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2.第1032章 閽者

第1032章 閽者

寶瓶洲東南沿海地界,一對年輕男女,逛過了一座縣城的裱褙鋪,再來到隔壁的酒肆,挑了張靠牆桌子,男人點了一斤茅柴酒,幾份佐酒小菜,女子額外要了一碟鹽漬梅脯。

男人擡頭看着村中學究題寫的壁上詩詞,女子掃了眼,捻起一顆酸梅子,嚼了嚼,真酸。

男人從書箱取出一本書,擱在桌上,一邊端碗飲酒,一邊隨手翻看一本相術書籍。

他喜歡看雜書,平日裡就連那風角、鳥佔、孤虛之術,都有所涉獵。美其名曰藝多不壓身,出門在外,多一門手藝,就多一隻飯碗。

女子眉如春山蜿蜒,有心事時,一雙秋水長眸,便似有云水霧靄繞山。

她似有心事,愁眉不展,忍不住以心聲問道:“於祿,你覺得我可以拒絕他的那個要求嗎?”

有人之前寄信一封給她,說是打算收取她爲記名弟子,不算那種登堂入室的嫡傳門生,而且等到她將來躋身了上五境,改換門庭或是自立門戶都沒問題,可對方越是如此好說話,她便越覺得心裡沒譜。實在是當年遊學路上,她被那個心思叵測的傢伙,欺負得都有心理陰影了。

於祿說道:“我覺得其實是件好事。”

本就是一件註定無法拒絕的事情,多想無益。只是這句話,於祿沒說出口,免得謝謝聽了愈發揪心。

畢竟寄信人是崔東山。

謝謝怒道:“你覺得?!那你怎麼不去當他的記名弟子。”

於祿一笑置之。自己一個純粹武夫,崔東山能教什麼。何況自己跟陳平安有那麼一層關係在,崔東山還真不敢佔自己的便宜。

謝謝也知道自己這樣的惱火,遷怒於祿並沒道理,便擡起酒碗,當是賠罪了。

於祿耐心解釋道:“如今身份有變,崔東山馬上就會成爲一宗之主,以後與你相處,會收斂很多。何況崔東山境界高,法寶多,撇開古怪脾氣不談,由他當那傳道人,對任何一位地仙而言,都是夢寐以求的好事。”

謝謝還是憂心忡忡。

“一般”,“尋常”,“照理說”,這些個說法,擱在那隻大白鵝身上,從來都不管用啊。

謝謝忍住笑,神色認真道:“你要是抹不開面子,沒事,回頭到了仙都山那邊,我來找個機會,私底下幫你在陳平安那邊打個招呼,你再信不過崔東山,總能信得過陳平安,對吧?估計都無需我明說什麼,陳平安就會在崔東山幫你說幾句重話,崔東山再無法無天,也不敢不聽他先生的教訓。”

謝謝稍稍安心幾分,嘆了口氣,“希望如此吧。”

她由衷羨慕於祿,提起那隻大白鵝,都敢直呼其名,她便做不到。

起先本以爲崔東山擔任了下宗宗主,各在一洲,就遠在天邊了,所以收到那封信後,讓謝謝這些日子裡整天提心吊膽,修行都耽擱了,總是無法聚精會神。

當年一行人遠遊大隋山崖書院,於祿很快就躋身了金身境武夫,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是個覆地遠遊的羽化境。

就算於祿再心大,勝負心再不重,也要愧疚幾分了。畢竟整整小三十年光陰,於祿的武學境界,只升了一境。

於祿的根骨資質,習武天賦,其實都極好,這就是純粹武夫走捷徑的後遺症了,使得於祿的遠遊境瓶頸極難打破。

反觀謝謝,後來被崔東山拔取所有困龍釘,謝謝的修行,可謂一帆風順,如今已是一位瓶頸鬆動的金丹地仙。

一個是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個是曾經盧氏王朝的山上領袖仙府,被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女。

這些年,於祿和謝謝這兩位同鄉和同窗,好像就一直在結伴遊歷,不好說是什麼影形不離,也算是朝夕相處了。

只是雙方卻也沒生出什麼男女情愫。

謝謝問道:“當年衝動行事,會後悔嗎?”

“當然會有後悔啊,害我都沒底氣跟陳平安問拳,換成是你,能不氣?我也就是還算心寬,不喜歡鑽牛角尖,不然就不光是後悔了,都得悔青腸子,肯定每天臊眉耷眼的,說不定如今就是個酒鬼了。”

於祿抿了口酒,翻開一頁書,笑道:“只不過後悔歸後悔,該做的事情還得做,就算重頭再來,也是一樣的選擇,還會意氣用事,還會後悔。”

早年淪爲刑徒遺民的謝謝,她最討厭的人,甚至不是那位大驪婦人,也不是收她做婢女的崔東山,而是這個毫無亡國之痛的太子殿下,甚至可以說是憎惡。

故而從二郎巷袁氏祖宅那邊,到一路遠遊大隋,謝謝都恨極了那個性情散漫、天塌下都一臉無所謂的太子殿下。

直到大隋山崖書院,因爲李槐的那場風波,於祿不惜憑藉一國殘餘武運,以某種秘法,取巧躋身金身境,打得那位年輕賢人被扛出書院。

最佳選擇,是於祿憑藉自身本事,穩步躋身金身和遠遊境,八境躋身九境,或是從山巔衝刺止境之際,在某個天大瓶頸難破時,再動用那份武運作爲敲門磚,架天梯,更上一層樓。

謝謝因此對於祿印象有所改觀,雖說沒心沒肺,可還算有那麼點擔當,並非一無是處。

只是等到於祿在書院每天不務正業,只是臨湖釣魚,與那大隋皇子高煊混得很好,謝謝又開始煩他了。

如今於祿還是喜歡垂釣,只是所有魚獲都會放生,在那大江大河之畔,與謝謝經常能夠遇到一些同道中人,於祿哪怕不持竿,也能蹲在一旁瞧半天,自稱是釣魚人喜歡看人釣魚。

於祿笑道:“話說回來,十多年辛苦打熬出來的遠遊境底子,不算太差。”

謝謝眯眼笑道:“不說比曹慈陳平安了,比裴錢如何?”

