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5.第1025章 山巔問拳

第1025章 山巔問拳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臺。

即將問拳的裴錢和薛懷,雙方相隔十丈。

陳平安身邊,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隨時準備給大師姐鼓掌喝彩,小陌沒來,去落寶灘那邊忙碌了,要在青衣河旁邊搭建一座茅屋,問拳什麼的,小陌不是特別感興趣,只說了一句,來者是客,公子與裴姑娘出拳都輕些,免得傷了和氣。

反正拐彎抹角,都是些馬屁。

“這都下得去手?”

陳平安雙臂環胸,背靠欄杆,板着臉以心聲說道:“說吧,回頭打算怎麼跟庾謹解釋。”

都喊上小陌一起出遠門了,還能做些什麼勾當?

崔東山神色尷尬,沒有用上心聲,小聲嘀咕道:“大師姐果然還是向着先生,真是一點都靠不住,半點都沒有意外。”

很好,大師姐根本就沒聽見。

這意味着裴錢真正做到了心無旁騖,這種武夫心態,便是所謂的“十大方向,我在中央,天地萬物隨拳走”。

真正做到了“拳隨我走”。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你冤枉裴錢了,跟她沒關係,你要是不信,等到問拳結束,自己去問她到底有沒有泄露風聲。”

崔東山立即說道:“先生,這件事,千萬千萬別跟大師姐說啊,我在那本‘辛’字賬簿上邊,好不容易纔功過相抵!”

陳平安咦了一聲,確實是好奇萬分,立即以心聲問道:“東山,你都纔是‘辛’字賬本?仔細說說看,在你之前,分別有哪些人。老廚子,魏海量,他們幾個肯定名列前茅,估計離開藕花福地後,她很早認識的鐘魁,也一樣逃不掉,再加上咱們那位魏大山君,石柔,陳靈均?”

唯獨那甲字賬本,不用陳平安去猜,肯定是自己這個師父了。

崔東山使勁搖頭如撥浪鼓,“不說,打死不說,要是被大師姐知道了,估計都不是什麼添一筆賬,而是要新開一本賬簿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強人所難。

崔東山突然神采奕奕,打算與先生將功補過,側過身,做賊一般,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往大拇指上吐了口唾沫,就要開始翻冊子讀捷報,“先生,這趟出海訪仙,學生與小陌……”

陳平安立即擡起一隻手,“打住,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想知道。你們下宗具體事務,我一律不摻和。”

崔東山伸手捂住心口,雙眼無神,嘴脣顫聲道:“‘你們’?先生此語誅心至極,寒了下宗諸將士的心。”

陳平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想把我拉下水,先生丟不起那個人。

崔東山突然說道:“其中幾件文運、水運法寶,適合單獨摘出來,送給暖樹和小米粒當禮物,反正學生已經打定主意,即便鍾魁幫着庾謹討債,其餘寶物都好說,大不了物歸原主,就當自己跟小陌無償當了回鏢師,唯獨這些個,肯定打死不認賬的,萬一要是鬧大了,鍾魁胳膊肘往外拐,不惜搬出先生來嚇唬人,學生至多就是花錢補償,可這七八件寶物,委實是瞧着都喜歡,實在難以取捨……”

不等崔東山說完,就被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崔東山手中那本冊子收入青衫袖中。

陳平安以心聲道:“鍾魁那邊,我來對付。庾謹交給你……還有小陌,你們倆一起去跟這位前輩打交道。”

崔東山猛然握拳,一個高高揚起,成了。

陳平安之後還補上了一番言語,“好心提醒”自己這位學生,免得“少年氣盛”,做事情出紕漏,不周全,“記得下次見着了暴跳如雷的庾謹前輩,你跟小陌,要和顏悅色,挨點唾沫星子算什麼,還是要心平氣和地跟人家好好商量,千萬不要仗勢欺人,一定不要店大欺客,買賣不成仁義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人生何處不相逢,後會有期,以後你們倆與庾謹前輩碰面的機會,多了去,是也不是?”

崔東山小雞啄米,懂了懂了。

以後要經常找姑蘇胖子打秋風,不對,是敘舊!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你覺得這場問拳,幾招可以結束?”

崔東山笑道:“這就得看大師姐的誠意了。”

蒲山武夫薛懷,作爲葉芸芸的得意高徒,這位老夫子的遠遊境底子,還是相當不錯的,絕非竹篾紙糊之輩。

陳平安輕輕捻動腳尖,問道:“稍後我還要跟葉山主問拳一場,這座掃花臺,經得起兩位止境武夫的拳腳比試?”

崔東山笑道:“就算打碎了,也是無所謂的,修繕一事花不了幾天功夫,學生保證立春慶典之時,肯定恢復如新。”

陳平安不置可否。

葉芸芸,裘瀆,胡楚菱,三位仙都山客人,站在一起。

老嫗以心聲問道:“葉山主是不是早就知道陳劍仙的身份了?”

