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沒有在書院後山看到陳皮皮和唐小棠,不禁有些好奇。
離開後山途徑舊書樓時,他上樓查閱書籍,在東窗畔看到了三師姐餘簾的身影,上前行禮,不料她也不知道唐小棠去了哪裡。
難道陳皮皮真的在和唐小棠談戀愛?
他笑着想到,然後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有些事情只屬於每個人自己,擔心沒有意義。”
餘簾擱下手中的秀筆,擡頭看着他說道:“就比如你的事情永遠只能是你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處理。”
此時天時已入暮春最深處,東窗避着熾烈的陽光,窗外青樹濾過來的風微溫未燥,遠處溼地畔的林子裡,卻已經隱隱響起蟬鳴。
寧缺明白了師姐這句話的意思,看着她那張清稚的臉頰、成熟恬靜的眼神,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和師姐有關。
…………夏天的風終於從海面上傳播到了大陸深處,西陵神國在大唐西南方,離海更近,這裡的夏天來的也要更早一些。
飽足的雨水和溫熱的空氣,讓桃山上的植物興奮的生長着,美麗如白玉的山崖間,不知長出了多少綠色的植物,滿山滿野的綠意,拱繞着斷壁截面上的無數座道殿,在此間的莊嚴多了些清美。
第三道斷崖偏僻的角落裡,有一間石屋,和周遭的繁茂相比,石屋四周顯得格外單調甚至有些凋蔽的感覺,罕有人跡。
石屋並不是完全封閉,臨着崖坪的一面,鑿出了數十個氣眼,光線從那些氣眼裡透進來,雖然不像窗子,但至少能夠帶來一些光明。
氣孔下方有張書桌。
葉紅魚坐在書桌旁,靜靜看着桌上那張紙,神情顯得很專注認真,似乎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張紙所吸引,眼中別無餘物。
那是一張信紙,來自南晉劍閣,紙上有一柄由拙劣手法和線條構成的劍。
她坐在石屋看紙中劍已經看了些天,沒有出門,飲食都由裁決司的僕役送來,她不知道石屋外的山崖已然桃紅柳綠,不知道季節從春到夏的變化,更不在意神殿里人們對自己態度的變化。
入夏後某夜,有人來到了石屋外。
石屋的門被人緩緩推開,露出陳八尺那張看似恭謹的臉。
陳八尺看着書桌旁穿着青色道袍的少女,貪婪欣賞着道袍下的曼妙身軀,片刻後才低下頭去,說道:“統領大人等着您的回話。”
陳八尺是裁決司官員,曾經是神殿騎兵的統領,他此時口中說的統領,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在神殿地位特殊的神衛統領羅克敵。
聽到這句話,葉紅魚沒有什麼反應,依舊平靜坐在桌旁翻閱面前的書籍,那張畫着劍的信紙已經被她夾進了書中。
看着她的冷漠反應,陳八尺並不意外,微嘲一笑後繼續說道:“統領大人昨天在掌教座前跪了整整一夜。”
葉紅魚翻書的細長手指微微一僵,落在書籍上的目光變得愈發淡漠。
“統領大人對您的心意很誠,便是掌教也體悟感知到了這一點,統領大人讓我傳話給您,希望您也能體悟到這一點。”
陳八尺不再多說什麼,在他看來,既然連掌教大人都對此事表達了默允,你不過是一個被廢的道癡,哪裡還有資格推搪。
葉紅魚沒有推搪,也沒有像上次一樣說需要些時間考慮。
她沒有轉身去看陳八尺,沒有用憤怒和冰冷的眼光凝成一道劍。
她只是沉默。
她沉默看着桌上那本書,然後繼續向後翻,一直翻到夾着那張信紙的地方,看着紙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劍,淡然說道:“原來有了你,時間還是來不及。”
陳八尺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葉紅魚取出那張信紙,嘶的一聲撕開,她沒有把這張信紙撕成碎片,而是用靈巧的手指,順着那些歪扭粗細不勻的墨線,仔細地把信紙上的那柄劍撕了下來。
片刻後,一柄很小很薄很歪的紙劍,出現在她細細的指間。
“你看這是什麼?”
葉紅魚用兩根手指拈着紙劍,對着陳八尺問道。
陳八尺皺了皺眉,看着那張紙片,看不明白。
葉紅魚說道:“連這都看不明白,難怪你永遠都是個瞎子。”
說完這句話,她右手向前一遞,把手指間拈着的紙劍,刺向陳八尺的眉心。
陳八尺曾經是神殿騎兵統領,擁有洞玄上境的修爲,當年就算葉紅魚全盛時期,他也只是稍弱於她,如今葉紅魚的修行境界早已跌墮至洞玄下境,甚至可能要跌入不惑,早已不是當初的道癡,他哪裡會畏懼?