於祿無奈道:“那還不如拿我跟陳平安比較呢。”

裴錢都幾次以某境“最強”贏得武運了?

真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情,當年那個古靈精怪的小憊懶貨,當真會學拳,而且如此之好。

謝謝沒來由問道:“就沒想過,找個法子,上山修行?聽說桐葉洲那邊有個蒲山雲草堂,有獨門秘法,能夠讓武夫兼修仙術,你去碰碰運氣也好,反正我們這些年差不多逛過了整個寶瓶洲,再去遊歷桐葉洲就是了。”

於祿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沒想過要當什麼神仙。”

酒肆後屋,有人把青竹簾子輕輕掀起又重重放下,謝謝斜瞥一眼,原來是一位妙齡少女立在簾後,脈脈含情凝視某人。

呦,動作還不輕,小姑娘怎麼不乾脆把整個竹簾一把扯下,於祿不就聽得更真切了?

謝謝問道:“你什麼時候去茅姑娘、穆仙子那邊做客? ”

雙方在一處古戰場遺址,和一座仙家渡口,因緣際會之下,遇到了兩位極爲出彩的年輕女子。

謝謝又沒眼瞎,看得出那兩位,對於祿是一見鍾情了。

於祿笑道:“就是句敷衍的客氣話。類似有空再聚,下次我來結賬,要不要再加兩個菜,誰聽了當真就是誰傻。”

聽於祿說得風趣,謝謝笑了起來。

昔年同窗中,林守一是書院賢人,還曾擔任過齊渡廟祝。

就連李槐也是個賢人了。

而如今身在中土神洲某個書院治學的李寶瓶,已經是兩位學宮祭酒親自考校過學問的君子,是位都能夠爲書院儒生傳道解惑的女夫子了。

只是浩然天下歷史上,從未有過女子擔任七十二書院山長、或是學宮司業的先例。

於祿合上書籍,問道:“我們什麼時候走一趟絳州?”

如今的大驪絳州,正是謝謝那座門派的所在地。

因爲當年謝謝的師父,毅然決然拒絕了大驪朝廷的招降,導致門派覆滅。

謝謝臉色微白。

於祿輕聲道:“不去過,就過不去。”

謝謝低下頭,咬着嘴脣,最終還是搖頭。

於祿笑道:“那就不着急。”

於祿這一點好,好像什麼事都可以隨意。

謝謝鬆了口氣,點頭道:“肯定會去的。”

既像是對於祿的承諾,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於祿聚音成線說道:“你就不好奇崔東山寄給我的那封信?還是已經猜到內容了?”

謝謝默不作聲。

於祿破天荒流露出一抹傷感神色,喃喃自語道:“在異國他鄉延續國祚,當真能算是復國嗎?”

謝謝一口飲盡碗中酒水,神采奕奕道:“算,怎麼不算?!到了桐葉洲,揀選一處,地盤不大沒關係,先仔細謀劃個一二十年,等我躋身了元嬰境,你登基稱帝,我來當國師!”

新處州,槐黃縣城。

李槐帶着嫩道人,穿街過巷,在一條狹窄僻靜巷弄的口子上邊,找到了約好在此見面的董水井。

董水井還是專程返回家鄉與李槐碰頭的。

李槐開玩笑道:“不會耽誤董半城掙大錢吧?”

董水井微笑道:“無需盯着賬簿,不親自打算盤,一樣可以掙錢的。”

董水井領着李槐去自家祖宅裡邊,親自下廚,煮了三碗餛飩端上桌。

院子裡,一口水井旁,種了棵柳樹。

李槐也只當什麼都沒瞧見了,只恨自己只有一個姐姐。

嫩道人一眼看穿了董水井的境界,半點不奇怪,在這舊驪珠洞天地界,一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又不是飛昇境,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自家公子的朋友,沒點本事纔是怪事吧。

若是路上遇見了個活了幾百歲的老元嬰修士,估計嫩道人反而纔會感到震驚,怎麼修行的,廢物!

說不定還要當面叱問一句,老小子,你對得起家鄉這方風水寶地嗎?

董水井好像察覺到這位黃衣老者的心思,笑道:“只是靠錢堆出來的境界,讓桃亭前輩見笑了。”

嫩道人也不奇怪對方知曉自己的舊身份,有錢能使鬼推磨,寶瓶洲的董半城,家底之豐厚,不容小覷。

嫩道人爽朗笑道:“甭管是怎麼來的境界,境界就是境界,在這浩然天下,誰敢笑話那位皚皚洲的劉財神?擱在小董你身上,一樣的道理。”

一說到“小董”,嫩道人便唏噓不已,遙想當年,自己也曾追着一位路過十萬大山的“小董”。

李槐一拍桌子,嫩道人立即閉嘴,敢情自己說錯話了?