葉芸芸笑着點頭,“打算給你一個驚喜的。”

老嫗劫後餘生,神色複雜,喃喃道:“確實是個天大的驚喜。”

在那龍宮舊址,差點沒被這位陳劍仙聯手真龍王朱嚇死,所幸是虛驚一場,而且比起預期,猶有一份滿載而歸的意外之喜。

要不是陳山主行事縝密,一路悄然尾隨,她這趟龍宮之行,註定後患無窮,得不償失,一旦被那王朱抓住把柄,可就不是歸還“贓物”那麼輕鬆愜意的事情了。

只說陳平安現身之前,那王朱展現出來的那份脾氣,真不算好。

離着陳平安他們稍遠一些,此刻隋右邊身邊,站着弟子程朝露和劍修於斜回。

問拳之前,崔東山就先找到了隋右邊,說是需要與她借個地兒。隋右邊當然沒有理由拒絕。

程朝露小聲問道:“師父,裴姐姐與那位老夫子,是要武鬥還是文鬥,還是雙腳站定搭個手啥的?”

隋右邊忍不住笑道:“少看點不靠譜的雜書,這類山巔問拳,不比山下武把式過招。”

演武場中央,雙方即將遞拳,裴錢以眼角餘光瞥向師父。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不用壓境太多,以誠待人就是了。

再悄悄擡起一隻手,做了個八的手勢,再迅速翻掌一下。

裴錢心領神會。

八境,十拳。

在裴錢這邊,陳平安攏共纔有過兩次教拳喂拳,尤其是第一次教拳的經歷,不管是過程還是結果,不提也罷。

加上當慣了甩手掌櫃,所以陳平安還沒有真正見識過裴錢的出手,要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陳平安只知道在皚皚洲雷公廟,裴錢曾與山巔境柳歲餘問拳,之後在那金甲洲,裴錢還曾與曹慈和鬱狷夫一起置身戰場。

而鬱狷夫的武學資質、手段、心性,陳平安一清二楚。

只說那招神人擂鼓式,生平第一次被人打斷,就是鬱狷夫。

隋右邊臉上有些笑意,實在是無法將眼中裴錢,與當年那個小黑炭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眼前這位年輕女子,扎丸子髮髻,額頭光潔,面容姣好,身材修長,尤其是她那份沉穩氣勢,當之無愧的宗師風範。

很難想象這麼一個女子,在小時候,卻是憊懶,狡黠,記仇,心眼多,最怕吃苦,最喜歡佔小便宜,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亂七八糟的古怪言語……

薛懷一手負後,一掌向前遞出,“蒲山薛懷,請賜教。”

裴錢拱手還禮,嗓音清脆,神色淡然,“落魄山裴錢,得罪了。”

只是這句話,這份宗師氣度,就讓陳平安百感交集。

想要喝酒。

程朝露瞪大眼睛,心神搖曳,裴姐姐這纔是傳說中真正的宗師氣度啊,自己之前在雲窟福地,那一通王八拳,真是……不堪回首!他孃的,都是那個心術不正的尤期,害得自己出醜,以後等自己學拳小成了,再找機會去白龍洞找會一會他,嗯,做事情還是要學隱官大人,要穩重,既要能打,還要打完就能跑,那就喊上“單挑無敵”的白玄一起。

薛懷突然笑問道:“此次問拳,裴宗師能否壓個一境半境?”

主動提出此事,老夫子倒是沒什麼難爲情的。

大驪陪都戰場上的鄭清明,鄭撒錢,這兩個綽號,聲名遠播別洲,是出了名的出拳凌厲,與敵速戰速決分生死。

尤其是等到薛懷先前親眼所見,裴錢將那江中巨石連根拔起,再單憑一己之力,在雲海之上,將其搬遷來仙都山這邊,路途遙遠,千里之遠,薛懷自認萬萬做不成這樁壯舉。

若是對方完全不壓境,自己極有可能難以撐過十拳,屆時所謂問拳,不過是一邊倒,無非是裴錢遞拳,自己只能硬扛幾拳,直到倒地不起,那就根本談不上什麼相互切磋、砥礪武道的初衷了。薛懷其實不怕輸拳,只怕自己輸得毫無意義。

何況說是問拳,其實薛懷心知肚明,更多是一種類似棋盤上的“讓先局”,雖然不算頂尖國手爲低段棋手刻意喂棋,卻也相差不多了。

無形中,薛懷如今面對裴錢,是以半個武道晚輩自居了。

葉芸芸很清楚這個嫡傳弟子心路歷程的微妙轉變,她並不會對薛懷感到失望,一位純粹武夫,

原本打算壓境在遠遊境的裴錢,立即轉頭望向師父,這種事情,還是要師父拿主意。

要不是黃衣芸接下來就要與師父問拳,裴錢真正想要問拳之人,當然是未能在黃鶴磯那邊“不打不相識”的葉芸芸,而非薛懷。

她與這位觀感不錯的薛老夫子,又無半點過節。

若是真能有機會與黃衣芸問拳,反正雙方都是止境氣盛一層,大可以放開手腳傾力遞拳。

武夫同境問拳,有點磕磕碰碰的,有何奇怪,談不上什麼公報私仇。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裴錢壓一境即可。

葉芸芸和薛懷,至今還不知道裴錢其實已經躋身止境。

這也實屬正常,上次雙方在雲窟福地一別,纔過去多久?

