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叛逆者

雲無心揭開覆蓋在臉上面具的瞬時間,出現在葉楓眼前的是張清秀精緻的臉龐。她在淺淺的笑,黑白分明的眼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猶如流光溢彩的寶石,與她目光相接觸,不禁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葉楓趕緊一隻手按住胸口,一隻手捂住喉嚨。他生怕激動的心,會撞破不甚強壯的胸膛,或者如大青蛙一樣,“卟通”的一聲,突然從喉腔中跳出來。

她笑起來的時候,鑲嵌在臉頰的酒窩愈發清晰可見,好像綻放在春日裡芙蓉花。葉楓癡癡地看着,喉間忽然發出“咕咕”的響聲,流出一灘涎水,打溼了衣襟,他卻渾然不知。他的一雙手時縮時伸,顯然心裡矛盾至極,他既想摘下千嬌百媚的花朵,插在自己的鬢角,又擔心花上長着尖刺,傷透了他的心。然而他的心早已經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再多一次傷害又何妨?

忽然之間,雲無心身形微晃,已坐在他身前,軟綿綿的靠在他懷裡。一根根柔軟的秀髮拂在他臉上,好像多情的柳枝蕩過平靜的水面。葉楓的心跳得更加厲害,禁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好在他趕緊將臉偏轉方向,總算沒將口水噴到雲無心身上。雲無心緩緩回頭,眼光移到他臉上,與他的目光融合。眼神情意綿綿,銷魂無限。葉楓想要避開,雲無心卻伸出一隻手,扳住他的脖子,動彈不得,唯有硬着頭皮與她對視。

兩人相視了良久,聽得雲無心幽幽嘆了口氣,道:“喂,你願意幫我麼?”葉楓心中一凜,尋思:“能與她共度良宵,無疑是男人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可我豈是那種見色忘義,不分輕重的糊塗蟲?”當下打了個哈哈,笑道:“在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難道不是姑娘拉我一把麼?”雲無心在他手背使勁擰了一下,氣忿忿道:“你寧可相信西門無忌,也不肯和我走得太近,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麼?”

葉楓笑道:“在下人品不佳,怕壞了姑娘的聲譽。”雲無心又在他手背上擰了幾下,狠狠地道:“你什麼意思啊?我的聲譽早就被你毀了,江湖上那些無聊的人四處講你我的閒話,難道你聽不到麼?”葉楓道:“在下耳背得緊,什麼也聽不到。”嘴角卻忍不住露出笑意。雲無心看在眼裡,怒道:“你是巴不得沸沸揚揚,世人皆知,反正吃虧的人又不是你。”葉楓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愁眉苦臉,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姑娘何必爲那些腌臢骯髒的俗人苦惱?”

雲無心皺了皺眉,沉聲道:“誰跟他們一般見識了?我只恨你有眼無珠。”葉楓心想:“與其東遮西瞞,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只有讓她徹底死心,才能不與我糾纏不清。”當下笑道:“爲什麼呢?”雲無心道:“我不怪你討厭我,但是你做出來的樣子,讓我很是難受。”葉楓道:“我有我的苦衷。”雲無心咬了咬牙,道:“你是聽信別人的謠言,以爲我是玩弄權謀,不擇手段之人,所以你打心底憎惡我。你爲什麼不看看那些人是怎樣的嘴臉?”

葉楓道:“你放心好了,在下決不會干預貴派之事。至於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豈止我這個外人所能斷定的?”雲無心凝視着他,柔聲道:“倘若我要你幫忙的只是我個人的私事呢?”葉楓的心莫名跳快起來,忍不住問道:“什麼事?”雲無心道:“我要你做我的擋箭牌。”葉楓居然很平靜,問道:“我該怎麼做?”

雲無心道:“我非常討厭某個人,但是他一直與我糾纏不清。”葉楓眼睛發亮,道:“所以你要製造和我在一起的假象,讓那個討厭鬼知難而退?”雲無心緊握他的手,一字字說道:“所以你一定要幫我的忙,一個女人若是不能嫁給自己深愛的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葉楓道:“那個人還沒有騎着白馬來接你麼?”雲無心仰頭望着天上的雲朵,神色癡迷,好像有個人已經快馬加鞭,急匆匆從遠方趕來,道:“他一定會出現的。”

