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

第1132章 一罈四十年的老酒

寶瓶洲西嶽地界,大驪王朝衆多藩屬國之一,玉宣國的京城,夜幕裡,華燈初上,一個擺在街邊的算命攤子,那個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個激靈,擡起頭,還是兩眼無神的醉醺醺模樣,便拿起手邊的酒壺,喝了口以酒解酒的還魂湯,這才長呼出一口氣,準備收攤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錢袋子,掙了些碎銀子,更多還是銅錢。

街上有些踏春郊遊晚歸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黃,醉殺多少輕薄兒,他們騎馬夜遊返回城內,彷彿馬蹄都沾着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開始收拾起桌上的籤筒,捻起幾顆卜卦用的銅錢,常年摩挲的緣故,包漿發亮,將它們一併丟入籤筒裡邊,再扯起一張寫滿姓氏的桌布,平時道士在這邊,就是看籤文測吉凶,給人看手相算姻緣,還會測字,代寫家書之類的,都能添補些家用,京城開銷,不比玉宣國地方郡縣,物價高得咂舌。

至於給人猜姓氏,還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學來的一種偏門“傍身技藝”,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數了,還記得她小時候的夢想之一,就是拉着師父一起行走江湖,合夥掙大錢!尋一處鬧市通衢,她先幫忙敲鑼打鼓吆喝起來,聚了人氣,師父先耍幾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賣狗皮膏藥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銷路,這些行當,她都門兒清,極其擅長啊。當然辛苦是辛苦了點,可畢竟是,另外一些個上不得檯面的腌臢營生,昧良心的銀子,不掙也罷。

陳平安笑了笑,再與開山大弟子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這個當師父的願意,估計裴錢自己都覺得胡鬧。

這個算命攤子,如今在京城這一片坊市,小有名氣。

不過自然是入不了達官顯貴的法眼,騙騙老百姓還可以,在真正的練氣士看來,與那些坑蒙拐騙的沒什麼兩樣。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傢伙什,就是一張桌子,兩條長條凳和一杆幡子。所謂的桌子,面板和桌腳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攤子後邊就是一架木板推車,將那些桌凳幡子放上邊一堆就能走,道士雲遊,一人吃飽萬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爲家。

不過這個道士還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長久無人問津的荒廢宅子,倒是不鬧鬼,不是那種陰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這裡的人,經常像是被鬼壓牀一般,如有夢魘作祟,容易睡不好覺,長久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沒誰願意來這邊花錢買罪受了。有點像是志怪書上記載的那種頑劣狐魅,宅子主人,請過所謂的高功道士前來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爲設壇做法一場,就消停了,可是再過一段時日,就又鬧起來,真沒轍,何況宅子主人家底豐厚,祖孫幾代人,是專門做京城宅邸租賃買賣的,手頭還有一大批,不在乎這麼一處宅子如何作祟,何況從無鬧出人命,就沒太當回事。然後終於來了個冤大頭,是個外鄉道士,欺生,租金價格都沒降低,反正註定當不成回頭客,就讓道士一次性給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後來道士果真吃了苦頭,立馬就不樂意了,找上門鬧了兩次,都被輕鬆打發了,店大欺客?一紙契約,黑紙白字,寫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佔理,你一個沒根腳沒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況玉宣國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訟師,與縣老爺那邊討要個公道,結果愣是就沒誰敢幫忙寫狀紙,後來算命攤子名氣漸漸大了,那個宅子主人約莫是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就讓在縣衙承發房撈了個差事的兒子,主動請道士去酒樓喝了頓酒,再歸還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寧人了,只是喝酒的時候,那個擔任衙署書吏的公子哥,把腳放在桌上,打着酒嗝,調侃對方一句,你不是個降妖除魔的道士嗎,還怕那些鬼鬼怪怪的髒東西?

