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

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

大玄都觀,桃林中有溪澗,溪水清淺,清澈見底。

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長,和一個年輕胖子,各自坐在小板凳,捲起褲管,光着腳踩在溪水中,一個飲酒,一個懷裡兜着一大捧剛採摘下來的蓮子。

晏胖子問道:“老孫,當初爲何借劍給白也?阿良都說咱們劍修倚天萬里須長劍,哪有你這樣的,反而送出這麼一把仙劍,現在好了,我可是聽說白玉京那邊,有不少仙君,對老孫你不太尊重啊,將你和咱們玄都觀的關係,說成了是枯木拄老樹,聽聽,多氣人,當時董畫符跟我聊起這個,氣得我七竅生煙,差點就要跟他一起去白玉京,想着怎麼都要給老孫你找回場子,沒奈何,我如今境界太低,就怕問劍不成,反而丟了玄都觀的面子。”

老觀主,身爲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劍術和道法一樣高,不然也坐不穩屁股底下那張“天下第五”的椅子。

孫道長嗤笑道:“有話就直說,貧道這輩子最不喜歡拐彎抹角言語。”

晏琢小心翼翼道:“我那可真就是直說了啊?事先說好,老孫你不許記仇。”

孫道長笑呵呵道:“要不要貧道先發個毒誓啊?”

玄都觀的道士,年紀從老到少,輩分境界從高到低,從不怕招惹青冥天下任何人,唯獨怕被老觀主惦念。

見那小胖子還是不太敢言語,老道長笑問道:“一個悶屁彎來繞去,是會更香一點嗎?”

晏琢其實已經後悔跟老觀主聊這個,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乾脆就破罐子破摔,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那些董畫符私底下言語,一併說給老觀主,“白玉京那邊的大小神仙,都說是你當年如果沒有借劍給白也,你確實就可以躋身十四境,但是躋身了十四境,跟他們白玉京二掌教幹一架,就肯定是打不過了。”

“所以就故意把仙劍‘太白’借給白也,留在浩然天下,如此一來,盡顯長輩風範,贏了口碑,還讓白也欠下一份天大人情,幫助浩然天下多出了一位人間最得意,文廟那邊也要顧念這份香火情,而你既然停滯在飛昇境,自然就不用與道老二往死裡幹一架了,何況以那位真無敵的脾氣,你只要一直是飛昇境,他總不好欺負人,就只好不與你計較什麼了,如此一來,何止是一舉三得四得。”

老道長聽了這些“外界傳聞”,撫須放聲大笑,倒是沒有半點惱羞成怒的臉色。

晏胖子問道:“老孫,你這是故作豪邁,來掩飾自己的滿腔怒火嗎?別介啊,咱倆誰跟誰,是自家人,輩分都可以擱一邊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氣,別藏掖了,莫說是你,我聽了都要火冒三丈,這不都跟董畫符約好了,將那些口出不遜的老神仙們一一記錄在冊,回頭等我哪天飛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問劍過去,老孫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發個毒誓!”

老道長晃了晃酒壺,“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點膽子都長在生意頭腦和一身膘上邊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觀的度牒身份,估計都不敢靠近白玉京,這種話,唯獨陳小道友說來,我是信的。”

晏琢試探性問道:“那就是真的因爲怕輸給那位真無敵嘍?”

老道長點點頭,“不是怕輸,是怕死。”

一旦躋身了十四境,與餘鬥問劍一場,自然不會只分勝負,是定然要決生死的。

晏琢一臉震驚。

老道長繼而笑道:“此怕非彼怕,不是怕那身死道消才捨不得死,而是怕死得分量不夠,擔心死不足惜,心中一股千年積鬱之氣,死也吐出不得,若是隻出了半口氣,就跟吊死鬼一樣,搖來晃去,頭不頂天,腳不踩地,半點不頂天立地大丈夫,貧道會死不瞑目的。不過一開始,貧道其實沒有想這麼多,當年已經一隻腳踩在門檻上,在就要擡起另外一隻腳時,有人不早不晚,登門做客玄都觀,找到了貧道聊了聊,在那之後,纔會去浩然天下散心,按照約定,若是去時仗劍,回時還是仗劍,就直奔白玉京,他絕對不會阻攔我問劍餘鬥。”

晏琢問道:“陸掌教?”