李槐豎起大拇指,“水井,好吃!再來兩碗。”

看得出來,董水井常來祖宅這邊,等到李槐又吃過一碗餛飩,董水井已經架起一隻火盆,蹲在一旁,煨芋頭烤糉子。

扯開線頭,剝了糉葉,董水井手中一顆糉子被烤成了金黃色澤,看得李槐又餓了,一把搶過糉子,掰了一半給嫩道人。

董水井只得又剝開一顆糉子,三人圍爐而坐,董水井輕聲道:“羊角辮的丈夫,邊文茂剛剛擔任我們處州的學政,不過沒升官,算是從京城外放到地方上鍍金來了,只不過學政這個大驪朝廷新設沒幾年的清貴職務,一般人可撈不着,尋常都是翰林院出身的京城六部老郎官,升遷無望了,在離開官場告老還鄉之前,陛下故意給這些文官們的一份特殊榮恩。學政本身並無品秩,就像陪都轄境那邊的靈、晴兩州,就是分別由一位工部老侍郎和鴻臚寺卿擔任。如今邊文茂的正官是光祿寺丞,處州學政四年一屆任滿,返回京城,就該擔任光祿寺少卿了,將來順勢掌管光祿寺可能性不大,更多還是平調去往六部衙門,或是再次外放去陪都,一路累官至某個位置,最終得了個排名靠後的學士頭銜,將來就有希望得了個不錯的諡號了,至於配享太廟就算了,邊文茂自己都不敢往這邊想的事情。”

李槐啃着糉子,一臉茫然,“啊?”

嫩道人感慨不已。

小董絮絮叨叨了半天,自家公子只需簡明扼要答覆一個字便足矣。

董水井笑道:“你是書院賢人,按照文廟新例,以後免不了要與大驪朝廷往來,這些看似繁瑣無趣的官場事,早晚都是要接觸到的。”

如今大驪官場,調動頻繁,從京城到地方,驛路繁忙,只說新處州境內州郡縣的一把手,幾乎都換上了新面孔。

吳鳶擔任處州刺史,當年在槐黃縣令位置上黯然離任,算是殺了一個揚眉吐氣的漂亮回馬槍。

而那個黃庭國文官出身的上任龍州刺史魏禮,如今去了大驪陪都繼任禮部尚書。

在這之前,窯務督造署主官曹耕心,更是從龍州督造官轉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高升爲大驪京城的吏部侍郎,得以位列中樞。

袁正定則升遷爲北邊鄰居洪州的刺史大人。

處州寶溪郡新任太守荊寬,曾是京城戶部清吏司郎中,管着洪州在內三州的錢袋子。

可其實很多時候,董水井這個身份隱蔽的墨家賒刀人,都會羨慕李槐的那種隨波逐流,或者說是隨遇而安?

李槐心虛道:“我知道咱們的那位同窗趙繇,如今擔任大驪的刑部侍郎。”

“還有以前的父母官老縣尊,吳鳶如今回了這邊,擔任新處州的刺史大人。”

“再有那個喜歡喝酒不愛點卯的曹督造,前些年好像調去京城吏部當大官了?”

董水井笑問道:“再有呢?”

李槐嘆氣道:“沒了。”

嫩道人開始打抱不平,“公子何必拘泥於這些與官府沾邊的山下庶務。”

李槐搖搖頭,“我們大驪不一樣的。”

不管自己這個賢人頭銜,到底是怎麼從天上掉下來的,又是怎麼砸到了自己頭上,可既然當了賢人,李槐就不願意做得比別人差太多。

小時候遊學路上,荒郊野嶺大晚上的,陳平安在幫忙望風的時候,曾經與李槐說了些心裡話,如今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李槐只記得個大致意思,說一個人在小時候,就只有讀書這麼一件事可做的年月裡,不怕記不住那些書上的聖賢道理,就怕這一件事都不願意做好,那麼以後走出書齋不用唸書了,就會很容易做不好下一件事。

當時李槐就說我就是不適合讀書啊。陳平安就說他也不適合燒造瓷器,學東西太慢,手總是跟不上,但是隻要努力,將來的下一件事,總是有更大機會做好的。

嫩道人立即改口道:“公子如此謙虛,何愁大事不成。”

真不是桃亭沒骨氣,而是那個老瞎子太蠻橫。

比如這趟爲李槐護道遠遊,老瞎子撂了句話給桃亭,但凡我這個弟子受到一點驚嚇,就打斷你的五條腿。

可憐嫩道人,如今只怕李槐喝個茶水都要不小心燙嘴,一位飛昇境,當護道人當到這個份上,不說後無來者,註定前無古人。

哪怕如此,老瞎子好像還是放心不下李槐,竟然遠在蠻荒天下,不知用了什麼遠古秘術,老瞎子竟然能夠直接進入李槐的夢境,再將桃亭這位飛昇境隨便拽入其中。

嫩道人就像重返十萬大山,在這天夜幕裡,大地震動有雷鳴聲,李槐便在“夢中”披衣而起,跑出茅屋出門一看,只見腳下山頭四周,整個大地金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甲傀儡,擁簇在一起。

其中一尊比山更高的金甲傀儡,在山腳那邊單膝跪地,緩緩擡起那顆巨大頭顱,漸漸與山齊平,凝視着李槐。

老瞎子慢悠悠走到崖畔,一把抓住那個算是硬生生半路搶來的弟子胳膊,鬼畫符一道,與李槐說了句讓桃亭眼皮子打顫的言語,“以後它們就歸你管了。”

桃亭小心翼翼偷看了眼李槐的臉色,竟然沒有半點意氣風發和豪情壯志,眼中只有恐懼。

唉。

自家公子啥都好,就是做人太沒志向了。有機會自己一定要冒死諫言一番……

唉?

