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城竟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沈沉不愧是宦海沉浮一甲子還有餘的老尚書了,只是迅速瞥了一眼坐在御案後邊的皇帝陛下。
工部溫而是沈沉的學生,低頭喝了一口冰鎮梅子湯,小朝會獨一份的,上柱國姓氏可喝不上。
鴻臚寺卿晏永豐,紫照晏氏當代家主,是個容貌極爲精悍老人,在這裡,一向是點卯而已。
刑部尚書馬沅,站起身,拽起腰間一塊玉牌,片刻之後,御書房內出現一座沙盤模型,碧綠顏色的袖珍建築,金色文字顯示出不同的衙署,馬沅如「探囊取物」,從千步廊一側的南薰坊兵部衙署,打開一座「地」字庫,再從中找出「邯州房」,緊接着從房內精準找到「邱國」,馬沅朝一張書案上一份早就備好的卷宗,伸手點了點,那份卷宗便憑空出現在御書房內,懸在空中,馬沅走過去拿在手中,望向皇帝,宋和笑道:「先讓國師過目。」
馬沅將卷宗交給陳平安,這位刑部尚書也不着急回去落座。
刑部的檔案庫,與打造劍舟的船塢,都是大驪朝廷的第一等機密。
別部官員想要調閱秘錄,需要層層審批,勘合極嚴,就算是刑部內部,也是規矩重重,一道道手續,不能出現絲毫紕漏。
雖然規矩多,卻並不意味着可以慢。
假公濟私,故意拖沓,想要藉機收取陋規,或者手段稍微高明一些,只在暗處進行利益置換?或是當天心情不佳,就給誰甩臉子,故意刁難別部官員?又或是出身不同的姓氏、官場山頭,上邊的人不對付,今兒總算落到暫在下邊的我手上了,偏要卡你一卡,事後好與上邊證明自己是如何的同氣連枝?
昔年崔瀺每個月都會定期抽查這類公文,但這還只是表面的「官樣文章」,真相是崔瀺在前三年裡邊,就一直盯着所有刑部檔案諸司衙署官員的所有言行。
人性是說不準的東西,但是一個人的強大慣性是可以被訓練出來的。
三年過後,崔瀺一次性拿出來翻舊賬,賞的賞,升遷的升遷,罰的花樣就多了,不是喜歡在坐在那把椅子上邊,將權力用極致嗎?
先把你的官帽子摘了,並且是這輩子都別想在仕途有所建樹了,當官這條路就此斷絕。
舉薦官員,跟着貶了,沒找到問題的科道官也別跑,若是出身好的世族子弟,家族各類蔭封,例如國子監名額,莊田數額,一律酌情減少,若是扣除到沒有還不夠罰的,就找在朝爲官的家族長輩,該申飭就申飭,該減俸就減俸,該辭官還鄉就辭官。至於回到官邸或是家族祠堂,那是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反正具體緣由,賞罰條例,執法範式,下發到府郡一級的朝廷邸報,都給你寫得明明白白。
我崔瀺,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一個,沒有道統文脈,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生弟子,沒有家眷子嗣,沒有親朋好友,沒有志趣相投的文人,沒有相熟的山上道友,無需置辦任何私產,不接受任何朝廷封賞,年復一年,每年就是一顆雪花錢的俸祿。
所以若是與我政見不合,那就是你錯了。
如果是就某件具體事務上邊,有不同的意見,可以遞交公文,崔瀺都會親自過目,有批覆的,說明有可取之處,沒有批覆的,也會原路送返,說明全是廢話,但是裝公文的信封外邊,都會鈐印有一方國師專設衙署的官印。更有能耐的,還可以直接找崔瀺,當面吵架都可以,前提之一,是你跟保薦你越級議事的兩份官場履歷,都經得起查,之二,親自領你過來的大小九卿這類***,得保證你不會浪費一國國師的寶貴光陰。
昔年繡虎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離開那座人云亦云樓,慢慢走出巷子,獨自去城頭那邊看看。
之所以本次議事,沈沉他們這撥重臣會覺得不適
,就在於先前椅子的主人,那頭繡虎,不管是早朝還是御書房小朝會,跟誰討論任何事情,崔瀺幾乎都是沒有情緒起伏的。
絕不會像陳平安今天這樣直白無誤表露自己的情緒。當然,上次議事,陳平安更像繡虎些。
陳平安翻頁極快,迅速看過卷宗,神色舒緩幾分,卷宗不厚,屬於精心彙總過的,許多重要人物和關鍵事件下邊都標明有批註、索引……只能說還行。
所以陳平安還是搖搖頭,直接否定道:「宗室,邊軍武將,世族,武功勳貴,修士,江湖,山水神靈。總計七個大條目,被刑部挑選出來、記錄在冊的卻只有九十三人,人數太少了,必須再補。」
「刑部再去一趟人字庫翻檢,就按照地方豪紳、鄉野隱逸等條目去找。馬上着手此事。尤其要注意搜檢、收集在野的士族文人,閉門著書立傳,結社講學的,只要是涉及大驪朝廷朝政和邊軍印象觀感的,嘴上說的,紙上寫的,好話壞話,都別漏掉。」
馬沅眼神古怪,心情複雜至極,敢情國師大人你偷溜進去逛過?不然豈會如此熟稔我刑部諸司內幕,如數家珍?
