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

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

竹樓一樓的檐下廊道,暖樹忙着針線活,小米粒唧唧喳喳,說着大白鵝的青萍劍宗那邊, 如今又有了哪些官帽子。

剛日讀經柔日讀史,制怒寫竹逢喜畫蘭,讀諸子集宜在春風裡。

陳平安正在翻看本兵家書籍,第一批寄往白帝城的書籍,霽色峰這邊其實已經準備好了,五百顆穀雨錢, 很快到手。

山中劍房那邊剛收到一封桐蔭渡船寄來的密信,崔宗主在原先六司八局的基礎上,在其中運轉司和功過司下邊, 又增設了幾個分支衙署,人沒幾個,其實不比落魄山多多少,一座座嶄新的“官衙”倒是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了,看架勢,是奔着跟五嶽山君、大瀆公侯官邸的二十四司衙署去了的,估計最終數量只多不少。

呵,果然還是我落魄山,更爲風清氣正。

今天來落魄山這邊點卯畫押的朱衣童子,作爲自封的處州城隍廟的二把交椅,它給自己取了個名字、道號合二爲一的“赤誠”,主要是在裴總舵主和周副舵主身邊處久了, 耳濡目染,總覺得“以誠待人”是個頂好的說法。前不久經由陳山主欽點,它升官了,榮升爲騎龍巷的總護法。至於那條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坐騎白花蛇, 她如今算是發了, 嘿,官場上只要跟對人,就是這麼事半功倍。

她的名字“白虹”,其實都是朱衣童子隨口幫忙取的,當時陳山主說了一大通書上的聖賢道理,聽不太懂,反正大意就是誇讚這個名字取得不錯,當時尚未煉形成功、無法開口言語的白花蛇,可謂感激涕零,“白虹”就成了她的妖族真名,之後陳平安預祝她煉形成功,旁邊一個瞧着有仙風道骨的中年道士也很捧場,自稱“純陽呂喦”,同樣說了些喜慶的吉利話。

結果那條白花蛇一回到棋墩山當初,當天便閉關成功,再現身時,便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樣,那件雪白蛇蛻被她煉成了法袍,關鍵是她眉心處, 更有一處好似凡俗嬰兒天生從孃胎帶來的神異“道痕”……察覺到山水異象,從霽色峰山神調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這位在北嶽山水地界幾乎從不迎來送往的山神老爺,金身走出祠廟,竟然親自登門道賀,稱呼她爲白虹道友。

朱衣童子坐在周副舵主的金扁擔上邊,小聲說道:“山主,白虹她臉皮薄,說她必須儘早攢出一份禮物,自己纔有臉面再來這邊,與山主好好磕頭謝恩。”

如今這個處州城隍廟的香火小人,翻山越嶺來點卯,就換了一條青蛇騎乘。

陳平安笑道:“你回頭告訴白虹道友一聲,不用這麼大費周章,有空與你一起常來這邊做客就可以了,若是以後遇到修行關隘,在落魄山這邊,找到誰就是誰,讓她只管隨便找人詢問,聽過之後,覺得還是吃不透,就多問幾人,修行問道是大事,臉皮太薄了可不行。”

朱衣童子試探性問道:“山主大人,不如我頂替白虹,先給你磕幾個頭吧?”

陳平安擺擺手,無奈道:“”

朱衣童子小心翼翼說道:“山主大人啥時候有空走趟州城?我那邊熟門熟路,知會一聲,我可以給山主大人帶路。”

別看它對城隍爺高平一口一個高光棍,心裡邊,總歸是向着這位自家老爺的。便想着能夠邀請陳山主大駕光臨城隍廟,那就真是蓬蓽生輝了。再就是高平這個傢伙,太不會當官了,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自己每次苦口婆心與他說這些山水官場的禮數、講究啊,高平非但不領情,死要面子活受罪,反而撂下一句皇帝不急太監急,這種犯忌諱的話,是你一個城隍爺能亂說的?

陳平安笑道:“具體日期,暫時不好說,不過你放心,只要我去州城那邊,我肯定去州城隍廟燒香,聽說你們家的財神廟很靈,在整個北嶽地界都是數一數二的,必須去。”

朱衣童子喜逐顏開,只是很快就有些黯然,眉宇間泛起淡淡的憂愁,怕就怕自己擅作主張,陳山主真去了城隍廟,高平就擺出一張臭臉給陳山主看,它倒是不怕自己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就是擔心喜歡鑽牛角尖的高平與落魄山關係差了,也怕本來是好心好意的陳山主到了那邊,白白鬧個心情不愉快。

陳平安輕輕翻過一頁書籍,看似隨意說道:“下次見着了高城隍,就不說是你邀請我去的了。”

小傢伙輕輕嗯了一聲。明明應該感到高興,卻沒來由有點沒道理的委屈,心裡邊酸酸的,就像喝了隔夜的茶水,沒釀好的劣酒。

陳山主都可以這麼善解人意,你高平怎麼就那麼鐵石心腸呢,欠你啊……好吧,我是饅頭山土地廟香爐裡蹦出來的,是欠你的。

陳平安合上書籍,微笑道:“你的做法,高城隍都看在眼裡,你的想法,高城隍其實也都放在心裡。只是有些人的有些話,不太喜歡說出口而已。當然,一直聽不見想聽的話,時日久了,我們當然會感到失落,但是不用懷疑我們心中早早就有的那個答案。你覺得呢?”

朱衣童子還是嗯了一聲,只是這次小傢伙就不再那麼臊眉耷眼,垂頭喪氣,而是神采奕奕,眉眼飛揚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本兵書收入袖中,說要自己去山門口那邊逛逛。

落魄山對外宣稱封山三十年,在這期間不待客,不收徒。

不過因爲陳平安私底下打過招呼,允許落魄山衆人私底下收取一些有眼緣的嫡傳弟子,但是短時間內,不會在集靈峰祖師堂那邊舉辦開筆錄牒儀式,等到機會成熟了,可以一起辦。於是仙尉就鑽了這麼個空子,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弟子。

仙尉道長是個沒有正經授籙的假道士,這個弟子,卻是個貨真價實的道士。

此人如今在小鎮二郎巷那邊租了棟老宅,時不時就去找仙尉請教道法學問。

陳平安獨自去往山腳,山門口那邊桌旁,坐着個喝茶的道士,中年男子相貌,在洞府境停滯多年,真實歲數已經是甲子高齡。

這會兒仙尉道長正陪着這位弟子喝茶閒聊,至於是不是傳道授業,幫着指點迷津,就難說了。

按照魏檗的說法,這個雲遊道士,叫林飛經,似有宿慧。

簡單來說,就是極有可能,此人上輩子就是修道之人。

很多上一世兵解的有道之人,在這一世只要機緣到了,一旦開竅,就可以重新修行,而且登山很快,一路修行順遂,如有神靈庇護。林飛經是南邊那個白霜王朝的舊虔州人氏,地方郡望出身,當過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魏檗查閱過大驪禮部檔案,身世和人品都沒有任何問題。此人道心堅定,但是修行資質一般,六十來歲了,還只是一位洞府境練氣士,因爲被那場戰事給耽誤了,暫無道號,林飛經此次從一洲之南,不辭辛苦一路北遊大驪,本意是與陳山主請教道法,結果到了這邊,才發現落魄山不待客,因爲見不到陳平安,就只好在山門口止步,林飛經又不願就此返鄉,就經常在山門口喝茶,想着自己不宜強行登山,陳山主總有下山的時候,結果之後就被看門人仙尉……截胡了。

