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直到第二天中午,顧歆舒還覺得恍恍惚惚的。

她不該看那盤錄像帶的,真的,這真的是個錯誤的妥協。

女人難道天生是爲了受罪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嗎?

她果然同情心氾濫到一發不可收拾。同是天涯淪落人,那一瞬間,她心疼了,心軟了,再也不想爭取什麼,痛恨什麼——儘管她也從來沒打算這樣做過。溫婉自始至終沒有擡起過頭來,一開始只是沉默地裹着身體縮成一團,漸漸的,彷彿是屏幕裡傳過來的聲響喚醒了她內心深處努力掩埋了許久的殘酷記憶,她開始無聲地抽泣。到最後,她繃得緊緊的身體向顧歆舒倒過來,把自己深深埋進她的懷裡,驟然爆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聲。然而這哭聲只持續了一會會兒,便突地戛然而止。她以爲她不哭了,原來不是。她喉嚨裡艱難地滾動着哽咽着的奇怪音節,彷彿被巨大而刻骨的悲哀噎住了呼吸,整個身子戰慄如風中殘葉。

她說:“顧姐,我痛。”

顧歆舒怔了怔,把一隻手輕輕擱在她單薄的背上,遲疑了片刻,開始溫柔而緩緩地輕拍。

她想起來,紀曉陽曾經把她送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離開她的身體之後,她也是這樣把自己緊緊裹在單薄的被單中,死死扣住嘴脣的齒縫間沁出血紅的顏色。起初,她哭不出來,也無法呼吸。吸進去的空氣一團一團梗在喉嚨裡,越團越大。空氣原本是無形無味、根本無法稱之爲障礙的物質,然而那一刻,她喉口的空氣漸漸生出尖銳的棱角來,卡緊了血肉,還要強行翻滾扭動。於是那些棱角狠狠刺進血肉中,喉嚨裡涌上強烈的酸澀,鼻腔間竟然有皮肉腐蝕的味道。那股酸澀就像是硫酸,毫不留情地灼燒着她的喉嚨,那疼痛既不鑽心,也不腐骨,卻像是流動的岩漿,無法控制,無法壓抑。她嘗試着發出一點聲響,劇烈的疼痛立刻吞沒她所有的聲音,淚水自顧自地衝出眼眶,一片冰涼徹骨。在她就要窒息的當口,窒在嗓子眼的哭泣聲終於爆發出來。她哭得心都揪起來了,五臟六腑像被吊着一樣疼。然而這樣的號啕大哭很快便停止了。她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胸口悶得厲害,迫得她弓起身子,風中殘焰一般狂抖不止。

她說:“媽媽,我痛。”——對着虛空的黑暗說。

那樣刻骨銘心的疼痛和絕望——溫婉說得對,只有她能理解。

陽光很好,顧歆舒卻覺得眼前白花花的一片,糊得厲害。突然額頭撞上什麼,她只覺得眼前黑了一下,整個世界重新清晰起來。

對面有兩張臉詫異而迷惑地仰視着她,桌子上是一大碗很平常的什錦麪。

一隻碗,兩雙筷子,四隻含情脈脈的眼眸,十根絞纏在一起的手指。多幸福的一串數字。

她撞上的是一家小麪館的玻璃。

她忽然想起來,今天一早她準時出門去盛文上班,但是不知道怎麼的,她既沒有去乘輕軌,亦沒有坐上地鐵或是公交車。她只是恍恍惚惚地在街上走着,像遊魂一樣穿過人羣,經過櫥窗,走過湖泊……一個人,像是以整個城市爲背景而表演的剪影,輕飄飄地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滿眼都是人,滿眼又都是空落落的一片。

她沒有吃早飯,當然到現在來說,午飯也沒吃。她不餓,但是她覺得她應該吃一點東西。於是她走進這家小麪館,點了一碗最普通的陽春麪。

陽春麪,就是醬油湯底、連蔥花都幾乎看不見的光面。

顧歆舒挑起幾根麪條來,卻怎麼也送不進口,整個人像是呆滯了,掛着麪條的筷子就這麼橫在眼前。她專注地看着它們,事實上又不是在看它們。她只是僵直而慣性似地保持着這樣的姿勢,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也沒想。

有人說,發呆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她爲什麼這麼難受呢?

她答應了溫婉,把何家訊逼回溫婉身邊去。

不過纔過去幾個小時,她卻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答應下來的了。逼回去?一個人的心若真在你身上,那是怎麼逼也逼不回去的。她原本是沒有絲毫懷疑的,何家訊愛她。但是現在,她動搖了,她越來越不敢確定,爲了他的事業,他的心還會種在她身上多深。她原就不指望他們之間會有什麼確切的說法,但是她一直清楚他的心意。就像是飛翔在雷電風雨中的風箏,再無助,也記得有那樣一隻溫暖有力的手,緊緊拽着那根線。而現在,那隻手越來越不穩了,彷彿稍一遲疑,就會鬆開線,義無反顧去抓住他的前途。這種擔憂不是因爲他要和溫婉結婚而生的。即便沒有溫婉,事情發展到此,也已經漸漸顯出無可挽回的局面來了。

怎麼會變成這樣?誰也說不清楚。若真說得清楚,人生也就不會這麼無奈了。

她瞬間明白,她用以寄託勇氣和希望的那個人,也許永遠就不在了。

她同溫婉說好了,她會徹底離開何家訊,她可以幫她把何家訊往回了逼。但是溫婉必須盡一切努力幫助何家訊。那些她一直在做的事,那些她以後都不能做的事,溫婉必須接下去。

顧歆舒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即使是爲了一個毫不相干的、甚至令她厭惡的溫婉而放下何家訊,她也不會出爾反爾。她把何家訊完全交給溫婉,自然包括他放在她身上一切的期望——不管是感情,還是事業。從那一刻開始,她,顧歆舒,不再插手有關何家訊的任何事情。

是誰說,誓言總是很輕易就能說出口?對溫婉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她痛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牙齒幾乎要在嘴裡咬碎了。

她不要和他再見,她不要他們的人生從此兩不相干!

