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顧歆舒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坐在自己牀邊的竟然是紀曉陽。他靠在椅背上,頭疲倦地歪向一旁。病房裡很昏暗,只在牀頭留了一盞簡易檯燈。燈光是暗淡的微黃色,正打在紀曉陽抱在胸前的暖煲上。她想叫他,一開口卻只能從喉嚨裡滾出一串咳嗽來。

紀曉陽立刻被咳嗽聲驚醒了,連忙湊到她面前,欣喜道:“你醒了?”

顧歆舒說不出話,只不停咳嗽。

紀曉陽幫她倒了一杯水,擋開她虛弱地伸過來、表示拒絕的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後頸,動作輕柔地喂她喝水。

“你怎麼在這裡?歆怡呢?”顧歆舒只覺得尷尬,也不願意接受紀曉陽善惡難辨的關切,於是急着把妹妹找回來。

紀曉陽放下水杯,又去拿方纔被他放到櫃子上的暖煲,一邊說:“歆怡守了你大半個晚上啦,我讓她先回去休息,早上再來替我。”

“你也回去吧,我已經沒事了。”顧歆舒勉強堆起一抹笑。

“醫生說了算。毒素還沒徹底清乾淨,你的血細胞還很虛弱,不注意的話,隨時有可能受到感染,引起併發症。”紀曉陽似乎沒有注意到她語氣中的冷漠,眼睛也不眨一下,依舊那般溫和而飽含關懷地笑着,從暖煲裡卸下一隻碗來,把暖煲裡的東西往碗裡倒。

紅豆泥熬大棗。

顧歆舒神色一動,烏亮的眸子先是有片刻的混沌慌亂,然後立刻清明起來,滿眼凜冽的寒意。

這本是她最喜愛吃的補食。紅豆和大棗一起熬,一直要熬到粒粒飽滿的紅豆癔成勻細溫和的、吃到嘴裡會和牙齒糾結在一起,久久留香的紅泥。

那個時候她的“好朋友”總是欺負她,每每腹脹腹痛,她便憔悴如風燭殘年的老婦,羸弱不堪一擊。紀曉陽就會及時出現,不厭其煩地幫她一鍋一鍋的熬紅泥,然後細心溫柔地喂她喝下去。她明明是愛極了這口味,卻還要裝做沒有胃口,使小性子不肯吃。紀曉陽便會極富耐心地哄她,軟聲細語,眼角明媚。

庭院裡巨大的香樟和風吟唱,陽光穿過繁密的枝丫碎碎地在窗楣跳躍。窗戶上有一隻飛不出去的蜜蜂堅持不懈地撞擊着透明的玻璃,絲毫不在意它身邊這對矯情的男女。

她曾經以爲,這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說也奇怪,離開紀曉陽之後,她的“好朋友”再也不曾爲難她。而她,亦對這道補食避之不及,漸漸淡忘。

紀曉陽卻還記得。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以爲她已經淡忘,卻原來依然深埋心底。方纔一嗅到那熟悉的氣味,她封印了的記憶立刻重新活動起來。

她當然不怕,就算這部分記憶想要起義,她也可以輕而易舉地進行鎮壓。她只是想知道紀曉陽的目的。這個男人,似乎是這支起義軍的首領。他似乎是故意的,一遍一遍不動聲色地想要重新激起她對他的感情。

顧歆舒,難道你再一次看錯他了?難道他眼中對歆怡那樣熾烈的愛意全都是假的?難道兜兜轉轉大半生,你還是要毀在這個男人手裡?

“紀曉陽!”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忽然神經質地大聲叫出他的名字。

“嗯?”紀曉陽應了一聲,只顧低頭幫她把紅豆泥吹涼一些,一邊說,“先把這個吃了,餓了一天了,也好暖和暖和。本來還給你買了揚州雞汁包,但是我坐到後半夜實在受不住,吃了。”他舀起一勺紅豆泥往她嘴邊送。

顧歆舒冷冷地別過頭去:“紀曉陽,我是真的想與你和平相處。”

紀曉陽一愣,彷彿很疑惑地笑道:“怎麼了?”

“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這輩子第一次求你,不要再騙我。”顧歆舒轉過臉來看他,凜冽清靈的眸子裡果真帶了一層淡淡的哀求。

“你問吧。”紀曉陽又愣了一下,才說。

“你對我這般關心,是像你說的那樣,真真正正以妹夫的身份來愛護我這個姐姐麼?”顧歆舒沒有立即問出口。她凝視了他許久,清冽的大眼睛裡深沉地不起一絲漣漪,彷彿在掂量他說真話的可能性有幾分。然後,她長嘆一口氣,一字一頓,一句話問得清清楚楚。

紀曉陽眼神一滯,旋即很輕快地笑起來,似乎是在開玩笑:“怎麼,姐姐對我還抱有幻想?”

顧歆舒依舊瞪着清冽冽的雙眼冷冷地凝視着他,聲音帶了金屬般冰冷而毫無感情的質感:“紀曉陽,我寧願是我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以爲你還把我放在心裡。”

“那如果我說——你不是呢?”紀曉陽漫不經心地拿湯匙細細攪拌着萬里濃稠的紅豆泥汁。其實沒什麼可攪拌的,他的心思也顯然不在紅豆泥上面。他這麼不經意地把玩着手裡的碗和湯匙,連眼睛也沒擡一下。但是他的聲音卻並不輕浮,沒有一絲戲謔,充滿了認真。

顧歆舒忍不住失聲叫起來:“紀曉陽!”