聊過了一些有的沒的,仙尉勸說道:“飛經啊,如果沒事的話,就回了吧。關於幫你在槐黃縣城那邊找個活計,爲師前不久已經跟景清道友說過了,對方拍胸脯保證,近期就會幫你落實了,你且寬心。”

林飛經點點頭,“師父可以與那位景清仙師明說,這份行當,不用計較薪水,弟子只是覺得找了個落腳地,能夠稍微掙點錢,不用每天光是花錢,就心安些。”

聽說落魄山的那位景清仙師,駐顏有術,是一位返璞歸真的元嬰境老神仙。

仙尉埋怨道:“這是什麼話,爲師與景清道友是什麼關係,每月薪水豈會低了。”

陳靈均確實對此事很上心,但是騎龍巷那邊,石柔當代掌櫃的壓歲鋪子,就只是賣糕點,林飛經畢竟是個練氣士,去了那邊當夥計,難道每個月只掙幾兩銀子?可要說讓林飛經去隔壁的草頭鋪子,一來先前沒見着賈老哥,二來鋪子生意一般,小小鋪子,又有了趙登高和田酒兒,所以讓陳靈均確實爲難,一開始就想着是不是自己偷偷墊錢,與賬房那邊的韋文龍和張嘉貞打個商量,勞煩他們幫個小忙,每個月就以落魄山的名義,給林飛經發薪水,無非是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開銷,陳靈均還是拿得出來的,小錢!

山下的金錠元寶銅錢,山上的三種神仙錢,能有臉大?

這就叫天大地大,兄弟義氣,面子最大。

剛好先前風鳶渡船停靠牛角渡,陳靈均就與賈老哥聊過了這件事,賈老哥豪爽,連連說沒問題,鋪子多雙碗筷的小事,還讓景清老弟不用去賬房那邊多跑一趟了,說每個月幾顆雪花錢的薪水,由他賈晟出了,如今在風鳶渡船上享清福,頂着個二管事的頭銜,錢沒少掙,倒是花錢,反而成了一件難事。乾脆讓那林飛經直接去草頭鋪子,就別當什麼夥計了,跌份,怎麼都得給個二掌櫃的名分,也好聽些,景清老弟你再幫忙捎幾句話給酒兒和登高,讓他們倆記得到了林道長那邊,得有晚輩對待長輩的規矩,否則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要搬出師門家法了……

一件事就這麼說定了。不過陳靈均還沒來得及跟仙尉道長報喜。

林飛經站起身,與師父稽首告辭。

仙尉緩緩起身,抖了抖道袍袖子,提醒道:“訪仙修道,煉氣吐納,首重心誠,氣定且清,故而必須戒驕戒躁,至於境界一事,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林飛經作揖道:“師父說得在理,我輩修道之士,豈可過於看重境界,捨本取末,確是弟子心浮氣躁了,謝過師父點撥。”

論口才和急智,仙尉道長在大驪京城,都差點能夠騙過陳平安。

這個徒弟當真不差!隨便扯幾句,弟子就能想到一些師父自己都想不到的道理。

仙尉拍了拍林飛經的肩膀,“道法自然,要以無爲心行有爲事,要於有爲事上磨礪無爲心,只要心平氣和,穩當修道,天道酬勤,自然守得雲開見月明。”

林飛經似有所悟,再次與師父稽首謝過這番值得自己反覆咀嚼的金玉良言。

仙尉繃着臉,擺着師父的譜,實則鬆了口氣,終於把林飛經這老小子打發回去了。

收了徒弟的仙尉畢竟心虛,始終不敢與山主主動提這件事。仙尉甚至反覆叮囑小米粒,不着急與陳山主說這個事,等到時機合適了,他自己會與陳山主稟報此事。

只不過道士仙尉的心虛所在,不是那個封山不待客、收徒需慎重的規矩,而是自己一時興起的舉動,擔心在陳山主那邊落個誤人子弟的看法,可別收了個徒弟,就丟了看門人的這口鐵飯碗,害得他重操舊業,師徒倆一起去跑江湖混飯吃。

虧得只是個平時就以道友相稱的不記名弟子,不然仙尉就真要勸說林飛經趕緊回鄉看看了。

名義上是仙尉見林飛經慕道心切,就勉強收他爲弟子。至於事實真相嘛,在仙尉看來,林飛經出身世族,好歹是個中五境練氣士,小有積蓄,家底不薄。

仙尉是個老江湖,先前三言兩語,就把林飛經的底細給摸清楚了,比如看似扯閒天,道友去過幾座仙家渡口啊,坐過幾條仙家渡船啊。也就是如今不必爲了坑蒙拐騙了,不然仙尉道長都可以讓林飛經有錢北遊,沒錢回鄉。

就像陳平安的那句評價,可謂一語中的。

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道長坑騙。

林飛經突然停步問道:“仙尉道長,這位是?”

山道臺階那邊走下一個青衫長褂的男子,頭別玉簪,氣態溫和。

仙尉轉頭一看,頓時頭大如簸箕,山主怎麼下山來了?!

幸好林飛經機靈,沒有喊自己師父。

陳平安笑道:“我叫陳平安,這位道友,可是仙尉的朋友?”

林飛經看了眼仙尉。

仙尉一跺腳,罷了罷了,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事,自己大大方方承認了便是,便與陳平安坦白,說林飛經是自己的不記名弟子。

“好事。”

陳平安點頭笑道:“既然你們有了師徒名分,林道友可以在這邊住下,至於是在山腳這邊落腳,還是去山中挑選一處宅子,就看仙尉道長的安排了。”

仙尉心中輕輕嘆息一聲,自己只是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而已,怎麼像是個在霽色峰祖師堂有座椅的供奉仙師了。

林飛經猶豫了一下,先與那位如雷貫耳的陳山主打了個道門稽首,再起身說道:“陳山主,我在小鎮那邊租了個宅子,半年的定金都交了,師父又請人幫忙,給我在縣城尋了個掙錢營生,我想着近期就在那邊住下,半年之後,再來叨擾陳山主。”

陳平安微笑道:“自家人不說客氣話,總之就是怎麼方便怎麼來。”

道士林飛經,與這位跟自己心目中形象相契合的陳山主稽首謝過。

規規矩矩,一本正經。

————

爲了早點趕回落魄山,周首席都用上了三山符,早就將此符教給了馮雪濤,自打離開蠻荒,馮雪濤就沒少鑽研這張大符。

大概是近鄉情怯,姜尚真沒有直奔落魄山霽色峰,而是帶着馮雪濤先去了槐黃縣城,把大街小巷都給逛了一遍,饒是馮雪濤這樣的飛昇境野修,每到一地,聽着姜尚真輕飄飄的幾句介紹言語,馮雪濤越後來越是驚悚,不提福祿街和桃葉巷,可能一條不起眼的狹窄陋巷,一棟破敗不堪的宅子裡邊,就曾經有某某在此土生土長,每天踩着雞屎狗糞,最終陸續離開家鄉,成爲了誰誰誰。

最終他們在那作爲小鎮最高建築的酒樓喝了頓酒,站在三樓的臨窗位置,可以看到那座螃蟹坊。

馮雪濤隨口問道:“這棟酒樓,既然最高,不會也是某位高人佔據的地盤吧?”

