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童家灣的路上,洪佐的腦海裡一直反覆閃現着“陰山派”這三個字。在從陰環冢出來的時候,師尊垂陽子曾對他說過,大都一帶曾活躍着陰山派的一個支脈,若是想在此地發揚道門,這些門派弟子說不定能助一臂之力。作爲衆多民間法教中最神秘的一支,陰山派自創派以來便奉行“鬼道”,派衆行蹤詭異飄忽不定,而在傳承方式上也不像道門大派那樣廣招門人,而大多是極小範圍的師徒相承,代代流傳,以至於人丁不旺,甚至很多道門中人都沒有聽說過陰山派的名號。
三十里路,對於會用遁術神行的洪佐來說,只需半盞茶的功夫。但對於這些上了年歲的村民來說,卻相當於爬山涉水、步履艱難。因此,當洪佐耐着性子陪童老漢等人回到童家灣,已經是紅日西墜,晚霞當空了。若在其他地方,這個時候正是人們用過晚飯,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的時候,但在這童家灣,卻早已家家關門閉戶,大門緊鎖,縱使有一些晚歸的漁民,也都顯得心慌意亂,來不及將漁網掛好,便匆匆往家中跑去。偌大一片童家灣,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孩童的啼哭和烏鴉的叫聲,就再也沒了其他聲息。
“洪道長,天色……天色尚早,那些水鬼要等到子時纔會出來,莫不如先到舍下休息,”童老漢明顯已經累的上氣不接下氣,抹了一把臉說道:“先生需要哪些東西佈置法陣,需要多少人手,我也好叫人去準備。還有……酬勞儘可放心。只要先生能滅除災患、確保我童家灣不再受屍鬼之亂,小老兒做主,讓每家出二兩銀子贈予先生,就當是供奉老神仙的香火錢……”周圍幾人聽童老漢這樣說,也紛紛點頭附和。
洪佐心中一陣好笑。自己若想要銀子花,隨便下個大墓,那墓主人就得自己推開棺蓋,把陪葬的寶貝一樣一樣的捧出來,遞到洪佐的面前。不過,洪佐雖生性桀驁,卻不會表現在面色上。他打斷村民的話說道:“衆位不必如此客套,我此次前來,也是想先觀察一下情勢。如需佈陣伏妖,自會與衆位交待。若是貧道術法低微,難以解貴莊之圍,萬望衆位也不要怪我。既然時間尚早,能否先帶貧道去那屍鬼出沒的河灣一觀?”
見洪佐這樣說,童老漢和幾個村民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便領着洪佐向河灣走來。離着河灣還有一段距離,洪佐就感到此地陰氣沖天,鬼霧瀰漫。莫說是他這樣有道法的人,即便是普通人,走到此處也能感到心驚肉跳,汗毛倒豎。
“仙長你看,那些死人就是從這兒爬上來的。”隨着童老漢手指的方向,洪佐看到前方一片淺灘,幾處被挖開的墳坑還沒有被填上,淺灘上密密麻麻盡是腳印。洪佐仔細觀察着這些腳印,發現這些腳印有的是赤足,有的則穿着鞋,還有些則是一隻赤足,一隻穿鞋,顯然是那些死人被水沖走鞋襪結果。他還發現,這些腳印雖然凌亂,但如果沿着從水中爬出來的足跡可以看出,這些死人似乎是沿着某種軌跡在行進,絕非隨意走動。
洪佐陷入了沉思。在特定地理環境和風水氣候的影響下,有時會引發起屍現象。這種屍體往往會毫無意識的沿着地脈氣眼走勢而行動。但讓洪佐費解的是,他從未聽說過有哪種因自然引發的起屍,會逐漸擴大行動範圍。還有,通常溺水而亡的人,就算死後化爲厲鬼抓替身,也會盡量藏匿在水中害人,即使是陰氣旺盛的夜裡,也不敢遠離水域太久。爲何這些喜陰懼陽的水鬼,竟然還能有組織的闖進陽氣聚集的村落,也是讓洪佐想不明白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人爲,但洪佐卻沒有感覺到有術法的痕跡。
看來,只有等到那些死人從水裡爬出來的時候,才能根據現場情況進行判斷了。不過,在常人看來再詭異的神鬼之事,對從小就跟着垂陽子學習縱深弄鬼之術的洪佐來說,都不是什麼大事。他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土,又看了看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色對着村民說:“今晚我便在此靜候,勞煩衆位給我準備點吃食,能不能降服屍鬼,我都得親眼見識一番。”見童老漢等人不由分說吩咐旁人準備飯食,洪佐又補上一句:“呃……若是能有燒酒,貧道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夜風襲來,吹的晾曬在岸邊的漁網輕輕拂動。洪佐靠臥在淺灘上一條廢棄的漁船上,自在的吃着村民送上來的酒菜。雖然不是什麼好酒,但對於洪佐這種嗜酒如命的酒膩子來說,總比干吃麥餅和肉乾要強上很多。當洪佐正要剝開一個鴨蛋,只感覺風中多了幾分陰寒之氣,一股伴隨着腥味的腐臭,從河灣的方向漸漸瀰漫開來。濃霧飄忽的水面上,零零散散的冒起了水泡。緊接着,便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水聲,一個個黑洞洞的腦袋浮出了水面,手腳並用的爬上了淺灘。
