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她的眼睛微微一亮,微蹙的眉頭散開,平靜看着樓梯口方向,卻沒有想到出現在樓梯口的並不是那名學生,而是另一個眉眼輕浮的年輕學生。
褚由賢緊張萬分走上樓來。他曾經在樓上昏厥過去一次,聽說過同窗們無數次慘痛經驗,更知道連謝承運這樣的人物都看到夜裡吐血,種種傳聞讓樓上的書冊在他心中就像冥界魔鬼一般可怕,慌張到了極點。
走到東窗畔,他怯生生地深揖行禮,對女教授恭謹說了一句話。
女教授微微蹙眉,看着他平靜微笑說道:“原來生病了……居然還想着要對我說一聲,這孩子性情倒真是溫和有禮,你代我告訴他安心養病便是。”
南晉謝三公子謝承運已經放棄了登樓讀書的苦修,如今某人又請了病假,於是清淨的舊書樓二層變得愈發清靜,連續數日都沒有人再上來過,女教授早已適應了這種清靜,低頭描着自己的小楷,春風從東窗吹到西窗,樓外花樹搖晃。
但有個人並不知道那個傢伙請了病假。
深夜時分,繁星點點掛在夜林梢頭,散入舊書樓內,在木地板上灑上一陣銀霜,盡頭那排書架上刻着的繁複雕紋驟亮驟隱,然後悄無聲息滑開,陳皮皮極爲艱難地擠了出來,手裡拿着一塊溼毛巾不停擦拭着額頭的汗水,緩慢走到書架前。
肥胖的手指準確地點中那本薄薄的書冊,然後取了出來,陳皮皮隨意一翻,發現自己夾在書裡的那張紙還在那裡,沒有人動過,也沒有人留下任何文字,不由眼皮一翻,惱怒低聲咕噥道:“這都多少天了?怎麼還沒看?本天才不惜違抗書院規矩爲你傳道授業解惑,你居然敢如此不珍惜!”
這事情說起來有些奇妙有趣。
陳皮皮向來以天才的標準要求自己,而他以爲但凡天才總要有些與衆不同的行事風格:比如大師兄臉上總是掛着可惡的微笑,就愛喝湖裡溪裡的生水,二師兄總是戴着那頂怪模怪樣的高帽子,看見書院裡的女學生便會極爲嚴肅地給對方上幾堂心理課,而老師的怪癖更多……所以他總想做些天才應該做的事情,做些日後可以寫進書院黑歷史、天下野狐禪的事兒,比如違背書院規矩指點一下某個可憐人,自己毫不在意地隨意寫幾個字便改寫某人的生命進程等等。
既然是出於突如其來的衝動,自然不會太過在意,他在那本薄薄的紙上寫上幾段關於《氣海雪山初探》的點評,那個可憐人究竟能不能被點化,並不是他考慮的重點,然而當他第二夜興致勃勃來看回應,卻發現那廝並未給予隻言片語的迴應,這件事情便變得有些不一樣起來,他變得非常認真起來。
…………那天清晨春雨停時,寧缺身上的燒便退了,但在桑桑時而楚楚時而虎虎的目光逼視下,他毫無意外地第無數次敗給了自己的小侍女,請馬車行的人通知褚由賢,讓他代自己向學院請了五天病假。
天天煎蛋面酸辣面片小雞燉土豆輪着吃,不準碰筆墨紙硯傷神,不準磨刀練刀損身,不準去紅袖招喝酒散心,只被允許坐在圈椅裡躲在板牀上養神修身靜心,這般五天下來,寧缺蒼白的臉頰早已變得紅光滿面,早已不復前些日子的憔悴,甚至兩腮都微微鼓了起來,微彈微圓竟顯得有些可愛。
“再吃酸辣面片兒就真要吐了。”
他堅決地推開面前的大海碗,不顧桑桑的目光攻勢,從她碗裡拿過兩個饅頭,夾了兩筷子醋泡青菜頭,就着她剩下的半碗清粥呼呼啦啦吃完,站起身來向鋪子外走去,說道:“還有晚上那頓,再吃小雞燉土豆就別怪少爺我離家出走。”
桑桑端起他一筷子都沒動的酸辣面片,看着面片湯上浮着的那幾片薄薄牛肉,心想有這麼好的東西吃你還嫌棄什麼,要在渭城那時除了牛肉你能吃着面片兒不?