結果馮雪濤發現姜尚真一直仰着頭,看着天花板。

姜尚真收回視線,笑道:“頭頂上還有四樓,主人家的繡鞋都比我們的腦袋高,你說高不高?”

一語雙關。只是馮雪濤卻誤會了,沒有當真,只因爲姜尚真今天所談“內幕”,都是紙面上的,更多真相,就沒有透露給馮雪濤,怕這位青秘道友在小鎮走路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巴掌之地,能夠擁有一位飛昇境修士,在山上就已經是極爲罕見的事情。

如果同時有兩位呢?無法想象。畢竟在山水有限的一隅之地,擁擠着山上倆飛昇,就跟山下市井門戶的門對門差不多了。

再如果更多呢?麻了。

所以在驪珠洞天這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境界越低,走夜路的膽子越大。

外鄉修士,境界越高,越得小心。

比如馮雪濤,對於此地的大修士,就只是通過一些山巔秘聞,稍微知道得多一點,比如這裡極有可能隱藏過一座飛昇臺,小鎮學塾教書先生的齊靜春,是倒數第二任負責坐鎮此地的三教一家聖人,一個極年輕的十四境讀書人。世間唯一一條真龍王朱,大道根腳就在此處。至於落魄山陳平安、龍泉劍宗劉羨陽、杏花巷馬苦玄、泥瓶巷顧璨等從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如今在外界流傳的消息就多了。

馮雪濤說道:“這次拜訪落魄山,我需不需要備份禮物?”

若只是一位飛昇境野修的純粹身份,馮雪濤就算路過大驪王朝,只需故意繞過落魄山和披雲山就是了,既然你們舊驪珠洞天的山水地界,在阮邛手上,訂立一條練氣士在轄境內御風需要懸佩劍符的規矩,那我惹不起還能躲不起?

可既然這次是跟在“周首席”身邊,頭回做客落魄山,山上的禮數,總得講一講,問題在於馮雪濤並不瞭解那個年輕隱官的性情,一份見面禮的品秩、價格,就有學問了。馮雪濤身爲野修,道齡又高,家底不薄,比如手頭就有一件如同雞肋的半仙兵重寶,馮雪濤又沒犯渾,當然捨不得送出去,是打算以後留給關門弟子的,至於那堆無法煉製爲本命物、或是中煉不划算的法寶,挑哪件送出手?同樣是法寶品秩的東西,價格可以是天差地別。

姜尚真重新落座,夾了一筷子鹹肉燉筍,專門挑在小鎮這邊被稱爲泥裡黃或是黃泥尖的春筍,再用晾曬兩三年的火腿肉在砂鍋慢燉着,姜尚真細細嚼着,笑道:“我已經幫忙準備好禮物了,馮兄不必考慮這些小事。”

馮雪濤搖頭說道:“不用,我還是有一些積蓄的。”

姜尚真笑道:“你就別跟我爭這個了,要不是因爲我的緣故,你都不用走這趟落魄山,按照習俗,小鎮這邊不管是正月裡拜年走親戚,還是平時串門有事求人,都得送雙,不可送單。所以要麼乾脆不送酒水,要送就得送兩瓶。所以我幫你準備了兩件比較討喜的法寶。”

何況在蠻荒腹地那場狹路相逢的廝殺過程裡,馮雪濤虧了不少本錢。野修掙錢,能跟譜牒修士媲美?雖說你是飛昇境馮雪濤,可我是姜尚真啊。

好朋友之間,道理得這麼講。

馮雪濤還要堅持己見,姜尚真已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少說屁話多喝酒,多走幾個情誼越有,要真是心裡邊過意不去,你喝完杯中酒,回敬我兩個,就當結清了。”

馮雪濤只好連喝了三杯酒,擡起手擦了擦嘴角,姜尚真酒沒少喝,夾菜更多,微笑道:“我的酒量高低,酒品好壞,一直跟下酒菜的多少、好壞掛鉤。”

邀請馮雪濤擔任玉圭宗供奉,除了雙方性格投緣,能尿到一壺裡去,姜尚真當然有自己的私心。

例如以後再在神篆峰祖師堂跟人吵架,可就有幫手了。姜尚真終於不用勢單力薄,一挑一屋人了。

已經找一堆人,通過姜氏家族掌控的幾封山水邸報,還有姜尚真親自下場,砸下神仙錢,利用幾十場不同門派仙府鏡花水月的口口相傳,幫着道號青秘的馮雪濤,在桐葉洲南部,很是大肆宣揚了一番,威名遠播!

這位在一洲山上鏡花水月、以罵姜尚真最兇最狠出名的崩了真君,砸錢不停,大罵那姜賊狗屎運,竟然結識了皚皚洲那位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不知怎麼就勾搭上了,青秘這個老飛昇,那可是野路子出身的山巔散仙,性格偏激,喜歡下黑手,敲悶棍,睚眥必報,殺人是吃飯喝水一般的平常事,只要出手必然是斬草除根,不留半點後患,被這位飛昇境野修盯上的一座仙府,別說男女修士,就連會下蛋的雞都不放過,關鍵是連文廟那邊都找不着證據……

這次馮雪濤之所有願意破例,擔任一座宗門的記名供奉,你們問他馮雪濤到底圖個啥?廢話,還能圖啥,自然是奔着姜氏福地的花神山去的唄,所以名列胭脂榜上的仙子們,可都要小心了,近期都別外出遊歷了,小心遭了毒手。聽說這個明面上尚無道侶的野修,在浩然七八個洲都有私生子,說不定姜尚真就是其中之一,你們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可憐馮雪濤,還未在玉圭宗露面呢,還不清楚自己的名聲,早已爛大街了。