十餘位正埋頭案牘間、落筆如飛的青年官員,立即站起身,開始按圖索驥,熟門熟路翻檢、抽調出位於不同書架上邊的檔案,與此同時,還有一撥年輕官員負責篩選整理、記錄文字,畢竟是「直達天聽」呈現給御書房小朝會的資料,必須精準無誤,力求用最少的文字,給出最多的內容。
瞧了眼那位年輕隱官的微妙臉色,馬沅鬆了口氣,自家刑部還是很有幾棵好苗子的。
陳平安當然沒有去刑部當那樑上君子,卻也懶得解釋什麼。
只是作爲當年獨力完成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所有資料分門別類、重新歸檔的隱官,這種門道,熟能生巧,一種學問到了極致,萬變不離其宗,只說那些卷宗裡邊夾紙條的數量,就數以萬計。
陳平安說道:「暫歸工部管轄的六艘劍舟立即升空,交予大驪軍方負責,去往邯州。」
「再以兵部文書的形式,通知邱國朝廷,立即撤回兩支擅自起兵叛亂的邊軍。」
「傳令大驪邯、蔚兩州將軍,即刻起開營拔寨,抽調一支精銳輕騎即可。各自在邱國邊境的駐軍地點,帶兵武將可以自行決斷。」
「禮部通牒邯州境內所有山水神靈,全部退回祠廟金身,等待大驪軍方調令。近期膽敢公然犯禁者,悉數轉爲Yin祠,當場打碎金身。同時,有邱國文武勾連某國的線索或是證據,立即上報大驪刑部,准許破例飛劍傳信至。」
「邯州在內,連同接壤三州,所有大驪文武官員,不管用什麼方式、手段,都徹查一遍,在近五年之內與邱國有任何利益往來的,就算是隻有一兩銀子,一幅字畫,都給我記錄在冊。
隨着一條條國師「手諭」下達。
剎那之間,一座御書房便忙碌起來了。
沈沉笑呵呵問道:「需不需要從蠻荒那邊將邱國籍的大驪邊軍,抽調一撥回來?」
趙端瑾點點頭,「此舉可行。」
這些跟隨大驪鐵騎一起趕赴蠻荒戰場的,他們不管出身、官位高低,都有個共同身份,老卒。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
趙端瑾微微皺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氣,沒說什麼。
陳平安繼續說道:「兵部刑部,將雙方管轄所有安插在邱國的大驪諜子、死士,如今身份,潛藏何處,以及他們歷年來的歸檔情報,也都立即給出一份詳盡名單。除此之外,將那些曾經參加過大驪邊軍、陪都戰役的邱國武將校尉,再加上邱國中層文官,也給一份名單,他們各自對大驪朝廷持有態度如何,善意,中立,惡意,兵部刑部都有做過類似的鮮明標註嗎
?」
兵部侍郎吳王城點頭道:「兵部這邊都有!不僅如此,持中立態度之邱國文武要員,戰事一起的態度轉換,也有相對應的評估,以及表面看似對我大驪深惡痛絕的官員,私底下品行、喜好如何,都有詳細記錄。」
刑部尚書馬沅啞然,不過依舊是朗聲照實說道:「刑部暫時尚無這項舉措。」
陳平安卻沒有因此訓斥刑部,反而對吳王城說道:「吳侍郎記得事後跟刑部詳細討論此事,再將議事記錄抄送一份到國師衙署。」
吳王城點點頭。馬沅顯然有些意外。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場小規模議事,再加上戶部官員好了,倒是不必三位戶部堂官親至,員外郎就足夠。讓邱國老實一點,太容易了,難的,是如何收拾後續的爛攤子,少不得還要戶部往外掏出點銀子,只需盯着那些喜歡錢的有權宦官,山上神仙和江湖名宿,至於那撥不管是被派系之爭傾軋失勢、官場同僚排擠厲害、總歸都是鬱郁不得志的邱國文武官員,也別放過。要錢的,給錢,要官的,也給,要名氣的,一樣給。至多等個五六年、至多十年時間,我們再幫這個單字藩屬國,全部換上一撥心向宗主國的能臣幹吏。」
「這只是收拾爛攤子的一系列舉措之一,我近期會寫一份東西,專門講述如何"收拾爛攤子",抄送給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官員,也希望諸位屆時快速回復,字數不限,多多益善。最好是形成一個有規可循的朝廷定例,以後再處理類似事情,只需要按部就班。」
陳平安轉移視線,問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邊,跟兵、刑堂官商議接下來的具體事務?」
宋和說道:「國師不必挪步,就在這裡議事好了,國師若是覺得那邊更有效,我可以跟着去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去那座國師官邸處置這件事務。」
宋和起身笑道:「寡人剛好可以領着國師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問道:「國師衙署那邊也有類似的設置吧?」
宋和忍俊不禁,「有的,比御書房還要闊綽些。」
陳平安小聲道:「我這師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來皇帝開口,都還不太敢笑出聲的一衆公卿,聽到國師自己揭老底,頓時也是大笑不已。
陳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鴻臚寺卿晏永豐,說道:「稍後派人把韓鍔和劉文進帶去國師衙署的門外邊等着。再讓晏皎然也過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豐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讓曹耕心和趙繇也來一趟。」