老道長搖頭道:“是陸小三和道老二的師兄,咱們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晏琢豎起大拇指,“老孫還是有牌面。”

老道長笑了笑,“這算什麼,我當年創建玄都觀那會兒,觀禮客人當中,就有道祖,只不過道祖他老人家不願喧賓奪主,蓋過我的風頭,就隱藏了身份,但是一直留到了觀禮結束,道祖喝了一杯酒才離去。”

晏琢疑惑道:“這種事情,怎麼咱們道觀的年譜上邊,也沒個記載?”

老道長反問道:“道祖參與觀禮,我們玄都觀就要大書特書嗎?那還能有如今的玄都觀嗎?當初道祖何必觀禮?”

晏琢給繞得直翻白眼。

老道長撫須笑道:“大掌教做客玄都觀,並非一開始就拋出那個約定,而是勸貧道,不要跟他那個二師弟一般見識,真要打起來,就不是什麼個人恩怨了。這倒是天大的實話,玄都觀的香火,肯定是沒了,只是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肯定要少掉幾塊地盤,而白玉京一旦被貧道打碎幾塊邊角料,就會大道不全,就像你們的那座劍氣長城,斷成了兩截,壓勝尋常修士不難,可是在那麼在一小撮修士眼中,白玉京其實已經有等於無,而白玉京本身,將近一半的存在意義,就是等待將來變天,正好針對這‘一小撮’的不服管修士,一個個憋了千年數千年的,一旦沒有了老天爺的約束,要做什麼,可想而知。省得道祖哪天不在了,就無法無天,橫行無忌。”

晏琢問道:“你要是當年沒借劍給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難道道祖不會出手?退一步說,作爲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樣可以護住白玉京吧?”

孫道長氣笑道:“道祖吃飽了撐着摻和這些芝麻綠豆事作甚?”

“至於咱們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圓滿的大掌教,道法之高,僅次於道祖,確實沒有半點水分,跟那個極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無敵,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於青冥天下,跟禮聖與浩然天下的關係差不多,很多容易牽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靜不宜動,一動天下動。”

晏琢聽了半天,輕聲道:“挺好,玄都觀有老孫在,咱們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繼續搬家了。”

再嚼出些餘味來,晏琢好奇問道:“餘掌教自封的真無敵?不可能吧。”

老道長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興了,大可以書信一封,寄到咱們道觀,貧道立馬就親筆書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說‘真無敵’這個綽號,絕對不是餘掌教自封的,誰敢不信,在那邊唧唧歪歪個沒完,可就別怪貧道親自登門問罪了。”

晏琢笑道:“然後把臂言歡,稱兄道弟?”

老道長擡起那隻碧綠色酒葫蘆,抿了一口道觀自釀的桃花酒,晃了晃,已經沒酒了,就將空酒葫蘆拋入溪水中,一路飄蕩遠去,“這些年在玄都觀修行沒白修。”

老道長沒來由感慨道:“咱家那個小丫頭,配白也,真是絕配。”

昔年評選出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觀某位女冠,只不過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經是玉璞境。

晏琢傷心道:“我沒戲啦?”

老道長打趣道:“你不是有春暉姐姐了嘛?”

晏琢擺擺手,“這種話別瞎說,春暉姐姐聽見了,不敢跟老孫你說什麼,以後只會跟我不對付,再不願意與我合作做買賣了。”

“還記不記得今年入秋時分,有個老夫子,跟貧道還有白也坐一張桌子,吃了頓咱們道觀鼎鼎有名的素齋?”