大致上,就是衆口一詞,說姜賊的那個野-爹,來桐葉洲玉圭宗找兒子認親了。

來寶瓶洲之前,姜尚真揹着馮雪濤,走了一趟玉圭宗,臨時發起了一場祖師堂議事。

關於是否邀請馮雪濤擔任宗門供奉,當時神篆峰祖師堂內,不是沒有異議。

他們未必都覺得馮雪濤擔任供奉不是什麼好事,可能純粹就是習慣了跟姜尚真唱反調。

大概不借機會痛罵姜尚真幾句,就不算一場合格的神篆峰議事。

既然馮雪濤的名聲這麼差,我們玉圭宗何必接手這麼個燙手山芋,畢竟請神容易送神難。

姜尚真就只有一句,我差點沒跪在地上求他來神篆峰的馮雪濤,他境界高,是個提着燈籠都難找的飛昇境,你們可別因私廢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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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設馮雪濤真願意擔任供奉,一位飛昇境的俸祿,該怎麼定價,如果過高,超出其餘一衆玉圭宗“外姓”供奉、記名客卿一大截,讓他們心裡怎麼想?過低,馮雪濤就不會有意見,覺得我們折了他的面子?可別鬧翻了,白白多出個山上仇家。

馮雪濤是飛昇境。

馮雪濤終究是一位野修,到了玉圭宗,他能做什麼事情?把他供起來當個花架子的活祖宗嗎?

馮雪濤是飛昇境。

姓姜的,以後出了任何事情,比如馮雪濤閒不住,下山遊山玩水期間,在咱們桐葉洲跟誰起了糾紛,不小心打死了誰,你姜尚真來負責給馮雪濤遞廁紙擦屁股掃茅房?一個飛昇境大修士惹的禍,你一個仙人境果真負的起責?

“馮雪濤是飛昇境。馮雪濤是飛昇境。馮雪濤是飛昇境。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被姜尚真這麼耍無賴,祖師堂內有人差點就要摔椅子了。

姜尚真轉頭望向祖師堂掛像,滿臉悲憤神色,開始訴苦,列祖列宗,尤其是荀老頭,你睜開眼瞅瞅這幫人的所作所爲,韋宗主你也聽兩耳朵,聽聽這些王八蛋是怎麼個公報私仇的……

吵架嘛,罵人無忌諱,被罵不較真,心寬體胖,立於不敗之地。

酒足飯飽,姜尚真靠着椅背,問道:“好像你們皚皚洲還歷史上,始終未能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馮雪濤笑道:“皚皚洲不也沒有十四境。”

都不說同樣是鄰居的流霞洲,畢竟皚皚洲跟俱蘆洲,最不對付,這麼多年來一直相互較勁。

你們有趴地峰火龍真人,我們也有“七十二峰主人”韋赦。你們劍修如雲,我們有財神爺劉聚寶。

姜尚真的桐葉洲,當年練氣士人人眼高於頂,小覷浩然七洲,某種程度上,就與自家擁有一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有關。

就在此時,從樓梯口那邊走來三人,爲首男子,青衫長褂布鞋,年輕相貌,雙鬢微白不是特別明顯,身邊還跟着一個黃帽青鞋的青年,以及一個臉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

姜尚真趕忙起身,受寵若驚道:“山主怎麼親自下山來迎接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去騎龍巷兩間鋪子查賬,小陌說你們在這邊喝酒。順路。”

自作多情的姜尚真一時語噎。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介紹一下,身邊兩位,小陌,化名陌生,道號喜燭。謝狗,如今改名梅花,她的道號有點多,我就不一一贅敘了。”

謝狗撇撇嘴,山主你不拿我當根蔥唄,自己就那麼七八個、至多十來個道號,挑幾個說都不會?

小陌作揖道:“小陌見過周首席。”

一個更晚上山的記名供奉,一個是功勳卓著的首席供奉。

姜尚真快步走向小陌,抓起對方的手,使勁搖晃起來,“喜燭道友,久聞大名。”

小陌有些奇怪。好像周首席剛剛從蠻荒天下返回,何來久聞大名一說?

馮雪濤早已站起身,陳平安率先抱拳致禮,馮雪濤便拱手還禮,若非有個共同的朋友姜尚真,雙方確實沒什麼可聊的。

姜尚真轉頭看着杯盤狼藉的酒桌,問道:“我讓人重新上一桌酒菜?”

陳平安笑道:“不用,下山之前就吃過了,在壓歲鋪子那邊又吃了幾塊糕點。”

結伴御風去往落魄山,先前在小鎮那邊,姜尚真就送了馮雪濤一枚劍符,提醒他懸佩在腰間。

馮雪濤發現自從陳平安現身之後,姜尚真就變了一個人。

先前在酒桌上,姜尚真長吁短嘆,嘀嘀咕咕,說些衣不如新、世道如此我能如何的言語。

姜尚真在路上,以心聲說了些馮雪濤的那趟蠻荒之行的“趣事”,比如被某人強拽着一路往南走,最後某人嫌棄一位實打實的飛昇境野修礙事,就讓被說成是個拖油瓶的馮雪濤先行北歸,免得妨礙某人出劍,不小心被亂劍砍死……

之後就是那場廝殺的大致過程,顧璨在陳平安這邊沒有多說什麼,姜尚真卻是說得興高采烈,唾沫四濺,說曹慈那撥年輕人,真是各個都不孬,蠻荒天下那撥同樣年紀輕輕的天干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道心,也都不弱。如果不是曹慈和顧璨的那記神仙手,這場架,其實還有的打。

謝狗以心聲嗤笑道:“聽你這麼說的話,好像也就那個曹慈有點意思,其餘修士,畢竟年輕。”

姜尚真咦了一聲,“謝姑娘聽得見我與山主的心聲言語?”

謝狗睜眼說瞎話,“小陌跟我轉述而已。”

小陌無奈道:“別亂說。”

陳平安笑道:“謝狗真名白景,與小陌是一個輩分的遠古劍修,劍術要比小陌……略高些?”

謝狗笑呵呵道:“麼的麼的,我與小陌劍術一般高。”

在落魄山,謝狗學了不少口頭禪。

久在百花叢中的姜尚真又不是瞎子,豈會看不出“謝狗”對小陌的情意。如那映山紅花開如燃火,風過即是點頭說喜歡。

我輸了。

姜某人心累了,落魄山首席一位,不爭了,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只有馮雪濤這個外人,聽不見他們的心聲內容。

到了山門口那邊,姜尚真眼睛一亮,立即充滿了鬥志。

原來陳平安在小鎮去酒樓找周首席的時候,就已經通知落魄山這邊的朱斂。

一個身形佝僂穿着布鞋的老廚子,青衣小童,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還有在山腳停下走樁暫作休歇的岑鴛機。

再加上兩任落魄山看門人,大風兄弟,道士仙尉,以及一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

大夥兒鬧哄哄的,一起迎接周首席回家。

姜尚真霎時間便心裡暖洋洋的。除了山主,還有誰能有這份待遇?

想來一個男人在外辛苦掙錢的意味所在,就在於此。給值得花錢的人、在值得花錢的地方花錢。

“終於回了。”“回了!”

