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回到老筆齋,推開鋪門時發現鋪門沒有咯吱咯吱響,於是他想起來這是桑桑修好的,走進竈房把手伸進米缸摸出幾個雞蛋,於是他想起來這是小時候自己教給桑桑的方法,走到水缸邊準備盛水煮麪,看着滿滿的水缸,於是他想起來桑桑清晨離家出走前把所有的家務活兒都做完了。
他走出竈房,在天井裡沉默站了很長時間。
他身上還揹着黑傘,手裡還提着箭匣,腰間還彆着柴刀,整整一天時間,他一直奔跑着站立着,沒有坐下,沒有喝一杯茶,沒有吃一點東西,但他這時候完全沒有煮麪吃的心思,只是怔怔想着心事。
牆角整齊的柴堆,前鋪乾淨的桌椅,勾起了他很多回憶,至於具體回憶了些什麼事情,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沒有桑桑的家,每個角落裡都透着股冷清的味道,他不能習慣。他不禁想到這才一天時間,自己已經孤單寂寞到難以忍受,離開長安去荒原的這大半年,桑桑一個人在家是怎樣過的?
院牆上趴着一隻貓。
那隻貓擡頭看着夜空裡的星星。
寧缺看了一眼它,從牆腳柴堆裡抽出一根扔了過去。
正在模仿孤獨的貓兒被打擾了情緒,扭頭衝着牆下的他發出一聲憤怒的厲叫,然後跳下牆去消失不見。
沒有桑桑的家,沒有煙火氣息,四處透着股寒意。
寧缺無法在這樣的家裡呆下去,所以他離開。
寧缺先去了禮賓苑。
大河國墨池苑的弟子們都住這裡。
山山也住在這裡。
禮賓苑裡生着一大片竹林,縱使在冬季依然泛着幽幽的綠意,此時在夜裡被燈光一照,顯得愈發靜謐。
寧缺沒有進禮賓苑,他站在苑門對面的錦山假石間沉默看着那處的燈光,看着燈光裡的人影,他的眼力很好能夠隱約看到最深處的那間廂房裡,窗畔有少女的剪影,她正在專心地寫着什麼。
是在寫很難寫好看的寧缺二字嗎?
寧靜靜靜看着窗畔的少女剪影,看了很長時間。
然後他轉身離開,向城南去。
長安城南,雁鳴山下雁鳴湖。
寧缺站在湖畔,沉默看着湖面,湖面上的冰層早已融化只不過因爲冬意猶存,所以冰塊沒有完全消失,而是變成了近乎柳絮狀的事物,在遙遠對面湖岸間的燈光照耀下彷彿是無數道柔軟的金線。
噗通!噗通!
他揀起石頭向湖面上的那些黯淡金錢砸去,一塊一塊又一塊,直到最終把自己眼前的所有冰絮全部砸成碎末才罷手。
先前拿乾柴砸野貓,此時拿石塊砸冰絮,不是因爲別的,只是因爲他現在非常不爽他覺得自己的世界被破壞的不成模樣,所以他不允許別人能夠藏在他們自己的世界裡偷偷笑話自己。
把手裡最後一塊石頭扔到腳下,寧缺扶着腰喘息了半晌才平靜下來,看着夜色下的雁鳴湖,用微啞的聲音抱怨道:“雞蛋在米缸裡煎的時候少放點油?你人都不在了還要管我煎雞蛋時放多少油?有你這麼摳門的傢伙嗎?蛋在米缸裡,水在水缸裡,你咋不說飯在鍋裡,你在哪裡?”
“什麼叫你養我?我殺馬賊搶獵戶,這輩子什麼陰損的事兒都做完了,辛辛苦苦搶些碎銀子都交給你收着,最後成了你養我?”
“你不要說什麼我花錢花的多。我在渭城的時候喝過酒嗎?賭錢……確實是賭,但那不一樣是爲了給家裡增加收入?你什麼時候看我去濫飲狂嫖過?老子在長安城裡逛樓子什麼時候給過銀子!這樣你還不滿意?”
寧缺對着夜色下的大湖,扶着腰伸出食指,像個潑婦般大怒訓斥道:“什麼叫你不讓你嫁我也不能娶?你給我說明白了,你到底想幹嘛!你這個小黃毛丫頭到底想幹嘛!你給我說清楚了!”
“你問我到底有沒有過想着娶你?”
“好吧,我承認有時候偶爾會想過等你長大了娶你當老婆。但你還是個小姑娘,這事兒想想便罷了,難道還真能說出。?真說出口了你萬一羞了要拿柴刀砍我怎麼辦?就算你不砍我誰知道還有多少人想砍我?”
“而且就算我要娶你,也不影響我多喜歡一些人吧?”
“我爲什麼要喜歡別人?”
“喂,我喜歡吃肉,不代表我就不喜歡吃蝦,人本來就是雜食動物,我喜歡多吃兩口別的又能怎樣?你又能拿我怎樣?”
“那你怎麼辦?”
“你跟着我一起吃啊。”
“你說什麼?”
“我喜歡女人,難道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喜歡女人?”