然而她明白,他的的確確是非娶溫婉不可的。他現在最需要的人,是溫婉。她也明白,如果她不能夠給溫婉信心,溫婉也是絕對沒有信心毫無保留地幫助何家訊的。

她記起調離裕雄那天同何政鳴同車的時候,何政鳴那樣無力而悲涼的眼神。那個時候她相信,何政鳴如此對待何家訊一定有他的原因。但是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衝到他面前把那個原因問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到底是怎樣天大的秘密讓他這樣逼迫自己的親生兒子?

那碗麪條顧歆舒一筷子也沒動。出了小麪館,她忽然覺得暈眩。她並不認爲自己柔弱到少吃兩頓就會暈倒的地步。然而走了幾步,她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搖晃起來,竟然就邁不開步子了,兩條腿陡然軟塌塌的朝地上癱下去。

身後突然有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胳膊,輕而易舉地把她扶正,耳邊就響起一個悅耳的男聲:“顧小姐,你沒事吧?”

她恍恍然回過臉去,眼前忽紫忽黑了好一陣纔看清眼前的人,勉強牽出一絲笑,輕道:“玉先生,我……”話還沒說完,她身子一沉,又往地上坐下去,有暈眩的感覺從腳底漣漪似的一圈一圈暈上來,喉口一鹹,幾乎要吐出來。然而她只是乾嘔了一下,根本吐不出東西來。

玉仲啓拉住她,蹙眉道:“你是病了吧?來,我送你去醫院。”

方纔他在堂志錦莊辦事,一出來就看見顧歆舒扶着牆跌跌撞撞地往前衝,也不看前面,頭直往地上栽。他連忙停了輝騰,下車來扶她。

“不用……我沒事的……”顧歆舒搖搖頭,想站直了,整個人卻完全倚在玉仲啓身上,使不出半點力氣。

“去哪?我送你一程。”她雖然虛弱,玉仲啓還是從她眼睛裡看到不容否定的拒絕。這個顧歆舒,還真是有點像阿蔚,都那麼倔。

“不用了。”顧歆舒再次拒絕,一努勁自己站正了,臉色比先前好看了一些。

玉仲啓只好作罷。當然,他已經打算好撥打閆濤蔚的手機了。他轉身離去的時候,顧歆舒忽然又叫住他。

“……玉先生,你能帶我去什麼地方轉一轉麼?隨便什麼地兒,只要別在這兒,別在珉茳。其實還是要在珉茳。我知道這樣說有一點奇怪——我對珉茳太熟悉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地兒我不知道。我想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轉一轉。有時候熟悉的空氣會讓人窒息……我這樣說你能明白麼?我……帶我走,我在這兒呆不下去了,我呼吸不過來了!我……”顧歆舒努力使自己的話能夠被理解,卻依然語無倫次,說到最後,幾乎是要哭出來了。

玉仲啓靜靜看着她,面上一貫的閒散終於漸漸凝重沉穩起來。她在他面前近乎卑微地夾着肩膀,低聲下氣地求他帶她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還是先前那個顧歆舒麼?那個冷豔嫵媚,像一朵飽滿而清高的紅玫瑰,卻又冷漠決絕的顧歆舒?他朝她溫和地一笑,柔聲道:“上車吧,我帶你走。”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能把她帶到哪裡去,車子在市區轉了幾圈之後,他直接把她帶回了玉錦山莊名下的玲瓏嘉園。玲瓏嘉園是一處面積不大的樓盤,玉氏開發玲瓏嘉園本意並不是爲了追求商業利益。玲瓏嘉園處在珉茳最南面的郊區,都是獨門獨戶的小別墅,門楣雅靜,全無商業氣息。玲瓏嘉園原本專供玉氏的VIP顧客度假休閒所用,後來市**將經濟開發區設在城北,經濟重心轉移,城南逐漸顯得落寞荒涼。玉氏在城北新開闢了聖宸花園,玲瓏嘉園也就逐漸無人問津了。

玉仲啓選擇了玲瓏嘉園一號別墅作爲自己小憩的據點,不過他自己平常也很少來。

“我想你需要靜一靜。這個地方還不錯,沒有人會打擾你。”玉仲啓安頓好顧歆舒,準備離開。

“因爲很久沒人住,熱水器可能有些阻塞,如果你要洗澡,記得把水先放掉一些。牀頭那臺電話按一號鍵就可以找到我。你什麼時候想要離開,我會派人來接你。當然你也可以自己離開。”玉仲啓輪廓精緻的嘴脣一張一闔,悅耳的男中音在房間裡低低地迴盪。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婆媽。但面對的是弟妹,他也忍不住變得和阿蔚一樣,想要把她的一切都照顧得無微不至——阿蔚當然是不會承認的,或者說,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待顧歆舒的態度。

顧歆舒久久不給他迴應,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她面如死灰,兩隻眼睛有些駭人地瞪大了,狠狠摳在長櫃上立着的一張照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