“記得,怎麼不記得,個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當時穿着儒衫,我都以爲是個江湖中人了。誰啊?難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輔姚清?”

“姚清,就他那個四不像?來了玄都觀,哪有資格讓貧道和白也都坐那兒,陪着吃完一頓素齋。貧道讓姚清去竈房做頓素齋還差不多。”

晏琢一臉懷疑。這話就有點吹牛皮不打草稿了吧,姚清可是青冥天下的十人之一,雖說名次不如老孫高,但是能夠登榜的,哪個不是天一樣高的人物。

何況如今外邊傳得沸沸揚揚,都說姚清會緊隨歲除宮吳霜降之後,躋身十四境。

以至於那三位大難臨頭的尸解仙,紛紛避難逃命,其中一位,據說都去白玉京尋求餘掌教的庇護了。

“姚清這小子年輕那會兒,就是個遊手好閒的混不吝,一個喜歡賭錢的小地痞!要不是貧道當年路過那五陵,爲他慷慨解囊,外加指點迷津一番,纔有瞭如今的造化,不然這會兒投胎都不知幾回了。”

“那老夫子到底是誰?”

“跟你說話就是費勁,身份只管往大了猜。”

晏琢猛然驚醒,捶胸頓足道:“老孫你不早說?!不然我當時就跟老夫子磕頭了,哪怕是與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運也好啊。以後考取你們青冥天下一道道一關關的狗屁度牒,還不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對了,那位老先生坐過的那張桌子和那條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來,花錢買都行,老孫你開個價……”

晏琢突然說道:“騙人的吧?”

一個頭戴虎頭帽的少年走在溪邊。

老道長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來幫忙做個證。”

白也點頭道:“確實是至聖先師。”

老道長微笑道:“晏胖子,以後記得別埋怨咱們道觀的素齋不好吃了,至聖先師可是都給了個‘名副其實’的評價。”

白也欲言又止。

老道長趕緊使眼色,白也便沒有開口說什麼。

白也在來青冥天下之前,曾經在穗山之巔,陪着老秀才,見過至聖先師。

因爲自己要來玄都觀修行、練劍的緣故,老秀才與至聖先師恰好就提起過這邊的素齋。

老秀才說傳聞道觀的素齋不太好吃。至聖先師便來了一句,聽人說過,確實一般。

所以說至聖先師在道觀裡邊吃過素齋後,說了句“名副其實”,其實就真的是一句登門是客的客氣話了。

老道長笑問道:“與君倩一起去過那輪皓彩明月了?”

白也點點頭。

老道長滿臉羨慕道:“觀月臥青松,到底不如臥月觀青松,一個擡頭看天,一個低頭看地,風光大不相同嘛。”

白也說道:“觀主想去又不難。”

老道長擺擺手,“可不能這麼說,這會兒真無敵就躺那兒攔路,貧道年紀大了,老眼昏花,一腳跨過去,不小心踩在咱們道老二的面門上還好說,無心之過,道個歉就行,要是一腳踩在褲襠上邊,太不像話。”

白也本想坐在溪邊石上,與老觀主稍微多聊幾句,聞言就繼續散步向前。

晏琢吃完了一大兜蓮子,突然從溪澗裡邊擡起雙腳,問道:“老孫,你是不是其實已經?”