“嗯,這個好像確實有點說不通。”
沙啞的聲音在幽靜的湖畔不停響起。
在學士府中,像上面這些對話根本不可能發生。
因爲寧缺完全不敢對桑桑說這些話,他知道一旦自己真的如此說,那個倔強的死丫頭肯定會轉身就走,再也不給自己任何挽回局面的機會,而桑桑也絕對不會問出那些問題,但他知道她心裡想問什麼。
所以他只有在深夜的雁鳴山下,在寂靜無人的湖畔,對着根本聽不懂也無法反駁的湖水,像個白癡般連聲痛斥,聲驚湖鳥。
夜色下的大學士府一片安靜口前些日子便已經備好的小堊姐閨房中,各色陳設華貴異常,妝匣裡擺滿了陳錦記的脂粉。
桑桑以前最喜歡陳錦記家的脂粉,但她今天看都沒有看一眼,也沒有理會那些丫環神情複雜的請安,只是默默看着銅鏡。
銅鏡琢磨的非常光滑,旁邊鐫着繁複的花草枝,一看便知道是很名貴的物事。
桑桑沒有看銅鏡她只是看着銅境裡的那張臉。
那是一張微黑的小臉,眉眼平淡無奇,頭髮因爲營養不良而明顯有些微黃偏軟那雙曾經明亮的柳葉眼也變得有些黯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張小臉都談不上漂亮,甚至連清秀都不算。
“你長的真的很難看。”
桑桑看着鏡中的自己說道。
從昨天夜裡聽到寧缺那句話,到清晨離開老筆齋,再到下午與寧缺重新相見,她一直都沒有哭,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悲傷的神情因爲那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要哭,無論如何都不要哭。
那些弱質纖纖的大小堊姐扶着花兒可以流淚,因爲她們好看,而你雖然也很弱但生的這般難看,又哪裡有資格哭呢?
桑桑很少照鏡子,因爲除了除了白之外她不怎麼關心自己的容顏,也因爲寧缺身爲一個男人根本不知道怎麼打扮小姑娘。
在岷山的時候,小女童偶爾會對着溪裡的一窪靜水,看看自己的臉在渭城的時候,小女孩會對着木盆裡的洗臉水梳頭,來了長安城寧缺給她買了妝粉匣子,她終於有了一面鏡子。
只是匣子裡那面鏡子太小,很難清楚地照出整張臉。
所以桑桑覺得此時銅鏡上那張小黑臉有些陌生。
她覺得鏡子裡的那個人有些陌生。
她忽然有些討厭銅鏡裡的那個人。
桑桑搖了搖頭說道:“你真是一個很討人厭的小孩兒。”
銅鏡裡的桑桑低頭說道:“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你讓他擔心了。”
“我是想給他結婚騰地方。”
“但你明明知道他不會把你扔下不管所以你這就是逼着他做選擇,他對你已經夠好了,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可他說過要過一輩子的。既然說好要一起過一輩子,多一個人也能——起嗎?多一個人還能過一輩子嗎?”
“你爲什麼非要和人搶呢?”
銅鏡裡的桑桑難過回答道:“可是那本來就是我的呀。”
銅鏡外的桑桑沉默說道:“可是他會很難過。”
“我從來沒有搶過東西,但這次不一樣,就算他會難過,就算我變成討人厭的小孩子,就算我變得更醜,我還是要搶。”
銅鏡內外,桑桑抹掉臉上的淚水,滿是小孩子氣倔強說道。
晨光熹微,雁鳴山下的湖面映出淡淡光澤。
寧缺站在湖畔扶着腰,疲憊地喘息着,時不時地喃喃說上幾句什麼。
整整一天一夜未曾進食未曾飲水,對着夜湖罵了整整一夜,他的嗓子早已乾啞到了極點,臉色憔悴的很是難看。
“小師叔當年呵天罵地,何等豪邁壯闊,你對着這片小湖罵來罵去,又能罵出個什麼感覺?更何況糾結的還是那些小事。”
湖畔林中響起一道聲音。
寧缺轉身看着那個死胖子,惱火說道:“你這個自幼受了待所以有心理陰影的廢柴哪裡知道男女事纔是真正的大堊事。”
陳皮皮聳聳肩,說道:“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和你計較。”
寧缺問道:“你怎麼來了?”
陳皮皮說道:“爲了某件事情,書院開了一場大會,結果大家吵來吵去都沒吵出什麼結果,最後七師姐說乾脆把你抓回去審問審問,看看你究竟是怎麼想的,結果你昨天沒去書院,所以大家派我來抓你。”
寧缺這時候的思緒很是紊亂,根本沒有聽明白他想說些什麼,思及讓自己苦苦思索了一夜的那個問題,看着陳皮皮很認真地問道:“有件事情想要請教你一下,你平時最喜歡吃什麼?”
“蟹黃粥?”陳皮皮摸着後腦勺問道:“問這個做什麼?”
寧缺說道:“我最喜歡吃煎蛋面,但如果讓你天天頓頓吃蟹黃粥,你會不會膩?”
陳皮皮思忖片刻後回答道:“總吃哪有不膩的道理?”
寧缺皺着眉頭,忽然想到一個更合適些的比喻,聲音微啞問道:“那清水呢?你喝水會不會喝膩?”
陳皮皮惱火說道:“什麼狗屁問題,不喝水是要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