道士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陰陽異道,若是隻會一味依仗仙家術法,打打殺殺,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的時候,還是要與人與鬼皆爲善才好。

到底是個在公門廝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從話裡挑刺,用靴子磕着桌面,笑問吳道長這句話說得話裡藏話,不知在道長眼中,我與家父是人是鬼,宅內作祟異類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着木板車返回宅子,來到宅子側門這邊,掏出一串鑰匙,這邊沒有臺階,可以直接推車進入。

道士纔剛剛栓門,就腳不沾地“飄來”一位紅裙女子,調侃道:“吳道長,也就是咱們朝廷管得不嚴,否則你這種假冒道士,別說在京城落腳,都進不了城。”

宮樣寶髻妝,肌膚如雪,眼兒媚,臉嫩鬢長。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駁道:“薛姑娘,這話就說得差了,按照你們玉宣國律例,一國境內,除朝廷禮部管轄道錄院之外,諸家法壇頒發的道士私籙也算度牒,朝廷這邊歷來承認的。貧道走門路,打點關係,花了足足八十兩銀子,真金白銀買來的度牒,莫說是玉宣國,便是大驪京城都敢去,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於用八十兩銀子買了一張護身符,要是沒有這層身份,外鄉道士想要在擺攤掙錢,恐怕會被那些衙門戶吏胥吏剝掉幾層皮。

女子點頭笑道:“是極,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過與那厲鬼凶煞不沾邊,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無礙,只有附近縣衙升堂響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聲,她纔會避入屋內。

道士從袖中摸出一紙兜花餅,交給那個紅裙女鬼,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筆租金了,每天擺完攤子,都得花點小錢,買點京城特色吃食,孝敬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會她就會作妖鬧鬼,不傷人,但是會整宿喧譁,在窗外晃盪,讓人不得清閒,道士想要睡個安穩覺都是奢望。

時日一久,相互間摸清了脾氣,如今雙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了,甚至平時還能閒聊幾句,道士經常會與她請教一些鬼物之屬行走陰冥路上的規矩。

這個相貌顯老的道士吳鏑,據說都已經想好以後的道號了,取個諧音,就叫“無敵”。

她是陰靈,無所謂飲食,但是宅子這邊卻有個俗子鄰居,必須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吳鏑,今兒怎麼這麼晚纔回,都餓了,趕緊下廚,給張侯做頓好吃的,他正是長個兒的時候,可不能胡亂將就,張侯馬上就要參加院試了,能否入泮在此一舉,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氣好,沒架子,寄人籬下嘛,嘴上連連應承下來,說放好傢伙什就去竈房開工。

這個道士是個不虧待自己的,喜歡窮講究,比如做一碗麪條,除了備好料酒,各種澆頭,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種,搭配剁好的姜蔥蒜……就那麼一澆,呲呲作響,再趁熱端上桌,味道絕了。

道士去了廚房,手腳嫺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紅裙女子幫忙“端菜”上桌,一盤盤菜如一條懸空水流,飄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來隔壁宅子那個名叫張侯的少年讀書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爲了某個山盟海誓,照顧對方的後人。

至於京城重地,只說附近就有座縣城隍廟,爲何會對她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廟內某位上司的暗中提點。

與宅子只隔着一條街,就是京城兩座縣衙之一,衙署後邊有座衙神祠。

飯桌上,道士在顯擺自己與縣衙鹽房典吏的關係不淺,如何消息靈通,說昨天在衙神祠裡邊召開了一場內部議事,很快就會有幾個屢教不改、觸犯房規的“白書”,過不了幾天,要被縣衙老爺一怒之下逐出縣衙了,他們當然可以改個名字再進入某房謀生,可不花費個三五十兩銀子的班規和案費,休想在衙神祠那邊議事過關……

張侯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每次聽到吳鏑聊這些有的沒的,少年都會不耐煩,只是硬忍着不開口。

一縣衙署除了六房,還有鹽、倉、柬和承受四房,總計十房,在這裡當差的書辦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冊和“不在冊”的,所謂不在冊,只是相對朝廷而言,其實又分兩種,分別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數量之多,動輒數百人,恐怕連個可算極爲勤政的縣令都弄不清楚具體人數,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額設置、“吃皇糧”的經制書吏,都談不上有什麼地位,就更別提那些都屬於賤業的各房各班成員了,也難怪少年會厭煩這些雞零狗碎、毫無用處的小道消息。

紅裙女子察覺到少年的不悅臉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別提這些大煞風景的無趣事務了。