問拳開始。

按照約定成俗的江湖規矩,不籤生死狀的擂臺比武,只分高低的武夫切磋,拳高者讓先。

掃花臺地面微微震顫,薛懷已經近身裴錢,一出手就毫不留力,所遞一拳,拳意高漲,如一幅瀑布直瀉圖,不過是將一卷立軸畫卷轉爲了橫放。

薛懷曾憑藉自身資質和極高悟性,將蒲山祖傳的六幅仙人圖,融會貫通,自創一套拳法,從每一幅仙圖當中取出最精妙處,煉爲一拳,只要一拳率先遞出,之後五招連綿不絕,拳法銜接緊密,有江河奔流到海之勢。

裴錢不退反進,竟是擡起手肘,直接就抵住了薛懷一拳。

比起小時候就習慣了竹樓老人的那招鐵騎鑿陣式,眼前一拳,速度太慢,力道太輕,彈棉花呢。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只是擡起一手,五指張開,就要摔在老夫子的面門上。

當年練拳,小黑炭就曾無數次被老人這一手,整個人被打得在竹製地板上“蹦跳”。

再挨幾句類似“喜歡趴在地上走樁”的刻薄言語,老人的喂拳,可不是就這麼結束了,小黑炭會瞬間被腳尖踹中心口或是額頭,撞在牆角後,疼得心肝肚腸打轉一般,蜷縮起來,還要再得老人一番點評,“就這麼喜歡當抹布啊,跟你師父一樣習武資質太差,還練拳憊懶,好大出息,以後每天黏糊在小暖樹身邊就是了,不然跟你那個廢物師父站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一人額頭寫廢,一人額頭寫物,纔不枉費你們倆師徒一場。”

當然每次言語之時,老人都會不閒着,絕不給裴錢半點喘息機會,或踩中小黑炭的幾根手指,或是踩住她的整個額頭,不斷加重力道。

此時薛懷身體微微後仰,一臂橫掃如劈木作琴身,勢大力沉,拳罡大振,呼嘯成風。

與此同時,薛懷一腳兇狠踹出,腳尖如鋒刃,快若箭矢,戳向裴錢腰肋部。

裴錢一臂格擋在肩頭,再猛然間擡腿,腳踝擰轉,巧妙踹中薛懷,剛好同時攔住薛懷拳腳。

終於不再站定,她橫移數步,剎那之間,薛懷好像就在等待裴錢的挪動身形,老夫子腳步如仙人踩鬥踏罡,契合天理,在方寸間縮地山河,一身拳意攀至頂點,一口純粹真氣比起先前流轉速度,竟是快了將近一倍,只說在這一刻,薛懷氣勢已經不輸九境武夫,身後涌現出一條條青紫拳罡,襯托得薛懷如同一位八臂神靈,一個大步前行,以一拳散開無數拳,無數亂拳同時砸向裴錢。

掃花臺上,薛懷拳意凝練若實質,罡氣往四面八方急劇流散。

崔東山便揮動雪白袖子,將其一一牽引到謫仙峰外,揉碎過路雲海無數雲。

崔東山以心聲笑道:“還是大師姐會做人。”

如果不是裴錢不露痕跡地稍稍收手了,裴錢最早大可以隨便硬扛薛懷的一手一腳,然後只管一巴掌重重摔下去,砸中後者額頭後,薛懷恐怕就要躺在某個大坑裡呼呼大睡了。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先生不會覺得大師姐一味託大吧?”

陳平安搖頭笑道:“怎麼可能,她又不是跟葉山主問拳,與薛夫子壓境問拳,還是要講一講禮數的。”

其實陳平安已經看出來了,不單單是因爲自己這個師父在旁觀者的緣故,讓裴錢束手束腳,還有一個更大原因,裴錢出拳,如果想要真正拳意圓滿,就會習慣性下狠手,簡單來說,裴錢更適合與人不留情面的拳分勝負,完全不適合這種需要點到即止的問拳切磋。

所以說當年裴錢以八境,問拳山巔境的雷公廟柳歲餘,還是後來在大端王朝的京城牆頭,接連與曹慈問拳四場,纔算是裴錢真正的出手。

若是評價得刻薄點,蒲山薛懷還是境界太低,面對一個即便已經壓境的裴錢,仍然當不了那塊試金石。

崔東山小心翼翼說道:“大師姐可能是想讓薛懷多出幾拳。”

陳平安氣笑道:“好,等我那場問拳結束,得與她好好道個謝。”

葉芸芸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聚音成線,與陳平安好奇問道:“平時你是怎麼教拳的?”

陳平安總不能說我這個當師父的,其實就沒爲自己開山大弟子教過拳,只得用了個搗漿糊的措辭,“笨法子,多教拳,勤能補拙,幫忙喂拳的時候,強忍着不心疼弟子。”

六招已過。

薛懷依舊沒有佔到大便宜。

六招拳意如一,其實可以只算一拳。

薛懷當然不會傻乎乎主動開口說此事。

裴錢站在白玉欄杆上,伸出大拇指,輕輕擦拭嘴角血跡。

薛懷最後一招,有些古怪,對方拳腳明明已經悉數落空,竟然可以無中生有,裴錢差點就沒能躲開,只能是臨時一個腦袋偏轉,可依舊被那道拳罡擦到了臉頰。

如今還有個金身境武夫體魄底子的隋右邊,她都需要凝神眯眼,才能看清楚雙方招式。

不算薛懷作弊。

因爲薛懷並沒有用上練氣士手段,看似有一尊八臂神靈庇護老人,更非金身法相。

桐葉洲蒲山拳法,樁架法理出自仙人圖,確實不俗,不是什麼花架子。

至於程朝露和於斜回兩個劍仙胚子,其實就是看個熱鬧,眼前一花,薛懷就沒人影了,再一眨眼,就看到儒衫老夫子拖拽出一連串虛無縹緲的青色身影,好像掃花臺演武場內,同時站着衆多薛懷,讓兩個劍修只覺得眼花繚亂。