紀曉陽沒有等她繼續喊下去。他砰一聲將碗重重砸在牀頭櫃上。紅豆汁從碗裡迸出來,落在櫃子上的時候還是冒着熱氣的散點,但是很快便涼了下去。

“對!我是紀曉陽,我是顧歆舒的紀曉陽,我不僅僅是顧歆怡的Jonson!紀曉陽愛顧歆舒,他就是愛顧歆舒怎麼了?他就是要對顧歆舒好,情不自禁地對她好怎麼了?顧歆舒就在紀曉陽心裡,一直都在!紀曉陽是混球,是人渣,但是紀曉陽就是愛上顧歆舒了!紀曉陽不能放棄他現在的一切,紀曉陽一直有着自己的打算,紀曉陽也知道再接近顧歆舒是很危險的。但是怎麼辦,他就是不想放棄顧歆舒,他就是不想看着她呆在別人的懷裡!”

顧歆舒已經無路可退,因爲紀曉陽已經撲到病牀上,兇狠而情難自禁地攥住她的肩膀,將她牢牢抵在牆壁上。他高挺的鼻尖抵着她的,粗重的呼吸洶涌地砸在她臉上。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眼底的狂亂和熾烈。與他截然相反地,她寒潭般清凌的眼底沉寂而冷漠。

“紀曉陽,我可以因爲歆怡原諒你,也可以因爲歆怡再次恨你入骨!如果你不愛歆怡,請你立刻離開她。如果你愛她,請你立刻放開我,滾出這間病房,今後再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打算放棄歆怡,我不會放棄你們任何一個。顧歆舒,既然你做了那麼多男人的情人,何妨多我一個?”

顧歆舒心中猛一陣劇痛,幾乎立刻不能呼吸,想也不想,揚手朝他臉上揮過去。

紀曉陽輕而易舉地捉住她進攻的手,粗暴地別到她背後去。

劇烈的痛楚令顧歆舒**出聲。

紀曉陽冷靜了些,鬆開她的手,眼底盡是疼惜:“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的。”

顧歆舒還沒有從方纔的疼痛中緩過來,深深糾着眉頭,說話都倒抽着氣,斷斷續續的:“我……我不在乎你傷害誰,但是如、如果你敢傷害歆怡,我決不放過你!”

“我不會傷害歆怡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是模範夫妻。”紀曉陽笑了笑,神情複雜,看不出是苦澀還是幸福。

“所以呢?你現在是不是應該回到妻子身邊去,模範丈夫?”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插話。顧歆舒和紀曉陽都嚇了一跳,不約而同朝門口看過去。

推門而進的是閆濤蔚。他高大的身軀完全擋住了走廊的光亮。從縫隙漏進來的亮光勾勒出他偉岸瀟灑的輪廓。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竟也讓人感覺到不可抗拒的威嚴和霸氣。

值班護士還在試圖把閆濤蔚往外面趕:“先生,已經過了探視時間。病人有家屬看護,請您明天7:30再來。”

“我也跟你說過了,我是她老公。”閆濤蔚難得好脾氣地朝那位護士溫和一笑,很耐心的口吻。說完,他又朝紀曉陽故作親暱地一笑:“妹夫,說好的換班時間,我遲到了,真是對不住。”

紀曉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囫圇道:“嗯……那,……姐夫,我就先回去了。”他花了很大力氣才叫出姐夫兩個字。當着護士的面,他當然不能戳破閆濤蔚的謊言。醫院的流言八卦向來厲害。下午過來的時候,所有進過這間病房的人都知道,紀曉陽是顧歆舒的妹夫。倘若現在和閆濤蔚撕破臉,恐怕等不到明天,妹夫和姐姐的桃色新聞就會鋪天蓋地了。

紀曉陽和閆濤蔚擦肩而過的時候,閆濤蔚叫住他:“嘿,下次要晚回家就先讓你的司機下班。珉茳的冬天能凍掉人的鼻子!”

紀曉陽濃眉威壓:“司機?”

“他剛剛下樓去了。一直在病房外面地安全通道里藏着,等着你呢。”閆濤蔚說得很認真,但傻子都能聽得出這其中的嘲諷來。

紀曉陽知道閆濤蔚在挖苦他,卻摸不着半點頭緒,含糊着點點頭,匆匆下樓去了。

值班護士也不好再說什麼,關上門也離開了。

“你怎麼來了?”顧歆舒朝閆濤蔚笑了笑,忽然有流淚的衝動。她竟然到現在才覺得害怕起來。她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要殺她!誠然,顧歆舒不是一個好女人,也做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情。但是她從沒有真正把一個人往絕路上逼過。能放一馬的她明裡暗裡都會放。能幫的,就算不願意,她也會心軟地幫一把。她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恨她入骨到這種地步,要用這樣的方式讓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遭遇死亡。那個人盯着她多久了?那雙眼睛現在是不是還在某個角落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那雙手會在什麼時候再次把她的生命仔細的算計?想到這裡,她不禁連打了好幾個寒戰。她忽然覺得,閆濤蔚的到來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啊!

閆濤蔚把她按到被窩裡,在她額頭輕輕揉了揉,柔聲道:“傻瓜,我知道你想我了。”

“臭美!”顧歆舒嗤一聲,冰冷的身體感受到他大手的溫度,停止戰慄。

顧歆舒沉沉睡去的時候,閆濤蔚還在思考一個問題。

鄭士傑跟蹤監視紀曉陽,這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