道士舉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這種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財路,就難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話說回來,像張公子你們這些苦讀聖賢書的讀書人,自然是奔着經世濟民、以後在廟堂和官場施展抱負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邊的門道,也是好事。以後哪天真要中舉了,再金榜題名,當了官,就不至於被身邊的幕僚師爺和底下的胥吏們隨便糊弄過去,否則與衙門外邊的老百姓隔了一層,看似一門之隔,就是天地之別,身爲一地父母官,親民官,如何能夠真正體察民間疾苦呢。”

她難得點頭附和道:“吳鏑除了會點鬼畫符的三腳貓功夫,他這個假道士,估計連名字都是假的,可是這幾句話,還算有幾分真知灼見。藝多不壓身,跟錢多不壓手是一個道理,就像吳鏑所說,多知道些官場內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壞事。”

說實話,她待在這條街數百年歲月了,有些時候覺得悶了,也偶爾會去“旁聽”衙神祠或是城隍廟的內部議事,但是真正涉及一縣陽間官場的流轉內幕,恐怕她懂的門門道道,還不如這個外鄉道士多。

少年悶不吭聲,只是低頭吃飯,顯然沒有聽進去,只是覺得那個道士言語絮叨,好爲人師。

那道士也不以爲意,雙手舉杯,“酒桌上不聊煩心事,薛姑娘,咱倆走一個。”

少年吃完就走,與那位薛姐姐告辭一聲,馬上就要參加學政親自住持的院試了,壓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盤碗筷的時候,笑呵呵問道:“薛姑娘,你說張侯是因爲認爲我是個江湖騙子,所以不愛聽我的道理,還是由衷覺得我說得沒道理,所以不聽,又或者是換成某個功成名就的人來說,道理纔是道理?”

她皺了皺眉頭,只是很快眉頭舒展,故作輕描淡寫道:“張侯又不是你這種走南闖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單純,哪裡能夠想這麼多。”

道士微笑道:“單純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樂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絕對是個褒義說法!”

收拾過桌上的菜盤飯碗,道士在竈房那邊忙碌完畢,清洗過手,抖了抖袖子,見那薛姑娘斜靠屋門,愁眉不展的模樣。

中年道士是個人精,笑道:“以張侯的學識,莫說是院試順遂,之後參加鄉試和會試,只會一路春風馬蹄疾,薛姑娘何需擔心,將來張榜,貧道定會第一個跑來報喜。”

薛如意展顏一笑,問道:“你覺得張侯可以順順利利金榜題名嗎?”

道士想了想,“考取進士,想必問題不大。貧道曾經看過張侯的幾篇制藝文章,用筆老辣,尤其是一手館閣體,端正不失嫵媚,不管此次春闈誰來擔任總裁官,誰看誰喜歡。”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經常去京城書市那邊,幫少年買了不少編訂成冊的考場文章範文,道士行事油滑,從中沒少賺差價。

道士走到自己屋門口,女鬼一路懸空飄蕩尾隨,道士掏出鑰匙,卻不着急開門,她笑道:“屋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莫非是吳道長金屋藏嬌了?”

道士一身正氣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共處一宅,需要避嫌。”

她譏笑道:“你是個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學家。”

道士大義凜然道:“貧道也是讀過好些聖賢書的,若非年少誤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從袖中摸出一隻筆筒,晃着手腕,自言自語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裡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開屋門,輕輕推開,再側身伸出一隻手掌,“青天白月,只需問心無愧,何懼流言蜚語,薛姑娘快快請進。”

宅子房間頗多,道士卻專門挑選了一處小屋作爲住處,用他的說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覺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氣。

春氣轉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進了屋子,她將那隻油紅描金纏枝蓮鏤空龍穿纏芝六方筆筒,輕輕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摺子,點燃桌上一盞油燈。

先前這棟府邸大堂一側用以待客的花廳內,就放了這隻筆筒,道士是個識貨的,眼饞不已。

當時嘴上卻說不眼饞,就是見着了好物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賞,純粹是欣賞。

其實她還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蕭,很有些年頭了,篆刻有一豎填綠銘文,英雄心爲神仙調。

道士一見傾心,願意出高價購買,所謂高價,只是相對市井人家的開銷而言,二百兩銀子,她都沒耳朵聽。

書桌上擱放着一整塊的琉璃鏡片,覆蓋住整張桌面。

見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寫的經書,她疑惑道:“你一個道士,抄佛經作甚?”