姜尚真與老廚子笑着擡手一擊掌,再緊緊攥在一起。

陳靈均讓周首席趕緊坐在桌旁去,他好敲敲肩膀揉揉胳膊。

暖樹去燒水煮茶,小米粒也手腳勤快,在桌上放好了魚乾瓜子。

拜山頭有拜山頭的規矩,得在看門人的道士仙尉那邊錄檔。一個白髮童子已經從袖中掏出了紙筆。

皚皚洲散仙馮雪濤,道號青秘,飛昇境,於某年某月某日跟隨首席供奉周肥,造訪落魄山,贈予賀禮,法寶兩件……

負責編撰年譜的白髮童子,表面笑哈哈,實則心裡腹誹不已,好不容易來個中五境練氣士,多稀罕的事兒。

接下來不得來個下五境修士,好讓我這個編譜官樂呵樂呵?咋又來了個飛昇境,沒啥意思。

各自落座,熱熱鬧鬧。

陳靈均埋怨周首席來晚了,賈老哥跟着那條風鳶渡船往桐葉洲去了。

姜尚真笑着說等賈老神仙在玉海書院授課,他必須捧場,坐第一排!

陳靈均覺得氣氛不錯,就壯起膽子跟自家老爺提了一嘴,說賈老哥先前沒好意思開口,當書院講習,壓力大,所以他想着講課之前,能不能喝點酒壯壯膽子……陳平安笑着說沒問題,別說是課前喝酒,就算賈老神仙在課上喝個小酒都沒問題,只需注意適量即可,玉海書院反正是私家書院,可以爲賈晟破例,這件事,由他親自去與崔宗主和種夫子商量。

馮雪濤坐在姜尚真身邊,發現那個名字古怪的貂帽少女,時不時斜眼打量自己。

看她氣象,約莫是個玉璞境劍仙?

少女姿容的謝狗,是覺得看不出自己的境界高低,所以比較好奇自己的身份?

事實上,謝狗在與小陌心聲言語,“小陌,他能不能比那個荊蒿多扛兩三劍?”

小陌猶豫了一下,“得看此人遁法如何。”

換成以前,小陌根本不聊這種話題,如今謝狗在落魄山表現越來越好,跟她說話就可以隨意幾分了。

這也是朱老先生私底下的一個建議,小陌,你越是把謝狗當作白景看待,謝狗就越是白景。

其實換一個更通俗直白的說法,就是你小陌有多喜歡謝姑娘,謝姑娘就會有多喜歡落魄山。

姜尚真打趣道:“那個新任督造官怎麼回事,這麼拎不清輕重的?比起前任的酒鬼曹耕心,做官的本事,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座龍泉郡窯務督造署,明面上是督造龍泉那些保留官窯身份的窯口瓷器燒造工藝,當然還有個更爲重要的秘密職責,就是負責監督驪珠洞天舊址境內的一切風吹草動,事實上,在龍泉劍宗遷山搬離此地後,督造衙署諜子需要盯着的,就只有作爲“最大地主”的落魄山了,可是上柱國曹氏子弟出身的曹耕心,就很聰明,明明是督造署最大的職責,偏偏曹耕心不去管,結果就是當了兩屆督造署頭頭,吏部察計評語都不錯,等到調回京城,就升任一部侍郎了,不愧是一個在十來歲就敢在意遲巷、篪兒街秘密兜售春宮圖冊的主兒。

反觀新任督造官,就比較死心眼,比如姜尚真這次在小鎮現身,換成是曹耕心當家做主,肯定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但是今天督造署的諜子就一路跟梢,試圖勘驗、確定“周首席”身邊那個馮雪濤的身份,還有衙署那邊的官吏,已經飛劍傳信,與鄰近幾座仙家渡口打探消息,有無此人的過路記錄……只因爲兩人用上了三山符,只在寶瓶洲中部,姜尚真按例與仿白玉京那邊通了個氣,所以現在的督造署已經雞飛狗跳了。若非刑部侍郎趙繇先前返鄉一趟,去了趟督造署衙門,否則按照新任督造官的行事風格,已經將此事捅到披雲山那邊去,衙署的公文形制,自然是與山君府問詢此事,可是在彎來繞去且坑坑窪窪的山水官場,這不是問責是什麼。

陳平安笑道:“現任督造官叫簡豐,喜歡認死理,做事情比較認真。”

馮雪濤聽到這個評價,便有些可憐那個與落魄山當鄰居的窯務督造官。

官場上言語,不是正話反說,就是欹斜而出,反正就是話裡有話,聽不聽得懂,就看公門修行的天賦和經驗了。

姜尚真笑了笑,也沒有與馮雪濤解釋什麼,被自家山主親口評價爲“認死理”,“做事認真”,完全可以等同於察計的大優了。

喝過茶,就當爲周首席接風洗塵了,一起上山。

姜尚真以心聲笑道:“加上馮兄,此刻落魄山就有四位飛昇境了。”

馮雪濤震驚道:“什麼?!落魄山當下有三個飛昇境?!”

姜尚真說得點到即止,“其中有兩位還是劍修,一巔峰一圓滿,距離十四境純粹劍修,可能說遠也遠,說近也近。”

馮雪濤聞言瞬間心絃緊繃起來一顆道心,如一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不定,好不容易纔壓下道心漣漪歸於平穩。

姜尚真笑道:“這兩位就在你身邊,三步外的地方。”

馮雪濤不由得身體僵硬,呼吸凝滯片刻,到底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野修,馮雪濤很快恢復正常神色,以心聲道:“不早說。”

姜尚真說了句讓馮雪濤暫時不解深意的言語,“早說晚說沒區別,反正在我們這裡,境界高,沒啥用,並不吃香。”

————

與開山大弟子在酒花渡那邊分別,目送裴錢登上一條會在牛角渡停靠的仙家渡船。

背劍少年模樣、化名陳仁的陳平安,獨自去了一趟青杏國京城,青杏國柳氏的治國之道,耳聞不如眼見。

分身之一的裁玉山外門典客陳舊,還在青靈國那邊。

青靈,青杏,一字之差。在浩然九洲,選取國號一事,其實比山上門派取名更難,所以經常有東南西北這類前綴,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所有單字的,幾乎都是那種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王朝,有點類似藩王名號裡的那種一字並肩王,肯定是最爲尊貴的。

鄰近一座西嶽儲君之山的玉宣國,京城內,外鄉道士吳鏑還是每天擺攤算命,風雨無阻,雷打不動。

大驪嚴州府境內,這天村塾放學後,陳平安帶着學生寧吉,讓後者練習如何駕馭一條符舟,晃晃悠悠,遇到天上“風浪”便如一葉扁舟在水上顛簸起伏,就這麼一路往北去,趕往洪州豫章郡的採伐院。

陳平安跟林守一約好了,今天自己會拜訪採伐院。

其實之前就與林守一通氣了,結果好嘛,境界高架子大,這位上五境年輕神仙竟然說自己有事脫不開身,你陳平安不早說。

在那封回信上邊,林大仙師讓陳平安如果真着急,就自己去一趟採伐院,反正他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陳平安只得再跟“林玉璞”約了個日子,果然是如今世道,人心不古吶,誰欠錢誰纔是大爺。

深夜時分,符舟在採伐院所在縣城外一處僻靜山水飄落,徒步前行,陳平安和寧吉分別拿出一份路引關牒,進了縣城。

林守一來到縣城門口這邊,陳平安使勁拱手道:“林玉璞好久不見,惶恐惶恐,耽誤林玉璞修行了。”

林守一倍感無奈,“是真有事,都是早就定好日期的。”

陳平安面帶微笑,“我元嬰你玉璞,真有事假有事,誰境界高誰說了算。”

林守一氣笑道:“你還沒完了是吧?”