薛懷心中稍定,雖然看得出來,裴錢有意收手幾分,但是最少雙方同境問拳,不至於太過實力懸殊。

看來別說是十拳,二十拳都有可能了。

薛懷沒有任何休歇,身形一閃,再次朝那裴錢欺身而近,體內一口純粹真氣,流轉速度更快,

這一次薛懷選擇將那六招全部拆開,打亂出拳順序。

江湖把式,拳怕少壯。宗師切磋,拳最怕老。

壓箱底的拳路,一旦被對方逐漸熟悉,威力就要大打折扣了。

第七拳過後,薛懷突然用上了一招蒲山之外的拳法,學自一位年少時江湖偶遇的老前輩。

只是裴錢接拳輕鬆,沒有因此措手不及,薛懷第八拳,看似示弱,假裝氣力不濟,要更換一口純粹真氣,裴錢也沒有上鉤,冒冒然近身搏殺。

第九拳,薛懷彙集畢生所學於一拳,暫無命名,想要等到躋身九境後再說,被薛懷視爲生平最得意之拳招。

上次武聖吳殳做客蒲山,見到此拳,從不喜歡與人客套的桐葉洲武學第一人,對此評價頗高,給了一句“高出拳理近乎法”。

拳出如龍,氣勢磅礴的綻放拳意,如大水淹沒整座掃花臺,以至於有了練氣士的小天地氣象。

既然薛懷已經遞出九拳。

裴錢便不再辛苦壓制自身拳意。

年輕女子武夫,瞬間拉開拳架,行雲流水,渾身拳意並未繼續往身外天地肆意流瀉,反而倏忽間好似收斂爲一粒芥子,與此同時,掃花臺那份好似遮天蔽日的渾厚拳意,如陸地蛟龍之屬水裔,得見天上真龍,竟是自行退散,來如決堤洪水,去如退潮之水,反觀裴錢那芥子拳意,卻如海上生明月。

此拳一出,宛如神靈敕令,喚起一天明月。

裴錢一腳踩地,整座山巔掃花臺並無絲毫異樣,只是掃花臺之外的謫仙峰下方,卻是林鳥振翅離枝四散,山間處處塵土飛揚。

一拳一人,筆直一線。

薛懷如墜冰窟,強提一口心氣,才能堪堪讓自己不閉眼,不撤退,不躲避,反正註定避無可避。

葉芸芸眯起眼,與陳平安問道:“此拳是落魄山不傳之秘?”

陳平安雙手籠袖,懶洋洋背靠欄杆,搖頭微笑道:“不是,沒有誰教過,是裴錢自創的拳招。”

一拳停在薛懷面門一尺外,裴錢驟然收拳,後退三步,欲言又止,卻還是沒有多說什麼,裴錢只是抱拳道:“承認。”

薛懷等到眼前視線恢復清明,心有餘悸,一瞬間便大汗淋漓,宛如走了趟鬼門關,深呼吸一口氣,向後退出五步,抱拳還禮,沉聲道:“受教!”

崔東山急匆匆以心聲問道:“大師姐,啥時候又偷偷自創拳招啦,都不打個招呼,嚇了小師兄一大跳呢。”

裴錢說道:“就在前不久。”

是之前與師父一起,乘坐風鳶渡船來桐葉洲途中,一天夜幕中,獨立船頭,裴錢看着海上明月,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遙不可及,有感而發,便多出嶄新一拳。

葉芸芸稍稍挺直腰桿,接下來就要輪到自己與陳平安問拳了。

等到薛懷來到身邊,葉芸芸問道:“等你來年破境躋身九境,還敢不敢與裴錢問第二場拳?”

薛懷爽朗笑道:“有何不敢?!師父此問,好沒道理。”

葉芸芸點頭讚許道:“很好!可以輸拳不可以輸人,蒲山武夫當有此心此境。”

裴錢來到師父這邊,神色靦腆,習慣性撓撓頭。

陳平安笑道:“尤其是最後一拳,氣象相當不錯了。”

程朝露和於斜回愈發神采飛揚,終於輪到隱官大人出拳啦!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黃衣芸,笑問道:“葉山主,介不介意我用件趁手兵器?”

葉芸芸笑着搖頭,“無妨。”

武夫切磋,從來不講究個赤手空拳,就像武聖吳殳,就會習慣以佩劍、木槍對敵,如果一件都沒有用,說明就是一場境界懸殊的教拳了,對手甚至不值得吳殳壓一境。

陳平安朝裴錢笑着伸手道:“師父得跟你借樣東西,就是那件你在金甲洲戰場的戰利品,符籙於玄前輩送你的。”

裴錢雖然心中訝異萬分,但是臉色如常,因爲她就從來沒見過師父展現過什麼槍術。

裴錢依舊從小陌先生贈送的那件“小洞天”當中,取出一杆兩端槍尖都已被她打斷的長槍。

倒是她近些年,偶爾會取出這杆長槍,偷偷演練一番脫胎於那套瘋魔劍法的槍術,其實就是閒來無事,鬧着玩的。

陳平安伸手攥住長槍中部,緩緩走向掃花臺中央地帶,期間掂量了一下長槍的重量,再數次擰轉手腕,驟起弧線,長槍畫圓。

再不趁手。

也趁手了。

一杆長槍,如臂指使。

陳平安看了眼開山大弟子,忍住笑,好像在說等下看好了,能學到幾成槍法精髓是幾成。

因爲有個周首席的緣故,陳平安對那個能夠在桐葉洲得個“武聖”尊號的吳殳,其實並不陌生。

再者天下武學,浩蕩百川流,歸根結底,皆是萬流歸宗的唯一路數,練拳尚且是練劍,拳法如何不是槍術。

裴錢何等聰慧,立即恍然,轉頭瞪眼怒道:“大白鵝,是不是你與師父說的,我有偷耍槍術?!”