道士笑道:“偶爾爲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動兩條椅子,相互間坐得遠遠的,薛如意落座後,坐姿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邊,就那麼看着那個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點不自在,問道:“薛姑娘今夜拜訪寒舍,可是有什麼吩咐?”

薛如意說道:“老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吳鏑,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道士點頭道:“當然,這些老理兒最是在理,很有嚼勁。”

她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確實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夠將張侯的詩集草稿,幫忙轉交給一位翰林院學士。”

道士啞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隻名貴筆筒,“就怕貧道只見得着門房,見不着那位身份清貴的學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嘆息一聲。

道士心中疑惑,她爲何如此亂了方寸,難道就這麼希望張侯通過科舉鯉魚跳龍門嗎?若說求個富貴,就憑她的家底,只可保證少年幾輩子衣食無憂了,即便張侯已經是個身份隱蔽的練氣士,將來修行路上,躋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證張侯不用發愁。況且張侯如此年少,想要憑藉科舉進階,根本無需如此着急。

女鬼薛如意與少年張侯,平日裡都是姐弟相稱,看得出來,張侯其實對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覺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亂投醫了,若是被張侯知曉此事,會一輩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來,少年是個毋庸置疑的讀書種子,卻算不得什麼太好的修道胚子,資質一般,不出意外的話,很難躋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貴之家,養尊處優,講究一個居養氣移養體,反觀練氣士,無論人鬼精怪,卻另有玄妙,有那居養體移養氣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場洞府,只需取一潔淨屋舍坐定,收束雜念作一念寂然,身軀筋骨不動,氣血卻隨同魂魄作神遊,緩緩汲取天地靈氣,煉百骸宛若金枝玉葉,從此就有了仙凡之別。

這座府邸佔地大,尤其是後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靜,響起數聲𫛸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吳鏑,你就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好了。”

道士跟着起身,“沒事,萬一哪天需要如此作爲,薛姑娘就與貧道知會一聲,莫說是一座門檻高高的學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吳道長不去給那些京城權貴當個幫閒,真是屈才了。”

道士無奈道:“幫閒狗腿多難聽,薛姑娘說是當個謀主、師爺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將那筆筒重新收入袖中,姍姍離去。

道士阻攔不及,只得眼睜睜看着煮熟的鴨子飛走。

女鬼獨自穿廊過道,來到後院,登上閣樓,從這邊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書房窗口透出泛黃光亮。

一片月喚起萬戶搗衣聲,吵醒無數春閨夢裡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寫的經書,打開抽屜,取出刻刀和石材,開始雕琢印章,給其中有一對形制相同、已經刻完底款的藏書印,分別補上兩句邊款。

衆善奉行,諸惡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動作嫺熟,刻完了印章,之後道士藉着燈光翻看一本地方誌,玉宣國京城的書籍版刻極爲發達,在這邊買了不少好書。

看新書,如久旱逢甘霖。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抄書需端坐,翻看雜書就隨意了,道士翹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翻頁。

窗外又響起一陣𫛸鴂聲響。

中年道士唸唸有詞,千秋百代人,消磨數聲裡。憂勤與淡泊,毋太苦與枯。

此次遊歷,這個學陸沉擺攤的“道士”,是要來與一戶人家,收取一筆陳年舊賬。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後。

陳平安取出那枚養劍葫,走到窗口,長久仰頭,將壺內酒水一飲而盡,眼神愈發明亮。

閉上眼睛,如聽一場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聲。

————

天外七八個星。

京郊,路邊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臥,一個貴公子手腳攤開,懷捧一根纏金絲馬鞭,腦袋枕在旁邊婦人的大腿上。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婦人席地而坐,裙襬如鮮紅花開,她雙手動作輕柔,俯身幫着公子哥揉着眉心。

夜幕官道上響起一陣馬蹄聲,爲首年輕女子騎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驄馬,身後跟着一撥英姿颯爽的矯健少女,皆佩劍。

而且這撥年紀不大的少女,一個個呼吸綿長,絕非繡花枕頭,行家一看就曉得是那種有明師指點的練家子。

她翻身下馬,看着那個躲在這邊享福的貴公子,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豎,高高舉起手中的馬鞭,使勁一揮,鞭子響如爆竹。

在此販酒的美婦人,擡頭朝那興師問罪而來的年輕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邊,輕輕噓聲,示意莫要打攪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騷狐狸,多看一眼都嫌髒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腳重重踹在睡如死豬的年輕男人身上,怒道:“馬研山,別裝死!”