“世人只道太上忘情,道法無情人有情。天生當是有情人吶。”

孫道長並未直接給出答案,微笑道:“老一輩的恩怨,你們這些晚輩不用多想,反正想也沒用,只管好好修行,各自登頂。”

老道人站起身,“年紀大了,就會想些身後事。”

其實南婆娑洲的某位醇儒,也說過類似的話,當時的聽衆只有一個,是個名叫劉羨陽的外鄉讀書人。

不過老觀主很快大笑道:“不過貧道是說道祖,我還年輕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飯。”

老道長離去之前,與年輕胖子說道:“好好想個問題,爲何天底下只有劍修,哪天想明白了,你就能破境。”

————

一艘風鳶渡船,已經跨海來到桐葉洲陸地,在那清境山青虎宮的仙家渡口稍作停息,就繼續南下去往仙都山。

孫春王今天練劍間隙,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出屋子,打算去找柴蕪那邊坐一會兒,她不喜歡熱鬧,但是好在柴蕪也不愛說話,除了喝酒會發出點聲音,其實不會沒話找話,正好。結果孫春王剛拐入一條廊道,就發現柴蕪屋外那邊,有個站着不動的門神,孫春王便懂了,柴蕪還在修行,暫時不宜打攪。

小米粒躡手躡腳走向孫春王,來到後者身邊,右護法擡起手那麼掐指一算,小聲提醒道:“草木還要修行半個時辰。能等不?”

孫春王搖頭道:“要錯過了,兩刻鐘後,我就要繼續回屋子煉劍。”

小米粒滿臉佩服,由衷讚歎道:“你們倆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孫春王說道:“等會兒不用偷偷幫我護關了。”

小米粒撓撓臉,哦了一聲。被發現啦?

孫春王難得有幾分愧疚,解釋道:“不是嫌煩……”

停頓片刻,這個被白玄取了個死魚眼綽號的小姑娘,還是打算實話實說,“其實是嫌煩的,有你在外邊把門,反而耽誤我的修行,心不靜。”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不是,小米粒惱得直跺腳,立即道歉,“對不住啊,以後保證不會了。”

孫春王破天荒擠出一個笑臉,認真想了想,再次解釋道:“怪我不會說話,準確說來,其實不是嫌煩,就是明明知道你守在外邊,也知道你是好心好意的,我就總想着跟你打聲招呼,聽你聊幾句,不然就乾脆讓你別看門了,但是又不願意中途退出心神,一來二去的,就耽誤煉劍了,剛纔的話,你聽過就算,別往心裡去。”

“麼的麼的。”

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勁搖頭,然後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說啦,別人願意說幾句心裡話,就得好好記住,不能聽過就忘,因爲天底下好聽的心裡話,其實不在嘴邊,在眼睛裡邊呢。所以聽在耳朵裡的心裡話,往往就不那麼好聽了,一來二去,要是總記不住對方說什麼,脾氣再好的人也要當啞巴了,同時還要讓自己不往心裡去,不然以後就沒人願意跟我們說心裡話嘍。”

“好人山主還打了個比方,說那些聽上去不是那麼好聽的真心話呢,就跟啞巴湖酒一樣,一開始喝,可能會難以下嚥,可是喝着喝着,就發現這纔是天底下最好喝的好酒呢。”

“還有那些自顧自的生悶氣,就跟會變味的酒一樣,自己又喝不掉,一打開酒罈子,誰都不願意喝。好人山主說那股子酒氣,就是一個人不太好的情緒,積攢多了,看上去誰都聞不着,其實誰都知道,但是隻能假裝聞不着,不知道。日子久了,看上去好像誰都在照顧對方,其實誰都委屈哩,很累人的。”

孫春王默不作聲,只是聽着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小米粒看了眼孫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煩麼?那我不說了哈。”

孫春王搖搖頭,這個好像面癱的小姑娘,驀然笑容燦爛,她朝小米粒眨了眨眼睛。

小米粒多靈光,立即心領神會,咧嘴大笑,然後趕緊伸手捂住嘴巴,曉得了曉得了,好聽的心裡話,都在眼睛裡呢。

那次落魄山觀禮正陽山,境界最深不可測的,可能就是這位只以洞府境示人的右護法了。

孫春王說道:“隱官大人對你真好。”

聽那個消息靈通的白玄說過一件事,隱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編撰一部山水遊記,就是專門給小米粒寫的。好像之前還曾託朋友幫忙,但是不太滿意,隱官大人就乾脆自己動筆了。

小米粒不明就裡,只是笑哈哈道:“好人山主對誰都很好的。”

渡船別處,白玄敲開門,來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這邊屋內,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冊子,放在桌上,不厚。

白首拿起冊子,看了上邊記錄的一些個名字、幫派身份,都是聽都沒聽過的江湖中人,好奇問道:“幹啥用的?”