崔東山一臉呆滯,呆若木雞,這也能被懷疑,咱倆的同門之誼就這麼風吹即倒嗎,崔東山趕緊伸出兩根手指,眼神幽怨道:“我可以對天發誓,絕無此事!大師姐,真真冤死我了,天可憐見,小師兄就不是那種喜歡背後嚼舌頭的人吶。”

裴錢背靠欄杆,懶得跟大白鵝廢話,開始聚精會神,想着一定要認真觀摩師父的這場問拳,之前在正陽山,與那頭搬山老猿過招,師父其實根本就沒有用上全力。

一襲青衫長褂,在場中站定。

本就不是一杆正統意義上的長槍,故而無纓亦無纂。

一身黃衣的葉芸芸,緊隨其後,與之對峙而立。

雙方都是止境武夫,而且湊巧暫時都是氣盛一層。

按照禮數,各報名號。

“蒲山雲草堂,葉芸芸!”

“落魄山竹樓,陳平安。”

裴錢咧嘴一笑。

黃衣芸要吃苦頭了。

如果自己沒有記錯,師父是第一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加上“竹樓”一說。

外人肯定不曉得其中玄妙,只有自家落魄山的純粹武夫,纔會清楚其中的分量。

一瞬間。

兩位在各自一洲都算極爲年輕的止境武夫,幾乎同時移動身形。

陳平安手持長槍尾端,槍扎一線,神化無窮,轉瞬間便抖出個絢爛槍花。

黃衣好似身影矯健快過青衫一線,已經避開那團好似暴雨的槍花,青衫挪步側身,架起長槍,下壓一磕,被淬鍊得極其堅固的長槍竟是槍身依舊筆直,僅在槍尖前端附近彎出一個詭譎弧度,剛好砸向黃衣芸的肩頭。

葉芸芸一個彎腰,腰肢擰轉,身形旋轉,快若奔雷,一掌拍在長槍之上,同時身體微微前傾,便已來到青衫身前,一記膝撞。

陳平安就只是以撼山拳譜的六步走樁,挪動身形,只是稍稍更改路線而已,雙方好像極有默契地互換位置,陳平安回身一槍,依舊是直出直入,葉芸芸竟然就那麼站在了槍尖之上,蜻蜓點水,踩在槍身之上,對着一襲青衫的頭顱就是一腳斜挑而去。