這對年輕男女,相貌有幾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貴公子睜開眼,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問道:“又怎麼了?有誰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說,保證沒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爭,難道家族將來就靠這種憊懶貨色挑大樑嗎,恨不得一馬鞭摔在對方臉上,“馬研山,瞧瞧你這副爛酒鬼德行,給馬徹牽馬都不配!”

馬研山嬉皮笑臉道:“表弟而已,從小就只會讀死書死讀書,三歲看老,真不是咒這小子,我覺得他以後出息不到哪裡去。”

“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小子讀書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說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馬徹這個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連中三元好了,我這個當哥的,親自負責給他辦場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幾個正印官給他敬酒?五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可以喊十個……”

說到這裡,貴公子擡起那隻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擡起另外一隻手,笑道:“就怕馬徹不領情。”

那馬徹是公認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經有了卿相聲望。

與這個吊兒郎當的所謂“馬探花”不同,馬徹生長在富貴叢中,銷金窟裡,少年已讀萬卷書。

見那女子就要動手打人,馬研山只得求饒道:“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說吧,到底是什麼天大事情,值得勞你大駕,親自抓我回家。”

馬月眉瞪眼訓斥道:“家裡事,回家說去!”

馬研山微笑道:“沒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婦人滿臉無奈,自己可不敢摻和你們馬氏的家務事。

玉宣國京城,約莫在二十年前,搬來了一戶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價買下了一棟前朝宰相舊宅。

一國之內,所謂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種境界的,第一種是很多百姓都知道,這樣的有錢人家,數量很多,第二層境界,是所有百姓聽說,就屈指可數了,而最後一種,是所有百姓和幾乎整個地方官場都不知道,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馬家就屬於最後一種,明明既富且貴,卻名聲不顯。只有躋身朝廷中樞的一小撮公卿將相,和幾個山上門派,纔對這個外來家族有所耳聞,具體是什麼來歷,撲朔迷離,只有幾個無從考證的小道消息,有說這個馬家,是那大驪王朝某個上柱國姓氏的“錢袋子”,也說因爲現任家主,有個極有出息的大兒子,上山修行,極其天才,年紀輕輕就是陸地神仙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整個家族就跟着飛黃騰達。

京城內最大的酒樓,一座仙家客棧,還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馬家的私人產業,此外還有數量衆多的銀莊、礦山,只是它們都記在家族扶植起來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縣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愛子、漕運總督的遠房親戚。

比如這個吊兒郎當的馬研山,少年時就參加過科舉,一路過關斬將,最終騎白馬,探花京城。

可事實上,卻是妹妹馬月眉替考,他這個當哥哥的,白得一個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當差,懶得點卯而已,至於考覈,考不到他頭上。玉宣國京城這邊,從禮部到翰林院,從頭到尾,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足可見馬氏的威勢,到了何種誇張地步。

當年舉族搬遷來玉宣國京城,經過二十來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加上幾房子弟,最新編修的那部族譜有了百餘人。

雖是馬家是外來戶,可要說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馬家卻完全沒有這個想法,其實歸功於馬研山和馬月眉這對兄妹的那個精明孃親。

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該不會是他,終於回家了吧?”

馬月眉默不作聲。

馬研山臉色淡然道:“咱們倆就這麼個親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實的親哥唉,跟咱們可是一個爹一個孃的大哥,月眉,你說說看,這麼多年過去了,從我們兩個生下來算起,直到今天,他見過我們一次嗎?”

馬研山搖搖頭,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沒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貴公子後仰倒去,翹起腿,“這樣顧家的好大哥,上哪兒找去哦。”

馬月眉黑着臉說道:“少在這邊胡說八道,趕緊給我滾回去!”