刑部趙繇,吏部曹耕心,兩位年輕有爲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資格列席小朝會議事的,只不過今天有事需要碰個頭。御書房的小朝會,按例六部尚書在內的大九卿,還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負責人,負責京畿治安的將軍等,都可以參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會,一部尚書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吳王城當然也是官場紅得發紫的朝廷新貴,再加上老尚書沈沉年紀太大了,被曹枰戲稱一句是個「進氣沒出氣多」的老傢伙,所以左右兩位兵部侍郎,負責與蠻荒那邊對接具體軍務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裡邊打了個鋪蓋,而負責國內軍務的吳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會。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議軍機。
也不要覺得吳王城是沙場出身,就是什麼大老粗,都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活人。
大驪王朝這撥屈指可數的上柱國姓氏當中,翊州雲在郡關氏,吏部老尚書關瑩澈的嫡長玄孫關翳然,如今官位還低,只是
戶部清吏司郎中,距離參與小朝會,還有好幾個臺階要跨上去。幾個家族長輩,都是小九卿裡邊某個清水衙門的板凳官。
皇后餘勉所在的上柱國家族,被朝野調侃爲「馬糞餘氏」,沒有京官,在大驪邊軍中卻極有聲望。
上柱國袁崇,字雲水,相貌清癯,很有書卷氣。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親。
上柱國曹橋,身量雄偉,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長,曹橋還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親。
在大驪官場,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說法。
蘇高山,曹枰在內,目前大驪王朝總計有六位武將獲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國身份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
傳言大驪王朝目前存在着八幅升官圖,其實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條升官路線了。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的紫照晏氏,當代家主雖然是晏永豐,可真正管事的,還是幕後的晏皎然,整個大驪王朝,都由他負責調配、監察和決定大驪王朝所有的隨軍修士的升遷、貶謫。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將軍蘇高山,大驪王朝首位獲得巡狩使身份,戰死沙場。
都說侍郎吳王城,身爲洛王宋睦的心腹愛將,之所以能夠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於他與蘇巡狩,是一樣的底層出身。大驪朝廷中樞,必須要有幾位這樣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一國朝廷亦是同理。
陳平安將沈老尚書攙扶起身,一路走出御書房,離着千步廊不算遠,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臨時事情,帶着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去往別地。
作爲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嘖嘖不已,這些就是寶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撥人了。
陳平安笑道:「版刻出書一事,聊得如何了?」
謝狗惱火道:「從老先生那邊獲悉,才曉得只要兜裡有點錢就能自己刻書售賣,真沒勁。」
陳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問道:「國師需不需要一身日常的官服?」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太彆扭。還是跟崔國師一樣。」
沈沉又問道:「不需要公服,大祀、慶典穿的朝服呢?」
陳平安笑着點頭,「朝服肯定需要兩套,怎麼,這個錢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戶部還不至於這麼摳門。」
陳平安問道:「一直沒問,國師的俸祿是多少?」
沈沉笑眯眯道:「若國師還是"照舊",就是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說道:「還不少。」