白玄壓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個機會,圍毆裴錢,到時候我將裴錢約出來,再等我暗示,摔杯爲號,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傑,齊齊涌出,裴錢肯定雙拳難敵四手,到時候讓裴錢認個錯,就算一筆揭過了,可要是裴錢不識好歹,那可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門之誼了,她少不了一頓老拳吃飽,白首,你要不要在這上邊添個名字,共襄盛舉?”

白首倒抽一口涼氣,“不好吧?”

這份名單,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還了得?!哪個逃得掉?一冊在手一鍋端。

白首越想越不對勁,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啥個境界?”

白玄點頭道:“必須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怎麼可能不曉得裴錢的境界。”

見那白首猶豫不決,就是個慫包,白玄搖搖頭,收起那本冊子,“罷了罷了,沒有想到同樣是姓白,膽識氣魄,卻是懸殊啊。”

白首問道:“小米粒看過這本冊子沒有?”

白玄沒好氣道:“你當我傻啊。”

誰不知道小米粒跟裴錢是一夥的,都來自那個傳說中的落魄山竹樓一脈,門檻高得很,據說落魄山之外,只有一個叫李寶瓶和一個叫李槐的,都屬於竹樓一脈,這還是白玄幾次在山門口那邊,與右護法旁敲側擊,纔好不容易打探出來的消息。

白玄見那白首似乎有些心動,便勸說道:“咱們又不是馬上就圍毆裴錢,你想啊,爲什麼武道十境,又叫止境?”

白首誤以爲陳平安與白玄透露了什麼天機,好奇問道:“爲啥?”

白玄一愣,他孃的,這傢伙真是個傻子吧,算了算了,不能收這樣的盟友,會拖自己後腿的。

白首不樂意了,“別話說一半啊,說說看,要是有道理,我就在冊子上邊寫個名字,畫押都成。”

“止境,當然就是‘天下武夫,在此止步’的那麼個境界啊,”

白玄見他心誠,便娓娓道來爲白首解惑,“裴錢資質是比較湊合,可武學境界就這麼高,她可不就得乖乖在止境這兒趴窩了,不就是等着咱們境界嗖嗖嗖,追上她?是不是這麼個理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是短期不能成事,咱們就再忍她一忍,十年不夠,那麼二十年三十年呢,就憑我的練拳資質,不說止境,一個山巔境總是信手拈來的,放心,到時候我這個盟主,絕無二話,肯定打頭陣,第一個與裴錢問拳,白首你呢,是自家人,就當個副盟主,屆時負責圍追堵截,防止裴錢見機不妙就逃走,怎麼樣,給句準話。”

白首扶額無言,沉默許久,才憋出一句,“讓我再考慮考慮。”

白玄嘆了口氣,將冊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壺,單手負後,用腳帶上房門,走在廊道中,搖搖頭,豎子不足爲謀。

隔壁屋子那邊,聽着白大爺那番異想天開的謀劃,米裕辛苦忍住笑,朝劉景龍豎起大拇指,輕聲道:“收了個好弟子,難怪能夠跟我們隱官大人稱兄道弟。”

劉景龍笑道:“其實更早些,白首還曾刺殺過陳平安。”

米裕幸災樂禍道:“原來還有這種豐功偉績,難怪會被裴錢盯上。”

“劉宗主,能不能問個事?”

“是想問爲什麼我在宗門譜牒上的名字,是齊景龍,卻爲何經常被人喊劉景龍?”