看着那道向自己眉心刺來的紙劍,陳八尺驚而微怒,臉上旋即浮現出譏誚的笑意,在他眼中,那把約一指長短的紙劍,可笑到了極點,他心想果然是寧肯死也不肯低頭嗎?那就等着被羞辱吧。
然而下一刻,他臉上的譏誚笑意驟然凝結成寒霜。
因爲他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浩蕩無垠的氣息,從那把薄薄的紙劍上噴薄而出,瞬間籠罩住了自己的身體。
那是浩蕩的劍意。
陳八尺彷彿看到了無盡的黃濁之水撲面而來,彷彿看到南晉與大河國交界處那條滔滔大河離開了地面,拍向自己的雙眼。
他驚恐萬分,道心驟然溼冷一片。
他此時才明白,這柄紙劍並不可笑,可笑的是自己。
他的眼瞳驟然緊縮,想要自救。
然而那張薄紙片上的劍意,已經降臨到他的眉眼之間。
哧,哧。
非常輕微的兩聲輕哧。
陳八尺的眼睛上出現了兩條極細的血線。
兩條血線畫過他的黑瞳,還有他的眼白。
瞬間後,兩條血線向着上下掀起,溢出鮮血和眼珠裡的汁液。
痛楚和黑暗佔據了陳八尺的意識。
“啊!……這是什麼劍!”
他捂着眼睛倒到了地面上,痛苦地不停翻滾,發出類似瀕死野獸般的絕望痛嚎。
葉紅魚站起身來,解開青色道袍的斜襟,拉開貼身褻衣的繫帶,把手指間的紙劍貼着柔嫩的乳房收好。
感覺着紙劍貼着嬌嫩的肌膚,她的心情變得無比安定,看着在腳下翻滾的陳八尺,輕聲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看我的身體。”
“我現在衣裳是解開的。”她說道。
陳八尺捂着臉痛苦地嚎叫,鮮血和魚膠般的液體,從指縫裡滲出來。
葉紅魚看着他平靜說道:“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初夏的那個深夜,前任神殿騎兵統領陳八尺遇襲而盲,神殿曾經的驕傲、後來被遺忘被忽視被羞辱被損害的道癡葉紅魚飄然而去,藉着夜色遮掩離開桃山,然後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數日後,出使唐國長安城的神殿使團回到了西陵。
按照正常時間推算,西陵使團回程的時間應該提前數日,只是不知道因爲什麼,使團中途繞行了一趟南晉,耽擱了些時間。
車隊緩慢行駛在西陵神殿陡而不險的沿山石道上,使團裡的神殿執事官員們,都注意到了神殿今日的氣氛有些異樣。
那輛黑色繡金的華貴馬車所過之處,神殿中人紛紛退避,然後恭謹跪在道旁行禮,只是他們的神情除了敬畏還多了些別的東西。
天諭司司座程立雪掀起窗簾,看着道畔青樹下跪迎神座的人們,看着人們臉上惴惴不安的神情,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難道真的發生事情了?”他自言自語說道,然後轉身望向車中正閉目養神的天諭神座,恭敬請示道:“我去看看。”
天諭大神官沉默不語。
使團的車隊行至山崖道殿之間,離天諭神殿還有一道山崖的距離,程立雪走出馬車,看着前方正在集結的神殿騎兵,臉色變得有些陰沉。
程立雪走到那羣神殿騎兵之前,神殿騎兵紛紛行禮,只是因爲身上已上已經穿戴好了盔甲,所以沒有人下馬。
他看着雙眼纏着繃帶的陳八尺,注意到這位前任騎兵統領的臉色陰戾到了極點,不由皺眉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陳八尺咬着牙說道:“葉紅魚叛出裁決司,叛出神殿,屬下奉羅統領之命,集結騎兵準備於世間通緝撲殺。”
葉紅魚叛出神殿?
程立雪微微皺眉,如雪般的鬚髮變得愈發寒冷。
自從天諭神座推算出裁決司會發生大事之後,他一直很擔心,使團專程前往南晉劍閣,便爲的此事,然而他沒有料到,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他看着陳八尺沉聲說道:“我記得你的騎兵統領一職,早在去年荒原上已被剝奪,什麼時候復起的?”
“就在前日。”
“羅克敵是神衛統領,什麼時候能夠插手裁決司的事情?”
程立雪面無表情看着陳八尺說道:“你一個裁決司下屬,居然敢對大司座葉紅魚無禮,豈不是以下犯上?”
在神殿之內,陳八尺身爲裁決司官員,根本不害怕天諭司的司座大人,更何況他被葉紅魚用紙劍刺瞎雙眼,一心想着復仇,想着如何把葉紅魚抓回西陵,然後大刑凌虐羞辱,哪裡會理會程立雪的態度。
他寒聲說道:“這也是裁決神座的意思。”
程立雪默然無語,如果這真是裁決大神官的意旨,那麼他也無法反對。
便在這時,那輛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了過來。
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車廂裡傳出。
“裁決司不代表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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