陳平安身形後仰,單手拖槍退出數丈,猛然間一個身形迴旋,槍隨人走,手中一杆長槍,就是朝那黃衣芸攔腰斬去。

葉芸芸懸空身形憑空消失,長槍落空的那道雄渾罡氣,透過槍身朝天撞去,竟是直接將高處雲海一劈爲二,猶有一陣悶雷震動的驚人聲響。

一槍當頭砸下。

葉芸芸側過身,槍身幾乎是從她眼前筆直落地,卻在離着掃花臺還有寸餘高度,槍身突然停滯懸空,只是地面被充沛罡氣波及,依舊當場崩裂出一條溝壑。

雙方奔走速度之快,風馳電掣,不光是隋右邊窮盡目力,依舊已經捕捉不到任何畫面,就連薛懷都是隻能看個大概意思。

薛懷自認要是捱上雙方任何一拳,看似輕描淡寫的一招半式,其實問拳就可以結束了,他那遠遊境體魄,在這種分量的槍術、拳招之下,完全不堪一擊。

葉芸芸身姿曼妙,與青衫遞拳,可謂神出鬼沒,好似一幅高人行吟圖,拳出如龍,龍如走水。

她似乎開始佔據上風。

一拳原本應該砸中對方下巴,青衫只是橫移一步,長槍在肩好似挑山。

青衫肩頭微微傾斜,槍身滾動些許,葉芸芸瞬間身形撤退出去十數丈,躲過一拳。

陳平安收起併攏雙指,差一點就要抵住葉芸芸的眉心,他重新轉爲雙手持長槍,一次次畫弧,好像要刻意發揮出距離優勢。

掃花臺上由槍尖拖拽而出的流螢光彩,圓與圓或疊加或交錯,璀璨奪目。

葉芸芸依舊氣定神閒,由六幅蒲山仙人圖演變、衍生而出的六十餘個樁架、拳招,在她手上純熟使出,比起弟子薛懷傾力用來,師徒雙方有云泥之別。

而那一襲青衫,出手次數,大致是攻三守七,但是陳山主的每次攻勢,尤其是幾次崩槍式,都要讓薛懷誤以爲是吳殳在此出槍。

因爲吳殳的那位唯一嫡傳郭白籙,這個天資驚人的年輕武夫,與薛懷私底下有過一場問拳,薛懷雖說對比方高出一境,依舊只能算是小勝。

而且薛懷心知肚明,對方藏拙了,未曾全力施展殺手鐗,當然薛懷未曾壓境,也同樣沒有傾力出拳就是了。

通過與郭白籙的那場切磋,薛懷大致看出吳殳的一部分槍法脈絡的精微獨到處。

今天再來看待陳山主的槍法,總覺得與那吳殳,雙方招式截然不同,卻是神意相近。

山下江湖,一直有那月刀年棍久練槍的說法,若是撇開那幾分槍術名家自吹自擂的嫌疑不談,

難怪陳山主先前與師父開口言語時,會說“趁手”二字。

一槍迅猛戳向黃衣芸脖頸處。

槍尖落空。

之後數次槍尖直指面門,次次皆落空。

黃衣芸從頭到尾,臉色淡漠,氣定神閒,最後竟然伸手攥住槍尖,一個往自己這邊拖拽,再一腳踹出。

簡簡單單的一拖一踹,卻用上了蒲山歷代山主之間口口相授的兩種不傳之秘,一拳名爲“道祖牽牛”,一拳名爲“水神靠山”。

一腳如撞鐘,踹得陳平安直接倒飛出去,不過槍尖也在葉芸芸手心割出深可見骨的血槽。

如影隨形,葉芸芸一腳橫掃,踹向陳平安的一側太陽穴。

陳平安倉促間只能像是墊出一掌,擋在耳邊,隨後砰然一聲,青衫身形橫飛出去十數丈,陳平安以槍尖遙遙抵住掃花臺欄杆,再一腳踩地,才堪堪止住身形。

葉芸芸迅速更換一口武夫真氣,她瞬間神意飽滿,一身沛然拳意,甚至還有幾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氣象。

如酒鬼痛飲一壺醇酒,猶不盡興。

一旁觀戰的薛懷,看着那個捱了兩腳還能不倒地的陳山主。

老夫子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偷拳?

同樣一種蒲山拳法招式,甚至是同一種拳理,薛懷自己遞出,與師父黃衣芸,只會差距極大。

師父曾經說過武夫十境氣盛一層的玄妙光景,而任何一位躋身止境的山巔宗師,似乎“看拳”就能“學拳”。

只是薛懷再一想,遠遠不至於,定然是自己想岔了。

這位陳山主,是正人君子。

雖說與這位年輕隱官打交道不多,只是這點眼力和識人之明,薛懷自認還是有的。

不然也教不出裴錢這樣“拳法光明正大,待人禮數周到”的開山大弟子。

再者天下拳法,境界一高,也不是隨便拿來就能用的。

拳理相悖,拳法對衝,都是習武大忌。

世間那些個出自別家門戶之手的精妙拳招,又不是金銀,進了自家口袋,轉手就能開銷。

有些拳招,好似鐵騎衝殺,有些卻是步卒結陣,此外拳法之剛柔,快慢,輕重,拳理之兇狠霸道、沖淡平和等等,都讓一位武學宗師極難調和,不但貪多嚼不爛,甚至會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流轉速度。

就像自家桐葉洲的武聖吳殳,所謂的集百家之長,成功將天下槍術熔鑄一爐,又豈會真的如傳聞那般“天下只我一家,人間再無槍法”?

沒有先生在身邊,崔東山就不講什麼下宗宗主的架子了,早就一屁股坐在了欄杆上,身體後仰,偷偷瞥了眼神情專注、一心觀戰的薛懷,偷偷告狀道:“大師姐,我要是薛夫子,這會兒肯定懷疑我先生是不是偷學蒲山拳法了。”

裴錢沒好氣道:“本就是人之常情的事情,你少在我這邊煽風點火。”

大白鵝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杆上,“大師姐修心有成,胸襟如海氣度似山,都要讓小師兄自慚形穢了!”

裴錢呵呵一笑,“差不多點就得了啊。”

接下來的葉芸芸,更換過一口純粹真氣後,將那蒲山祖傳拳法、以及一些自創拳招,在這掃花臺上,傾力出拳,酣暢淋漓。

便是同爲女子的隋右邊,都有幾分目眩神搖,這位桐葉洲黃衣芸,確實是一位氣質與姿容相得益彰的大美人。

期間陳平安最佔優的一招,是一槍掄圓,砸中黃衣芸的腹部,打得後者差點貼地倒滑出去,只是黃衣芸以手肘敲地,很快就站起身。

很快就還以顏色,一拳擊中槍身,槍身直接崩出一個半月弧度,再砸中陳平安胸口。

這場問拳,大體上,還是一個未能真正分出勝負的結果。

葉芸芸或拳如搗練,或如疊瀑。

一手遞拳,若仙人斫琴,暗中手指捻動,拳罡快如飛劍。

她身形移動,罡氣流溢,水霧瀰漫,葉芸芸就像施展出練氣士的縮地山河。

最終陳平安以一拳,換來葉芸芸的一拳一腳。

之後雙方各自站定,互換一口純粹真氣。

只是薛懷當下心情,卻沒有半點輕鬆。

因爲明明是師父多遞出一腳,但是雙方各自撤退的距離,大致相當。

這就意味着陳山主的止境武夫體魄,其實要比自己師父高出一籌。

裴錢有些愧疚,只是師父與人問拳期間,她又不好開口說什麼。

又是小時候看老魏跟小白下棋,錘兒的觀棋不語真君子。

武夫問拳,旁人言語。

是大忌。

陳平安將手中那杆長槍,輕輕拋還給裴錢。

如圍棋先手開局。

練手,到此爲止。

陳平安好像看穿葉芸芸的心思,笑道:“曹慈沒有葉山主想象得那麼……弱。”

葉芸芸笑道:“我知道你沒有盡全力。”

停頓片刻,葉芸芸不像之前只是報個名號就遞拳,這一次她後撤一步,以蒲山立樁先手站定, “我何嘗不是一樣?”