沈沉說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陳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輕輕拍了拍年輕國師的手背,笑呵呵道:「我慢些走,還是能走的。」
柺杖的咄咄聲,敲擊在路面上邊。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細瘦,就顯得格外勁峭。
陳平安鬆開手,給了後邊吳王城一個眼色。
吳王城連忙代替國師攙扶老尚書,沈沉沒有拒絕,嘴上卻是不太領情,「吳侍郎就這麼着急當尚書,與國師暗示我腐朽不堪,半截身子入土了?」
吳王城心細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帶兵打仗的,刀馬不笨就行。國師,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說道:「方纔在御書房,吳侍郎也就是慢了一步,爭不過我。」
吳王城真是裡外不是人。
沈沉緩緩說道:「一般來說,造反,就兩種情況,衙門外邊的老百姓覺得實
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麼比喻說法。或是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過一過皇帝癮。邱國那邊,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御書房議事,一開始,對於國師的用兵邱國,在座諸位當中的心中,不是沒有異議。只是國師氣勢重,他們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剛剛躋身了什麼十四境,誰敢說什麼。再往下邊議事,估計他們就大致有數了。一個個,打小就在長輩那邊耳濡目染,等到自己當了大官,都是見風使舵慣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麼不管如何風吹大浪,油漬總是不會沉到水裡去的。」
陳平安笑道:「我心裡有數。」
沈沉說道:「真有數?我家鄉那邊,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孫、親眷豪橫的魚肉鄉里,也有數?」
國師崔瀺卸任之後,陳平安接任國師之前,佔據半壁江山的大驪王朝實在是太大了,寶瓶洲也不打仗了,
陳平安說道:「沈老尚書自己心裡有數,我就更有數了,本來確實是要朝那撥沈家蠹蟲動刀子的。不過老尚書也不必故意如此,幫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書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則老尚書年紀大了,我還要與陛下提前商議沈沉的諡號一事,禮部那邊是沒資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殺雞儆猴,肯定也要挑幾隻大些的,小打小鬧,沒有意思。」
沈沉皺眉道:「刑部趙繇那邊要有大動作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之前就跟趙繇說過,要查就一查到底,時間,沒有什麼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頂,查到誰就是誰,只要沾親帶故,就是管教不嚴。」
沈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我會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會察言觀色,百家飯不好吃。」
沈沉跟着笑道:「是百家飯的滋味難吃,還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飯?」
陳平安說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頓飽飯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過心裡難受就是了。」
沈沉說道:「國師也要適當照顧一下陛下的心情。」
陳平安說道:「肯定的。」
沈沉問道:「你覺得陛下是真有事情,還是假有事情?」
陳平安說道:「不重要。」
沈沉擡頭看向還不算太高的太陽,宛如鑲嵌在蔚藍色琉璃裡邊的一顆金色珠子。
陳平安笑道:「還好,沒有誰來上那麼一句,何必興師動衆,浪費國力,不如國師親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讓供奉陌生出劍不就可以了。」
沈沉說道:「小朝會肯定不會,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說他們不怕你,但是官場嘛,總要推出幾個類似"斥候"的人物,試探氣量的深淺,做事的底線。」
沉默片刻,沈沉問道:「邯州那邊,是要以劍舟掃蕩戰場,再以兩支輕騎直奔邱國京城?」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說道:「老尚書覺得小朝會,爲何不會有這種人?」
沈沉笑了笑。
年輕國師與老尚書拉家常似的,卻教一旁吳王城聽得遍體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離去,或是捂住耳朵。這不是還攙扶着老尚書嗎?