在她心目中,對那個甚至沒有見過一面的大哥,始終敬若神明,若非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實兄妹二人,等到那場席捲半洲的大戰落幕,世道重歸太平,他們前些年就有過回鄉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時無比疼愛他們兩個的爹孃,唯獨在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種理由推脫,只說他們一家都搬遷出來這麼多年了,路途遙遠,約莫是擔心馬研山和馬月眉偷偷離家出走,甚至嚴令這對兄妹不可擅自返鄉,否則就家法伺候。

他們兩個,與爹孃反覆提了幾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頭。

因爲家裡有座仙家渡口,還有兩條往南邊跑商貿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經常接觸那類山上邸報,所以關於祖籍所在的那個家鄉,兄妹兩個都是好奇的,不過不同於對那座驪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馬月眉,馬研山對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並不感興趣,這個遊手好閒的酒鬼浪蕩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還是那北嶽披雲山的夜遊宴,馬研山想要親身參加一次,見一見世面就知足。

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與爹孃說一聲,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兩個時辰內沒有見着我的人影,就派人來打斷我的腿!”

馬月眉轉身離去,馬研山偷偷朝一位騎馬佩劍的少女擠眉弄眼,她面無表情,卻立即捱了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臉上瞬間出現一條血槽,少女依舊紋絲不動。

馬研山對此亦是無動於衷,等到她們策馬遠去,重新躺回地板,隨口問道:“我那個哥哥,很厲害嗎?”

美婦人嫵媚而笑,點頭道:“當然。厲害得實在是不能再厲害啊。”

說到這裡,她眼神恍惚,幽幽嘆息一聲,可惜始終未能見着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

山名折耳。

按照如今的山水譜牒,她是七品神位。

在一個藩屬國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親哥哥,爲何我們做得好,不管,做得壞了,也不管呢?”

她笑着解釋道:“按照山上的說法,入山修道,六親緣淺。不宜牽扯過深。”

馬研山哈了一聲,“直接說六親不認唄。”

她猶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揉搓馬研山的太陽穴,小聲道:“這種賭氣話,以後還是莫要說了。”

這對兄妹的那個大哥,對於她這種小國的山神而言,簡直是那種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存在。

一個四十多歲的玉璞境,板上釘釘的仙人境,將來甚至有可能是飛昇境。

一洲年輕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後頭,有風雷園的元嬰境劍仙劉灞橋,有真境宗那位仙人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還有一位如今觀湖書院的年輕副山長……

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麼。

最匪夷所思的,還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許多遠古神靈!

她都擔心,哪天真有幸瞧見了對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話說得差了,可能對方打個響指,她的金身就當場崩碎了。

察覺到婦人的細微異樣,馬研山重新坐起身,從她裙襬下邊好不容易摸出一壺酒,婦人咯咯直笑,他仰頭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釀,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聽說過,我那個大哥,脾氣不好嘛,是舉洲皆知的事實,聽說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時候,連同門都不放過,被他廢掉了好幾個所謂的修道天才,就是個天字號的惹禍精。”

在這邊假扮沽酒婦人的山神娘娘,輕聲笑道:“有這麼一個大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硯山,聽我句勸,真要見了面,千萬別跟他慪氣啊。”

馬研山置若罔聞,不知爲何,顯得憂心忡忡。

婦人疑惑道:“怎麼了?”

馬研山晃着酒壺,擡頭望向夜幕,“你說明兒會下雨嗎?”

婦人掩嘴笑道:“肯定不會。”

馬研山喃喃道:“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下雨,對不對?”

若非一般酒客如此說傻話,這位山神娘娘也就只當沒聽見了,但是她很清楚,這個看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馬研山,很不簡單。

只說西嶽儲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頂頭上司,就對馬研山很看重,經常私下宴請此人。

她想了想,說道:“下雨肯定遲早會下雨,但是隻要有那麼一把大傘撐着,莫說是黃豆大小的雨點,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馬研山神色間依然佈滿陰霾,攏了攏狐裘領子,低聲罵道:“狗日的倒春寒。”

雖然馬研山整天浪跡花叢,聲名狼藉,卻比那個看似聰明的妹妹,在人情世故這一塊,直覺更加敏銳。

說句實話,馬研山是把妹妹馬月眉當個傻子看待的,可她終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氣差就差,馬研山一直不跟她計較什麼。