洪佐的眼皮都沒有擡,依然在認真的剝着鴨蛋。直到十幾個晃晃悠悠的人影走到面前,伸出滴着水的手抓向他的時候,洪佐還在仰着頭灌酒。眼見手指即將接觸到他喉嚨的時候,洪佐的身上頓時散發出一股和那些死人身上一樣的腐臭之氣。這樣的變化,讓黑影似乎失去了方向,茫然的在洪佐的面前尋找着目標。
洪佐將酒壺放下,看了一眼眼前的黑影。藉着星光,洪佐看見一張被河水泡的腫脹發白的臉,死魚一樣的眼睛無神的盯着前方。它的鼻子已經殘缺不全,顯然是被河裡的魚啃咬過了,但這並不妨礙它用力的嗅着什麼。
“是無主的縛魂屍……”通過死人身上的氣息,洪佐很快發現了這些屍體的來路。所謂縛魂屍,是通過秘法操縱的死人,完全聽從控屍之人的吩咐行事。這種屍體特徵和死人無異,沒有生氣也不能說話,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動作。往往會被控屍人當做苦力和傷害常人的工具。
在洪佐看來,這種術法在道門中算比較低微的,和垂陽子當年操控老道士的手法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不過,這種縛魂屍的麻煩在於,若是控屍之人收回術法,這些死人不會立刻倒地,而是繼續遊蕩。如果這些縛魂屍體內的死氣過剩,屍體就會逐漸腐爛。所以它們甚至會演變出撕咬活物吸食陽氣,來抑制體內死氣的本能。
既然是無主,那就好辦的多了。洪佐依然沒動,靜靜的看着死人們陸續爬了上來。這些縛魂屍足有四五十具之多,很快站滿了淺灘,並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洪佐見水中再沒有動靜,默默的從懷中掏出一面小黃旗插在地上,嘴裡低聲唸了幾句,這些縛魂屍就像聽到了某種指令,突然全都停了下來,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洪佐雙手結印,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又是一聲喝令,縛魂屍開始活動,向一個方向靠攏,很快便聚在了一起。
見差不多了,洪佐站起身來,走到屍羣的面前,抓起酒壺灌了一口酒,猛地向屍羣上空噴去。酒水噴向空中後,竟然在空中形成一個水球,隨後爆裂開來,化成無數的水滴向屍羣頭上落去,而當那些水滴落在縛魂屍頭頂的時候,卻突然燃起熊熊烈火,將一個個縛魂屍瞬間變成了火球。天亮以後,當村民們戰戰兢兢走出家門來尋找洪佐的時候,卻發現這裡依然焦臭瀰漫,幾十堆化作焦炭的屍骨,鋪滿了不大的淺灘,而洪佐正盤腿坐在一倒扣的漁船上,張着嘴將最後一滴酒水灌進喉嚨。
洪神仙力克屍鬼的消息,馬上傳遍了全村。大人小孩都跑出了家門,都想看看這位僅憑一己之力就將屍患滅除的高人。洪佐本想回自己的道觀,卻拗不過童家灣村民的盛情挽留,只得答應衆人用過午飯再走。一時間,村裡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好像過年一般。洪佐在童老漢和一衆德高望重的村中老人的陪伴下,走在淨水潑街的村道上,徑直向童老漢的家中走去。
還沒等洪佐跨進大門,便聞見院裡傳來烀羊肉的陣陣噴香。幾個年輕的農村後生正搬着沒有開封的酒罈往裡走去。門口一位看上去像是管事的中年人,見衆人已經陪着洪佐過來,立刻向院裡喊着開席。洪佐在衆人的簇擁下走進院子,但見院子裡已經架起了十張桌子,桌上擺滿了各類乾鮮果品。洪佐剛剛坐下,各種魚鮮、煮熟的蝦蟹以及各式菜餚就被人成盤成碗的端了上來,有人一掌拍開酒罈上的泥封,咕嘟嘟的倒在洪佐面前的大海碗裡,濺起的酒水如同純潔的波浪在碗裡翻滾、漾在桌面上,化成陣陣酒香沁人心扉。
眼見人已經坐滿,童老漢滿面春風的端起酒碗,走到洪佐身邊,衝着村民們朗聲說道:“各位父老鄉親,我童家灣自趙家做皇帝的時候,就在此繁衍生息,靠着捕魚擺渡爲生。這一二百年來,這大運河養活了咱童家灣好幾代人啊!就算是刀兵四起的年節,這大運河也沒怎麼讓咱們忍飢挨餓。沒想到啊,眼瞅着就要過太平日子了,卻趕上這河裡的屍變作祟,鬧的咱童家灣家破人亡、人心惶惶,說不得就要背井離鄉,逃難他鄉。承蒙老天爺保佑,給咱們送來這位……洪佐洪仙長,爲咱們剷除了禍患!”說到此處,滿院子的村民爆發出熱烈的呼聲,頗感不適應的洪佐只得站起身來,衝着在座的村民躬身一揖。
