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人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陸相很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這一房實際上乃是秦州陸家的遠支,又遷於延州多年,就干係而言,還不如延州張家來的親近。
而今捎信過來,也不過是見他成了軍中新貴罷了。
他本待不去,因爲他自小生於延州,對於秦州那邊實在是一無所知,連個認識的人都難找,加之秦州陸家此舉,頗有趨炎附勢之嫌,更是讓他不喜。
不過,他還是去了一趟秦州,因爲嫂嫂說的好,你在外爲官,咱們這一支人丁單薄,沒什麼能幫得上的地方,但秦州陸家,也算地方大族,和族中長輩兄弟見一見,不定什麼時候便能幫扶一把。
這話是老成之言,即便陸相自認根本不需秦州陸家幫什麼,憑自己一身本事,加上那許多國武監同窗,定能闖出一番天地事業來,但卻也說不出什麼頂撞之言。
嫂嫂一個女人家,雖說出去守過寨子,見過陣仗,但畢竟見識要少一些,不過話說回來了,他陸相視嫂如母,陸家欠嫂嫂的又極多,他一個七尺男兒,難道連一句爲他好的話都聽不進去?
於是,他在延州沒呆多少時日,便辭別妻兒兄嫂,去了秦州。
事實上,到了秦州,陸相纔算是真正的衣錦還鄉……
秦州豪族極多,而秦州陸家,在這些秦州豪族面前,也根本排不上什麼名號。只是據說陸家祖上乃香侯親衛。當然。這已經是極爲遙遠的淵源了,更不知是真是假。
要知道,香侯陸聞香身邊的人,多數皆爲女子,估摸着親衛更是如此,怎麼會傳下秦州陸家一脈?怎麼聽,也是秦州陸家這邊在往自己臉上貼金。
不過這些對於陸相來說,都不算什麼。到了秦州,和陸家人見上一見,說幾句閒話,既不倨傲,也不謙卑,在祖宗墳前上一炷香,將延州陸家一脈,重新弄上族譜,也就完了。
秦州陸家這邊招待的十分盡心,但過眼繁華。於如今的陸相而言,真個不算什麼。遠不如提刀上馬,縱橫於沙場之上來的痛快淋漓。
回秦州一趟,薦了兩個陸家小子入國武監,也就算有了個交代……
一路歸心似箭,徑自回了大同,路過長安的時候,沒去煙花繁盛之地,而是帶着幾個親兵去了一趟國武監。
但讓他失望的是,如今的國武監……和他在時已經大不一樣了,房舍多了,佔地大了,樓臺閣榭精緻了,但那些國武監生員卻好像沒了多少精氣神,其中竟然有很多人是士子打扮。
這要是擱在他那會兒,不用軍棍打你個半死,都是行刑之人不夠得力。
但話說回來了,就算他對如今的國武監祭酒大人生了怨念,這裡也沒他插嘴的餘地,只能心裡發狠,大帥畢竟還是國武監的山長,到時候讓離大帥近些的同窗,在大帥面前嘀咕嘀咕,早晚讓這位不知所謂的齊祭酒吃不了兜着走。
回到大同,又過一載,大將軍終於率軍南歸,幾乎沒怎麼在大同停留,便回京述職去了……
留在大同的陸相,和猛虎武勝軍其他將領差不多,每次飲酒,說的最多的就是草原戰事中的種種。
這裡有在國武監進學的時候養成的習慣作祟,總會在戰後論一下戰事中的短長,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相互之間發發牢騷,感慨一下不能隨軍北上的遺憾。
他們這一羣人,對於戰陣廝殺有着近乎狂熱的愛好,沒能隨軍北上草原,在他們心裡,自然是一件天大的憾事,而和旁人不同的是,他們的遺憾之中,卻少有對名利的追逐,只是想往那建功於塞外的輝煌,可以說,對於開疆拓土之功,有着偏執般的喜愛……
煙塵散盡,端坐於馬上的陸相將蒙着口鼻的黑布一把扯下,劇烈的喘息着,一手握着刀柄,一手輕輕拍打着坐下河西健馬的馬脖子。
說實話,他騎術並不算精強,也不是國武監騎兵科肄業,不過這個位置是他爭來的,不但因他有着勇猛之名,而且他延州鎮軍的出身也幫了不少忙。
不過他也明白,要想讓麾下這許多身經百戰的騎卒心服口服,卻還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他的官職,在這些於北地揚威,在草原縱橫來去的猛虎武勝軍將士面前,有多大的分量,真的不好說。
