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3 來與去

那少年離他幾步距離,身材修長,長得很俊,臉頰白裡透紅,脣含春風,彷彿天生就帶着幾分羞澀。

再早兩年,他可能會有點難辨雌雄,但現在長開了,自然而然帶了一些少年的挺拔俊美,的確是會讓閨中少女懷春的容貌。

張總督的目光在他身上微一停留,帶了幾分欣賞,接着踱步上前。

鄧知府跟在他後面,不動聲色,好像這人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一樣。

張總督在岑小衣旁邊不遠處站定,岑小衣目不斜視,頭也不擡,手上動作沒有絲毫的猶豫和錯亂,好像根本不知道旁邊來了人一樣。

張總督眼中的欣賞又濃了一層,但他什麼也沒說,在不遠處站定,看着岑小衣做事。

他不懂木匠,但站在這裡就看了很久,過了好一會兒,才徐徐移開目光,繼續向前踱步。

“如何?”鄧知府迅速跟上,低聲問道。

張總督是他上司,他這句問得是有些冒昧的,但張總督卻不以爲忤,微笑着點了點頭:“不錯,有規矩。”

鄧知府愣了一下,回頭看了岑小衣一眼,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們不知道岑小衣的活做得好不好,但看得出來,他做事幹活最大的特色,就是“有規矩”。

東西擺得整齊,動作非常規範,最難得的是每做完一個步驟,都會把附近的桌面地面收拾乾淨,所以他周圍的那一片地方一直保持着乾淨整潔,跟其他很多人那裡的亂糟糟一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個特色看上去跟手藝高低沒太大關係,但鄧知府卻很清楚地知道,有規矩,表示這個人對自己有清醒的認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要什麼。

“呵呵,無規矩不成方圓。”鄧知府滿意地笑着,跟了上去。

說起來這句話也很有意思。

規是圓規,畫圓的工具。矩是尺矩,畫直角或者方形的工具。

規矩這個詞從一開始就是專爲工匠提供的,到後來漸漸演變,變成了標準法度的意思。

從這個角度講,工匠理所應當應該是最懂規矩的人。

兩人繼續向前踱步,沒多久張總督又看見一個人,微微挑了一下眉。

鄧知府一直在留意他的表情動作,立刻看過去,也跟着做出了同樣的表情。

那人眼睛像是被人打過一樣,腫得高高的,一隻眼睛尤其嚴重,還影響到了另一邊,眼皮子腫得眼睛只剩下了一條縫。

這種情況,張總督都不知道他是怎麼看見眼前的東西的。

不僅是眼睛,他臉上身上別的地方也都是傷,一雙手關節處全是裂口,雖然沒有滲血,但看着還是有點磣人。

張總督有點暈血,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問道:“這少年是怎麼回事?”

“這少年昨天晚上整夜未歸,孫大人帶着隊伍出去找了一宿的人。聽說是去靜林寺求符的時候遇到了流匪,被劫持了。”鄧知府小聲解釋。

孫博然昨天晚上調動衙役捕快的時候,是知會了張總督的,他當然有所耳聞。鄧知府這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求符?”張總督聽見這兩個字,皺起了眉,面色不豫,“大丈夫行事不靠天不靠地,靠的全是自己的本事!求神拜佛是怎麼回事?”

“鄉下少年,未經世面,也正常。”鄧知府說。

“哪裡人,叫什麼名字?”張總督的表情依舊不算太好看。

“桐和於水人,許問。”鄧知府嘴角一翹,又強行壓了下去,介紹道。

“……哦?”張總督原本正要走開,聽見這個名字,突然停下了腳步。

鄧知府正要跟着一起擡步,被他的動作搞得愣住了,不明所以。

“桐和於水,許問?”張總督又重複了一遍。

“對……是大人的舊識?”鄧知府點頭。

“那倒也不是。”張總督搖了搖頭,轉了個身,正兒八經去看許問表現。

鄧知府剛剛鬆了口氣,又被他這個動作弄得心懸了起來。

不是舊識,也不知道這少年長相,但卻知道他的名字?從哪裡知道的?知道的是什麼?

他心裡滿腹狐疑,也不敢說話,只敢站到一邊,小心覷看張總督的表情。

張總督臉上一開始什麼表情也沒有,一如即往的深沉不辨喜怒。但漸漸的,他眉峰挑了起來,聚往中間,越聚越攏。最後,他緊緊皺起了眉,明顯極不滿意。

“大人緣何不悅?”鄧知府小心收斂起喜色,輕聲問道。

“太粗糙了。”張總督盯着許問的手又看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扔下了四個字。

鄧知府一愣,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許問,漸漸明白了這四個字的意思。

首先,許問做事遠沒有岑小衣那麼“規矩”,周圍的東西擺得有點亂,地上桌上的木屑刨花也沒有收拾,四周的環境是第一個“粗糙”。

第二個粗糙是他做事的手法。

他現在跟岑小衣的進度一樣,都是在做木雕。

岑小衣全神貫注,精雕細琢,每一分每一寸都有講究。

許問專注夠專注,但大操大辦,木雕雕得像泥塑一樣,厚塗重抹,彷彿只重面塊,不講究細節。

鄧知府看着看着,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還在遠處木臺上擺着的模型。

那個原型他也是看過的,上面的雕塑非常精美,細緻入微。

剛纔單隻看岑小衣現在雕完的部分,他就大概能想出最終的結果,只要能順利完成,應當跟雕刻的原型差不多。

但許問這個……差得也太遠了一點吧?

不過沒過一會兒,他就一揚眉頭,露出了笑容。

這跟他有什麼關係?

相反,這正是他想看到的結果!

周圍的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前前後後若干道目光落到他身上,許問一直毫無所覺。

此時,他的視野裡如同一團厚厚的烏雲壓了下來,把他的世界壓縮到極其狹窄的範圍裡,彷彿只剩下了眼前的這座模型。

他一早畫好的圖紙已經扔到了一邊,被很多刨花木塊壓住,很久沒有拿出來看了。

但它依舊存在,存在於許問的腦海中,清晰可辨,每一個細節都很完整——只是跟它最初的樣子相比,發生了一些變化。

拜進連天青門下學習木匠以來,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手上的木料彷彿與他融爲了一體,腦海中的木雕彷彿與世界融爲了一體。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要怎麼做,他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