米裕點點頭。

劉景龍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確實姓齊,但是到了太徽劍宗沒幾年,我們韓宗主有個朋友,說我在百歲道齡之時,會有個大坎,對於山下的凡俗夫子來說,這沒什麼,說那長命百歲,已經是最好的言語了,但是對於志在長生久視的修道之人來說,確實不算什麼好話。那位高人就與韓宗主建議,想要讓齊景龍安然渡過此劫,最好改個姓氏,否則就會與南北兩條大瀆命理相沖,將來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災殃。其實這在當時,這個說辭,本就是一樁怪事,因爲要說‘南北’,那麼浩然天下的東邊三洲,除了北俱蘆洲確實有條濟瀆,寶瓶洲和桐葉洲都無大瀆,但是那位高人說得言之鑿鑿,加上這類山上言語,歷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韓宗主就找到了我師父,我師父再找到了我爹孃,他們都覺得改姓一事雖然不小,但是爲了保證我的修道無恙,就在宗門譜牒上邊修瞞着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劍宗祖師堂之外,無人知曉此事,約莫是擔心我會淪爲笑談吧。而且祠堂家譜那邊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議,將來等到‘劉景龍’得道之時,大可以在這兩處,分別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經無法更改了。所以在後來的太徽劍宗,齊景龍類似本名,劉景龍就像我的小名,後者喊得更多,山外不知所以,也就跟着喊了。後來寶瓶洲開瀆入海,果真命名爲‘齊渡’。”

說到這裡,劉景龍在桌上寫下“齊”、“劉”兩字,笑道:“是不是有點相似?”

米裕嘖嘖稱奇道:“還是你們浩然天下門道多,講究多。”

劉景龍說道:“至於那個幫我改姓的高人,我師父和韓宗主一直沒說來歷,我自己有兩種猜測,要麼是鄒子,要麼是賒刀人。”

米裕疑惑道:“賒刀人?做什麼的?”

劉景龍笑道:“借錢給人,某天再登門討債。”

米裕說道:“就像山下那種放高利貸的?”

劉景龍點頭道:“嚴格意義上不能算是高利貸,恰恰相反,討債的,登門索要之物,永遠會少於本錢,這好像是第一位賒刀人立下的買賣宗旨。所以外界都說賒刀人一脈,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賒刀人與自己做買賣,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只恨賒刀人不登門找自己。陳平安讓我未來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對的,怎麼小心都不爲過。我倒不是不想還債,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只是擔心對方要求還債的方式,是我無法接受的。”

米裕說道:“以韓宗主的脾氣,既然肯替你攬下這檔子事,相信絕對不會坑你。”

劉景龍笑着點頭。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蘆洲劍修,問道:“那個騾馬河的柳勖,你們有聯繫嗎?”

劉景龍點頭道:“離開劍氣長城後,我跟柳勖經常見面。”

人是好人,挑不出任何毛病,可就是酒品差了點。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了蠻久,怎麼從沒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報上邊,見過這位柳大少的半點事蹟。”

劉景龍說道:“是騾馬河柳氏的家風使然,做事務實,爲人厚道,不愛出風頭。”

北俱蘆洲的騾馬河,是個大山頭,卻不是宗門,名字不好聽,但是做生意是行家裡手,早就有宗門的底蘊了,卻遲遲沒有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騾馬河柳氏,世代做那山上的跑船、跑山的買賣,屬於悶聲發大財那種,打個比方,騾馬河就是一洲山上最大的鏢局,只是口碑比瓊林宗好太多。

北俱蘆洲是出了名的民風淳樸,不少修士,經常有那萬里約架的習慣,可能只是一場鏡花水月,聊着聊着就紅了臉,一言不合,某人報個地址,雙方就幹架去了。而浩然天下最著名的一場約架,都沒有什麼之一,當然是曾經的東北俱蘆洲,和當年的北皚皚洲,那場名動天下的跨洲約架。