陳平安灑然一笑,介紹起身邊的學生。

寧吉下意識喊道:“林師叔。”

陳平安忍住笑,“寧吉啊,你喊錯了,按照我們文脈的輩分,林玉璞是你師公的再傳弟子,他境界是高,卻比先生我低一個輩分呢,所以你得喊一聲林師兄。”

林守一懶得跟陳平安計較,與那黝黑消瘦的少年點頭笑道:“我叫林守一,跟你先生是同鄉,喊我林師兄就成,記得以後別學你先生這麼喜歡說怪話。”

寧吉咧嘴一笑,自家先生,可從不說怪話,從來都是言之有物呢。

林守一以心聲笑道:“你緊張個什麼?”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得怪你傳話有誤啊,不然我早來給林伯伯拜年了。”

林守一笑道:“你就這麼空手登門?”

陳平安說道:“怎麼可能。”

林守一說道:“縣城不大,沒幾步路就到了,我爹已經等着了。”

他爹其實已經專門讓廚房那邊準備好了飯菜,不是詢問林守一怎麼還沒到,不然就是讓他去外邊看看,他到了沒有。

陳平安問道:“不會打攪林伯伯休息吧?”

林守一笑呵呵道:“那你回啊,下次再來,挑個白天。”

陳平安黑着臉,“你等着,見着了林伯伯,我就找個話頭,好好聊一聊董水井。”

林守一立即閉嘴。

到了採伐院門口,陳平安正了正衣襟,長呼出一口氣。

林守一覺得有趣,難得難得,看來陳平安是真緊張。

採伐院同樣是前邊衙署後官邸的格局,林守一帶着陳平安和寧吉,一起來到後邊的住處。

陳平安雙手拎着禮物,都是些土特產,肯定花錢不多,都是心意。

林守一喊了聲爹,林正誠這才從正屋走出。

林守一再從陳平安手中接過禮物。

陳平安作揖行禮,滿臉歉意道:“晚輩陳平安,給林伯伯拜個晚年。”

林正誠點點頭,繃着臉,眼中卻有笑意,“無妨,不算晚。”

林守一心中有點泛酸,先前爹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口口聲聲這麼晚了,還拜什麼年,提前十個月拜早年嗎?

陳平安介紹過身邊學生,林正誠與寧吉笑道:“跟你先生小時候蠻像的。”

一起進了正堂,一張八仙桌,其餘擺設,跟家鄉那邊沒兩樣。

林正誠問道:“能不能喝酒?”

陳平安拘謹說道:“能喝點。”

林守一笑道:“陳平安喝酒次數多了去,聽說幾乎沒醉過。”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

林守一不再說話。

沒法子,陳平安就是那種典型的“別人家小孩”。

自從上次與父親談過心,如今林守一在父親這邊,已經算是好多了,不至於一個眼神就嚇得噤若寒蟬,也不至於被父親隨便說一句,就覺得戳心窩子,別說是幾天,可能好幾個月甚至是幾年,都長久緩不過來。

林正誠讓人端菜上桌,揭了酒罈泥封,起身幫着陳平安和林守一都倒了酒,笑着詢問寧吉能不能喝,少年轉頭望向自己先生,陳平安笑着說稍微喝點就是了,林正誠就給少年倒了滿滿一碗酒,笑着說了句,倒酒倒滿是我們家鄉那邊的習俗,至於喝不喝完都沒事,喝不完可以餘着。

桌上的酒,都倒滿了。

林正誠沒有動筷子,就誰都沒有拿筷子。

林正誠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輕輕一磕桌面,除了寧吉只是喝了一口,陳平安和林守一都是一口悶完碗中酒。

林正誠沉默片刻,望向陳平安,笑道:“陳全和陳淑,生了個好兒子。”

小鎮泥瓶巷的那對夫婦,都姓陳,都是街坊鄰居公認的好人。

而他們的孩子,年復一年,熬到少年歲數後,終於遇到了一個外鄉同齡人的少女。

當時草鞋少年是這麼介紹自己的,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林守一沒有去看陳平安,只是給少年夾了一筷子菜,笑道:“寧吉,嚐嚐看。”

————

青靈國境內,發源於裁玉山的野溪,兩岸都是杏花樹,花開如雪。這條野溪匯入青靈國首屈一指的大河,水運繁忙,官船往來多如麻,河內流淌着的都是真金白銀。竹枝派是青靈國的第一仙府,與朝廷關係一向穩固。

先前與水龍峰夏侯瓚夏侯劍仙同桌喝過一頓酒,作爲竹枝派外門典客的陳舊,每月俸祿就從六顆雪花錢翻了一番。

好歹是個典客,芝麻官也是官,每年年底是有分紅的,不過得看竹枝派的經營狀況。

陳舊喜歡夜釣,打窩很捨得下本錢,裁玉山這邊都喜歡調侃一句,咱們陳典客打個窩,整個野溪水面都能漲一寸。

這天夜裡,白伯找到陳舊,老人看了一會兒外門典客的嫺熟遛魚,再將一條三十多斤的青魚丟入那隻大魚簍,也不知是人遛魚還是魚遛人。

看過了熱鬧,老人這纔開門見山道:“陳舊,我就不跟你彎來繞去了,建議你換個地方高就,因爲這種事屬於裁玉山擅作主張,單方面毀約,所以竹枝派賬房那邊會給你一筆神仙錢,你明天早上去取錢,至於我這邊,就不用道別了。”

蹲在溪邊的陳舊滿臉錯愕,盯着老人瞧了半天,確定不是開玩笑之後,便急眼了,將魚竿丟在腳邊,起身說道:“白伯,這不合適吧,不過就是每個月多出六顆雪花錢的開銷,就要趕人啦?咱們裁玉山如此缺錢嗎,揭不開鍋了?沒事,大不了我吃點虧,走賬依舊按照每個月十二顆雪花錢的俸祿走賬,免得讓那位夏侯劍仙的面子上過不去,私底下我再將多出的六顆雪花錢,悉數歸還裁玉山就是了。”

老人笑容苦澀,搖搖頭,“跟這個沒關係。其中緣由,你不用知道,早點走,對你沒壞處。”

“白伯,你再這麼不念情分,我可就真要撂下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了啊!”

