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顧歆舒沒有追到何佳訊。她忽然想起來何佳訊下午還要陪溫婉,大概是更沒有心情聽她說什麼吧?想想算了,清者自清。何佳訊不是笨蛋,否則,就當她有眼無珠吧。

顧歆怡在晚上的決賽中毫無意外地捧回了冠軍的獎盃。顧歆舒在臺下看着,嘴角一直噙着溫暖而透明的笑意。她太久沒有這樣放鬆地笑過,太久沒有感受到過這種純粹的發自內心的喜悅,以至於笑到最後,她竟有些眼眶泛紅。到底是沒有落淚,因爲歆怡在臺上看着。

比賽一結束,顧歆怡便被蜂擁而至的媒體圍得水泄不通。姐妹倆最後的交流僅止於人頭攢動中某一瞬間的對視。顧歆舒給了妹妹一個深深的笑容,悄悄退了出去。

這裡是歆怡的舞臺,是歆怡大放異彩的空間。她就像是掉落人間的天使,純潔而散發着耀眼的神聖光芒。她不該有這樣一個姐姐,尤其是在這樣繁華光鮮的時刻。

紀曉陽也在,全身心地投入到對顧歆怡的凝視當中,完全沒有感覺到她的存在。

顧歆舒爲這種忽視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收拾好行李,顧歆舒一個人先回了珉茳。

何佳訊和閆濤蔚似乎戀上了泉亞城的舒適悠閒,兩天過去,沒有流露出一絲要回來的意思。

沒有他們在身邊,也就意味着她可以得到短暫的自由。對她來說,這份無法確定有效期限的自由是珍貴的。然而可悲的是她竟然想不到要做什麼。她只是像遊魂一樣在街頭極緩慢而又毫無目的地走着。太久沒有爲自己活,忽然得到這樣的自由,她心裡竟充滿茫然和恐慌。就像《救贖》裡的。她當然不會自殺,因爲她忽然想起了一個人,腳步頃刻間就輕快起來。

小陸正把自己埋在一大堆被風吹亂的畫作中間,手忙腳亂地用磚頭壓住揚起的角落。眼前忽然伸過來一隻潔白纖秀的手,友好而優雅地幫他固定住不聽話的畫紙。他擡起頭來,從滿臉的懊惱裡擠出一個笑容來,這笑容瞬間擴展到臉上每一個角落:“顧姐,你怎麼來了?”

“最近好嗎?”顧歆舒微微一笑,起身坐到一貫的位子上。

“好。今天是星期三,顧姐怎麼來了?我好開心,因爲顧姐有好久沒有來了!我還以爲你把我給忘了。顧姐最近很忙吧?”小路一口氣說完,纔想起自己沒有給顧歆舒回答的空間,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搔搔後腦勺。

“嗯,是有點忙。幫我畫一張吧。”顧歆舒說着,往遠處的山巒看過去。這是個老姿勢,從來沒有變過。當她望着天邊出神的時候,小陸開始圍着她轉圈,一邊找角度。她是全無知覺的。她以爲小陸每一次畫的都是同一個她,事實上小路筆下的她,除了千篇一律的冷漠眼神,每一張都是不同的風情。

“顧姐,你有多大了?”小陸忽然問。

顧歆舒笑了笑,眨眨眼睛:“秘密——沒人告訴你,不可以隨便問女士的年齡嗎?”

小陸有些扭捏地閃了閃眼睛,道:“顧姐應該有男朋友了。”

“沒有呢,誰看得上我?”顧歆舒哼笑道。

原本是玩笑話,小陸卻很激動的樣子:“我!”

顧歆舒有些詫異地轉過頭來看他,精緻的眸子裡有淡淡的不解。

“我……沒有顏料了。”小陸匆匆丟下一句,跑到一邊去調顏料。

天色漸晚,顧歆舒抱着從小陸那裡買來的畫往家走。畫很大,簡簡單單地鑲了一個邊框,遮住了她半邊臉,看路都不太方便。

身側忽然兩聲汽鳴。顧歆舒把畫移開一點,探過頭去看。好一輛帥氣的奧迪A8L,而它的同樣出色的主人正支着臉頰好整以暇地靠在車窗,眼神溫和而遼遠。

她竟一時語塞,愣愣地,同樣也是冷冷地看着他。

“我有這個榮幸嗎?”何佳訊輕輕拍了拍車身。

顧歆舒努力想在他眼睛裡找出真正的情緒。

“傻瓜,真以爲我生氣了?”何佳訊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溫柔,清澈得不摻任何雜質。

顧歆舒遲疑了片刻,上車。

“什麼時候回來的?”她淡淡地問。

聽出她口氣依然很差,何佳訊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這通常代表感激、愧疚和安慰。此刻自然是安慰:“別想了,過去了。”

顧歆舒面無表情:“是過去了。警察局裡,破得了破不了的案子,時間長了,都算過去了。”

何佳訊臉色微沉,眼角暗下來:“我先低頭了。”

“你低頭了嗎?頂着滿心的懷疑,別把自己撐壞了。”顧歆舒冷冷地平視前方。

“先吃飯吧。”何佳訊臉色逐漸鐵青,看得出強忍着什麼。他沉默了一瞬,不打算和她吵起來,換了個話題。

“在前邊把我放下吧。和溫婉剛和好,該是時候多哄哄她。”顧歆舒並不領情,強硬得像渾身長滿了刺的野薔薇。

何佳訊猛地剎住車子,兇狠地轉過臉來,幾乎是向她咆哮:“對,我是懷疑你了!我不該懷疑你但是我懷疑了,我這麼說這麼做了,你想怎麼樣?”