而那次一洲劍修的聯袂遠遊,浩浩蕩蕩,橫渡大海,那一幕壯闊風景,被後世譽爲“劍光如水水在天”。

因爲是跨洲遠渡,許多境界不高的俱蘆洲劍修,就都是乘坐騾馬河的私人渡船,一路上所有開銷,都是騾馬河柳氏包圓了,仙家酒釀、果蔬、藥膳,從頭到尾,沒讓劍修花一顆雪花錢。

那場架雖然沒打起來,但是俱蘆洲卻從皚皚洲那邊硬生生搶來一個“北”字。

從此浩然天下只有北俱蘆洲與皚皚洲。

而柳勖,就是當代家主的嫡孫,並且是柳氏子弟中爲數不多的劍修,卻自幼就沒有半點驕縱之氣,在元嬰境時,更是跟隨其他劍修跨洲南下,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柳勖在那邊殺妖頗多,只是相較於太徽劍宗的上任宗主韓槐子和掌律黃童,以及浮萍劍湖的女子劍仙酈採,柳勖這位元嬰境劍修,才顯得相對不起眼。

在異鄉的最後一場出城戰役,柳勖與是一位山澤野修出身的扶搖洲劍仙謝稚,並肩作戰。

兩位同爲劍氣長城外鄉人的劍修,一生一死,年紀大的,境界高的,遞出最後一劍,既殺妖,也爲年輕劍修開道。

大概柳勖這輩子唯一一次“出名”,就是某次在那小酒鋪上邊的一塊無事牌了,自稱月下飲酒,才思泉涌,詩興大發,留下了那句廣爲流傳的“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可事實上,在騾馬河,柳勖與父親,還有身爲柳氏當代家主的爺爺,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財主、土老帽,與風流才情半點不沾邊。

結果等到那場文廟議事結束,整個北俱蘆洲都知道了柳勖的這塊無事牌,這些年與騾馬河登門提親的,絡繹不絕,差點把門檻踏破,人人與柳氏老家主道賀,說你們算是祖墳冒青煙了,竟然生出這麼個大才子。

老家主也不知是該偷着樂還是解釋幾句,反正就挺尷尬的。

柳勖回到北俱蘆洲後,主動找過劉景龍兩次,都是奔着不醉不歸去的,劍修每次醉醺醺晃悠悠御劍下山之前,都說這次沒喝過癮,下次再來。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過三巡,卻好像還沒開喝,就會開始想着下一頓酒。

米裕曾經好奇一事,隱官大人爲什麼始終不找騾馬河做買賣,柳勖畢竟是那酒鋪的老主顧了,又是柳氏嫡孫。

而落魄山的生意,一直止步於北俱蘆洲中部,在北邊是沒有一個生意夥伴的。

後來才知道是不想讓柳勖難做人,大劍仙白裳在北邊積威深重,騾馬河又是走慣了北邊山水的。

劉景龍沒來由說道:“白首剛上山那會兒,還問我爲何天下只有劍修,沒有刀修、斧修。”

米裕愣了愣,啞然失笑,搖搖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還真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劉景龍笑着伸出手,“借米兄佩劍一用。”

米裕的本命飛劍名爲“霞滿天”,這些年腰繫一枚名爲“濠梁”的養劍葫,是兄長米祜遺物,本來是送給隱官的,隱官沒要,反而送給了米裕,而品秩極高的佩劍,銘文“橫掃”,更是兄長早年贈送給米裕的。

米裕將佩劍交給劉景龍。

劉景龍手持劍鞘,緩緩拔劍出鞘,劍光明亮如秋泓,屋內頓時亮如白晝,劉景龍雙指併攏輕輕抹過劍身,再擡高手指,一敲劍身,光華如水紋。

“遠古時代,術法如雨落在人間,大地之上,有靈衆生不論出身,各有機緣,得道之士如雨後春筍。”