原來是被老瞎子一腳踩中背脊,嘎嘣脆,又斷了。

最後李槐只是說一句,我能不能先聽聽看陳平安的建議。

老瞎子竟然點頭答應了,還幫着弟子理了理衣領,同時用一種老懷欣慰的語氣,稱讚了李槐一句,做事穩重隨師父。

這倆師徒的一問一答,聽得趴地上默默續上一條脊柱的嫩道人,差點沒把自己一雙狗眼瞪到老瞎子眼眶裡邊去。

宅子門口那邊響起敲門聲。

有訪客登門。

爲了避嫌,李槐就要起身告辭。

董水井笑着挽留道:“不用走,是咱們那位簡督造,一門心思想要建功立業,可惜不得其法,近些年磕磕碰碰,沒少吃苦頭。”

簡豐當年接替曹耕心擔任龍州新任窯務督造官,上任之前,意氣風發,只覺得曹耕心這種遊手好閒的爛酒鬼,都能靠混日子升官,他要是去了,一座衙門的大小公務,只會處理得井井有條。

一座窯務督造署,明裡暗裡,其實是掛兩張官匾,故而主官同時擁有兩個官銜官身。督造署在內,再加上後來大驪新建的幾座織造局,還有例如洪州設置的那個採伐院,其實都是天子耳目,各位主官的密摺諜報,可以直達天聽。

結果等簡豐真到了槐黃縣城,處處碰壁,小鎮的那些大姓,個個關係複雜,盤根交錯,而且極其抱團,鐵符江水神楊花,山水品秩高,靠山大,根本不服管,紅燭鎮附近繡花、衝澹、玉液三江水神,一樣不鳥他,棋墩山山神宋煜章在內的幾位,再加上州郡縣各級城隍閣的城隍爺,一州境內的文武廟……反正就沒誰將他這個官居四品的督造官當回事,到任之時,志得意滿,苦等了足足半年,竟然沒有一位主動夜訪督造署,好,你們不找我,我就去找你們,結果閉門羹沒少吃,即便進了門的,雙方也沒什麼可聊的。

簡豐只好寫信請教昔年的京城好友,曾經的本地郡守,如今已經升任洪州刺史的袁正定。

小時候在京城意遲巷,他就喜歡跟着年紀稍大的袁正定一樣,安心讀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袁正定確實回信一封了,可竟是一張空白信紙,信上一個字都沒寫。

不過簡豐到底琢磨出一些官場門道來,就開始捏着鼻子學那前任督造,多看多聽少說少出門。

所幸督造官一職,並無年限約束。

只是總這麼幹瞪眼也不是個事,所以一聽說那位董半城返回家鄉祖宅,簡豐就立即登門拜訪了,當然是微服私訪。

見着了那位儒衫青年和黃衣老者,簡豐也就是客氣一句。

認得李槐,是小鎮本地人,如今是山崖書院的賢人。

至於那個滿臉和善神色的老者,是張陌生面孔,督造署那邊也無相關的秘檔記載,簡豐來之前已經讓人記錄在冊,同時派人去牛角渡那邊,翻閱李槐所乘坐渡船按例留下的通關文牒記錄。

董水井好像半點不懂官場規矩,沒有讓那李槐和老者離開這間略顯寒酸的屋子,甚至都沒有讓兩人挪個地方的意思。

若是剛剛上任之初,簡豐恐怕就要心生不悅了,實在是軟釘子和閉門羹吃多了,已經磨光了棱角和脾氣。

董水井邀請簡督造落座,再遞過去一隻糉子,簡豐道了一聲謝,熟稔拍了拍糉子上邊的灰塵,撥開後就吃了起來,這種事情,倒是不用簡豐如何假裝平易近人,雖說是大驪世家出身,可簡豐早年在春山書院求學多年,期間幾次負笈遊學,路上都掙着了不少錢,所以袁正定經常打趣他應該去戶部任職。

只因爲今天有外人在場,簡豐只得開始打官腔作爲開場白,與董水井聊了些勉強與窯務公事沾邊的,畢竟如今好些座窯口已經不再是官窯,而這個董半城躲在幕後,卻幾乎壟斷了整條瓷器外銷的財路,像那座已經轉爲民窯的寶溪窯口,如今就劃撥到了董水井一手扶持起來的某個傀儡商人名下。

董水井與之談笑風生,滴水不漏,應對得體。

讓李槐佩服不已。

簡豐其實已經做好了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趁着手裡邊的那顆糉子還沒吃完,就又隨口聊了幾句地方學塾的籌建,還有董水井幕後請人代爲出資的修路鋪橋,有些地方值得商榷,不少銀子未能全部花在刀刃上,而這些事情,已經超出窯務督造署的職責範疇,何況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簡豐也就是當督造官當得實在無聊,看在眼裡,覺得實在是有太多細節需要完善,今天既然好不容易見着了董半城,就當是說幾句官場之外的廢話,哪怕討人嫌,也無所謂了。

果然董水井十分敷衍了事,只說回頭有空再問問看。簡豐就知道十成十是沒戲了。

離開宅子後,獨自走在陋巷裡邊,簡豐苦笑一聲,今兒又是白忙活一場。

自己不愧是被人在背地裡說成是歷史上最窩囊的一任督造官大人。

屋內李槐欲言又止。

董水井搖搖頭,笑道:“碰壁處悶響就是良知。”

李槐問道:“是書上看來的,還是陳平安說的?”