但他現在分外的安心,因爲猛虎武勝軍自成軍以來,都是令行禁止,從沒有聽說哪個猛虎武勝軍兵卒出現過抗命不尊的事情。
擡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陽光在他臉上反射出一道道冷光,那是他特意請匠人打造的面甲,只要上陣廝殺,他就蒙在臉上。
這非是什麼怪癖,也非是注重儀容,不想在戰陣之上受損,而是他本人長相有些清秀,在國武監時,便飽受同窗譏笑,後來第一次太原之戰後,他便打造了這麼一個面甲,帶上之後,果然深得部下敬畏。
他扭過頭,看了看周遭的秦軍將士,一個個立於風沙之中,好像一尊尊雕塑,他們身上淺紅色的軍服早已骯髒不堪,身上也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兒。
但這卻讓陸相分外的滿意,他相信,有着這樣的部下,自己這一部一定能砍下不少西賊的腦袋……
聽着遠方隱隱傳來的馬蹄聲,廝殺聲,甚或是慘叫聲,他眼中慢慢好像燒起了兩團火,渾身上下都輕微的戰慄着,現在,他十分渴望見到鮮血,不管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遠處,五馬峽好像一隻巨獸張開了嘴巴,在等待着他們自投羅網……
離韋州越來越近,零星的廝殺越來越多,那是西夏靜塞軍司的斥候,西夏人在這六月間,終於好像反應了過來,西夏賊竟然會遲鈍到如此地步,讓陸相十分吃驚。
要知道,自從他出生,到秦夏議和,延州就從來沒有平靜過,他的祖父,父親以及兄長,盡皆戰死於秦夏邊地。
那個時候,延州人恨西夏賊入骨,但所有延州人也不得不承認,西夏賊不怎麼好惹……
但十幾年過去,當秦人大軍來到這西北荒蠻之地,將復仇的刀鋒擦的雪亮的時候,西夏人好像還沒有甦醒過來,就已經被砍了個半死。
經歷過河東河中之戰的陸相雖然十分震驚,但想起在金國境內的所見所聞,也只能心中恨恨,原來和金狗一般,西賊竟也都軟了骨頭,這樣的敵人,砍殺起來可不怎麼盡興。
五馬峽,原名五里峽,算得上是韋州靜塞軍司的興起之地,第一任靜塞軍司指揮使,便出身西夏馬氏一族……
當年元昊於興慶府立國,率兵南下,得靈州,下韋州,翌年,起兵直指蕭關,受阻於五里峽口,漢人以及西北各部聯軍在此立下營寨,與黨項羌人對峙。
那一戰,元昊令西北馬氏率族兵以及鐵鷂子爲前驅,大破各部聯軍於五裡峽隘口,戰後,得知馬氏兄弟,戰死於五里峽者,足有五人,遂改五里峽爲五馬峽,以記其功。
後立靜塞軍司,便以馬氏爲靜塞軍司司主,歸左廂軍司轄制。
五馬峽,算不得什麼險要之處,至於說設伏,在這樣一個地方,領兵將領得有多愚蠢,纔會中埋伏?
不過,這裡卻是從蕭關至韋州的必經之路,如果靜塞軍司阻住峽口,而前鋒所部不能及時打開的話,大軍就要在無遮無攔的戈壁灘上紮營,那不但會使軍中士氣受損,而且,大軍飲水也要出問題。
要知道,在靜塞軍司反應過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將戈壁上的驛站燒了個乾淨,並向水井之中投毒,扔下病死牲畜的屍體……
這樣的伎倆,乃西北所特有,當年秦軍伐夏,正是這樣的手段,讓秦軍上下吃盡了苦頭,西北的風沙讓人疲憊,最可怕的卻還是飲水的缺乏……
不過,時移世易,西夏人如今想要靠着這樣的手段,戰勝準備充足的秦軍,別說陸相不相信,就算是大軍上下都算上,估摸着也找不出幾個人來。
“報……”
遠遠的,一騎疾馳而至,探子在大旗之下翻身下馬。
“稟報將軍,北邊峽口有西夏兵兩萬餘駐守,騎兵不多,應只兩三千人,其餘皆爲步卒,營寨還未曾立下,顯是剛到,問過嚮導,其中沒有靜塞軍司帥旗,應是靜塞軍司一部來此……”
陸相的眼睛猛的亮了起來,隨即大笑道:“好,給你們記上一功,回去再探的清楚些。”
“去,派人給李將軍傳信……再多派幾個出去,給我傳令各部哨探,給他們兩個時辰,將周遭三十里清乾淨了,若有餘力,再探的遠些,之後趕緊回報。”
“傳令,所有人,下馬休整,喝飽吃飽……告訴所有弟兄,西夏賊冒頭了,見血就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