葉楓眼珠滴溜溜亂轉不停,不懷好意地笑道:“但是你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雲無心吃了一驚,厲聲問道:“你說什麼?”便在此時,葉楓脖子忽然伸長,腦袋湊了過來,口鼻呼出的熱氣,連綿不絕噴在她臉上。雲無心聞得濃烈的男人氣息,不由得頭昏腦脹,惘然無措。潛意識中預感到即將大禍臨頭,想要擺脫葉楓的糾纏,既似中了“定身法”,喝了“化功散”,又似擱在砧板上魚肉,四肢痠軟無力,登時一動不動。

她眼睜睜看着葉楓捧住她的臉蛋,越挨挨近,終於四片嘴脣貼在一起。雲無心想不到他竟然膽大妄爲,兼之她和男人從未有過如此親密行爲,一時之間,靈魂脫竅而出,腦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過了多久,雲無心發出“啊”的一聲驚叫,一巴掌摑在葉楓臉上。她勁力全失,這一掌拍下去,好像是和葉楓打情罵俏,愈發顯得曖昧。

雲無心被葉楓佔了天大的便宜,饒是她見多內心強大,涵養極好,也不禁臉色難看,一串串淚珠奪眶而出,嗚咽道:“你欺負我,算不得英雄好漢。”葉楓適才精蟲上腦,闖下大禍,事後清醒過來,不由得提心吊膽,唯恐雲無心惱羞成怒,痛下殺手。又見她並無興師問罪的意思,略略寬心,道:“既然要做戲給別人看,就要演得像、演得真,讓人挑不出破綻。糾纏你的那個人應該不是好打發的糊塗蟲,他心思縝密,雙眼賊亮,是不是啊?”

雲無心見他得了便宜還買乖,更加氣苦,紅着臉,大聲道:“你這不是耍無賴麼?”葉楓嘆息道:“姑娘信不過在下,在下就此告辭,以證清白。這世間果然好人最難做。”身軀微擡,擺出要走的姿態。雲無心緊按住他的手,急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嚐到了甜頭,卻不替我辦事,倘若傳到江湖上,你就不怕別人瞧不起你?”情急之下,口不擇言,已無昔日運籌帷幄,號令天下的豪氣。

葉楓強忍着笑,道:“姑娘莫要冤枉好人,在下並非得了好處,不辦事之人。像這種兩個人才辦得好事,一個巴掌拍不響啊。病人死活不吃藥,做大夫的能怎麼辦呢?唉。”迭聲嘆氣,眉頭皺得可以掛個油瓶。雲無心遲疑了一下,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辦法麼?”葉楓笑了笑,慢慢的一字字說道:“真正相愛的男女,難道不都是如膠似漆,恩愛無比嗎?假如你我若離若即,貌合神離,你覺得別人是瞎子,什麼也看不出來麼?”

雲無心垂下頭,雙手緊握,指甲已經陷入掌心肉中,她的心亂到了極點。她不喜歡那個人,同樣也不喜歡葉楓,但是她想擺脫那個人,她只有聽從葉楓的安排。畢竟葉楓胸無大志,至多是想揩些油而已,而那個人狼子野心,是想吞併整個大同教。雲無心深吸幾口氣,讓雜亂無序的心靜下來,冷冷說道:“你必須要弄明白,我纔是說一不二的主角,你不過是圍着我打轉的配角,一切由我說了算,你不得擅作主張。”

八月十五,中秋,晴。

葉楓很早就醒了過來,他根本就睡不着。他已經開始害怕過節。平時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但是一到了過節那天,且不說去看別人的闔家團圓,光是看着擺放在自己桌上的一碗一筷,擱置在牀上孤零零的一隻枕頭,便會情不自禁悲從心來,感到被這個世界徹底拋棄。命運一直在無情地懲罰他。他卻沒有怨恨。所有的不幸,豈不是他自己造成的?

一隻只大鶴從屋頂飛過。它們是雲無心派出去迎接客人的。這些客人可不是來和雲無心共度佳節的,他們是來對雲無心攤牌的。要麼採納大家的意見,對武林盟發動戰爭,要麼一意孤行,大同派自相殘殺。雲無心能妥善處理好嗎?鮮血會染紅今晚的白月光麼?他不敢想象那種血肉橫飛的慘狀。

他穿好衣服,走了出去。雲無心抱膝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她眼中有血絲,顯然也是沒有睡好。她徹夜難眠,想必是在尋找萬全之策。其實她心裡清楚,除非無條件同意那些人的無理要求,否則只有硬撞硬,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葉楓挨着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不僅僵硬,冰冷,而且一直在顫抖。雲無心笑了笑,道:“我很害怕。”葉楓道:“我知道。”