董水井氣笑不已。

李槐笑呵呵道:“你退學早,讀書少,比我還不如。”

董水井猶豫不決,只是憋了半天,還是沒能問出口。

李槐卻一下子知道了董水井想要問什麼,“如果只是二選一的話,我肯定選你當姐夫啊。”

董水井將信將疑,“見到了林守一,同樣的問題,你怎麼回答?”

李槐大笑起來。

董水井也不再打破砂鍋問到底,只是轉頭望向院中水井旁的那棵柳樹,柔柔弱弱,男子眼神與柳樹一般溫柔。

京城兵部車駕司轄下的一個清水衙門,位於帽帶衚衕的驛郵捷報處公署,今天來了兩位從未涉足此地的官場貴客。

一位是兵部自家人,一位是禮部官員,兩人官銜都是郎中,而且都是大驪朝廷最具權柄的京城郎官。

頂着捷報處一把手身份的那位京城世家子,姓傅名瑚,他有個極有出息的兄長,叫傅玉,前不久才從地方入京述職,卸任了舊龍州的寶溪郡太守一職,算是平調,剛剛擔任小九卿之一的詹事院少詹事,職掌左春坊。傅瑚對這個仕途順遂的堂兄是又敬又怕,加上傅玉又年長傅瑚一輪,頗有幾分長兄爲父的意思。

今天傅瑚處理完公務後,原本正翹着二郎腿攥着一件羊脂玉手把件,當他從門房胥吏那邊得知消息後,頓時被嚇了一跳,把昨夜菖蒲河酒水都給嚇醒了,誤以爲是自己哪裡當差,出了天大紕漏。早年像那盧氏王朝歷史上,就曾經鬧出過一樁兵部大堂印匣失竊案,牽連甚廣,皇帝震怒,一查再查,結果查到最後,連捷報處的備用印匣都被庫丁銷熔掉了,導致盧氏廟堂整個兵部的官帽子和腦袋一併掉了許多,當時作爲盧氏藩屬國的大驪宋氏官場,也只當是個笑話看待。

得知是奔着老林來的,傅瑚在屋內踱步兩圈,一跺腳,還是去準備闖一闖龍潭虎穴。

想那老林,這些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得像頭老黃牛,與自己相處起來,關係極爲融洽,事情沒少做,安分守己不爭權。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捷報處的頭把交椅,總得護着點自家衙門裡邊的兄弟。

只是等到傅瑚到了林正誠的那間衙署公房外邊,瞧見了裡邊兩人,便立即膽氣全無,以至於都沒有注意到,自家老林,見着了那兩位不速之客,竟然就只是坐在火爐旁的椅子上,身體前傾彎腰伸手取暖,竟然都沒有起身待客,架子大得像是個六部尚書了。

要知道屋內站着的兩人,那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與看着就氣勢凌人的魁梧漢子,分別是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以及兵部武選司郎中!

這兩個官場位置,歷來是國師崔瀺必須親筆圈定的重要人選,而且根本無需兵部、禮部尚書、侍郎審議通過。

林正誠剛站起身,只是在房門口那邊探了個腦袋就猛然移步的一把手,已經消失無蹤了。

林正誠只得重新坐回椅子,與那兩位郎官點頭道:“陛下的意思,我聽明白了。馬上就動身去往豫章郡採伐院。”

老郎中笑道:“本該是吏部曹侍郎帶頭,親自來衙署這邊通知林先生的,只是曹侍郎一聽說是要見林先生,就立馬崴腳了,忙着讓人找膏藥呢。”

曹耕心擔任過多年的龍州窯務督造官,只因爲身在其位,纔有機會接觸到一份大驪頭等機密檔案。

在那驪珠洞天,有一個極爲隱蔽的“職務身份”,無官無品,對於大驪朝廷來說,卻要比歷代窯務督造官更重要。

名爲“閽者”,寓意看門人。

此人才是大驪朝廷真正的天子耳目,是大驪宋氏皇帝,或者說是那位國師崔瀺的真正心腹。

而最後一任大驪安插在驪珠洞天的閽者,正是林守一的父親,昔年督造署佐官,如今的京城郵傳捷報處的芝麻官,林正誠。

而且曹耕心還有一個更大的猜測。

昔年驪珠洞天,如今大驪京城,林正誠極有可能始終保留住了那個閽者身份,一旦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與大驪宋氏某天談崩了,雙方徹底撕破臉皮,這個林正誠,就會是國師崔瀺留給大驪京城的最後一道防洪堤壩,最少可以保證陳平安不會大開殺戒。

雖然曹耕心並不理解爲何一個境界不高的中五境修士,如何能夠做到這一步,但是曹耕心反正秉持一個宗旨,自己惹不起的人,就乾脆不要去接觸。

男人見那兩位還杵在原地,問道:“這麼急,催我上路呢?”

老郎中啞然失笑,沉默片刻,搖頭道:“不敢。”

既然都沒個落座地方,那位武選司郎中便雙臂環胸,靠着房門,他對這個深藏不露的傢伙,確實頗爲好奇,如果不是這次不同尋常的官場調動,他都沒機會得知林正誠這麼有來頭。其實他這個兵部武選司郎中,今天就是爲旁邊這個一樣站着的老傢伙帶個路,其實在官場上,根本管不着林正誠這個未來的豫章郡採伐院主官。

洪州新設立了一個衙門,名爲採伐院,名義上就只是管着緝捕偷砍巨木者一事。

類似處州的窯務督造署,還有婺州的絲綢織造局,主官的品秩有高低,卻是差不多的根腳。

而位於處州北邊接壤的洪州,有個名動一洲的豫章郡,除了是當今大驪太后的祖籍所在,自古盛產參天大木,此外還是傳聞上古十二劍仙證道羽化之地,故而大驪官場素來有那“大豫章,小洪州”的諧趣說法。

林正誠見那兩位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便笑問道:“不然我就在這捷報處,擺一桌酒宴款待二位?”