沈沉說道:「當初年輕氣盛,衝動之下就辭了官,除了罵他崔瀺是外鄉佬,其實還罵他一個大驪國師,偏要用神仙錢折算薪俸,跟我裝什麼裝。其實罵了很多,只是當時口音重,有些家鄉方言,京官聽不明白。」
「等到猜測他是一位元嬰神仙,呵,當時寶瓶洲的元嬰,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山巔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國師,還親手重塑大驪邊軍,那些仗打得何等慘烈,爲何不出手?所以說啊,我若是再年輕個幾十年,今天的小朝會,真要當面問出先前兩個問題。」
「如今,不會了。」
混官場,除了爲官幹練,能做實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當然,還要講一講官運。
沈沉感慨道:「公門修行難吶,浮沉急浪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道:「宦海沉浮,雲波詭譎,卻有一峰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
沈沉停下腳步,抖了抖胳膊,讓吳王城鬆開手,老尚書笑道:「國師,讓吳侍郎去議事,我就不走遠路去國師衙署了,得回去眯個回籠覺。」
陳平安笑着點頭,「我接下來第一個去的大驪衙署,一定是兵部大堂。」
沈沉小聲說道:「諡號一事,國師幫我在陛下那邊美言幾句,往大了評。」
陳平安微笑道:「定然秉公行事。」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吳王城,「還不挪步,給國師帶路?該啓程了!」
吳王城帶着陳平安去往那座爲國師專門設置的單獨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場的冷竈,冷板凳。當然敢這麼認爲的,往往都是意遲巷、篪兒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卻是去往內廷找皇后餘勉,家務事,可天子的家務事,就是國事。
國師繡虎,先生崔瀺,曾經帶着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熱鬧繁華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說了史書上經常寫、官員時常私下唸叨的「帝王心性」,到底爲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無情,所有想法,讓臣子總是難以揣測。也不是一味胸襟開闊,優柔,能容人。
精髓只在一個「深」字。能裝得下很多的東西,包括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後……殺掉它們!
走在路上,聽着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說的山水遊記一事,皇帝笑道:「跟那位落魄山次席的謝姑娘,聊得投緣?」
老宦官立即說道:「是老奴違制了。」
皇帝擺擺手,好奇問道:「故意與你攀談,她是話術,還是誠心的?」
老宦官雖然心中有定論,仍是說道:「老奴不清楚。」
皇帝擡起雙手拉伸幾下,晃了晃腦袋,撐開胸膛,其實心情很不錯。
大驪國師衙署,其實是一座官邸,不過崔瀺從不在此住宿,每晚都會返回那條小巷。
照理說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計,是保證一國朝政有序運轉的重中之重,但是國師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權負責,之後就交由吏、禮兩部輪流掌管,其餘兩座衙署定例輔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爲朝廷察計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從來不是擺設,一向是國師官邸親自盯着。
而三進院落的官邸這邊,第二進院落左右廂房,有三十多位文秘書郎在此處理政務,所以被譽爲大驪王朝的小翰林院。
「門房」是兩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她們都是純粹武夫,據說是兩位武將的遺孤。
陳平安和吳王城徑直去往大堂議事,約莫半個時辰過後,諸部堂官們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劍舟已經趕赴邯州邱國邊境,它們如同六座雲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兩支悉數披掛符籙甲冑的精騎也已在行軍路上,邯州官道上,鐵甲熠熠,塵土飛揚。
被鴻臚寺「請來」這邊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門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一路上就沒看到層層關卡、戒備森嚴的披甲銳士,站在門口這邊,也沒有人搭理他們。
少年親王,本該封王就藩的韓鍔,就呆呆站在太陽底下。
一旁的邱國禮部尚書劉文進,正值壯年,腰桿筆直,面無表情。
少年
親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帶到三進院落的一處廂房門口,像是一間邱國京城殷實門戶的書房。
她默然轉身離去,只留下少年。
屋裡略顯空曠,光線透過窗戶,黏在青磚地面上,可以見到空中無數塵埃在陽光裡輕盈飄蕩。
那頭繡虎,國師崔瀺,當年就是在這裡主持大驪國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着的椅子上邊,坐過誰?