雲無心不笑了,眼中忽然露出不可描述的悲傷,道:“我絕不會退縮,大同教的數百年的基業,決不能葬送在我們父女手上。”葉楓盯着她,冷冷問道:“難道你們就沒有摻雜私心?”雲無心回答得乾脆利落,道:“哪個人沒有私心雜念?”葉楓仍然緊握着她的手,但是他的手指已經按在她手臂幾處大穴上,如果他願意的話,隨時可以廢了雲無心的這隻手。雲無心眼中的悲傷更濃,幽幽說道:“辣手摧花,你的心腸真硬。”

葉楓冷冷道:“我們都是演戲而已,你又何必強求我投入感情?幹我們這一行的,若想多活幾年,就決不能心慈手軟。”雲無心淡淡道:“你的歪理倒是挺多的,我說一句,你回幾句。”葉楓盯着她,眼神犀利無情,好像正直的法官打量着狡猾的罪犯,一字字問道:“令尊的私念是?”雲無心道:“他不能真正行使教主職責,處處受置於人。他不是那種得過且過,混一天是一天的人,他有幹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

她的聲音忽然哽咽,似被某種情感堵塞住喉嚨。她的一雙妙目滿是悲傷和痛苦,一種無可奈何,無能爲力的悲傷和痛苦。想通過努力改變世界的人,卻被太多的因素牽制,束縛,無法實現抱負,抑鬱終生,這是何等殘忍,痛苦的事情?葉楓道:“極不甘心的他,當然要想方設法鹹魚翻身……”雲無心俏臉一沉,怒道:“誰是鹹魚?你說話能不能積點口德?”

葉楓哈哈大笑,道:“我說的是實話,實話和良藥一樣,通常是不討人喜歡的。令尊心裡清楚的很,縱然他向那些人低頭妥協,也不未必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那些人只想要一個任何擺佈的傀儡,而不是一個按自己意願行事,經常和他們唱反調的人。”雲無心冷冷道:“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幹嘛要仰人鼻息,看人臉色?”

葉楓道:“你也不必往你父親臉上貼金,擅長玩弄權謀之人,他的一舉一動,無不深思熟慮,尋求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他可以根據需求,決定自己扮演什麼角色,他既有可能是一手遮天的獨夫民賊,又可以是凜然正氣的蓋世英雄。做獨立自主的叛逆者,更能爲你父親收穫人心,贏得聲望,他爲什麼不做呢?”

雲無心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眼中有驚訝,詫異,或許她認爲葉楓只會無事生非,造謠惑衆,實在想不到他居然會說出這麼有見地的話來。葉楓笑了笑,道:“我這個人一半是流氓,無賴,一半是正人君子,所以我既會旁若無人的髒話連篇,也會一本正經的解析天下大勢。”雲無心哼了一聲,道:“這不是腦子有病麼?”

葉楓道:“你想得到什麼?”雲無心的臉忽然紅了,嘆了口氣,道:“我和我父親做了個交易。”葉楓道:“什麼交易?”雲無心道:“我支持他的事業,他不可以干預我私事,我不想做權力的犧牲品,我的幸福我做主。”她一直不服氣女人是男人附庸的說法,她要做挑戰命運的叛逆者,拿到屬於自己的真正幸福。可是在這個男尊女卑的年代,女人想要獲得理解,尊重,是何等的艱難?只要她們流露出反抗的意圖,便會遭到無情的絞殺。

葉楓輕輕嘆息一聲,淚已流下。他忽然想到了青青,一個同樣不甘心聽命於男人的叛逆者,只可惜她一敗塗地,死無葬身之處。雲無心道:“你爲什麼會流淚,是不是認爲我不會成功?”葉楓伸手撫摸她的秀髮,道:“不管結果怎樣,盡力做了總是少些遺憾。”雲無心笑道:“你還有什麼要問的?”葉楓搖了搖頭,大步走了出去。

葉楓無須再問,他已經知道其他人的心思。東方一鶴再蓋世英雄,也抵不過他的後人不肖無能,他必須要替他的家族安排好出路,免得在殘酷的權力交替中消聲滅跡。東方一鶴拿到權力象徵的“血劍”,卻突然失去蹤跡,因爲他在待價而沽,他並不在意誰來做大同教教主,他只在乎誰能給予他家族更大的利益。

至於西門無忌,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野心家,只要他能夠登頂上位,他不介意底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葉楓又嘆了口氣,看來他想要明哲保身,幾乎絕無可能,他不得不選邊站隊。在大家都是爛人的情況下,他只有支持爛得稍微輕的人那個人。雲萬里並不是值得信賴的人,但是好歹打着“仁義”的旗號去逐鹿天下,至少不敢明目張膽的去踐踏規則,挑戰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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