老郎中倍感無奈,你們這些個從驪珠洞天走出的當地人,除了董水井稍微好點,此外說話就沒幾個是中聽的!

之所以留在這邊礙眼,是想要幫着陛下,要在眼前這個男人這邊,得到一句半點不含糊的準話。

聽上去好像很滑稽,皇帝陛下,身爲一國之君,竟然只能是拐彎抹角,與一個從七品官員討要個確切答案。

可其實一點都不可笑。

更過分的,還是這個男人故意一直裝傻。

林正誠拿起鉗子,輕輕撥弄炭火,自言自語道:“有人曾經與我說過一句禪語,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

老郎中點頭道:“明白了,我這就去與陛下回復。”

兩個位高權重的郎中就此離開捷報處。

到了門外的帽帶衚衕裡邊,武選司郎中以心聲問道:“什麼意思?”

老人說道:“你我不用懂,陛下明白就行了。”

傅瑚在聽說那兩位郎官老爺離開自家地盤後,這纔去往老林的屋子那邊,猶豫一番,跨過門檻後,見那老林站着,便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咱哥倆都坐下聊,小心翼翼問道:“老林,找你聊了啥,能不能說道說道?”

林正誠說道:“託關係找門路,很快就要去洪州豫章郡的採伐院當差了。”

傅瑚問道:“還是佐官?”

男人搖頭道:“一把手。”

傅瑚愣了愣,壓低嗓音道:“不對啊,如果我沒記錯,那採伐院主官,可是正六品的官身,你今兒纔是從七品,老林你找了誰的門路,這麼牛氣,能讓你直接跳過半級?!”

男人笑道:“這種事情就不往外說了吧,犯忌諱。”

傅瑚哈哈一笑,拍了拍身邊男人的肩膀,“老林,恭喜恭喜,說真的,如果只是挪個地方沒升官,還是老樣子,給人打下手,我可就要罵你幾句了,得懷疑你是嫌棄在我身邊當差不舒心了。既然是升官了,還是跳級的,沒的說,今晚菖蒲河,搓一頓去,我請客!”

男人點頭道:“傅大人請客,我來掏腰包。”

傅瑚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男人肩膀,“呦呵,這些年是我看走眼了,老林原來還是塊當官的好材料!”

在傅瑚走後,男人默默看着火盆裡的炭火,輕輕嘆息一聲。

泥瓶巷那對夫婦的墳墓選址。

當年偷偷走了一趟楊家藥鋪的後院,找到那個楊老頭,不惜壞了朝廷規矩,破了例,低三下氣與老人苦苦請求一事。

還有那本兜兜轉轉終於落入某人手中《撼山拳譜》。

再有那天夜幕裡,偷偷拿出一些私人珍藏的蛇膽石,一一拋入龍鬚河中,就像早早等着某個背籮筐的草鞋少年去看到和撿取。

能做的事情,其實也就只有這麼點了。

別無所求,只是希望有天不當官了,不當什麼所謂的閽者了,那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一年年成長爲少年,再成家立業了,再有那逢年過節時,見着他林正誠,對方能發自肺腑地喊自己一聲林叔叔,而自己也當能問心無愧當得起這一聲稱呼。

在今年入冬時分,太徽劍宗的祖山劍房那邊,收到了一封落魄山陳山主的親筆請帖,邀請宗主劉景龍和其弟子白首,一起去桐葉洲參加明年立春的下宗慶典。

說是舉辦慶典之前的冬末時節,那條風鳶渡船會跨洲北遊至濟瀆,在大源王朝崇玄署附近渡口停泊,勞煩劉宗主稍稍挪步,登船南遊,就不用開銷那筆乘船跨洲的冤枉錢了。順便在信上提醒劉景龍一事,若是願意,大可以攜手水經山仙子盧穗,聯袂南遊仙都山。

劉景龍帶着那份請帖,御劍來到翩然峰。

白首試探性問道:“姓劉的,咱們能不去嗎?”

白首剛剛從雲雁國遊歷歸來,帶着幾位別峰的晚輩劍修,六位年紀都不大的劍修,在雲雁國和周邊山河歷練一番。

畢竟如今的白首,無論是譜牒身份還是劍道境界,都算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師門長輩和護道人了。

等到一撥年輕劍修安然返山,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對這位翩然峰的年輕金丹峰主,評價不低,心思縝密,做事周全,江湖經驗老道。

在那雲雁國,白首沒有跟九境武夫崔公壯直接碰面,這位鎖雲宗養雲峰的首席客卿,如今老實得很,轉性了,都快成了個大善人,並且約束徒子徒孫們不許肆意妄爲,不然崔公壯就要親自清理門戶,使得門派的江湖名聲暴漲幾分。

辛苦走一遭山下,不曾想一回翩然峰,白首就聽到這麼個天大噩耗和喜訊,一時間悲喜皆有。

自家陳兄弟的落魄山晉升宗門沒多久,便馬不停蹄,又去最南邊的桐葉洲撈了個下宗,當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好事。

可問題在於,白首如今別說面對面見着那人,就是一想到她,就要犯怵。

上次某人來翩然峰做客,結果禍從天降,捱了對方一拳,當場打擺子。

再上次,還是在自家地盤的翩然峰,某人只是路過,一拳之後,堂堂一峰之主,宗主嫡傳,就躺地上抽搐了,好似武夫走樁。

再再上次,是在落魄山。

事不過三!

