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女的織藝天庭一流,沒想到廚藝也不落俗套。不一會兒功夫,就端上了一桌子小菜。那些小菜賣相不錯,卻有些油膩。我剛坐到桌邊便止不住嘔吐起來。織女慌得忙去倒水,楊戩也趕緊起身拍我的背。
我吐得淚眼汪汪,胃還是一陣陣抽搐。
“你的身子不舒服嗎?”楊戩擔憂到不知所措。
我心虛地垂着頭,楊戩追問:“你怎麼了?到底哪裡不舒服,臉色這麼難看?”幸而織女端了水來,我就着她的手海喝了幾口,深吸了口氣,對楊戩強顏歡笑:“沒事,就是……中了點暑氣。”
“暑氣?”楊戩狐疑地左右探看了一下,“這裡很熱嗎?”
織女已經拿着一柄紈扇替我扇風,誠惶誠恐道:“水雲間廟小不通風,累着湘妃娘娘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拉她坐下好奇道:“你別客氣,我現在沒事啦,只是你怎麼認得我?”
“不認得你,也該認得你身上的衣裳。”織女指着我身上的綠色紗裙,那紗裙繡工精美巧奪天工,整個天宮只此一件,“湘妃娘娘的所有衣裳都出自織女的手,織女被王母娘娘罰在銀河邊不能離開,所以也沒有機會和湘妃娘娘見面,不知道湘妃娘娘穿着織女縫製的衣裳可還貼身?”
“原來是你。”我又驚又喜,我的衣裳在天庭仙女當中是最出挑的,雅而不俗,與別家不同,我時常在想給我做衣裳的是哪位仙女姐姐,沒想到是織女。“織女姐姐是天庭最好的織工,絳珠何德何能所穿衣裳每一針每一線都出自你的手。”我說的並不是客氣話。
織女含蓄一笑,“織女也是奉了天君旨意罷了,不敢不盡心。”
我一顫,心頭端的暖流劃過。而楊戩眸子黯了黯。沉默着沒有搭腔。
織女繼續道:“織女盡心只是本分,天君對湘妃娘娘纔是真正用心良苦。天后還未冊封,可是天君卻已經專門來銀河邊找過我了,說是要是我縫製的天后服能讓湘妃娘娘滿意。能讓湘妃娘娘在封后大典上美豔無方,就答應完成我一個心願……”
我心裡暖暖柔柔湖波盪漾,目光也變得迷濛起來,聲音飄忽隨口問織女道:“織女姐姐有什麼心願?”
織女驀地靜默下來,笑容收斂,神色落寞。
我幽幽站起身來,難過道:“不管織女姐姐的心願是什麼,絳珠都要讓姐姐失望了,天后服不必做了,我不可能被封爲天后的……”我說着失魂落魄擡腳出了水雲間。身後織女困惑的聲音傳來:“爲什麼?我的錦都織得那樣長了……”
站在銀河邊。面對波光粼粼的河水,我有一瞬的眩惑,在身子癱倒的一瞬,楊戩及時扶住了我。
一回頭便對上楊戩傷到累極的目光,我給了他一個荒涼的笑。
“別擔心。我不會想不開,再也不會……”我聲音悽楚。楊戩一個用勁,便把我拉進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住我。
“要怎樣?要怎樣才能讓你幸福?絳珠……”楊戩的聲音疲累到極致,帶着哭腔。
我虛脫地靠在楊戩懷裡,目光無力地越過他的肩頭看向銀河邊的風景。靈鳥翻飛,煙鎖雲繞,美得我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幸福,離我好遙遠哪!楊戩曾是能給我幸福的最佳人選,可是他的歸宿卻是穎梨。天君無疑是這世上最能給我幸福的那個人。可是神瑛撕碎了我的幸福夢。我的手輕輕撫在我的小腹上,現在唯一能給我幸福的人是神瑛,可是我瞬間就累覺不愛了。神瑛?我的眼前浮現出他含怨帶恨的目光,他不折磨我,不讓我痛苦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至於幸福,我哪裡敢奢望呢?
