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制,凡官員有父母喪,須報請解官,承重孫如父已先亡,也須解官,服滿後起復,此乃丁憂守制。邵安雖是孫輩,且不是嫡孫,但他還是按舊制,在接到家中訃告後,立即向皇上寫摺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高巍既已歇戰,邵安正好急流勇退,藉口丁憂回家去了。皇帝本可以奪情,但依照邵安正處風口浪尖之中,以他目前的情況,一旦奪情,必會掀起輿論狂潮。況且以高巍之強勢,定不會讓邵安繼續在朝廷任職。
邵安向皇帝辭過行後,回到府邸收拾行李。他的衣物不多,箱子全裝的是大大小小的書。阿瑞忙前忙後的指揮下人們搬東西,等要拿那個斧頭時,邵安淡淡發話,“扔了吧。”
阿瑞驚詫的看着主子,要知道前段時間,邵安總是將自己關在書房,翻來覆去的研究這把斧頭。如今,卻要把它給扔了?
“趕緊扔了。”邵安現在看見它就煩,語速極快的呵道。阿瑞被這斥責之聲嚇了一跳,急忙抓着斧頭匆匆跑向後門。
對於邵安的離去,的確令相黨中人恐慌了一陣子。畢竟這一去恐怕要三年,朝堂之上風譎雲詭,誰能預料期間會發生什麼。故很多人左右搖擺,想要與相黨劃清界限。
孫敕爲此找過邵安,問他爲何要請求丁憂。邵安聞言,卻想起皇帝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樣子,心中不是滋味。他知道這回高巍受挫,心中憤懣,而皇帝爲穩定軍方,必須安撫高巍。這種時刻他走人,皇帝的壓力便能減少很多吧。
孫敕憂心忡忡道:“邵相你這一走,相黨內部定是人心惶惶,如此後果,可考慮過?”
邵安自信滿滿的說道:“都道人存政舉,人亡政息,我偏不信這個邪。僅因我不在朝,相黨便土崩瓦解,豈不是樹倒猢猻散,有何根基可言?孫大人入朝數十年,素有聲望,此危難關頭,還望您團結領導相黨諸人。”
孫敕沒想到邵安如此大膽放權,將相黨的一切託付於他,頓時感激涕零,表示一定會堅守,等待丞相丁憂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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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安走的那日,僅帶僕從數十名,輕裝簡從由京城出發。可他雖然極盡低調,但還是沒能瞞過相黨衆人的眼睛。折柳亭外,前來送行的官員早已恭候多時了。
餞行隊伍中,爲首的是孫敕,後面跟着倪泓羽、彭源平,再後面是戶部、吏部衆官員。見相黨之人一個不拉的全部到場,邵安不得不對孫敕刮目相看,沒想到他這麼短時間內,就將人心聚齊了。
邵安下車,和顏悅色的擡手示意請諸位免禮,“在下一鄉野之人,各位何必勞師動衆,前來相送?”
孫敕道:“邵相歸鄉守制,孝感動天,我等前來送一送,也是應當的。”
聽他說的合情合理,邵安含笑點頭,不再贅言。他又叮囑了倪泓羽和彭源平,讓他們務必團結一致,若有什麼事,皆聽從孫敕的。
那二人忙應承下來,邵安最後看一眼煌煌京城,轉身步入馬車。
在一衆官員留戀的目光中,車輪轆轆,駛向遠方。
一路上,邵安一行既不走官道,也不住驛站,專走一些風景秀麗的偏遠小鎮。且時常走走停停,沒有一絲歸鄉的迫切和欣喜。
在邵安心底,絕不會產生任何思鄉之情。因爲故鄉在他的印象中,只剩孤寂與屈辱,無半分溫暖的回憶。
等到了秦淮河畔,邵安佇立遠眺,望向那久違的秦淮河,一如既往的日夜歡歌,紙醉金迷。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邵安感慨的看着船上濃妝豔抹的歌女,一首杜牧的《泊秦淮》,不知不覺吟出了口。有時他寧願生在一個貧窮的小山村,做個無知的山裡人,也好過在這樣的繁華里,長出歪斜的枝葉,漸漸迷失自我。
而河對岸,坐落着一座富麗堂皇的宅第,一排排房屋的整齊排列着,威嚴莊重。不用說便知,那正是秦淮首富之家——邵家大院。
時隔三年,他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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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元年,新皇登基,宣佈大赦。規定死者從流,流徙者使還故郡,沒入者免爲庶民。而安兒在被赦之列,跟隨陳公公,離開黔州,重回秦淮故里。
陳懷恩曾問過安兒,是否願意重回安王身邊。可安兒想到自己是雖然被赦免,但仍是犯臣之身,哪能再回長安給安王添亂?便婉言拒絕,遵照旨意返鄉。
等到了秦淮,陳公公才知道,原來安兒家裡竟是秦淮首富,赫赫邵府。安兒擡頭望向森嚴的大門,恍惚想起當年十二歲的自己毅然決然的離家而去,帶着年少的衝勁和夢想,棄父姓,從母姓,改邵安爲劉安。誓要出人頭地,與邵府恩斷義絕。
可現實如此殘酷,自己不僅沒能闖出一番事業來,反倒灰溜溜的回來了。
陳懷恩擔憂的問道:“要我送你進去嗎?”