車馬行裡被書院學生長期包租的馬車,都會在顯眼位置烙上書院特有的標識,當然這必須有相關文書做資格認證,寧缺坐着馬車,就靠着這個標識極爲輕鬆地通過長安城南門,順着官道向南方大山下的書院駛去。
此時天才剛矇矇亮。
到了書院進了書舍自然也是難免好一通擾嚷,無論是否熟識,看見同窗結束了病假重新復課,學生們總要上來關切幾句,寧缺耐性不錯,團團揖手眉眼含笑與衆人隨意聊着,眼底卻在打量着衆人的神情,發現除了褚由賢確實極爲關切之外,那位司徒依蘭小姐和金無彩眼眸裡的關懷之色竟也極真。
今日正課是書科,講的是南晉詩文脈絡及諸家風格賞析。寧缺酷好書法碑帖,依理論應該對詩文之類極感興趣,但不知爲何,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看着那些墨字便心喜,看着那些墨字組成的詩詞便覺得無趣,所以這堂課自也是聽的興致缺缺,待散鐘響起來,禮貌應了教習幾句,便搶先走出書舍向竈堂走去。
還是兩人份的午餐,還是在溼地畔散步三圈,那些默默注意着他動向的書院學生們忍不住嘖嘖稱奇,心想謝三公子一夜吐血便斷了登樓的心思,而這個叫寧缺的傢伙重病數日後回到書院,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在舊書樓門口,褚由賢關切地望着他的臉,說道:“你還要上樓?”
“是啊。”寧缺回答道:“已經耽擱了好些天,我得抓緊時間。”
褚由賢無奈地搖了搖頭,像看着瘋子一般看着他,說道:“難道你還沒吐夠?”
“吐啊吐啊就習慣了。”
寧缺笑着回答道。說完這句話他微微一怔,覺得這番對答怎麼如此熟悉,尤其是自己說出的最末一句,好像自己在哪裡聽見過或是看見過。
走上二樓,他沒有急着去書架找那本薄薄的書冊,而是整理了一下烏巾學袍,斂神靜氣走到東窗畔,對着案旁的女教授恭敬行禮,輕聲說道:“學生回來了。”
女教授緩緩擡頭,望着他說道:“身體可還撐得住?”
“撐得住。”寧缺摸了摸自己微胖的臉頰,說道:“勞煩先生掛心,學生過意不去。”
“我倒沒有掛心什麼。”女教授微笑說道:“只是我在這樓上已經抄了七年書卷,雖是習慣了清靜,但有個人安安靜靜在旁邊陪着,感覺倒也不錯。”
寧缺笑了笑,說道:“學生儘量爭取在樓上多呆些時日。”
女教授笑着點了點頭,揮手示意他自便。
寧缺揖手一禮轉身離開,走到書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對於這本書冊的位置他早已爛熟於心,只要走上樓來,哪怕把他的眼睛矇住,他也能準確地找到,只可惜本也應爛熟於心的內容卻還是一點沒有記住。
在心中輕輕嘆息了一聲,他翻開了這本《氣海雪山初探》,看到自己夾在裡面的那張薄紙便抽了出來,知道自己上次下樓前應該是看到了此處,只是他知道這種小聰明沒有任何意義,因爲這本薄冊對於他來說,此處永遠都是第一頁。
忽然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張薄紙對着窗外望去,發現紙背後一片密密麻麻的烏泱墨跡,心想自己上次哪裡寫了這麼多字?
翻過紙望向背面,只見紙背上用蠅頭小楷寫滿了話語,留字的那人雖然用的是極爲講究規矩和細微處功夫的蠅頭小楷,但很奇妙的是米粒般大小的字跡之間竟是筆畫坦蕩輕連,大有揮灑囂張氣息。
寧缺吃驚看着紙張背面的墨字,然後在心中把那人留下來的字句默默讀了出來。
“可憐的傢伙,不要相信什麼看山不是山……客觀存在的事物當然就是真實的,比如這本書上的那些字跡,比我這時候的驕傲自負還要真實。”
“只是當這紙當這字反射着窗外的春光,映進你那不知道是大是小的眼睛,再被你……春光映在紙上已經是一道解釋,你眼看見它又是一道……事物的客觀真實就如同一個全身赤裸的美人兒……而當你去色迷迷地看她,去想她有多美,想要上她時……不管她是大河國的聖女還是西陵神殿裡的葉紅魚……。”
溫暖的春風在樓內樓外輕拂,午後的陽光開始向金黃紅潤的路子上走,那些沐浴在紅霞中的雄性昆蟲們開始高聲鳴叫起來,扇動着翅膀,擠弄着氣囊,藉着風的翅膀和音浪,向異性展現自己的強壯和慾望,偶爾風大些時,林草裡的鳴叫便會驟然停止,在這些強壯的雄性昆蟲耳中,風聲大概就像雷聲那般可怕。
樓內書架旁,寧缺怔怔看着紙上的那些字句,像座雕像般久久無法動彈,那些蠅頭小楷就像一個個雷在他的腦中炸響炸開,嗡鳴不斷。
片刻後他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掀開那本薄薄的《氣海雪山初探》,目光在書紙上一瞥便移開,胸膛開始難以抑止的激動起伏,通過那張紙上的文字幫助,雖然他依然無法知道那扇門背後是什麼,但終於知道了那扇門在哪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