“我到今天終於想明白一件事,這個世界上,我不能給你幸福,能給你幸福的唯一的人是天君舅舅。所以,絳珠,只要你做了天后,你做了舅舅的女人,三界之中誰敢再傷害你?宇宙之中,權勢最大的莫過天君舅舅,只有天君舅舅纔是你最好的歸宿,是你最好的守護神,把你交給舅舅,我也就妥妥地放心了,你若擔心我外婆會反對,我會盡力去做外婆的思想工作,我會請穎梨幫忙遊說外婆,我會告訴穎梨一旦你嫁給天君舅舅,我就再也不能對你有非分之想,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你會將我搶走,從今往後我楊戩只屬於她穎梨一個人。這樣,穎梨會拼勁全力遊說外婆,說不定還會請四海龍王出面促成天君封你爲後的事情,所以,絳珠,你不要不開心,嫁給了舅舅,你會很幸福的,看得出來,舅舅很愛你,舅舅對你的愛一點兒都不亞於楊戩,我一直都知道他對你的愛一點兒都不亞於我……”楊戩說着,終於蹲到地上去,淚水大顆大顆滴落,雙肩因爲啜泣而劇烈抖動着。
我已經哭得不可遏制,一直以來都不善言辭的楊戩說出這樣大串的心裡話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我俯下身子,將楊戩整個兒摟進懷中,哭得幾乎昏死。
楊戩,謝謝你曾經愛過我。謝謝你依然愛着我。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可是絳珠是個無福的人,我如何能讓自己的身子同時屬於父子兩個人?怎麼能?楊戩,你告訴我,怎麼能?我每天都被良心煎熬,被悔恨折磨。那夜桂子林中我爲什麼沒有反抗,我爲什麼屈服,我爲什麼甚至還依戀,一頭墜入,不可自拔?楊戩,我是個賤人,我不配你這樣待我,我不配天君那樣待我,我活該被神瑛蹂躪,我活該!
楊戩伸手反抱住了我,他把頭埋在我懷裡,我們就這樣在孤獨的銀河邊相擁而泣。
心好累。身好累。累覺不愛。
從銀河邊回來,我整個人患了重病般,躺在翠竹軒內懶怠動彈。
我的雙手一直停留在小腹之上,那裡是我的孩子,如果婆婆納一開始勸我打掉孩子,我心中還有一絲猶豫的話,那麼太子府見過神瑛之後我就鐵了心:這個孩子不能留。因爲他不是愛情的結晶,他是仇恨的果實,這樣的果實太苦,註定不會甜蜜和幸福。與其生出悲劇,不如扼殺他於沒有感知的時候,這時候的痛是最少最低最微渺的。
孩子,對不起,在孃親都沒法有前程的情況下你的未來是一句空話。
孩子,對不起,不要你是怕你和孃親一樣一出生就浸在苦水當中。
孩子,對不起,有緣無分是孃親和每一個愛孃親孃親愛的人的共同結局,孩子,你也不例外。
孩子,請你去幸福和美的家庭中託生,你應該是美好而可愛的小人兒,應該擁有父親、母親完整的愛,而不應擁有我這樣苦哈哈活在矛盾苦痛中的娘。
孩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孩子,再見,再見,再也不見……
我的淚無休無止地從兩腮滑落,溼透枕巾。
就這樣不吃不喝,等待七日之期來臨。孩子,讓孃親再多一些與你相處的時光吧!
玉兒來通報,說是天君來探我,我沒有力氣起身,天君也轉眼便進了翠竹軒,來至我的榻前。
“絳珠,幾日不見,你怎麼病得這樣重了?臉色如此難看,玉兒,你趕緊去王母宮把婆婆納請來,不行不行,還是朕親自去請——”天君說着急匆匆去了。
玉兒擔憂地看着我:“湘妃姐姐,你怎麼辦?”
見玉兒如此光景,我知道此時的我一定憔悴極了,強烈的害喜症狀再加上多日來水米未進。
我忍着眼花頭昏,掙扎着起身,步履飄忽向外走去。
“湘妃姐姐,你去哪裡?”玉兒追上來問。
我推開她,虛弱一笑:“沒事,我只是出去走走透透氣。”
“可是天君待會兒回來……”玉兒紅愁綠慘。
我感到厭煩:“玉兒,別阻攔我,我心裡很亂,我出去走走就回來,等天君和阿納來了,就說我去去就回,不用找我。”
說着,我就使勁閉了閉眼睛,飄飄悠悠向瀟湘館外走去。
潛意識裡我要去找楊戩,可是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會在哪裡。或許他已經回灌江口去,或許他還在王母宮替我求情,請求西王母答應天君封我爲天后,也或許他正在銀河邊哭着等待我……
我無頭蒼蠅般在雲彩中亂竄,果見雲彩下端是一條銀光閃閃波光粼粼的河流,我便一頭栽了下去。
雙腳輕輕落在銀河岸邊,還是驚起無數在岸邊覓食的靈鳥。鳥兒們一窩蜂散去,只餘下清脆的幾聲鳥鳴。鳥鳴聲中我聽見一個女子嚶嚶哭泣的聲音,我站在原地打轉,昏頭昏腦地尋找哭聲發出的地方。
一個粉紅衣裳的仙女兒坐在一匹長長的彩色錦帛之中,雙手抱膝,頭埋在膝上,小聲地哭泣着。哭聲細細碎碎,斷斷續續,十分悽楚揪心。
我不由自主向那哭泣的女子走過去。我的身子輕極了,步履也輕極了,除了心情是重的,一切都是輕飄飄的。我就那麼幽魂一樣飄向那個女子,問道:“你怎麼了?爲什麼哭啊?”
那女子一驚,回過頭來,竟是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