看到這一幕,薛懷神色凝重。

再打下去,不管誰勝誰負,可就真就要有一方受傷不輕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

輕輕捲起一隻袖子。

再以手心輕輕抹去手臂,好像在擦拭什麼。

左手臂之上,層層疊疊的某種符籙,被陳平安一手抹掉。

換手卷起袖子,亦是如此。

最後腳尖一捻,陳平安雙腿膝蓋往下自腳踝處,各有三張“真氣半斤符”都被一震而碎。

裴錢一臉震驚。

這件事,她還真不知道。

她一肘擊中身邊的大白鵝,大白鵝一個擡起雙袖,氣沉丹田,然後仍是瞬間破功,開始呲牙咧嘴,含糊不清道:“大師姐,天地良心,日月可鑑!我要是知道真相故意不說,以後就再不是你的小師兄了,你就直接喊我大師兄!”

作爲與陳平安面對面問拳之人,葉芸芸最能直觀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力。

最終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非人。

雖然葉芸芸從未與吳殳正式問拳,但是幾次見面,那位桐葉洲武聖,都會帶給葉芸芸一種巨大的壓力,在吳殳身上,會帶給所有人一種天然的血氣旺盛、筋骨雄健之感,甚至會讓四周武夫不由自主生出一種矮人一頭的錯覺。

之前面對吳殳的那種感覺,就已經讓葉芸芸覺得糟糕至極,就像一位氣力不濟的柔弱少女,出門在外,單獨夜行,在巷弄中遇到一位孔武有力的男子,不管對方有無歹意,都會讓女子心生不安。

但是這一刻,葉芸芸竟然有一種與自己心性相悖、愧對一身武學和雲草堂姓氏的……莫大絕望。

就像有一個心聲不斷迴響在心扉間。

不用問拳!不可問拳!會輸,會死!

而這種純粹武夫絕對不該有、不可以有的窒息和絕望,讓身爲止境宗師的葉芸芸幾乎要暴怒。

難怪姜尚真會勸自己不要與此人問拳。

自己如此心性,如何拳鎮一洲?如何能夠幫助雲草堂躋身浩然宗門之列?

陳平安敏銳察覺到葉芸芸的心境變化,突然以心聲喊道:“葉芸芸!”

葉芸芸原本渙散的眼神和心神,就像突然聽聞一聲春雷炸響,反而不由自主地聚攏幾分。

然後她下意識瞬間收斂心神,剎那之間,葉芸芸心境通明,彷彿身外大天地,與人身小天地,皆空無一物。

陳平安放緩出拳,只是站在原地。

片刻之後,葉芸芸才從那個玄妙境地當中退出所有心神,在空無一物後,是那山河萬里,如畫卷依次攤開。

記憶深刻之人物事,便如彩色畫卷,記憶相對模糊的人生畫面,便如工筆精巧的白描畫卷,而那些自以爲早已忘記、其實彷彿被封山起來的事物,便如一幅幅大寫意水墨畫,不見骨肉,只得其意……

那一瞬間,葉芸芸只覺得自己宛如一尊神明,懸空而立,高高在天,俯瞰大地山河。

這就是止境第二層的歸真?!

陳平安繼續以心聲說道:“不着急問拳,可以稍等片刻。”

葉芸芸眼神異常明亮,只見她收起那個蒲山古老拳架,後退一步,再次拱手,與眼前這個給她感覺依舊“非人”的青衫客,無聲致謝,只是葉芸芸此刻心中再無半點絕望,她沉默片刻,笑顏如花,說道:“你要小心了!”

陳平安問道:“確定?”

本意是想問這位葉山主,確定不需要再穩固一下歸真境?

畢竟你當下只能算是小半個歸真而已。

不過葉芸芸已經拉開拳架,甚至有那……拳高讓先的跡象?

於是陳平安就在原地消失。

既然這位黃衣芸,想要藉助他陳平安的境界,來大致推斷出曹慈的武學高低、境界深淺。

沒問題。

陳平安依舊是選擇留力兩成,與在功德林跟曹慈問拳時,一模一樣。

當時曹慈亦是收力兩成。

黃衣芸一瞬間便失去了所有感知,就像那……人間已無青衫。

她之後腦袋一歪,就被陳平安一巴掌按住腦袋一邊,重重一推。

葉芸芸身體就像突然被橫放空中。

一襲青衫隨之腳步橫移,高高掄起一臂,握拳直下。

黃衣芸被一拳砸中腰肢,整個人轟然砸地。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轉頭不看那一幕光景。

所幸陳平安以極快速度伸出腳背,稍微減緩對方墜地速度,再立即後退數步。

掃花臺這邊,除了崔東山和弟子裴錢,應該沒誰能夠看到這個動作。

葉芸芸依舊是重重“橫臥”地上,而且整個人似乎有點……懵。

陳平安重新攤開雙手袖管,抱拳道:“承讓。”

葉芸芸踉蹌起身,強壓下人身小天地內的山河震動,還需要竭力平穩那份被殃及池魚的紊亂靈氣,她神色複雜,抱拳還禮,苦笑道:“承讓。”

同樣是“承讓”一說,意思豈會一般無二。

一時間整座掃花臺,隨着問拳雙方的各自沉默,其餘人都跟着沉默起來。

葉芸芸強行嚥下一口鮮血,慘白臉色稍稍好轉幾分,才以心聲問道:“是不是隻要跟你和曹慈同境,就完全沒得打?”