“洪先生,您對我們童家灣的恩情,我們全村百十口人沒齒難忘,請先飲此碗中之酒,以示我童家灣對先生的感激之情啊!”說着,童老漢端起酒碗,衝着洪佐微微一躬,隨後一仰脖將酒水喝了下去。洪佐見狀趕緊站起,也將酒碗端起:“老人家,貧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除魔衛道,乃是我道門中人的職責所在,能有幸爲童家灣出力,也是在下的榮耀!”說完也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讓洪佐沒想到的是,別看這漁村沒什麼特別,但這村中老酒卻頗合洪佐的胃口,竟勾起了肚子裡的酒蟲。洪佐本身就是個嗜酒之人,人們紛紛過來敬酒,他也是來者不拒,加之酒量驚人,越喝越覺得心潮澎湃,說不出的暢快。
這酒從中午喝到傍晚,又從傍晚喝到深夜。絕大多數的村民早已不勝酒力,紛紛散去。只有童老漢和村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還在陪着洪佐頻頻勸酒。此時的洪佐也已經兩眼通紅,眼神發直,拿在手裡的一條羊腿,在自己眼前已經變成了三條。他摸了摸身上的東西,想站起來向村民告辭,童老漢卻將洪佐按在凳子上說:“先生不必拘謹,我已經爲先生安排了住處,今夜夜色明朗,何不再多喝幾杯?來來,先生滿飲此碗!”說着,又將酒碗遞到了洪佐的面前。
洪佐只感覺一大碗酒被塞到了自己懷裡,濃濃的酒香撲鼻而至。看着一輪明月在酒碗裡飄搖不定,洪佐逐漸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生死不明的兄弟洪佑,又想起十多年來,隨師尊垂陽子在陰環冢裡習學術法武藝的日子,頓時心緒翻涌,端起碗來一陣狂飲。這碗酒一下肚,洪佐只感到天旋地轉,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恍惚中,洪佐感覺又回到了自己小時候生活的地方,看着父親洪掌櫃在酒肆裡招呼客人,兄弟洪佑在前廳和廚房裡跑前跑後,母親則招呼幫廚快點沽酒燒菜,自己則在後院爲客人餵馬。他喂着喂着,突然這匹馬竟然高高擡起雙蹄,衝着他踩踏而來,嚇得洪佐癱坐在地上。他擡頭看去,竟然是一個手持利刃的元兵身披鎧甲,端坐在馬上,一把長刀便向他砍來。洪佐嚇的兩眼一閉,卻感覺視角一變,馬上的那人又變成了自己的父親,而長刀揮下被砍成兩段的,竟然是自己那乾屍一樣的師尊垂陽子。
“別!別傷我師尊!”洪佐猛地睜開眼睛,大聲的呼叫着。隨後,冷靜下來的他才發現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洪佐只感到自己的頭嗡嗡作響,腦袋裡似乎有根針一樣刺痛着自己的神經。“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唉,真是喝酒誤事……”洪佐感覺頭上還殘留着冷汗,剛想伸手去擦拭,卻覺得身上緊巴巴的。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猛然一掙,身子竟然沒有任何反應。此時的洪佐徹底的轉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人捆成了糉子,被扔在了一間空房子裡。那些繩子足有手腕粗細,繩子上還掛着細細的紅線和鈴鐺,顯然是被有術法之人動過手腳。
“這……這是怎麼回事!我這是在哪兒?!童老爹,你們這是幹什麼!童……”看着坐在不遠處的童老漢和剛纔陪自己喝酒的幾個人,洪佐對着幾人質問道。“洪……洪仙長,此事絕不是我們的本意。他們說,我們若不這麼做,他,他們就要屠村,一個都不剩啊……”面對洪佐的怒容,童老漢始終不敢擡頭,憋了半天,才臊眉耷眼的說道。“他們?他們是誰?”洪佐怒道,片刻之後他就意識到了什麼:“是你說的那些道士?陰山派的道士?”
這時,洪佐只聽得“吱啞”一聲,一扇木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幾個身着藏青色道袍,身背長劍的道士走了進來。當先一個滿臉橫肉的道人走到洪佐的面前,咧嘴笑了一聲說:“不錯,正是我陰山北派。既然你們南派陰山來此踢場子,就別怪我們北派對你不客氣。”