如果說真的可以吃一塹長一智,那麼如今的白首,都可以算是聰明絕頂了。

白首甚至私底下還找過一位精通命理的道門老神仙,幫忙算一算,自己與那傢伙是不是八字相剋。

老神仙當時拿着兩人生辰八字,一頭霧水,只說沒啥啊,誰都不克誰,最後不忘爲劉宗主的開山大弟子美言一句,說白峰主的八字很硬。

劉景龍也懶得提醒白首,按照陳平安的說法,裴錢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連名字都是假的,是裴錢後來自己取的。

只是這種事情,陳平安可以跟劉景龍說,劉景龍卻不宜與白首泄露秘密。

劉景龍笑着反問道:“你覺得呢?”

不比一個門派的金丹開峰儀式,浩然天下任何一場下宗慶典,都能算是千年難遇的盛舉。

按照山上約定俗成的規矩,只要不是那種結下死仇的敵對門派,一洲境內,哪怕人不到場,按例都要送去一份賀禮。

畢竟一洲境內,憑空多出個宗字頭仙家,怎麼都是給一洲修士長臉的事情。

一洲武運多寡,很直白,可以看那止境武夫的數量就行了,與此同理,一洲底蘊之深淺,往往就看宗字頭門派的數量。

所以就像骸骨灘的披麻宗,當年北俱蘆洲再不待見這個外來戶,可等到披麻宗真的站穩腳跟了,正式舉辦慶典,絕大多數仙家勢力,還是要捏着鼻子,送去一份禮物,只是賀禮不重而已,其中有些仙府,就故意只是送了幾顆雪花錢。

那條規矩,一樣遵守,禮輕情意重嘛,要是披麻宗嫌錢少,就是他們不大氣了。

只是等到趴地峰的火龍真人,破例露面現身,大駕光臨木衣山,參加慶典不說,老真人還難得送出一件法寶品秩的重禮。

一些個“忘性大”的仙府,就立即識趣補上了一份姍姍來遲的賀禮。

以兩袖清風著稱於世的老真人都破天荒往外掏錢了,旁人沒理由不破費不送禮。

不然容易被老真人惦念。

白首猶不死心,道:“禮物送到就行了,陳平安肯定不會介意的,實在不行,我就不去了,回頭你見着了陳平安,就說我近期要閉關。”

劉景龍笑道:“你只要不主動招惹裴錢,心虛什麼,她又不會無緣無故跟你切磋拳腳功夫。”

見白首還是猶豫,劉景龍也不願讓這個弟子爲難,善解人意道:“實在不願意去就算了,在翩然峰好好練劍便是,陳平安那邊,我來幫忙解釋。”

在請帖之外,陳平安還有一封密信寄給劉景龍,在信上說那大驪京城,有個名叫韓晝錦的女子陣師,她家鄉是神誥宗的清潭福地,是大驪如今地支一脈修士成員,還有個隱蔽身份,是大驪紫照晏家的客卿,韓晝錦擁有一份仙府遺址的福緣,來歷不小,而且她符籙造詣頗爲不俗,故而讓劉景龍在南遊途中,順道在大驪京城停留片刻,幫忙給韓晝錦指點些陣法。

白首一咬牙,“去就去!反正老子還沒去過桐葉洲。”

劉景龍笑着點頭,“祖師堂那邊,暗示我一事,是想要問你這位峰主,打算什麼時候收徒,好爲這翩然峰開枝散葉。”

其實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更大的暗示,還是詢問宗主有無心儀的道侶人選。

白首愣了半天,只覺得聽了個天大笑話,呲牙咧嘴道:“收徒?就我?”

雖說跟隨姓劉的上山也有些年頭了,可是白首總有一種我纔剛剛開始練劍、隨時會被某人問拳倒地不起的感覺,故而完全沒有一種地仙修士可以收取嫡傳的覺悟。

事實上,每一位山上的開峰地仙,本身就相當於爲祖師堂開闢出一條嶄新的法統道脈了。

白首擺手道:“別催,”

一峰之上,孤零零一人,沒有收取弟子,鬧了笑話,不過是被劉景龍一人看笑話,若是收了徒弟,師道尊嚴還要不要了?

如今境界不夠,尚無一場問劍勝績,難不成隔三岔五就讓門內弟子高呼一句“師父被人打得昏迷過去了”、或是“大事不好,師父又躺地上了”?

白首想起一事,問道:“鎖雲宗那邊咋樣了?”

劉景龍說道:“養雲峰很快就會主動與我們締結盟約。”

如今與太徽劍宗結盟的山上勢力,多達十數個,除了一洲東南地界春露圃,彩雀府,雲上城,還有西海岸那邊雷神宅在內的幾個老字號仙府,其中那個嬰兒山的雷神宅,前些年捱了一記沒頭沒腦的悶棍,竟然連山門口那塊金字匾額,都給扣掉了“神宅”二字,最後將那倆好像腦子被門板夾過的外鄉蟊賊給抓了又放了。

劉景龍和太徽劍宗,當然沒有什麼當那山上盟主號令羣雄的想法,這種相對鬆散的盟約,更多是方便相互間的商貿往來,只能說是類似山下的姻親關係。

白首笑道:“那咱們太徽劍宗豈不是又多了個馬前卒?”