顧歆舒被他震天的吼聲嚇了一跳,然而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睛,依然面無表情地望着前方。

“不怎麼樣。我要回家。”她若無其事地打開車門,手卻不可遏制地顫抖。鼻子酸得不像話。

車門剛剛打開一條縫,她整個人就被狠狠拉回去。轉過臉,還沒看清眼前,只覺得什麼東西衝撞過來,嘴脣便被沉重而兇狠地堵住了。

瞪大的眼睛在他近乎瘋狂的投入中輕輕閉上,眼角滾出兩滴淚珠來。

何佳訊的吻終於漸漸歸於溫柔,脣齒相扣的溫暖變得有些稀薄,但仍然繾綣。

“那天我背對你跨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後悔了。我怎麼能就那麼離開?我怎麼能就這麼把你丟在後面?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是你,我怎麼把我自己的信念都背棄了。”何佳訊在她耳邊不斷地說。

顧歆舒輕輕拍拍他的背,就像在哄一個孩子:“我原諒你了。”說完,她不由得輕聲嘆息。面對他的時候,她總是這麼容易便妥協。

“放棄閆濤蔚。”

顧歆舒微微怔了怔。

“我是說離開他。那個人太危險。”何佳訊放開她,鄭重地看着她,眼睛裡有些許的哀求。

想了一會兒,顧歆舒輕輕回答:“不。”一個字,斬釘截鐵。

何佳訊臉上一白,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悲涼的笑意來,然而很快便消失了,迅速換上一貫的溫和笑容,那種再淡一分就稱爲淡漠的笑容。

“想吃什麼?”才一會會兒,語調已經恢復到往常的輕柔和漫不經心。

“你定吧。”顧歆舒扭過身背對着他,安靜地等待車子重新啓動,然後專注地望着眼前飛速掠過的房屋和樹木。

“我有什麼給不了你?”良久,何佳訊終究還是不甘心地追問道。

“是我給不了你。”顧歆舒緩緩地回答,身後便徹底歸於沉寂。

他問得對。其實他什麼都可以給她,也什麼都給得起。然而他和她之間隔了一個世界,一個她永遠也不能讓他了解的世界。她要不起,也不能要。真相一旦戳破,傷害的絕不僅僅是自己。

那天過後何佳訊像個沒事人一樣,依舊對她溫柔關切。她不知道他是復原能力很強,還是像她一樣,掩飾的能力登峰造極。她當然希望是前者。裕雄損失了這麼大的一個單子,整個企業的流動資金鍊開始不穩當。何佳訊很忙,忙到即使同在一層樓,兩三天也見不到一面。

董事長要來視察的消息不脛而走。

董事長一直很放心何佳訊,在這個時候過來,想必裕雄的狀況不容樂觀。

這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商場上的沉浮起落稀鬆平常,總能拿出個方案來。顧歆舒卻顯得驚慌無措,彷彿董事長的到來將會使她大禍臨頭。

八月十號。

顧歆舒再一次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牆上的日曆。日曆顯示的是九號,她的目光卻彷彿穿過前一張紙,直接釘在那一個令她一想起來就渾身戰慄不已的數字上。

她慌張地去抓桌子上的杯子,拿起來又放下了。那不是個能支撐的東西,她根本找不到能依賴的東西。她眼神空洞得可怕,嘴脣像兩張雪白的薄紙片,顫抖得厲害。

就要來了!就要來了!

胃裡開始翻江倒海,她衝到水池邊狂嘔,卻吐不出東西來,只有眼淚瘋狂地衝刷着蒼白的臉頰。

忽然想起什麼,她跌跌撞撞奔到沙發旁邊,從包裡掏出手機來。

“閆濤蔚……”她的聲音近乎破碎,“十號,也許十號那天我需要你。”

閆濤蔚猛地從牀上坐起來,睡意全無,心底立刻涌上無法抑制的擔憂:“怎麼了?十號?不就是明天麼?”

“十號,我預約十號。那天你是我的,我求你!”

不等他說話,那邊就掛斷了。

“怎麼了?”楊邁邁迷迷糊糊地靠到他身上。

“明天我必須回去。”閆濤蔚不容置疑地說道,眼睛裡深沉的擔憂還沒有散去。

“爲什麼?你說過要陪我把訪問做完的啊!我的素材還沒蒐集好!”楊邁邁醒了,委屈地瞪着他。

“沒得商量!”閆濤蔚第一次對楊邁邁用這麼重的口氣。

楊邁邁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微微一笑,立刻支持他:“好嘛,公事比較重要。但是要注意身體!”

閆濤蔚攬過她的肩膀一起躺回去,又在她頭髮上輕輕摩挲,心裡陡然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