陳平安說道:“跟我切磋還好說,但是跟曹慈問拳的話,肯定沒得打。”

葉芸芸又陷入沉默。

陳平安就有點尷尬了。

這會兒好像說什麼客套話都不合適。

崔東山瞧着有些揪心啊,這位葉山主原本還打算成爲自家仙都山的記名客卿,可別因爲先生的一場喂拳給打沒了。

葉芸芸最後問道:“我聽說了那個皚皚洲劉氏的不輸局,曹慈就真的那麼無敵嗎?”

至於功德林那場名動天下的“青白之爭”,葉芸芸通過山水邸報也知道了大致過程。

陳平安說道:“曹慈當然很無敵,但不是完全沒有機會。”

葉芸芸抱拳笑道:“告辭。”

陳平安愣了愣。

崔東山更是眼神哀怨,瞧瞧,先生你做的好事,葉山主不準備參加宗門慶典了。

葉芸芸哭笑不得,無奈道:“養傷去。”

葉芸芸只是帶着薛懷去往密雪峰,一路腳步穩當,並未御風。

只是走遠了之後,等到離開了掃花臺和謫仙峰,在一處兩側皆是崖壁的山路間,黃衣芸這才停下腳步,站在青石臺階上,一手扶住崖壁,再伸出一手扶住腰肢,只是稍稍揉了揉,就疼得一位女子止境武夫都要直皺眉頭。

弟子薛懷大氣都不敢喘一下,目不斜視,假裝什麼都沒有瞧見,老夫子善解人意地快步向前,默默走在了前頭。

薛懷放緩腳步,已經走出去十幾級臺階,才站在原地,背對着師父。

葉芸芸拾級而上,“一洲武學拳出蒲山,這話別當真,外人怎麼說我管不着,但是以後雲草堂弟子,誰敢當面跟我說這種話……”

只是輕聲言語,便牽扯到腰肢的傷口,葉芸芸額頭滲出汗水,就不再多說一個字了。

薛懷覺得自己一路假裝悶葫蘆也不像話,便硬着頭皮說道:“這位陳劍仙的師兄左大劍仙,早年也曾將中土神洲的劍修,把那個本是最大褒獎的‘劍仙胚子’說法,好像變成了一句罵人言語。”

葉芸芸氣笑道:“還不如不說!”

薛懷只得默默趕路。

掃花臺那邊,裴錢神采奕奕,比自己贏拳還要得意洋洋。

陳平安笑了笑,也沒說什麼,看似與黃衣芸是一場山巔問拳,其實距離“某人的某一拳”,依舊只是在半山腰罷了。

(本章完)

883.第883章 遞劍接劍與問劍43.第43章 少年和老狗377.第377章 君子武備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907.第907章 邀請289.第289章 對敵1189.第1189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701.第701章 落魄山上老與小1248.第1248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六)112.第112章 強者289.第289章 對敵1184.第1184章 明月中酒還行413.第413章 出城和上山1036.第1036章 如此問劍79.第79章 迎春印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122.第122章 雷法捉妖972.第972章 道友你找誰911.第911章 河畔359.第359章 過橋登山1206.第1206章 不如讀書去124.第124章 鬼打牆652.第652章 可惜下雨不下錢(一)403.第403章 在書院335.第335章 人間路窄酒杯寬721.第721章 十四王座,我龍擡頭646.第646章 劍客行事(一)1139.第1139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629.第629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865.第865章 我那陳道友620.第620章 擊掌640.第640章 得寶667.第667章 忽如遠行客922.第922章 一劍破萬法64.第64章 三陳928.第928章 一笑撫青萍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780.第780章 不是書中人518.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中)1088.第1088章 再見道士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654.第654章 真人一到便叩關1093.第1093章 風雪舊曾諳316.第316章 他人爭渡我破境906.第906章 天下聖賢豪傑100.第100章 腳下河山113.第113章 氣勢如虹783.第783章 四得其三1051.第1051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494.第494章 狹路相逢640.第640章 得寶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643.第643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一)628.第628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574.第574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二)383.第383章 棋盤上416.第416章 人間最得意1108.第1108章 火符1074.第1074章 將來之事1220.第1220章 璀璨426.第426章 紫陽府,劍叱堂1142.第1142章 道深者言淺1120.第1120章 雲上琅琅杏花香460.第460章 諸事皆宜,百無禁忌8.第8章 稗草215.第215章 畫眉281.第281章 離別而已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173.第173章 逆旅60.第60章 有鬼71.第71章 有些喜歡863.第863章 春風得意510.第510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上)393.第393章 山雨欲來符滿樓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147.第147章 請破陣309.第309章 殺機四伏650.第650章 有事當如何614.第614章 江湖酒一口悶803.第803章 自由和遠遊(二)1015.第1015章 青萍劍宗481.第481章 心止如水593.第593章 諸位只管取劍(二)986.第986章 後手856.第856章 問劍高位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401.第401章 遠遊北歸597.第597章 好人小姑娘(二)699.第699章 境界於我無意思1253.第1253章 今宵明月265.第265章 大道之上955.第955章 文聖請你落座319.第319章 出劍而已425.第425章 貴客?1100.第1100章 煉劍即遠遊879.第879章 做客801.第801章 天上月(二)13.第13章 相逢1157.第1157章 人間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