陳舊說道:“說句不昧良心的實誠話,少了我這種年輕有爲、還能任勞任怨的外門典客,可是你們竹枝派的損失!”

白泥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悔青腸子了就以後說,真有那麼一天,大不了到時候我再厚着臉皮求你返回裁玉山。”

如果竹枝派過得去這道難關,白泥確實很願意讓這個外門典客回來裁玉山。只是世事無常,明天的陰晴,今天怎麼說?

“碰到啥事了?是有那種當年竹枝派未能斬草除根、如今身份了不得的仇家,找上門了,叫囂着要滅門?”

陳舊小聲說道:“白伯,說句不吹牛的,如果是這麼一檔子事,我可以出面斡旋一番,打架本事一般,講理一事,我擅長啊。”

白泥氣笑道:“胡說八道!”

你小子當是我們竹枝派是正陽山嗎?

說實話,老人真心不捨得趕陳舊走。

不光是他白泥,其實裁玉山的老匠人們,都喜歡這個能吹牛、喝得酒、做事還認真仔細的年輕人。

每次夜釣有了魚獲,年輕人經常繫上圍裙下廚,邀請老人們在閒暇時一起喝個小酒,聽採石匠、採玉人們說些老掉牙的老故事。

陳舊斬釘截鐵道:“白伯,我今兒還真就把狠話撂在這裡了,要是沒個能說服我的正當理由,我可不走,辛辛苦苦爲哪般,不就是還想着白伯引薦一番,在竹枝派撈個譜牒身份呢。”

白泥笑道:“怎麼,真被他們說中了,是你小子窮歸窮,心氣卻高,覺得我們郭掌門尚無道侶,有想法?”

陳舊這次是真急眼了,“放他孃的臭屁,這幫傢伙跟碎嘴老孃們似的亂嚼舌頭,回頭老子就讓他們把酒菜都給吐出來,還想着吃魚喝酒是吧,吃屎喝尿去……”

看着罵罵咧咧的年輕人,老人拍了拍陳舊的肩膀,說道:“聽句勸,走吧。”

陳舊默然,重新蹲在地上,撿起魚竿,撮餌掛鉤,拋竿入水。

老人坐在一旁,也不捨得與年輕人說什麼重話,笑道:“不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覺得有機會郭掌門與結爲道侶吧?”

陳舊無奈道:“就算郭掌門喜歡我,我都不喜歡她。”

老人笑道:“哦?心裡邊有喜歡的姑娘了?”

陳舊咧嘴一笑,“有啊,而且就快娶過門了。”

老人點頭說道:“好事啊,到時候記得給我發喜帖,我肯定去喝喜酒,能不能坐主桌?”

前提是如果還有機會喝喜酒,老人就一定去。

陳舊笑道:“只要白伯敢坐主桌,我就沒意見。”

老人微笑道:“陳舊,你以後這個吹牛不打草稿的臭毛病,能不能改改?”

陳舊盯着水面的那根魚線,小聲問道:“白伯,你跟我透個底,說句實話,咱們竹枝派是不是遇到大-麻煩了?是正陽山那邊?”

白泥猶豫了一下,說道:“其實是不好跟你說這個的,總之就是遇到了個過不去的坎,至於跟正陽山有沒有關係,你不用知道,心裡有數就好了。總之你早點離開,置身事外,我不會害你。”

安安靜靜坐了一會兒,老人起身離開。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老人的背影,收回視線後,繼續釣魚。

兩百年前,郭惠風親自與青靈國朝廷簽訂了一份山水契約,續租裁玉山,爲期兩百年。剛好今年就要馬上到期。

作爲竹枝派最大、也是唯一聚寶盆所在的裁玉山,肯定想着續約。

先前夏侯瓚跑過來催賬收租,看似平常事,實則就像郭惠風猜測一般,不管是正陽山水龍峰晏劍仙暗中授意,還是夏侯瓚自己想着將功補過,反正遭罪的,都是小門小戶的竹枝派。竹枝派確實有所謂的優先續約,但是這個看似白紙黑字寫在契約裡邊的條款,可有可無。

陳平安身後的那座裁玉山,已經被持續開採數百年之久,按照先前青靈國地師最新的勘驗結果,所有玉石儲量,估價一百二十顆穀雨錢。

這還是不計開採成本,刨開竹枝派必須支付給自家練氣士和匠人的俸祿薪水,以及某些與青靈國達官顯貴打點關係的額外支出。

何況作爲正陽山的藩屬門派之一,竹枝派每年還需要與正陽山分賬。這麼一筆筆神仙錢扣除下來,竹枝派未來百年之內,就算將一座裁玉山採掘殆盡,撐死了也就值個三十,五十顆穀雨錢?所以郭惠風一開始打算,讓白泥的師父,竹枝派的管錢修士,去與青靈國朝廷開價三十顆穀雨錢,是很有誠意的。

竹枝派分出了裁玉山和雞足山兩脈,郭惠風出自裁玉山一脈,掌律祖師凌燮則出自雞足山,道號“雨期”,弟子樑玉屏,就是這位女子掌律兼雞足山峰主的高徒。

第二天一大早,白泥就先走了一趟山腳某處屋舍,那個當外門典客的年輕人還是走了,老人如釋重負,再去了趟附近的裁玉山賬房,結果發現陳舊沒有領取那筆算是遣散費的神仙錢,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氣性還蠻大。

如果撞見了陳舊,老人難免想要教訓一句,你又不是一個手頭多寬裕的神仙老爺,都是快要娶媳婦的人了,何必跟錢較勁。

野溪畔,一場風雨吹起杏花如飛雪。

白泥撐傘散步在水邊,想要多看幾眼不知以後還能否再見的杏花,老人走着走着,才發現用心看舊風景,就像是新風景。

原本朝夕相對的故鄉山水,倒像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陣陣風吹花落,就更像是一位愁眉不展的消瘦美人了。

老人一路走到與溪水匯入蘄河的交界處,發現有水邊一粒黑點,孤零零,背影蕭索,瞧着怪可憐的。

走近一看,發現一個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的釣魚客,年輕容貌,道士裝束。

對方自稱是個撞府沖州的江湖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確實混得落魄了些,今兒湊巧路過寶地,冒雨釣幾條魚充飢。

白泥隨口笑問一句道長魚獲如何,道士神色尷尬,說還行,等到雨後天晴,生火起鍋,今兒終於可以吃頓飽飯了。

約莫是猜出了老人是裁玉山那邊的譜牒修士,又見老人一時半會兒沒有離開的意思,跑到別人山門口釣魚的外鄉道士,到底還要點臉,便有些不自在。

白泥倒是不介意外人來此釣魚,不說蘄河,便是野溪,難不成水中魚兒身上還刻誰的名字了?

