁邊聽得咧嘴笑,白玄覺得丟了面子,便抄起茶壺,重重關門,去屋內煉劍了。
吳塵也返回跳魚山。
謝狗懶洋洋轉身背靠石桌,把貂帽擱放在桌上,雙臂環胸,哈哈,天助我也。
小陌先給了柴蕪一把本命飛劍,我再傳授劍術給嫡傳弟子,真是天作之合麼!
站起身,謝狗從袖中取出一摞仿冒三山符,國師衙署沒啥可逛的,容魚姐姐忙着寫啥,跟符箐又不對路,謝狗便再次去往邯州邱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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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杆大纛,在強勁的天風中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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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州,邱國邊境,一艘尚未命名的劍舟之上,議事廳內,氣氛肅殺。
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將軍魯竦,這兩位封疆大吏身邊,各自站着文武下屬官員。
他們只是在這邊不顯眼,回到各自衙署,用邱國文人的話說,隨便放個屁都是邯州某府郡官場的打雷聲。
大驪王朝府郡平級,位於州、縣兩級中間,但是多數的府,都是由京城或是陪都直轄,所以地方各郡都想擡升爲府,一州刺史卻未必願意點頭。
大驪王朝被譽爲百州之國,常設的一州將軍,卻不到三十位,駐紮在兵家必爭之地,往往統轄數州軍務。當然,這撥諸州將軍之間,各有攀比,各自都有一本賬,比如你轄境內有那黃天蕩船塢,我也有座享譽一洲牛角渡。
武將的升官圖路線,相對簡單,若是已經有幸做到了一州將軍,再往上走,便是分別位居二品、從二品和正三品高位的“四徵四鎮四平”十二位將軍,或是轉入京城、陪都兩座兵部衙署擔任侍郎、尚書。最高位,便是從一品的巡狩使了。
還有一撥隨同登船的工部船塢官吏,要盯着六艘劍舟的航行狀況。
六艘劍舟,其中三艘屬於在建,其實尚未完工,無妨,能升空就行,就當是提前勘驗一場。
劍舟“下水”之前,按例屬於工部,一旦升空,可就是大驪邊軍的寶貝了。
一方好像是嫁女兒,心疼的不行。一方是娶媳婦進門,當然歡天喜地。
所以六部墊底的工部劍舟、山嶽渡船管事官員,難得驕橫一回,與那些關係不錯的兵部武將,交接之前,私底下都會例行公事一句,“快點的,喊爹!”
負責驗收、接管的兵部官員也無所謂這點臉皮,喊就喊了。
久而久之,便成定例。
邯州是大州,所以增設副將一員,邯州副將是位女子,黃眉仙,兵家修士的底子。
她年近五十,眉眼極長,肌膚微黑,面容冷峻,此時披掛甲冑,卻沒有站在魯竦身邊,一起對着沙盤,研究邱國兵力部署,而是站在足足兩丈長寬的邱國巨幅堪輿圖底下,當然是用上了山上手段的仙家繪製,只要境界足夠,眼力夠好,細看之下,連那鄉野小徑都歷歷在目。
自古兵法大家,往往都有一個癖好,或者說是他們的共同特徵,就是記地圖。
她跟京城兵部侍郎吳王城是差不多的履歷,都是在老龍城、陪都兩場戰役當中脫穎而出的功勳武將。
黃眉仙身穿一副普通的符甲,仰頭看着地圖,習慣性手按戰刀,手背上全是疤痕。
她曾是風雪廟大鯢溝一脈出身的隨軍修士,只是在大驪邊軍待慣了,更喜歡帶兵打仗,捨不得,便乾脆棄了仙家的譜牒身份。
除了極少數入山伐木的樵夫,時至今日,周邊郡縣的老百姓完全不知山中竟然有一支駐軍。
邱國少年親王,韓鍔就站在刑部侍郎趙繇身邊。
作爲劍舟上邊唯一的外人,“敵國質子”,韓鍔的尷尬處境可想而知。
一些大驪武將的凌厲視線,猶如針扎。
不斷有各地諜報在此彙總。既有周邊山水神靈的,也有大驪死士、諜子的密報。
邯州將軍魯竦,神色如常。
但是刑部官員直接插手此事,連諜報都要一一記錄在冊,好似監軍,讓他這位邯州將軍,難免心生不悅。曾經的大驪,還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之一,但是在那更早,軍伍纔有“監軍”。
若說趙繇能夠提供刑部秘錄,他和那撥官員以及隨軍修士的現身,勉強可以接受,那麼吏部的曹耕心,又算怎麼回事?要在這邊升誰的官,當場貶謫誰嗎?
行軍期間,這廝竟然還喝酒?!
腰懸一枚包漿的紫皮酒葫蘆,躲在屋內最角落的地方,背轉過身,偷喝幾口。
不過很多在場官員都比較意外一事,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周海潮?她怎麼來了?
也做了那是世家豪閥的堂前燕?當了上柱國家族子弟的貼身扈從?至於?
曹耕心擡了擡下巴,以心聲笑道:“瞧見沒,這位邯州副將,纔是真正的狠人。”
這些年裡,黃眉仙數次奏報京城兵部,申請由她帶兵殺入邱國京城,血洗皇宮和諸部衙署。之後她那支麾下兵馬就地駐紮,只需給她四五個月,至多半年,只需把京城和地方上的硬骨頭全殺完了,那就只剩下軟骨頭了。
黃眉仙有些心事,這次劍舟升空,可別是雷聲大雨點小。那就真是一場丟人現眼的鬧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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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已經離開官邸。
後院,符箐看着國師雙手籠袖,在院子裡散步片刻,時不時擡頭看眼桃樹。
然後更像一位江湖青衫客的中年男人便回了書房,繼續處理公務。
二進院子一間僻靜屋內,容魚揉了揉眼睛,她從書桌上翻開一本冊子,因爲崔國師在後院手植桃樹的緣故,她在這些年裡,閒來無事的時候,便專門將那些有關桃花的美好詩句摘出,手寫抄錄,編訂成冊。
開篇的,是那句“山寺桃花始盛開”,之後是“丹竈初開火,仙桃正落花”。
最後一句,卻是崔國師親筆書寫。因此容魚便不繼續摘錄了,故而此句便成壓軸,作收官語。
“桃花尋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