劉景龍微微皺眉。

白首立即舉起雙手,主動承認錯誤,“就當我放了個屁!”

劉景龍輕聲提醒道:“需知我們劍修的言語過失,無異於一場人心上的問劍。”

無論是修士還是俗子,每個人的心湖當中,在那水底都會有一顆顆沉甸甸的石頭,而每一塊石頭,都有可能是人生道路上,衆多旁人一句輕描淡寫的無心之語。

白首嗯了一聲,“以後會注意的。”

劉景龍笑着點頭,自己這個弟子,只要是他真正上心之事,確實不用自己這個當師父的多說什麼。

不知不覺從少年變成青年的白首咧嘴一笑,“師父,你放心好了,在翩然峰山中,我除了自言自語,也沒啥說話的機會,至於到了山外,我都不怎麼說話的。”

劉景龍便開始準備南遊一事。

其實在劉景龍看來,天底下最爲玄妙的陣法之一,就是那座曾經在寶瓶洲北部上方空懸多年的驪珠洞天。

修士小天地,公認有兩種,一種是三教聖人坐鎮書院、道觀和寺廟,可以拔高一境,甚至可以讓元嬰境直接跨越那道天塹,成爲玉璞境修士,聖人坐鎮其中,能夠同時讓小天地變成一種靈氣稀薄的無法之地,佔據天時地利人和,外來修士,由於無法調動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故而每一次術法出手,每一次祭出法寶,都會消耗自身靈氣,威力越大,就像開了個口子,而這份靈氣流逝,又會反哺小天地,就像一種“貢品供奉”,敵對雙方,此消彼長,除非境界懸殊,不然勝負無懸念。此外就是大修士憑藉陣法構建出小天地,其中迷障重重。早年那座驪珠洞天,不但兩者兼顧,涉足其中的外鄉修士,還要遵循某種更爲玄妙的大道規矩,所以這次劉景龍打算去參加下宗典禮途中,除了去大驪京城找那韓晝錦,還要再去一趟大驪舊龍州地界,看看能否在不違反大驪律例的前提下,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準確說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磨石。關於此事,劉景龍上次就與做客自家宗門的陳平安提過一次,所以陳平安此次寄來的密信上,直白無誤告訴劉景龍,只管潛心研習陣法餘韻,因爲他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了。

劉景龍突然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

來自金烏宮柳質清。

白首好奇問道:“咋了?”

“柳劍仙要約人一起問劍。”

“問誰?!”

白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袖中摸出一本黃曆,嘩啦啦翻開,定睛一看,“三天後,就是個好日子!”

北俱蘆洲的老黃曆,大概是整個浩然天下獨一份的。

一年當中,別洲老黃曆,總有一些日子是“宜動土宜婚嫁宜遠遊”之類的,只是在北俱蘆洲,卻有那麼十幾天,絕無僅有,因爲是“宜問劍”。

(本章完)

138.第138章 拔河327.第327章 小巷中208.第208章 去也454.第454章 去看一條線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459.第459章 直抒胸臆,知道一點81.第81章 國師278.第278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中)283.第283章 思無邪303.第303章 分道976.第976章 大概1260.第1260章 人各夢魂中1136.第1136章 白雲生處有人家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569.第569章 天上白玉京(二)651.第651章 橫劍在膝四顧茫然916.第916章 仙人術法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109.第109章 少年有話說471.第471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下)108.第108章 春蒐684.第684章 文聖一脈師兄弟39.第39章 罵槐756.第756章 崔東山的一張白紙(一)76.第76章 背對63.第63章 原來如此1094.第1094章 滾雪球831.第831章 白雲送劉十六歸山1177.第1177章 有人說過1092.第1092章 搶徒弟521.第521章 入山登樓見故人(上)1165.第1165章 這個名字不錯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608.第608章 思悠悠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707.第707章 學生弟子去見先生師父839.第839章 賈生讓人失望(下)112.第112章 強者573.第573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一)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938.第938章 般配847.第847章 一洲涸澤而漁1228.第1228章 教拳傳道兩不誤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914.第914章 備戰1076.第1076章 文聖一脈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1152.第1152章 桃李春風一杯酒235.第235章 夜宿古寺有妖氣429.第429章 夫人請自重379.第379章 白衣僧人755.第755章 朱斂有拳要問(二)384.第384章 彩雲局690.第690章 還不過來捱打1103.第1103章 教拳與續杯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590.第590章 二月二308.第308章 眼底腳下1222.第1222章 驕傲504.第504章 先生的劍在何方(下)196.第196章 我輩武夫552.第552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160.第160章 少年已知愁滋味408.第408章 來者不善434.第434章 舊地重遊1209.第1209章 高兩境466.第466章 真是知己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407.第407章 書上書外530.第530章 出拳並無區別960.第960章 火神求火556.第556章 好久不見(下)692.第692章 請與我陳平安共飲酒1147.第1147章 童年是個楔子3.第3章 日出763.第763章 隨便破境658.第658章 師徒練拳皆可憐10.第10章 食牛之氣62.第62章 樹倒134.第134章 這一年152.第152章 高出天外1257.第1257章 道上青天591.第591章 是個好日子605.第605章 學生造瓷人82.第82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68.第68章 天下有春1220.第1220章 璀璨1094.第1094章 滾雪球851.第851章 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1170.第1170章 終究美夢成真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361.第361章 到達老龍城875.第875章 十一境的拳917.第917章 很繡虎1007.第1007章 看酒437.第437章 人生不是書上的故事(上)60.第60章 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