老人其實原本對釣魚不感興趣,只是典客陳舊熟稔此道,久而久之,老人就看出些門道趣味了,何況就像陳舊說的,很多時候,看人釣魚,便如夢中聞書聲,皆有別趣,何況還是看人釣魚連桿,就像喝不花錢的酒,可以澆塊磊。年輕道士釣技相當不俗,也不見他如何補窩子,就接連釣了好幾尾肥碩鯽魚,道士悶不吭聲,結果又釣着了幾條,眼瞅着那隻竹編魚簍都快裝不下了,道士只得硬着頭皮解釋一句,一鍋燉不下,吃不完剩下的,可以帶去市井魚市賣錢,換點盤纏。

白泥點點頭,轉身離去。

撐傘老人沒走出幾條,聽到身後傳來魚線驟然繃直、然後就是一陣大魚拉線的聲響。

聽聲音,白泥就知道是釣着大魚了,老人替那道士高興幾分,也沒想着看人遛魚,片刻之後,道士高聲喊道:“那位老伯,且留步,買不買魚?!此魚瞧着很是古怪,神異非凡,你瞅瞅,額頭有字哩!”

道士此刻丟了魚竿,盤腿而坐,懷捧着一尾得有半人長的金鱗赤尾大鯉魚,伸手按住魚額,滿臉漲紅道:“價格好商量!”

白泥轉身笑問道:“說說看,什麼字?”

道士興高采烈,拍打魚額,“泥金色文字,只餘下一個半邊的‘角’,貧道還依稀認得,其餘痕跡如淺淡鳥篆,歲月太久,如古碑字跡漫漶不明瞭。只說鯉魚額頭有個角字,這等徵兆,還了得?!可別是成精了,給貧道燉了吃多可惜,再說貧道也擔心遭天譴挨雷劈,老伯,你看咱倆有緣,又是你家門口釣上來的大鯉魚,不如買回家中養着,這等祥瑞之物,幾顆神仙錢算什麼,老伯你說是也不是……”

撐傘老人有些無奈,當我白泥是那種三歲小兒嗎?你這外鄉道士,釣魚就釣魚,怎麼還騙上錢了。

不過老人還是耐心聽着那個道士在那邊胡說八道,也沒揭穿對方,心想要是陳舊還在這邊,估計雙方有的聊。

天底下騙子作假賣古董,總之就是一張嘴,都靠講故事,不是祖上傳下來的,就是剛從地裡挖出來的。

老人就記得陳舊曾經說過一種走偏門的賺錢營生,某些臨水的仙家渡口附近,常有騙子事先備好一條額頭刻字的魚,最好是那種賣相好的鯉魚,必須是紅色,金色更佳,用此魚必然是走江河大瀆水入海、多年之後復歸陸地水域的話術,類似書上有載,某某君主曾經硃筆題字,敢情莫非就是這條,諸位仙師幫忙掌掌眼……再加上旁邊安排幾個託幫着起鬨,率先開價,專門坑騙那些看過些書、又讀書不多的山上神仙。

其實老人一直很懷疑陳舊自己就做過這種勾當,不然就是那種給人當託再事後坐地分贓的。

白泥嘆了口氣,這些無根浮萍一般的山澤野修,混口飯吃確實不容易,便揮揮手,示意那個道士別費勁了,去別處騙錢去。

嗡嗡開口,含糊不清。鯉魚嘴邊兩條金色魚須顫顫巍巍,懸空如水草飄搖。

道士愈發賣力,扯開嗓子喊道:“老伯,你聽見沒,這條魚真會開口說話,實在太嚇人了!內容聽不懂,多半是別洲雅言。”

那條只差半步就能煉形成功的金色鯉魚,確實從海中入大瀆一路游來此地蘄河,散心而已,在那中土白帝城附近,它功虧一簣,未能鯉魚跳龍門,境界跌跌不休,但是靠着一身殘餘道氣與龍氣相互纏繞的氣象,沿途一衆水府祠廟都不敢阻攔,它原本優哉遊哉,好端端的,不知怎麼就被這個好似守株待兔的王八蛋道士,用那種錨魚的最下作手段給釣上岸了,這會兒還生疼,它忍不住罵道:“臭道士,趕緊鬆手!不當個人!”

道士滿臉埋怨,唉了一聲,趕緊伸手捂住那條太液池舊物的魚嘴,“談買賣呢,道友你先別說話。”

(本章完)

951.第951章 夜遊京城1191.第1191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291.第291章 入土爲安601.第601章 出劍與否251.第251章 從最北到最南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747.第747章 搬山倒海949.第949章 太上宗主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188.第188章 大規大矩和雞毛蒜皮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893.第893章 算計891.第891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954.第954章 練練1075.第1075章 見麒麟1231.第1231章 陳道友關門待客1054.第1054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十一)1153.第1153章 從容寫去1279.第1279章 訪山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257.第257章 同樣是少年郎862.第862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241.第241章 泥菩薩有火氣327.第327章 小巷中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974.第974章 陳十一647.第647章 劍客行事(二)1222.第1222章 驕傲313.第313章 變故45.第45章 陽光1146.第1146章 山水有重複405.第405章 心神往之69.第69章 夜幕640.第640章 得寶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703.第703章 有人要問拳陳平安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1012.第1012章 離京返鄉1265.第1265章 兵家必爭之地1269.第1269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766.第766章 不知不覺十五年461.第461章 後悔了?1167.第1167章 頭頂三尺有誰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620.第620章 擊掌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1249.第1249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七)936.第936章 登山778.第778章 醉酒245.第245章 大驪陳平安在此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423.第423章 美其名曰演武503.第503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中)1137.第1137章 風雨桃李薺菜花432.第432章 御劍而去雲海中239.第239章 春風送君千萬裡371.第371章 新年新氣象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933.第933章 腳步537.第537章 御劍去往祖師堂804.第804章 一些個典故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1192.第1192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63.第63章 原來如此589.第589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二)156.第156章 少年肩頭挑着草長鶯飛915.第915章 橫着走954.第954章 練練1150.第1150章 文有第一武無第二485.第485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上)666.第666章 南歸北遊383.第383章 棋盤上1017.第1017章 下棋364.第364章 誰能借我一劍93.第93章 牆上有個字143.第143章 百怪(下)1140.第1140章 誰人道冠如蓮花開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936.第936章 登山237.第237章 一山還有一山高1148.第1148章 辛苦最憐天上月844.第844章 不能白忙一場1145.第1145章 君亦且自疑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644.第644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二)402.第402章 小師叔和小姑娘419.第419章 幾座天下幾個人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929.第929章 白衣與青衫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792.第792章 終於遠遊境456.第456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下)1270.第1270章 毫無還手之力680.第680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7.第7章 碗水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250.第250章 奼紫嫣紅開遍757.第757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