馬研山記得自己小時候,有次深夜散步,循着燈光,路過父親的書房,發現爹孃好像正在裡邊談事情,父親不知爲何暴跳如雷,連連大罵狗雜種,一個就該早死早超生的小賤種,踩了什麼狗屎,竟然能夠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說越氣,還直接摔碎了一隻價格不菲的官窯筆筒,孃親便出聲埋怨一句,三百兩銀子呢,就這麼摔沒了,敗家比掙錢本事大。

然後孃親就開始編排起那個姓魏的,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按照傳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紅燭鎮附近棋墩山當土地的卑賤出身……

一個孩子,當時就默默蹲在牆角根那邊,豎起耳朵。

可能當年搬家,就像是在躲什麼?

尤其是前些年,爹孃的這種焦慮,就更明顯了。因爲仙家客棧和渡口,開始有人專門負責蒐集大驪舊龍州的情報,關於披雲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鉅細,都會被秘密記錄在案。

照理說,這是毫無道理的事情。馬家的底蘊,馬研山最清楚不過,父親極其擅長經營之道,天生就是當商人的材料,孃親也是極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時候,要比父親更有主見,用馬研山的話說,就是特別“來事”,京城那撥品秩足夠高的誥命夫人,數量不會多,不足一手之數,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貴,如今她們卻都隱約“唯馬首是瞻”,嘿,馬首是瞻,這個說法好,妙極。

要不是出了他這麼個喜歡惹是生非的不孝子,實在扶不起來,估計各種勢力盤根交錯的馬家,早就從玉宣國幕後走到前臺了。

當然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幾個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連他都不如,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甚至還鬧出了不少人命,這麼多年,他沒少幫忙擦屁股。還有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裝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處皇莊,私自設置了一處牢獄,專門用來殺人取樂的。一撥玉宣國京城豪閥子弟,還會經常舉辦所謂的“秋狩”,成羣結隊,去南邊的幾個小國境內,在當地權貴子弟的帶領下,騎馬背弓,專門挑選那些鄉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 事後當地官府就用馬匪流寇的名義結案,甚至還能與朝廷騙取一筆用來“練兵”的軍餉,這撥權貴當中,就有兩個姓馬的旁支子弟。

馬研山曾經親眼見過一個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能算是個與自家馬徹差不多的讀書種子吧,自從他參加過一場乘坐仙家渡船遠遊的秋狩後,少年再與人對視,眼神就變得凌厲異常。

妹妹馬月眉對此還奇怪來着,馬研山也只玩笑說是少年到了時候就會開竅,有什麼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還只是看臉嗎?都會看胸脯腚兒大長腿了。

馬家在京城並不扎眼,當年精心挑選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實都是些祖上闊過的破落戶而已,甚至很多當了二十年的街坊鄰居,都只是將馬家誤認爲一個小有家底的暴發戶,平時相處起來,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幾個臭錢而已的馬家。

但是馬家府門張貼的彩繪門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撥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數位護院拳師……

馬研山大略估算過,就馬家明裡暗裡的底蘊,別說對付個玉宣國生意上的對手或仇敵,就是掃平一座寶瓶洲山上的三流仙府,都足夠了。

馬研山收起雜亂思緒,伸手拍了拍美婦人的臉頰,“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會幫忙的。”

這位山神娘娘,一直覺得折耳山不好聽,想要改名爲“折腰”。

婦人不惱反笑,施了個萬福,與馬研山致謝。

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聲口哨,很快就跑來一匹沒有繮繩的棗紅色駿馬。

醉醺醺的貴公子嫺熟上馬,手中金鞭重重一摔,在官道上縱馬狂奔。

折耳山祠廟附近的一座山嶺,有個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樹枝上邊,看着遠方山腳酒肆,那支騎隊來了又去,最後是那位狐裘公子的縱馬揚鞭。

他站起身,視野開闊,折耳山素來以山勢高聳著稱於朝野,周邊羣山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遠山綿延,如廟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盤鬒髮。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頭復垂首。

這個第一次踏足玉宣國山河版圖的青年,孑然一身,雙手抱住後腦勺,遠眺那座燈火如晝的繁華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籠,永生是永生的代價。”