呼吸急促的韓鍔穩了穩心神,只能以眼角餘光打量屋內的景象,腦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隨便找個刺探大驪諜報之類的由頭,史書上,有寫過這樣的故事啊。
一個溫醇嗓音從屋內殺出,「進來。」
少年趕忙低着頭跨過門檻,擡起頭,循着聲音望向靠牆到頂的一排書架那邊。
男人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崔國師的書房在別處,這裡是剛剛佈置出來的。」
約莫是來時路上,少年親王已經設想過無數種場景,大驪兵部或是禮部某位***的雷霆震怒,疾言厲色,或是刀光劍影,便有頭顱滾地,不是他的,就是劉尚書的,也可能是兩顆腦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是這麼個安靜祥和的地方,韓鍔便有些茫然。
男人卻沒有身穿大驪官服,更像個科舉不順、困頓場屋的教書先生。
那人問道:「韓鍔,你是自願來便當質子的,還是不得已爲之?」
韓鍔毫無猶豫,斬釘截鐵道:「當然是自願!」
陳平安將那本書夾在腋下,拖了兩把椅子到窗口附近,「坐下聊,說說看,爲何會自願來這邊。」
韓鍔哪敢隨便坐下,試探性問道:「先生是?」
此人爲何能夠在這邊出現,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達官顯貴,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國子弟?或是那種駐顏有術的,國師崔瀺的貼身扈從,死士?所以才能夠單獨佔據一間屋子?還是暫時在這邊處理雜務的大驪文秘書郎?
何況書上常有那類白衣謀士,躲在幕後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事了拂衣去。
關於繡虎的行蹤,衆說紛紜,神神道道的。韓鍔在邱國皇宮內,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陳平安卻只是說道:「韓鍔,你知不知道,邱國又要打仗了?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
韓鍔疑惑不解,這不是兩句廢話嗎?只是一想到對方極有可能是崔國師的心腹,便覺得這兩句話,藏得很大的意思,只是自己暫時無法理解。
男人說道:「當然,死人裡邊,包括你,跟那位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劉文進,劉尚書。」
韓鍔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可當他真從一位「大驪國師府官員」嘴裡邊聽到這句話,仍是瞬間臉色慘白,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韓鍔見那男人依舊笑容,嗓音溫醇,可是言語內容,卻讓少年親王好似天靈蓋那邊直冒涼氣。
「正因爲你也是個死人,剛好又在大驪京城,湊巧年紀也不大,所以我纔跟你多聊幾句。」
韓鍔到底是個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劉文進又不在身邊。
少年竭力讓自己顯得更有膽氣些,可坐在那邊,何止是如坐鍼氈,忍不住身體發顫,抖成篩子似的。
男人說道:「不過我是剛當的官,之前不太熟悉大驪軍政,尤其是邯州風土和邱國內政,就更抓瞎了。忙完了公務,所以就跟你聊幾句。」
「接下來,我問你答?你若是有問題,當然也可以問我。大瀆以北,保留藩屬國號的,也就三十幾個,邱國還是單字,作爲宗主國的大驪朝廷,對
待你們韓氏其實不算差了。也就是崔國師和柳清風,有意要讓你們自己跳出來,擱我,可能一開始就不會慣着你們。」
韓鍔只是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劉文進不在身邊,不敢說話?我就請這位舊白霜王朝的諜子來這邊。」
往屋外那邊說道:「把劉文進帶過來。」
很快韓鍔就看見了劉文進。
年輕女子手裡提着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捲起的書籍,她便提着頭顱離開。韓鍔趕緊捂住嘴,差點吐出來。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年紀不大,演技不錯,明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的身份,還裝得挺像。只是還無法確定,落魄山的陳平安,是不是新任大驪國師?」
韓鍔驀然眼神銳利起來,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藩屬韓鍔,拜見大驪國師。」
陳平安笑道:「邱國已經不是大驪藩屬。所以你想富貴險中求,賭個藩屬新君的想法,落空了。」
韓鍔驟然擡起頭,滿臉不可思議,「國師真要在邯州境內大開殺戒,舉兵入境,濫殺無辜?」
陳平安搖頭道:「對,也錯,我只殺你們這些以爲打了仗、邊軍死完了都不會死你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