安兒搖頭,“該面對的,還是要自己面對。”
“你……可有話要老奴捎給王爺?”
安兒低頭沉思良久,而後輕輕搖頭,“沒有。”
陳懷恩嘆口氣,與安兒拱手道別,目送着安兒邁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門……
八年,從十二歲到二十歲,他離家整整八年了。安兒不知家中是否依舊,父親是否還在怪自己不辭而別。可想來父親應是不會生氣的,爲一個庶出的孩子,不值得氣壞身子。
安兒再次步入家門時,有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路還是那條路,府邸還是那座府邸,人卻不似舊人了。門口幾個小廝嬉笑玩鬧,細看之下並無他記憶中熟悉的人。而那幾個人自然也不認識安兒,疑惑的問道:“你找誰?”
安兒語塞,不知如何作答。找誰?這個家,還有誰是值得他找的嗎?還有誰會記得他這個庶子?
小廝見安兒遲遲不答,心生疑惑。但見此人穿着,不似落魄戶,故不好隨意打發了,只得先領到門房。
還好府內管事的人沒變,那看門的老大爺見了安兒,驚得手中的茶碗都摔了,張口結舌道:“三……三……三少爺?”
幾個新來的小廝面面相覷,三少爺?又是哪位主兒?
很不巧,向來只顧生意的邵老爺,那日偏偏在家。更不巧,那門房向內稟報,第一個就通知了邵老爺。
“你還敢回來!不是能耐了嗎,不是出息了嗎,還回來幹什麼?”邵老爺一得到消息,立馬衝了出來。
安兒冷冷的看着父親,一言不發。八年不見,竟沒有思念,沒有擔憂。八年再見,父子二人勢如水火。
“去哪了?”邵老爺厲聲問道,見安兒不張嘴,擡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說話!”
安兒也同樣兇狠的瞪他老爹,滿不在乎的擦掉嘴角一縷血絲。
邵老爺繼續拷問:“我房裡的銀票,是不是你偷的?”
安兒離家出走前,曾拿了家裡幾百兩銀票。沒想到八年過去了,小氣的邵老爺還念念不忘呢。
“是!”安兒敢作敢當,毫不猶豫的承認了。
“啪”的一聲,又是一巴掌。安兒扯出一絲冷笑,硬生生受了。
“偷竊!好,很好。”邵老爺訓斥,“來人,將這個孽子帶入書房,請家法!”
旁邊站着的那幾個家僕,早都被這場景嚇傻了。見老爺發火,忙生拉硬拽的將安兒請入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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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上次歸家,這次父親不知熱情了多少倍。邵安才過了橋,就見父親帶着家僕們,在橋頭等候了。果真是人情冷暖,不過如此。
見兒子來了,邵老爺擺出一副慈父的樣子,笑道:“左盼右盼,總算是回來了。一家子人都到了,只等你了。”
邵安看着父親虛僞的臉,說不出一句話來。
邵老爺這次不怪兒子不答話了,爲掩飾尷尬,他回頭望一眼車隊,沒話找話的說:“東西多嗎,帶這麼點人,伺候得過來嗎?”
“打小就這樣過來的,用不着那麼多人伺候。”
邵老爺臉色暗了暗,知道兒子還在怨自己,便輕描淡寫的轉移話題,“幾個孩子中,就屬你最調皮,也最出息。”
邵安跟着他爹,並沒入自家府邸,而是直接去了邵家大院。邵氏一家大舉出迎,門外站着許多他認識和不認識的親朋好友。
畢竟邵安是小輩,便向幾位伯叔傾身一禮,算是拜見。那些長輩倒是十分客氣,哪敢真受全禮,全都連連擺手,還一個勁的稱讚邵安。
邵安與幾位長輩謙讓一番後,讓大伯和父親先行進府。邵老爺側首看向邵安,見兒子身穿靚藍色軟緞長袍,腰間綁着一根墨色鳥首魚紋寬腰帶,外面披着一件黑色披風。一路上與幾位叔叔寒暄談笑,進退有度,對答有禮。那風度翩翩的樣子,哪有半點小時候桀驁不馴的影子?可就在這個他看不上眼的孩子,現在卻讓他跟着沾了些光,在這麼大的家族內,有了當家做主的資本。
話說,邵安的父親在家排行老二,性子懦弱寡言。在兄弟幾個之中,並不算出衆,成婚後便分出來一直單過。雖說邵府離本家大院只隔了一條街,但邵安也沒見父親天天去祖父跟前請安。唯有逢年過節,帶上禮物,去本家表一表孝心罷了。
由於邵安入仕的緣故,如今他爹反倒成爲全府上下的主心骨了,一應喪事全權料理,儼然已有家主之風。這令大伯倍感尷尬,只得陪陪客人,打打下手。
邵安在靈堂祭拜過後,低聲問父親:“祖父他怎麼走的?”
“大夫說是心血瘀阻。”
“何日大殮?”
“明日。”邵家的規矩是七日入殮,邵安總算在最後一天趕到,再見祖父遺容一面。
“今夜,我想一個人爲祖父守靈。”邵安忽然提出這個奇怪的要求,“勞煩父親,讓諸位親友先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