身形一閃而逝。

山腳酒肆那邊,美婦人正在關門,她轉頭望向那個緩緩走來的年輕男子,嫵媚笑道:“客官,對不住,酒鋪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開門做生意,不差這一會兒。”

婦人皺了皺眉頭,若非瞧不出對方的道行深淺,她還不稀罕這點酒錢,臉上擠出個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卻貴。”

青年點頭道:“價格再貴都不怕,宋夫人都記在馬研山賬上好了。”

婦人心一緊,一隻繡花鞋不易察覺地輕輕腳尖碾土,與折耳山祠廟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牽引。

青年緩緩前行走向酒肆,只是當他挪步的第一腳落地,山神娘娘就驚駭發現自己與祠廟躋身失去了聯繫。

青年與那個身體僵硬山神娘娘即將擦肩而過之時,他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麼將她往後拖拽而去,走了幾步,約莫是嫌棄對方累贅,輕輕一推,美婦人摔在店鋪內,青年走入鋪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撐在膝蓋上,再揮揮手,“趕緊的,煮兩壺鋪子最貴的酒水,年頭越久越好。”

婦人搖晃起身,膽戰心驚,顫聲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問仙師名諱。”

“我運氣不錯,投了個好胎,跟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這個寶貝弟弟關係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馬苦玄。”

宋腴臉色慘白。

馬苦玄問道:“怎麼,還要我親自煮酒請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着煮酒的時候,面朝鋪子大門那邊的馬苦玄,單手托腮,他死死盯着路旁生長茂密的叢叢野草。

他要是再不來玉宣國京城,估計就只能收屍了吧。

說來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個泥瓶巷姓陳的泥腿子,一個同齡人眼中的傻子,一個唯恐避之不及的掃把星,後來又是差不多時候離開的家鄉,好像此生皆喜作遠遊,他們留在家鄉的歲月反而不多。

新仇變舊恨,怨如春草,遊子更行更遠還生。

又像有一罈窖藏了四十來年的老酒,被某人擺放在一張桌上,對飲雙方,願不願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本章完)

1219.第1219章 想象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1038.第1038章 一張桌子145.第145章 草灰蛇線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1195.第1195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409.第409章 劍術900.第900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98.第98章 山神作祟733.第733章 煉劍(二)479.第479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上)87.第87章 小夫子927.第927章 先下一城1254.第1254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1246.第1246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四)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825.第825章 化雪時(上)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480.第480章 人心關隘環環扣(下)298.第298章 出拳1086.第1086章 陌上又花開414.第414章 煉製893.第893章 算計923.第923章 登高望遠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91.第91章 玉簪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942.第942章 少年過河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1209.第1209章 高兩境532.第532章 有沒有陳平安的落魄山(中)983.第983章 年輕人們930.第930章 青白之爭1252.第1252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751.第751章 代大匠斫者310.第310章 圍殺之局14.第14章 五月初五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311.第311章 刺殺793.第793章 試試看817.第817章 要問拳(一)579.第579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四)1277.第1277章 借書94.第94章 秀色可餐1079.第1079章 劍術歸攏27.第27章 點睛380.第380章 前兆105.第105章 無根浮萍1011.第1011章 春山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54.第54章 大敵當前118.第118章 天地有氣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1234.第1234章 純粹劍修們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69.第69章 夜幕805.第805章 落魄山上有劍仙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124.第124章 鬼打牆438.第438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下)811.第811章 水未落石未出259.第259章 羣山之巔,上有武神1172.第1172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519.第519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下)724.第724章 月色洗劍爲斫賊71.第71章 有些喜歡852.第852章 李花太白虎頭帽139.第139章 千奇(上)1232.第1232章 求之不得大風流第1282章 護道136.第136章 山下皆如此577.第577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二)58.第58章 先生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66.第66章 擡頭第1286章 第四把飛劍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220.第220章 山水印634.第634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8.第8章 稗草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910.第910章 那就打918.第918章 明白314.第314章 馭劍453.第453章 拳劍皆可放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581.第581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765.第765章 劍修家鄉何在565.第565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880.第880章 劍修如雲836.第836章 出兩劍606.第606章 琢磨610.第610章 讀書人和江湖人以及美人(二)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295.第295章 馭劍第1308章 吾有辭鄉劍824.第824章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