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後,倪嘉的車停在仁愛療養院的大門口。
因爲和楚喬見面,她打破了週六下午探望蘇珍的習慣,現在過來,其實很好,正好減少了她的內疚。推開門往裡走,胃裡突然涌起一陣酸楚感——每次來看母親,她都有這樣的感覺,今天感覺更重,她意識到,自己太想念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
屋裡氣氛很融洽,倪徵明一臉微笑,和蘇珍室友的家人還有值班護士正在聊天,他下穿深色牛仔褲,上套薄毛衫,顯得相當精神。
蘇珍的牀頭櫃上擺滿了小玩具,顯然是倪徵明給她買的禮物。
倪嘉彎腰抱了抱母親的肩膀:“媽,今天感覺怎麼樣?”
蘇珍一手拿着一袋榴蓮糖,一手擺弄着桌子上一個木製娃娃,嘴裡嚼着糖果,含糊不清的說:“我很好,”她指着倪徵明說:“這個人給我買了很多東西,還說自己是我丈夫,我什麼時候結婚了,我怎麼不知道,你告訴他,讓他以後不要亂說了,真是討厭,”
倪嘉看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爸,對不起,”
“沒有必要道歉,你媽又不是第一天說這樣的話,”他站起來對她說:“走,去外面坐坐,”
蘇珍在他後面追了兩步,說:“你最好不要回來,我又不認識你,”
沿着長長的走道,倪嘉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側,一路過去,牆壁的顏色和圖案五彩繽紛,整個療養院的裝飾顯得非常用心,刻意想要營造一種歡快樂觀的積極氣氛,可她感覺,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悲涼和壓抑。
走道的盡頭就是餐廳,倪徵明坐在靠窗的咖啡桌前,兩眼凝視着窗外,倪嘉端着兩杯熱茶,靜靜地打量他。他把下巴支撐在自己的手掌裡,嘴脣緊閉,眼神迷茫。她知道他在想什麼:如果蘇珍沒有患老年癡呆症,如果生活可以正常起來——
在倪徵明和蘇珍三十幾年小吵小鬧的婚姻裡,一直以來,蘇珍就處在主導地位,她說話的嗓門比他大,發脾氣的時候比他多,可是他愛她,總是讓着她,甚至是習慣了她嘮叨抱怨,處處佔上風的生活。所以,儘管蘇珍每次都叫他不要再來煩她,幾乎是每天,他都風雨無阻的來看蘇珍,直到最
近,在倪嘉和倪宣強烈要求下,他才加入一個旅遊團,出了一趟門。
過去的三年,倪徵明默默照顧蘇珍,儘管她和孩子一樣喜怒無常,到最後,蘇珍完全喪失了所有的記憶,連他都不認識了,這讓他徹底寒心。
倪嘉很清楚,父親每天來看母親,不僅僅是因爲愛她,也因爲心裡的愧疚,對他而言,把蘇珍送到這裡來,無疑就是遺棄了夫妻幾十年的情份。
蘇珍進了仁愛療養院,幾天後,倪嘉再次看見父親,簡直驚呆了,幾天不見,倪徵明就像老了十歲,臉色暗淡,精神萎靡,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母親一直以來就是父親的支柱,放棄了蘇珍,倪徵明也放棄了自己。於是她勸說父親搬到銀蓮湖和他們一起住,希望家人的陪伴可以改善他的狀況。
倪徵明的確過去住了一段日子,開始半個多月,他非常安靜,生活一板一眼,很有規律,早上出去看蘇珍,下午回來看電視,晚上陪菲菲做作業。
慢慢的,他精神好了很多,人也活躍起來,實際上,他變得有點太活躍了,直把一家人搞得歎爲觀止。首先他買了四隻小雞娃,說後花園這麼大,不養雞養鴨很可惜,倪嘉反對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可陸子譽說:“這樣也好,他有了一個事業,你就不必擔心他鬱悶了,”
花園裡的嫩草花苞全成了雞娃的口糧,好好的園子,成了一個大雞圈,一不小心,就會踩一腳雞糞。這只是開始,又過了一個星期,倪徵明買回了一堆秧苗,興致勃勃地說要在屋子後面種菜,陸子譽揚了揚眉,笑着說好,倪嘉的臉色沉悶得像西葫蘆,沒過幾天,花園裡少了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多了一片黑黝黝的菜地。
最終讓倪嘉暈倒的是,倪徵明在後花園放了一個小桶,說要收集一家人的尿液,因爲天然肥料最養菜——她幾乎崩潰。
於是,她決定,也許讓倪徵明搬回自己的公寓是更明智的選擇,沒有了花園,他無法從事他的農業生產,可以集中精力搞一些更人性的活動,比如書法,畫畫,打太極等等。
倪徵明很高興地回到自己的家,開始聽從一雙兒女的建議,參加了很多老年人的活動,生活總算回到了正軌。
倪徵明在銀蓮湖住了三個月,從頭到尾,陸子譽沒有一句抱怨之詞。
倪嘉放下手裡的茶,回想起這段日子,她忍不住暗暗感嘆,陸子譽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丈夫,並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能夠無怨無悔的把老婆的家人當成自己的責任。
“爸,這次在南亞玩得還好嗎?”她輕聲開口:“更喜歡哪個國家,泰國,馬來西亞,還是新加坡?”
“都還不錯,各有特色,”
“出去旅遊,既可以換換心情,又可以認識新朋友,爸,你以後應該多參加這樣的活動,”她停頓片刻,說:“這一次,有沒有——”
他微笑了:“小嘉,現在我們是要討論你的問題,不是我的,”
“是,我知道,”她不自然的開口:“我只是……爸,我和倪宣都認爲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你不可能天天守在媽身邊,畢竟你前面還有很多日子要過,”
倪徵明在蘇珍的病情惡化後,很快就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六十二歲的他的確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可這段路,沒有蘇珍的陪伴,一個人是很孤獨的,倪嘉和倪宣都明白這個道理,他自己其實也明白。
“我知道你們都是爲我好,我很欣慰,你們都很懂事,”他看着倪嘉,聲音感傷:“尤其是你,能夠說出這樣的話,我很知足了,”
倪嘉明白父親的意思,一直以來,她和蘇珍最親近,她很愛自己的母親,當然她並不是勸說父親拋棄母親,然後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只是她希望他能有自己的朋友圈,因爲殘酷的現實就是——蘇珍不可能好轉,倪徵明的生活還得繼續。
倪徵明緩緩地再次開口:“明天晚上,我準備和一個朋友出去吃飯,然後去看看電影……很多年都沒有出去看電影了,”
倪嘉微笑了,感到很開心,因爲父親主動告訴了她,其實,最近她已經隱隱看到了一點苗頭。她喝了一口茶,眨了眨眼,盯着父親的眼睛,企圖捕捉他的目光:“您就應該多出去逛逛,這個朋友……我認識嗎?”
他面色微沉,遲疑幾秒:“是一個熟人,認識好些年了,”他柔和的對倪嘉說:“而且,你們也都認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