劉景龍一劍緩緩橫掃,桌面上一層劍光凝聚不散,就像將天地分開。

下一刻,米裕環顧四周,如同置身於一座遠古的太虛境地,原本需要擡頭仰望的繁星璀璨,漸漸小如芥子,彷彿隨便一個伸手,就可以拘拿在手。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籙,諸子百家學問,煉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輿望氣術……”

隨着對面那個劉景龍的“口含天憲”,那條劍光鋪展開來的“大地”之上,一一生髮出諸多術法神通。

“而天地間的第一把劍,本身就是一種大道顯化。”

“既有鋒銳,且對稱。”

劉景龍站起身,伸出一手,從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輕輕往下一劃,便有一條劍光直落。

劍光破開大地,筆直去往無盡虛空,天地再無上下左右前後之分,一座大地徹底破碎,萬千術法神通徹底泯滅,連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劍光生成的一個巨大漩渦給撕扯入內,再無半點光彩,好像是某種大道歸一。

劉景龍神色淡然道:“這就是一劍破萬法。”

米裕看着那一幕好像天地萬物從生至滅的瑰麗景象,怔怔出神。

片刻後,米裕沉聲道:“道路已在,我要閉關。”

(本章完)

463.第463章 人未死身先死?289.第289章 對敵1185.第1185章 假無敵真無敵1069.第1069章 如此護道427.第427章 我們見過的988.第988章 單挑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1245.第1245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三)989.第989章 重提708.第708章 裴錢的小錢袋子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475.第475章 化雪之時才最冷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55.第55章 春風得意161.第161章 山水終有一別1207.第1207章 下了場大雪840.第840章 左右終於不爲難590.第590章 二月二776.第776章 圍殺一人和一人圍殺329.第329章 畫中人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207.第207章 天上掉下個……人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63.第63章 原來如此382.第382章 一國武運484.第484章 秀才遇到兵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140.第140章 千奇(下)1127.第1127章 合道所在1098.第1098章 一家團圓120.第120章 遠遊966.第966章 誰圍殺誰399.第399章 天底下最不怕之事683.第683章 觀戰劍仙何其多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1013.第1013章 何謂披星戴月444.第444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下)397.第397章 竹籃打水撈明月1201.第1201章 總是拿事補人心49.第49章 碎瓷1102.第1102章 今日無事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773.第773章 翻一翻老黃曆592.第592章 諸位只管取劍(一)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737.第737章 算賬整座天下(一)873.第873章 夢裡求真,仙人喂拳526.第526章 不當那善財童子925.第925章 爲何問拳1052.第1052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九)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728.第728章 沒我劉羨陽便不行1002.第1002章 十四兩銀子679.第679章 出門603.第603章 遇見我崔東山(二)509.第509章 單騎南下(下)129.第129章 山上1242.第1242章 金榜題名676.第676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598.第598章 人間燈火輝煌956.第956章 國師陳平安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1255.第1255章 三三得幾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850.第850章 真無敵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912.第912章 問劍去49.第49章 碎瓷561.第561章 緣來情根深種990.第990章 山中何所有1162.第1162章 有失遠迎991.第991章 劍斬飛昇巔峰620.第620章 擊掌1040.第1040章 此間事了638.第638章 離別悄然525.第525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下)645.第645章 爲何敢怒不敢言560.第560章 畫卷中1114.第1114章 雙喜臨門225.第225章 夜路1107.第1107章 愁者自愁987.第987章 舊黃曆995.第995章 當時坐上皆豪逸623.第623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1267.第1267章 誰敢立教稱祖258.第258章 桂花島之巔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1085.第1085章 少年最匆匆80.第80章 出山740.第740章 處處殺機461.第461章 後悔了?129.第129章 山上101.第101章 坐鎮山頭312.第312章 人外有人669.第669章 還鄉(一)857.第857章 持劍者907.第907章 邀請1262.第1262章 蜉蝣見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